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嗨嗨,山梁梁上跑白馬馬哩,炕台台上睡尕妹妹哩,馬兒下了個騾駒子喲,尕妹妹生下個狼羔子嗷嗬嗨……”


    “狗日的驢倌倌一大早就號喪呢,狗娃子,出去罵狗日的一頓,再嚎那騷曲曲老娘把狗日的騸了呢。”


    奶奶怒火中燒地指派我去製止驢倌倌吼騷曲曲幹擾她的回籠覺。我從窯裏出來,紅晃晃的日頭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遠近的山峁像一個個碩大的麥垛,山峁之間縈繞著淡紫色縹緲的霧靄,讓人感覺好像活動在虛幻的仙境,難怪大掌櫃說金山銀山比不上我們的狗娃山,狗娃山確實美得讓人心悸。看不見驢倌倌,他那狼嚎一樣的聲音從山背後傳了過來:“哎嗨嗨,窮人窮到肚子裏,喝口涼水充饑哩,光棍光到心裏頭,摟著枕頭當婆姨哩……”


    我便衝坡那頭放開喉嚨傳話:“嗚嘿嘿……狗日的驢倌倌,再嚎奶奶要把你騸了呢。”


    我們這裏的人隔山喊話之前,都要“嗚嘿嘿”地吆喝一聲,其意義可能是要先引起對方的注意,也可能是為了先清清自己的喉嚨,以便喊出來的聲音更加嘹亮,傳遞得更加遙遠,也可能啥也不為,就是這麽個習慣。我的吆喝像鍘刀的刃子,驢倌倌的歌聲像鍘刀下的麥草戛然而斷。他知道,奶奶從來不說嚇唬人玩的那種兌現不了的話。我朝驢倌倌隱藏的山峁跑過去,踢踏起了枯黃草根下厚厚的灰土,山峁上飛揚起來的塵土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匹騰雲駕霧的馬,騰雲駕霧的幻覺讓我飄飄欲仙,兩條腿不像是我的,這種感覺美極了。大掌櫃就有一匹黑馬,跑起來一溜煙,揚起的塵土能飛一裏路,遠遠看上去那匹黑馬活像在騰雲駕霧,我覺得我就是那匹黑馬。


    我駕馭著塵土想象著自己是一匹馬奔馳到山梁上,我看到了驢倌倌。他坐在崖畔上,傴僂著身子摟著那杆老套筒孤寂地朝遠處波濤起伏的山巒眺望著,晨暉把他勾勒成了淒涼的灰黑色剪影,看上去活像一個拄著打狗棍歇腳的叫花子。我來到他的身後,他假裝沒發現我,我衝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他猛然回身,伸手想抓我的腿腳,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抓住我的腿腳猛力上掀,我便會四仰八叉,做出二娘對大掌櫃做出的那種姿勢,那是我偷偷捅破她跟大掌櫃的窗戶紙看到的,我告訴了奶奶,挨了奶奶一巴掌。我及時收回腿,避開了驢倌倌的手,他撈了一個空,身子趔趄一下,破槍從懷裏掉出來朝坡下滾去,他狼狽不堪地出溜到坡下頭追趕他的破槍,姿勢就像如今的兒童坐滑梯,可惜驢倌倌的滑梯是由土疙瘩跟爛草根做成的,從這種滑梯上滑下去,除非屁股是鋼鐵做成的,否則就得連續幾天趴著睡覺。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劇烈顛簸,一路哀號著怒罵著朝下麵溜去,身後追隨了長長一溜煙塵。這種滋味我嚐過,從陡峭的坡上滑下去,一路到底,風馳電掣的感覺和緊張冒險的刺激減輕了劇烈顛簸帶來的痛苦,可是隨後屁股就會撕心裂肺地疼痛,整整幾天屁股蛋不敢接觸任何物體,晚上睡覺隻能趴著,那種滋味實在太難過了,嚐過一次我就不再嚐試了。


