有些日子沒來百羊清真大酒樓了,這裏的生意跟往日一樣好,何天亮看到酒樓外麵的大招牌,不由想起了道士,也想起了第一次跟小草吃飯在這裏碰上道士的往事。如今道士不知去向,小草跟著自己擔驚受怕,弄不好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就打了水漂兒,心裏不由灰落落的。


    三立早已經來了,見到何天亮就迎了過來。何天亮來了,他也就煙消火散了:“操,我還真怕你不來了。”


    何天亮說:“我敢不來嘛。”


    三立說:“那個高人還沒有來,咱們等一會兒。”


    何天亮無可無不可,就陪他在門口等著。見三立對那個“高人”確實非常敬重,何天亮也有了興趣,希望麵對麵看一看這個高人到底有多“高”。


    “來了。”三立說了一聲就匆匆忙忙迎上前去。


    何天亮也跟在後麵。三立迎接的是一個中等個頭兒的中年人,戴著一副略顯老氣的黑框眼鏡,麵色白皙,像個學者。三立跟那人握了握手,轉過來介紹何天亮:“這就是我常跟您說的何天亮,是我的哥們兒,天亮餐飲中心的老板。這位是胡誌剛,是我的老師跟恩人。”


    胡誌剛跟何天亮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胡誌剛,你別聽他胡說,什麽老師、恩人,我可不敢當。”


    何天亮見他雖然氣度儒雅,說起話來卻挺爽快,心裏頓時就有好感,連忙說:“您別謙虛,三立這人我了解,從來不輕易服人,能服您就說明您確實有本事。”


    “你也一樣,三立說起你來也是得意洋洋,讓人一看就知道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驕傲。”


    何天亮說:“那一回三立炒股套住差點沒急瘋了,多虧你指點了他,才算沒讓精神病院多一個患者。”


    胡誌剛說:“那也是碰巧了,我剛好有個朋友透了點信兒,靠我八成也是兩個字:套牢,再不然就是:割肉。”


    三立說:“咱們總不能就這樣站在大街上聊吧?坐下來慢慢聊行不行?”


    何天亮跟胡誌剛哈哈大笑,跟在三立後麵進了百羊清真大酒樓的門。三立早已經要好了包廂,三人坐定,服務員立即送上菜單。三立請胡誌剛點。胡誌剛也不客氣,說:“到這裏就是吃羊肉,別的也不會到這裏來吃,就來一個紅燜羊羔肉吧。”


    三立說:“哪能就一個紅燜羊羔子呢?再來,再來。”


    胡誌剛說:“咱們三人每人點一個菜,這就叫點到為止。”


    他說得真誠,三立跟何天亮也不再勸說,三立又點了一個混裝羊雜碎,何天亮點了一個新疆大盤雞,三立又加了一個醋大白菜和幾樣下酒小菜。胡誌剛連連阻止:“夠了夠了,剩飯是罪過。”


    三立又請示胡誌剛跟何天亮:“喝什麽酒?”


    “白酒,來一瓶陽春三月。”何天亮搶先說。


    胡誌剛說:“好,就來一瓶陽春三月,聽說這酒比五糧液不差。”


    何天亮說:“我不懂得酒,最近一段時間到我們餐館來喝酒的就點陽春三月,說是這酒好。”


    服務員很快就給三個人斟好了酒,下酒小菜也已經及時上來,三立今天做主人,自然先立起敬酒:“胡先生,天亮,今天能請到你們兩個來跟我喝酒,我操,真是又高興又榮幸。跟胡先生喝酒是榮幸,跟天亮喝酒是高興。來,別的話我也不會說,先幹為敬,我就先幹了吧。”


    他的敬酒詞讓胡誌剛和何天亮莞爾,兩人也不跟他多說,一口幹了杯中酒。三立見他們幹得痛快,心裏高興,又斟滿一杯酒,對胡誌剛說:“胡先生,我叫您一聲胡大哥行不行?”


    胡誌剛連忙說:“那樣最好,更親切。”


    三立說:“這一杯酒我專門敬您胡大哥,要不是您,我掙錢賠錢是另話,對不起哥們兒,丟麵子跌份子是大事,多虧了您,我才能挽回這張臉,還掙了錢,今後在股市上還得請您多多指點。”說完,一口幹了杯裏麵的酒。


    何天亮敲邊鼓:“這個敬酒詞最後一句最重要。”


    胡誌剛也笑了,說:“隻要你信任我,不怕賠錢,今後咱們共進退就是了。”說著,一口喝幹了杯裏麵的酒。


    緊接著他們點的幾樣菜也陸續上來,三個人吃吃喝喝聊了一陣。何天亮心裏有事,喝了幾杯酒,心事湧上來,臉上就露出了憂愁顏色。胡誌剛說:“何先生好像心裏有事兒。來,我敬你一杯。這杯酒下去,天大的麻煩也化為烏有,再陰的天也能雲開霧散。”


    何天亮知道他是個爽快人,二話不說幹了杯裏麵的酒。胡誌剛也幹了自己的酒。三立擔心地問:“天亮,我看你真的有心事,遇上啥事了?要不要我幫忙?”說完,看了胡誌剛一眼。何天亮知道他是怕胡誌剛在自己不好說話,就接過他的話說:“認識了就是朋友,胡先生跟我對脾氣,我的事兒也不用背他。我還是叫你誌剛吧,這樣更順口。”後麵這句話是對胡誌剛說的。


    胡誌剛說:“這樣最好,就叫誌剛,我聽著也親切。”


    何天亮說:“當著朋友的麵不說假話,我目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


    三立跟胡誌剛大驚,異口同聲地問:“怎麽了?”


    何天亮說:“事情要是順順當當過關,我就是百萬富翁;事情要是過不去,我就是一貧如洗的窮光蛋。”


    三立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這麽嚴重。你不是生意做得好好的嗎?”


    何天亮管自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唇邊的酒漬,又夾了一塊羊肉嚼著,三立跟胡誌剛眼巴巴地等著他往下講。何天亮歎了一聲說:“仔細想想也沒什麽,我本來就是窮光蛋,即使這次倒了黴,等於老天爺跟我開了個玩笑,讓我在百萬富翁的邊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三立,還有一件事情我得靠你。”


    三立說:“啥事你說,隻要你相信我,我水裏火裏沒二話。”


    何天亮說:“寧寧如今跟我,萬一我進去了,照顧不了她了,你一定要幫我把寧寧還給她姥姥。”


    三立有了膽戰心驚的感覺:“天亮,你別嚇唬我,今天我高興,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承受不了。操,說了半天,到底出什麽事了?”


    何天亮說:“我犯事了,銀行賬戶都讓人家查封了。”接下來,將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又給他們兩個敘述了一遍。“也怪我反應太慢了,馮美榮事前警告過我,說是白國光他們已經掌握了我跟東方鋁業公司的關係,跟檢察院的熟人通了氣,檢察院已經立案了。我覺著自己沒啥問題,也就沒有在意,光想著東方鋁業那邊別出啥事情,結果讓人家弄了個措手不及。”


    這時候胡誌剛插話問道:“你說的白國光是哪個?是不是如今在大都會娛樂城當老板的?”


    何天亮說:“沒錯,就是他,你認識?”


    胡誌剛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問道:“你怎麽跟他有了過節兒?這家夥可是陰溝裏的耗子,臭滑奸利占全了。”


    三立好奇地問:“什麽臭滑奸利?”


    胡誌剛笑笑:“陰溝裏的耗子能不臭嗎?陰溝裏的耗子身上比抹了油的泥鰍還滑,更是奸詐無比,哪裏有油水就往哪裏湊,想抓住他可難得很。耗子的牙齒更是尖利,再硬的東西,比方說鋼筋水泥,它也能在上麵打出洞來。”解釋完,他又問何天亮,“你說說,你跟這家夥的過節兒是怎麽回事兒?”


    三立對這事兒知道得清楚,看了何天亮一眼。何天亮說:“這事情他都知道,讓他說吧,我喝酒。”


    三立就簡略地把何天亮跟白國光的恩怨情仇講了一遍。聽到何天亮從監獄裏出來後,白國光還幾次三番地要置他於死地,胡誌剛終於忍耐不住,拍著桌子罵:“這家夥確實不是東西,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有這麽死纏爛打非要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


    三立說:“我聽著你好像跟他很熟悉似的,你可別跟他是朋友,操,那我們可就是烏龜門前罵王八,罵一個得罪一大群。”


    胡誌剛笑了,說:“你這不是指著鼻子罵我嗎?實話跟你說,我跟白國光還真是朋友。”