    我朝山下望去,這道坡實在陡得可怕,幾乎直上直下沒有坡度,驢倌倌一直滑到坡底居然保持了屁股著地的基本姿勢沒有連滾帶爬摔個頭破血流,真是奇跡。坡下麵的荒草有半人高,驢倌倌一瘸一拐地在草叢中搜索,亂蓬蓬的黑腦袋在草叢中出沒,活像一隻烏鴉在草叢裏覓食。他找到了那杆破槍,那是一支漢陽兵工廠生產的老套筒,據說這種槍的槍管鋼材太差,射擊的時候往往會炸裂,兵工廠又在槍管的外麵套了一層鋼管,以提高槍管的強度,所以這種槍不但笨重,射擊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準頭。驢倌倌舉起槍朝我瞄準,做出了射擊的姿勢,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朝我開槍,便也伸出手掌食指朝前把手做成一把想象中的槍朝他瞄準。這時候就聽“砰”的一聲震響,我嚇壞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驢倌倌竟然真的開槍了,也許是他走火了?我本能地趴到了地上,過了一陣再沒聽到動靜,才慢慢探出腦袋朝坡下麵張望。驢倌倌俯臥在茅草叢中,那杆破槍扔在他的身旁,我找不到驢倌倌的腦袋了,那個烏鴉一樣毛發蓬鬆在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腦袋此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已經看不出腦袋的模樣,四周枯黃的草叢上到處都是紅色的斑點和白色的痕跡。我知道白色的是人的腦漿,那一回打吃人賊,吃人賊的腦漿就濺了一地。吃人賊是八十裏外李家寨的財東,那一年張家堡子遭了雹災,顆粒無收,我們的糧食都運到了張家堡子還不夠,大掌櫃派人傳話讓他出一百擔麥子,他不但不出還把傳話人的耳朵割了一隻,大掌櫃就帶人去挑李家寨。那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吃人賊躲在寨牆後麵指揮莊丁跟我們對峙,大掌櫃叫他出來回話,吃人賊剛剛一露頭,大掌櫃一槍就把他的腦殼揭了。大掌櫃說那白花花的腦漿跟豆腐腦一樣,用熱蒸饃蘸上吃了補腦子哩,把我說得直犯惡心。奶奶告訴我,那是大掌櫃胡說八道呢:“下回他要再說那話,你就讓他吃,看他吃不吃。”奶奶這樣教我,可是後來再沒有碰上那種事兒,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試驗大掌櫃是不是真的吃人腦子。


    眼前的情景把我嚇蒙了,我想,肯定是驢倌倌的槍管炸了,把他的腦殼子炸開了,或者他的槍走火,自己把自己給斃了。我想下去看看,又想跑回去叫人,可是我的腿軟得像二娘擀的麵條,撐不起身子。我麻木了一樣趴在崖畔上呆呆望著坡下麵驢倌倌那沒了腦袋的身子。驢倌倌趴在那裏,姿勢很別扭,一隻胳膊伸展到腦袋上指著正前方,另一隻胳膊卻壓在腹下,活像手裏拿了什麽東西怕人看見。一條腿伸得筆直,一條腿裂到了肚子旁邊,像隻剩下一條腿的蛤蟆。我晃晃腦袋,揉揉眼睛,希望眼前發生的事情隻是幻覺,或者隻是我無數個噩夢中的一個。當我把手從揉得酸痛的眼睛上拿下來,再次向驢倌倌躺臥的地方看去的時候,險些就驚叫出來,兩個穿著黑灰色軍服的人正把驢倌倌的身子麻包一樣翻來覆去地搜查著,他們肩上步槍的刺刀把陽光像芒刺一樣射到了我的眼睛裏,我不得不把眼睛從那讓人心悸的芒刺上轉開。一轉眼我才發現,枯黃的茅草叢裏不知什麽時候到處都散布著黑灰色的軍衣,仿佛大地長了疥瘡,槍刺的寒光和槍械的碰擊聲同時刺激著我的眼睛和耳朵。


    “保安團來了……”


    我一路叫喊著朝奶奶的窯洞狂奔,仿佛是在證實我的消息,山下麵乒乒乓乓響起了槍聲,槍聲在山穀間回蕩,聽起來好像在鐵桶裏頭放鞭炮。


    我衝進窯裏的時候,奶奶已經扔下大煙槍,正在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衣裳,衣服大襟還敞著,便已提了她的二十響:“慌啥哩,人在哪呢?”