    三立尷尬極了,“呸呸呸”連連吐著拍打自己的嘴巴:“操,我這真是當著和尚罵禿驢,沒事找事嘛。胡大哥,你可別在意,白國光不是好東西,您跟他不一樣,您是好東西。不對,您不是東西。也不對,您是東西。咳,這話該怎麽說呢?咋說都不得勁兒。”


    胡誌剛笑著攔住他:“算了,你別轉著彎罵我了。”


    何天亮在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已經自斟自酌地喝了幾杯酒,這時候插嘴說:“三立,你別胡說八道了,他是逗你呢,他要真是白國光的朋友能說他是陰溝裏的耗子嗎?”


    胡誌剛說:“我沒說假話,過去我們還真是朋友,後來我實在怕了他,準確地說是怕當他的殉葬品,就跟他拜拜了。他對我還行,劈給我五十萬,我就拿來當了炒股的本錢,從那以後再也沒跟他照過麵。”


    何天亮奇怪地問:“他給你那麽多錢幹嗎?他欠你的?”


    胡誌剛冷笑:“他欠我的多了,給我五十萬,是給他自己買個平安。我也不願意惹事,有了那五十萬,炒炒股,轉來轉去五十萬就變成了五百萬,這輩子也夠了,再跟他爭鬥我也沒把握鬥得贏他,今後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算了。”


    三立來了興趣:“胡大哥,說說,您跟白國光怎麽回事兒?”


    胡誌剛說:“你們的事不背我,我的事當然也不能背你們。”


    三立又說:“等等,先幹了這杯酒,慢慢說,說得細一點兒。”


    胡誌剛也不推辭。三個人幹了自己杯裏的酒。胡誌剛輕咳一聲開始講述他跟白國光的事兒。


    “說起來我跟你何天亮也算是有緣。你知道我跟白國光是在哪兒認識的?就是在醫院裏,他當時受了重傷,根據時間和情節推斷,正是你把他打的。那時我遇上車禍,腿斷了,得在床上養三個月。說真的,你把他揍得夠重,鼻梁骨斷了,肋條骨斷了兩根,軟組織挫傷還不算,中度腦震蕩。剛開始我還以為他也遇到了車禍,還暗自納悶,琢磨撞他的是什麽車,怎麽撞得那麽周到,處處有傷。後來他醒過來了,我問他這是怎麽了,他說是被一個仇人打的。我問他有什麽仇叫人打成這樣兒,他說是因為工作上得罪了人。我感覺他好像不願意談這個話題,也不好再追問他。後來我得知他是一個廠的黨委副書記,就更加相信了他的話,以為他是領導,可能在某些事情上得罪了人而遭到報複。我跟他在一起住了兩個多月院,出院的時候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給人的表麵印象非常好,沒有架子,非常健談,爽朗熱情。聽到我是讀經濟管理的,又是國內第一批財經專業的碩士研究生,他就要我到他們廠子當經濟顧問,還承諾給我發一份跟他們廠長同樣多的工資。他這個提議對我很有誘惑力,我當時剛剛拿到碩士學位,到他們廠當經濟顧問既是一個非常好的實踐過程,又可以拿到當時可以說是很可觀的一筆額外收入,這對於一個窮書生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於是我就答應了他的要求。可是到頭來他也沒能讓我當上他們廠的經濟顧問,估計他一個副書記說了也不算,所以我也沒有怨他。


    “我是先出院的,出院後過了幾個月他來找我,說是他出院後工作就調動了,如今正跟幾個很有背景的人籌建一家新的股份製企業,他出任總經理,聘任我擔任財務總監和經營顧問,負責公司的財務管理和資金運營。他給我開的條件非常誘人,兼職就行,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每月八千多元的工資。九十年代初每個月能拿到八千元,比普通老百姓的月收入要高出十幾倍。最讓我心動的是他承諾由公司出資出版我的兩本經濟學專著,這兩本專著是我數年的研究心血,能得到出版,對我來說比給我多少工資重要得多,僅憑這一點,這個財務總監我就當定了。


    “去了之後我才發現,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麽業務,有那麽一兩百萬塊錢,就堆在銀行賬戶上,資金堆在銀行賬戶上是極大的浪費。我曾經多次提出要把這些資金調動起來,資金隻有流動起來才能增值,放到銀行裏就是死水一潭,表麵上看似乎還能掙幾個利息,實際上利息根本彌補不了通貨膨脹蒸發掉的資金損失。白國光整天迎來送往吃吃喝喝,出入於酒樓歌肆,過著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就這樣坐吃山空,雖然公司還有幾個錢,這樣下去也折騰不了多長時間。答應我的事情卻隻兌現了一項,就是幫我出書。此外,他應酬、交際基本上都帶著我,逢人便介紹我是國內頭一批財經專業碩士畢業生,當時我以為他是拿我這個財經專業碩士當招牌,後來我才發現事情根本不像我想得那麽簡單。


    “這種狀況過了大概有半年之久,白國光突然告訴我說董事長要召見我。董事長就是當時省委主要領導的老婆,據說是個挺刁蠻的女人。聽到她要召見我,我真的有幾分緊張,我問白國光,董事長找我有什麽事情,白國光狡黠地笑笑:‘董事長找你有什麽事我怎麽能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說完又親切地拍拍我:‘去吧,董事長最欣賞有真本事的人,沒事的。’我到公司這麽長時間還沒有跟董事長正麵接觸過,公司開大會的時候她來講過話,平時她從來不到公司來,所以我們一般也見不到她。”


    說到這裏,胡誌剛端起茶喝了一口。何天亮插空問他:“你說的這家公司就是金城公司吧?”


    胡誌剛略顯驚異地看了何天亮一眼:“你也知道這個公司?”


    何天亮說:“這個公司全省老百姓當時哪個不知道。”


    胡誌剛釋然地點點頭:“對了,全省老百姓知道這家公司,就是從我去見董事長開始的。”


    三立給每人麵前的酒杯裏麵都斟滿了酒,然後說:“咱們邊喝邊吃邊聊。”


    三個人喝幹了杯裏的酒。胡誌剛就接著說:“我按時到董事長辦公室去見她。董事長雖然從來不到公司來,可是公司一直給她保留著一間豪華辦公室。我去的時候,她正在指揮兩個工人侍弄她辦公室裏養的幾盆蘭花。我一直到現在也弄不清楚,她既然從來不到辦公室來,在辦公室養這幾盆蘭花幹什麽。也許她真的對我這樣的人挺偏愛,也許她當時心情好,也許她找我是有事情要我去辦,反正她對我非常客氣熱情,根本不是傳聞中的那個刁蠻婆娘。她打發走了那兩個工人,把我讓到沙發上坐下,自己沒有坐回辦公桌後麵的大圈椅,卻拉過來一張小椅子坐到了我的對麵。她沒有談正事,先跟我聊了一會兒家長裏短的瑣事,又給我倒了咖啡,還允許我抽煙。說實話,當時我真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接下來她讓我談談對公司財務管理和資金運作方麵的意見,對這方麵的問題我正憋了滿肚子話,她既然谘詢我的意見,我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把我的意見統統倒了出來。我估計她可能不懂財經知識,就盡量用通俗明白的話給她講解。她倒也聽得很認真,甚至可以用‘津津有味’這四個字來形容。


    “我說得差不多了,她才問:‘你說以我們目前的資金實力能做些什麽?’我立即給她提了許多建議,比方投入到股市上申購原始股,搞房地產開發,或者找個項目,不管項目的前景如何,以項目為背景以資金實力為基礎,申請公司上市等等。我說得差不多了,董事長突然問我:‘像我們這種公司,資金實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事幹不成,小事不值當幹,你說說有什麽辦法能用最快最短的時間能讓我們的資金實力壯大起來?’我想也沒想就說:‘吸引投資。’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可也是最難辦的事情,正規上市以我們公司的實力和關係背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集資國家政策不允許,別人也不見得能放心地給你投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些有經濟實力的企業組建聯營公司,關鍵是要有好的規劃,好的項目,能夠吸引人家,讓人家感到這確實是能賺錢的買賣,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們自己要有很好的信譽才行。’