    “山峁下麵,保安團把驢倌倌打死了。”


    “狗日的,咋人不知狗不咬地就上來了。把你的槍拿上,快叫大掌櫃。”


    奶奶吩咐完便朝外麵衝去,一隻飽滿的xx子從敞開的衣襟裏蹦出來彈動著,好像她的懷裏揣了一個娃娃,而那個娃娃正在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我拿了我的槍,那是一支打不響的獨橛子,掰開槍把可以從屁眼往裏塞一粒子彈。我的這支因為連槍把子都掰不開,所以我從來就沒打過一槍。我從窯裏跑出來的時候,奶奶掉下來的一隻鞋把我絆了個趔趄,手裏那支殘廢的獨橛子磕到了上馬石,槍把子居然磕開了。我撿起槍,猶豫了片刻,不知道應該就地給它的屁眼兒裏塞上一顆子彈,試試它能不能打響,還是繼續跑去完成奶奶的命令。奶奶的命令是絕對要執行的,不然她就會用那有力的手指頭狠狠地擰我的屁股蛋和大腿根,而對我悲慘的叫疼聲充耳不聞。我選擇了後者,我怕奶奶的手指頭,她擰人太疼了,我寧可挨槍子也不願意讓她擰我,我不怕死我怕疼,我聽大掌櫃說過,槍子打在身上並不疼,打在腦袋上更不疼。我卻從來沒有弄明白,大掌櫃的經驗是從何處得來的,因為,他的腦袋上並沒有挨過槍子兒。我隨手撿起奶奶慌亂中丟掉的鞋,鞋髒兮兮的,還有一股腳臭味兒,我把它掖到了後腰上。


    大掌櫃用不著我叫已經從二娘的窯裏鑽了出來,二娘披頭散發地跟在他的身後,跟奶奶一樣趿拉著鞋敞著衣襟,不同的是她沒有槍,也沒有往前麵跑,一隻手扶著窯門驚詫地張望著,紅豔豔的嘴張得像個正在翻過來清洗的大腸頭:“狗娃兒,咋哩?”


    我沒搭理她,她從來沒有擰過我,甚至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卻不喜歡她,有意無意地疏遠她,因為奶奶不喜歡她,所以我也不喜歡她。但是,我仍然注意了一下,她的xx子沒有從衣襟裏蹦出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衣襟敞開著xx子卻不蹦出來。


    “狗日的咋就上來了?沒聽說狗日的要來嘛。”大掌櫃邊跑邊嘟嘟囔囔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對我說話還是自言自語,就主動向他報告:“驢倌倌打死了。”


    “你奶奶怎說哩?”


    “她說讓我叫你哩。”


    “她到哪去了?”


    “擋去了嘛。”


    我們在奔跑中完成了這段對話,在對話中來到了山峁上,奶奶趴在梁上朝下麵窺探,見我們來了就對大掌櫃說:“狗日的人多著呢,你領上人撒腿子,叫李大個子過來幫我頂上一陣子。”


    大掌櫃說:“把狗日的幹一下再撒腿子也不遲。”


    奶奶瞪圓了眼睛罵他:“幹你爸的錘子哩,看見沒有,人家機槍都架上了,這一回是真的跟我們討賬哩,你要幹人家你在這頂著,我領上人先撒腿子。”我注意到她的衣襟已經關上了,想起她的鞋,我看了看她的腳,果然,她的一隻腳上隻裹著沾滿了塵土和草梗的包腳布,卻沒有鞋,便從褲腰上抽下她的鞋扔給了她,她沒吭聲穿上了。


    大掌櫃回罵奶奶:“日你娘哩,我領上人撒腿子你頂著,我成了你兒子了。”


    兩個人正在罵仗,李大個子、胡小個子帶著夥計亂七八糟地跑過來了,夥計們一個個衣衫不整睡意蒙矓,各自拿著他們的武器,來了之後二話不說先朝山下劈裏啪啦亂放了一陣槍。


    保安團也朝我們開火,機槍也響了,劈裏啪啦活像過年放炮,可是沒有人往上衝,可能因為坡太陡,想衝也衝不上來。


    李大個子說:“掌櫃的,你跟奶奶先走,我在這頂一陣子。”


    奶奶沉吟著說:“我看這些狗日的不對勁,咋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事先咋一點風聲都沒有?”