    “董事長說:‘咱們公司的信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要策劃出一個好的項目來,這個項目策劃出來以後,就立即進入執行階段。有了項目,就有了資金需求,這樣我們就好向那些財神爺們張口了。’她說的這些話我似懂非懂。公司信譽憑她是省委主要領導的老婆這一點就足夠了,可是項目並不是憑空能策劃出來的,聽她的意思,好像隻要我們有項目,就能伸手向財神爺要錢,她說的財神爺我倒懂,就是那些國有企業的經理、廠礦長。董事長對我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跟你談談項目策劃的問題。剛才你說的那些都挺好,你就從那些項目裏麵選擇一到兩個,然後寫一個詳細的實施方案來,項目越大越好,投資越多越好,投資的回收期越短越好,利潤越高越好。’聽了她的話,我當時真的有些蒙了。她說得容易,可是我要真有本事搞這麽好的項目,還用得著跟她坐到這裏浪費時間嗎?大概是看出我畏難,董事長哈哈一笑說:‘別怕,你放心搞,隻要能自圓其說就是好文章。咱們呢,搞這個方案是為了拉投資,可不是真的為了搞什麽項目。搞項目?就憑白國光那個花花公子,屁也搞不出來。’這一句話讓我明白了,她讓我搞的僅僅是一個能拿得出去讓人家看的項目計劃書,或者說是項目論證報告之類的東西,隻要讓人家覺得這個項目是個好項目就成了,至於到底是不是好項目,投資後再想弄清楚就晚了。說透了,就是讓我用我的專業知識編一個能讓人相信的發財故事。


    “這實際上就是紙上談兵,比編造假財務報表、記假賬還要簡單得多。對於我來說,搞這種東西真是小兒科。於是我就開始著手編寫這個項目報告書。我選擇了建立對俄貿易物資交流市場、投建證券交易所、進行黃河南區商品住宅小區開發等幾個項目。這幾個項目無論哪一個都需要五千萬以上的投資,就憑他們那個小小的金城公司,談這些項目無異於癡人說夢。不過我已經領會了董事長的目的,她就是要對人們講述一個可以幹大事業、發大財的現代神話故事,我的責任就是利用我的專業知識和身份招牌,把這個故事編得圓滿、可信。至於他們對誰去講述這些故事,就是他們的事情了,靠這些故事能不能挖出金元寶,就看他們的本事了。這幾個項目策劃報告報上去以後,他們非常滿意,還專門召開了一次董事會,讓我對這些項目進行答辯。說實話,那些所謂的董事們對經濟一竅不通,文化程度也十分有限,提出的問題懂得四則運算的人就能解答得清清楚楚。這個所謂的答辯會實際上是一次表演。答辯會後,金城公司就開始全麵出擊,由董事長親自出馬,我們這些總經理、財務總監之類的人物密切配合,到各個國有企業去宣傳我們的項目,動員這些國有企業的總經理、廠礦長們給我們投資,跟我們聯營搞這些項目。這時候我才發現,這些國有企業的頭頭們我們大都已經照過麵了,大部分都是前段時期白國光交際過、應酬過的。


    “說實話,大多數國有企業的老板把董事長親自上門跟他們談項目、談投資看成自己的榮幸,看成自己積累政治資本的機會,當成跟上麵建立有效聯係的機遇,凡是去談的企業隻要有錢沒有不出血的,甚至有的企業沒有在我們的棋盤上也主動跑來要求投資。我當時看得很清楚,這些國有企業的頭頭對我們項目的可行性跟我們公司運作這些項目的能力根本不在乎,他們硬是抱著白扔也要扔的心態,豪爽大方地把幾十、幾百萬的資金投到了金城公司。金城公司適應新的形勢,很快從金城經貿公司變成了金城股份有限責任公司。公司也像一隻幹癟的臭蟲吸足了血,變得財大氣粗起來,短短半年時間,公司的賬麵資金就從原來的一百多萬膨脹到了四千多萬。”


    胡誌剛說到這裏感慨地搖頭歎息:“通過這件事情,我更真切地感受到,國有企業的產權不明晰,資產監督不到位,經營者權力過大等等這些伴隨著改革開放出現的弊端,如果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不及時有效地加以解決,國有資產的流失損耗、國企幹部的腐敗、經濟效益低下等等就是國企永遠擺脫不了的痼疾,最終必然導致國有企業整體垮台。”


    何天亮跟三立對國有企業的命運並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白國光、金城公司的情況,所以何天亮打斷了他的感慨,把話頭扭到了他們關心的題目上:“金城有了錢,董事長、白國光這些人該往自己兜裏麵摟了吧?”


    胡誌剛說:“那是當然,不過他們還做不到把錢摟到自己兜裏又能躲過法律的追究,於是我對於他們更為重要了。這時候他們開始對我更加倚重了。董事長幾乎每天都要把我揪到她的辦公室裏——公司有了錢,董事長也開始天天到公司辦公了。白國光終於兌現了他的諾言,分給我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工資更十足發到了八千多塊。這時候我們就開始像模像樣地籌建中俄邊貿交易大廈,開始裝修證券交易大廳、開始搞對外貿易了。這些所謂的項目一開始就是空殼子,隻不過是轉移資金的技術手段。項目開始了,公司就可以叫喊資金不足,董事會就決定麵向社會籌措資金、向各家銀行申請貸款。社會籌措資金的數額達到了兩千多萬,銀行貸款數額也達到了三千多萬,這個時候單從公司資產負債率看,公司已經是資不抵債了。”


    胡誌剛喝了一口茶,三立勸酒,他謝絕了,接著往下說:“社會集資款不能不還,不還就會引起社會動蕩,這是政治事件,是要丟官掉腦袋的大事,所以當社會上傳出金城公司經營失敗,資不抵債的傳言時,購買了金城公司債券的老百姓急了,把公司圍了幾天幾夜,有的還到省政府門前請願示威。在這種情況下,金城公司一分不少地全部還清了社會集資款,雖然欠了一些利息,老百姓能把本錢拿回來就已經謝天謝地大叫萬幸了,哪裏還顧得上再追討利息。接下來是銀行上門追討貸款和利息。銀行的錢也不能不還,不還就得上法庭,徹底清算公司資產,於是公司拖了半年多,終於也把銀行的貸款還上了。在這個過程中,公司賬麵虧損達到四千多萬,每一筆虧損都清清楚楚,來龍去脈曆曆在目,誰來查賬都虧得光明正大,隻要臉皮厚一點,誰也沒辦法。其實金城公司也是過於小心了,隻要社會集資還上了,銀行貸款應付過去了,全省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金城公司虧不虧,虧了多少誰還有心去深究?最終虧的都是那些給金城公司投資的國有企業。話說回來,這些企業投資的目的本身也不是為了靠金城公司給他們賺錢,說透了就是要買上級領導個好。所以虧不虧的誰也不會認真追究董事長的責任。實際上,我心裏明白,金城公司並沒有那麽大的虧損,他們做的套子也花了一些成本,比如到內蒙古邊境購買土地建設邊貿市場、在省城租了一座樓搞證券交易所等等,再加上歸還部分社會集資利息和部分銀行貸款利息等等,總支出額不超過一千萬。而他們從各個企業弄來的投資有四千多萬哪!”


    胡誌剛說到這裏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顧不上斯文,用袖口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茶漬:“唉,他們這些人手段夠狠,心也夠黑。剩下的將近三千多萬,早就讓他們瓜分了。至於他們采取的方法我也是一清二楚,不外乎做假賬,增加費用支出,加大運營成本,編造虧損項目等等。這些賬都是給審計和紀檢部門準備的。真正的賬目都在白國光手裏握著。董事長多次逼他把賬交出來,當著他們幾個人的麵毀了。他說他已經毀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毀,他知道,萬一出事,這些賬目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董事長他們也明白他不會輕易毀賬,可是他一口咬定已經毀了,對他也沒有辦法,所以不但懼他幾分,還要利用自己的能量盡量保護他。他們都清楚,如果他出了事情,就會發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最終跟這件事情有份兒的人都要一一落水淹死。”


    三立擔心地問:“胡大哥,您跟這件事情也有牽連,出了事您不是也得跟著倒黴嗎?”


    胡誌剛微微一笑:“這件事情不但跟我有牽連,而且牽連得很深;可是我有自己的護身符,或者說我自己的做人原則,那就是,我每拿一分錢,都要有充足的合法性。做到這一點,對我來說並不難。比方說吧,我看到他們那麽做實在感到恐怖,我相信不管他們做得多聰明,終歸逃脫不了法律的製裁,這是遲遲早早的事情。就像一個人咽下了一顆釘子,盡管目前不會發作,可是釘子永遠在肚子裏麵,除非你屙出來,隻要你屙不出來就有發作的一天。我可不會傻到給他們當殉葬品,在公司一邊清盤,白國光跟董事長一邊著手開辦大都會娛樂城的時候,我正式對白國光提出了跟公司脫鉤的要求。他一口拒絕了我,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我知道他的心理,第一他怕我離開公司會失去控製,成為他們的病灶,因為按照他的為人,他估計我肯定也會把公司的黑賬保留一份;第二他覺得我還有非常充足的可利用資源,因為他們弄到手的資金還需要有人來為他增值。我對他說:你不讓我離開可以,你必須跟我簽訂一個聘用協議,一次付給我五十萬現金作為公司總經理專項獎勵,並且要有董事會的授權書,還有代繳個人所得稅收據。這些他都答應了,可就是拖著不辦。於是我隻好采取措施,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露麵,既不上班,也不跟他取得聯係。他慌了,到處找我。我耐心地等著,直到他把五十萬現金付到我的賬戶上,我才露麵,從他手裏接過了董事會關於獎勵我的授權書和公司代繳個人所得稅的稅單。這時候我明確告訴他,我從此跟公司沒有任何關係,我手裏也不存有任何關於公司的資料,我隻希望他從今往後忘了我,我也忘掉公司,如果他不忘掉我,我也就不會忘掉公司。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跟他脫離關係以後,他也再沒有跟我聯係過。我自然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何天亮沒有讓胡誌剛跟三立,自己斟滿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後冷冷地問胡誌剛:“你知不知道白國光把他的黑賬放到了什麽地方?”


    胡誌剛的眼光跟何天亮的眼光對了起來。三立有些緊張,他覺得這兩個人的眼光好像交織的電流,隨時會爆發出高溫高熱高亮度的弧光來。胡誌剛終於垂下了眼瞼,聲音低微卻非常清晰地說:“出不了他在大都會娛樂城的辦公室範圍。”


    何天亮追問:“他難道不會放到別的地方?比方說他的家裏?”


    胡誌剛撇了撇嘴:“他哪裏還有家?他老婆早跟他離婚了,可能就在你揍完他之後。我要是他老婆,他出了那種事也得跟他離。據我對他的了解,就算他有家他也不會把那種東西放在家裏。那種東西對他太重要了,整天帶在身上不可能,藏到不容易拿到的地方又不放心。隻有辦公室,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基本上都在辦公室度過,從心理上講,這是他認為最可靠的地方,因為他覺得這個地方是他唯一可以經常看守的地方。”


    何天亮聽到這裏心頭驀然一亮,對胡誌剛說:“胡先生,三立叫你胡大哥。也許你年齡比我小,也許你年齡比我大,我都跟著三立叫你一聲胡大哥。今後不論你遇上什麽事情,有了什麽困難,隻要你沒忘了我,盡管打招呼。我何天亮水裏火裏替你趟一回,我幹了這杯酒,你隨意。”


    他突然說出這麽一番貼心窩子的話,三立既高興又驚訝。胡誌剛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陪著他幹了杯中酒,然後說:“天亮,你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有些人隻見一麵就可以成為終身朋友,有些人你跟他認識了一輩子卻還形同路人,我是知無不言,你是當做就做,至於事情做到什麽程度,我想你也是能承擔的人,用不著我擔心。”


    何天亮說:“您放心,我心裏有數得很。”


    三立覺得這時候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融洽到了極點,興高采烈地舉起杯子還要敬酒。胡誌剛跟何天亮卻已經先後站起,兩人相視一笑。胡誌剛對三立說:“三立,今天謝謝你的款待,更謝謝你給我介紹了個好朋友,咱們後會有期。”


    三立愣怔怔地說:“既然這樣就再喝幾杯嘛,急什麽呢?”


    胡誌剛卻已經出門了,何天亮也說:“三立,今天這酒喝得真值當,胡先生走了咱們也走吧。”


    三立無奈地說:“我還當剛剛開始呢,怎麽就結束了。”


    何天亮說:“你急什麽,愛喝酒今後有的是時間,你什麽時候想喝了就叫我。”


    三立隻道何天亮心裏有事,沒有心情喝酒,就說:“那也好,等你這事過去了咱們敞開心腸美美喝他一頓。”


    結了賬,兩個人出了門。三立招來車,要送何天亮回家。何天亮說:“你先回,我還有點事兒,改日我再約你。”


    三立狐疑地問他:“你該不是要幹什麽吧?是不是要闖到白國光的辦公室裏去?那可危險,叫人抓住了治你什麽罪名你都沒轍。”


    何天亮說:“你別管了,不是那回事兒,我突然間跑他那兒幹嗎去。”


    三立說:“你要是真的去,我陪著你。你別一個人去,有個閃失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


    何天亮心裏發熱,嘴上卻冷冷地:“我真的還有別的事,你先回去吧。”


    三立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轉身拄著拐一瘸一瘸地走了。何天亮看著他拄拐獨行在夜色裏的背影,突然萌發出深深的愧疚之意。他很想把三立叫回來,再跟他說些什麽,可是他知道,如果他把三立叫回來,他今天晚上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除非讓三立也陪他去做那件事情,可是,那是絕對不能讓三立參與的。


    他撥通了肉杠黃粱噩夢的手機,黃粱噩夢知道他的號碼,一開口就問:“何大哥嗎?有啥事?”


    何天亮問:“你能出來跟我見個麵嗎?”


    黃粱噩夢猶豫了片刻,說:“這陣兒不行,老板在。”


    何天亮心裏一動,就勢問道:“他晚上在辦公室睡嗎?”


    黃粱噩夢說:“對呀,他一直在辦公室睡。”


    何天亮想了想,他上次在白國光辦公室跟他會麵的時候,並沒有見到白國光的辦公室裏有被褥之類的臥具,於是問:“他一直睡在辦公室裏嗎?”


    黃粱噩夢遲疑了片刻,反問:“何大哥,你是不是要幹什麽?”


    何天亮說:“沒有,我隻是問問。”


    黃粱噩夢半信半疑,可是仍然告訴他:“他有個套間,晚上就睡在那裏麵。”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他很少一個人睡,一般都有女人陪。”


    何天亮又問:“你是不是還在給他做保鏢?”


    黃粱噩夢說:“也不完全是保鏢,就是值個班什麽的。他沒有專門的保鏢。”


    何天亮說:“你忙你的吧,沒事了。”說著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他又開始猶豫了。黃粱噩夢專門提醒他一句:“他很少一個人睡,一般都有女人陪。”會不會暗示馮美榮跟他同居呢?如果那樣,何天亮要做的事情就會非常棘手,那種可以想象出來的情景讓他卻步。他沿著黑漆漆的街道漫步,在肯定與否定的猶豫中備受煎熬。這是一段比較偏僻的街道,路燈昏暗,行人稀少,偶爾有汽車風馳電掣地從他身邊掠過。他暗問自己,是不是冥冥中真有神靈主宰著每一個人的命運?難道他的命運裏麵真有克星,而這顆克星就是馮美榮?如果馮美榮真的跟白國光在一起,他對自己能不能實施計劃沒有把握,他不能斷定自己的神經係統還有沒有十多年前的那種承受能力。這時候他的電話突然響了,寂靜的夜裏尖銳的電話聲有些人。何天亮看看號碼顯示,是小草。


    “天亮嗎?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剛剛跟三立在一起,回去還得一會兒。家裏有什麽事沒有?”


    “沒什麽事,寧寧說他們班明天要開家長會,問你能不能參加。”


    “我可能沒時間,你去吧。”


    “我?我去怎麽跟老師說呀。”


    這時候電話裏傳來寧寧對小草說話的聲音:“你就去唄,就說你是我姑或者我姨。”


    小草對寧寧說:“你姑你姨我都不想當。”


    寧寧說:“那你就說是我媽,不行,你太年輕了,人家不相信。”


    小草說:“就說我是你幹媽。”


    何天亮聽兩個人在電話那邊商量起來,就對著電話喊:“你們還有事沒有?電話不是白打的。”


    寧寧搶過了手機,對著話筒喊:“爸,你早點回來。明天就讓小草阿姨去吧,行不行?”


    何天亮說:“行,怎麽不行?”


    放了電話,立即回家的強烈願望支配了何天亮。家裏,他的兩個最親近的人在等著他。他已經準備招手叫車了,另一個念頭卻又製止了他:如果他不痛下決心擺脫目前的困境,他跟他最親近的人不但不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就連眼前已經得到的一切也會化為烏有。他絕對不能坐以待斃,為了正在家裏等待他歸來的那兩個人,他也要拚命一搏。


    這個念頭像一塊寒冰裝進了何天亮的胸腔,他的頭腦立刻變得異常冷靜,心髒也凝結成一塊堅硬的石頭。他招手叫過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平靜地對司機吩咐道:“大都會娛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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