    過去保安團也上山來找過麻煩,可是每一次山下的村子都有人事先上來報信,這一回不知道怎麽搞的,村子裏的人像是死絕了,竟然沒有人上來報個信。


    看到夥計們打槍,我也試著往我那支從來沒有打響過的獨橛子屁眼裏塞了一粒子彈,掰上槍把朝山下麵黑灰色的人叢摳動了扳機……“砰”,我覺得手裏拿的不是槍,而是一顆手雷,一顆爆炸了的手雷,劇烈的震動使我握槍的虎口撕裂般疼痛,我看了看我的槍,槍口上一股青煙嫋嫋而出,沒想到這家夥又活了。這支槍是奶奶給我的,還有十發子彈,可是卻從來沒能打響過,原因就是這支槍的屁股掰不開,屁股掰不開就沒法往屁眼裏塞子彈,沒法塞子彈當然就打不響。我讓接觸到的所有打過槍的人都幫我拾掇過,沒有一個人能治好它的毛病。我想扔了它,整天背著它簡直是個累贅,還不如挎一把刀威風實用。奶奶說如果我敢把槍扔了,她就把我的腦袋揪下來當尿壺。我把握不準她會不會真的那樣做,在我們夥裏誰也把握不了她到底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包括大掌櫃。所以我就一直沒敢扔這支槍,我怕她真的拿我的腦袋當尿壺,讓我的腦殼子裝滿她那黃嘰嘰臊乎乎的尿液,想想我都會不寒而栗,惡心作嘔。更讓我心煩的是,她還經常讓我背著這支槍一本正經地跟在她後麵冒充她的馬弁,她自己覺得挺威風,我跟在她屁股後麵背著那支永遠打不響的樣子貨卻非常尷尬。每當哪個夥計慫恿我打一兩槍聽個響兒的時候,我就像被人當眾脫了褲子一樣羞愧難當。


    “喲嗬,狗娃兒的槍響了嘛。”


    李大個子拍了拍我的腦袋,我踹了他一腳。我最討厭別人拍我的腦袋,從小我就聽家裏人說有一種拍花子的壞人,他們有一種法術,隻要拍拍小孩的腦袋,小孩就會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等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就把小孩殺了燉成紅燒肉賣給不知底細的人吃。所以我從小就怕別人拍我的腦袋,不管這個人跟我是什麽關係。


    奶奶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她一眼,我不怕她瞪我,我懂得人是瞪不疼的,我隻怕她擰我,實踐告訴我被人擰會非常疼。大掌櫃把我扒拉到後麵說:“?大個娃娃跑這送死哩?跟你二娘收拾東西去。”


    奶奶說:“狗娃兒跟上我,你們能頂了就頂,頂不住就撒腿子。李大個子,你跟上掌櫃的擦溝子。胡小個子,你跟上我。”撒腿子是我們的行話,就是逃跑、轉移、撤退的意思。顯然奶奶接受了掌櫃的意見,準備撒腿子了,讓掌櫃的跟李大個子給我們擦溝子。擦溝子也是我們的行話,指的是負責斷後的行動。溝子就是屁股,是我們這裏的方言,非常形象化地按照形狀給人的臀部命名。


    說來好笑,李大個子的個子比我才高半個頭,我剛過十三歲,他的個頭可想而知,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個頭不超過一米六,我們卻都把他叫李大個子。相反,胡小個子比掌櫃的還要高半個腦袋,我們用裁縫的尺子給他丈量過,五尺多高,換算成現在的米,就是一米八,我們大家卻都把他叫小個子。我們這幫人難怪都當了土匪,我們的確跟正常人不一樣,想法和說法往往跟正常人倒著來,比如個頭高的叫成小個子,個頭小的叫成大個子。當然,“土匪”這個名稱是外麵人奉送給我們的,我們自己從來不會說我們是“土匪”,我們把自己叫“夥裏的”。


    奶奶扯著我的手開始撒腿子,像牽她的小狗,我甩開了她的手,跟在她屁股後麵走。胡小個子領著他的人跟在我的後麵,我們自然而然地排成了單列隊形,就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蜈蚣。回到了窯前,奶奶告訴我:“去,把我的煙槍膏子收拾好,再把那個騷狐狸叫上。”


    她說的騷狐狸就是二娘,她最討厭的就是這個“騷狐狸”,因為這個“騷狐狸”老勾引大掌櫃到她的窯裏睡覺,每到這個時候,奶奶的大煙就抽得格外凶,脾氣也特別壞,我要是稍不老實她就會擰我,所以我也挺恨那個“騷狐狸”,如果沒有她我肯定會少挨很多用大拇指跟食指擰肉的懲罰。


    我跑回窯裏把奶奶的大煙槍和她那個裝煙膏子的木頭匣子用鋪炕的單子包起來,又把奶奶每次外出的時候都要隨身攜帶的那捆麻繩挎到肩膀上,然後來到二娘的窯前喊她:“二娘,撒腿子啦,撒腿子啦。”


    二娘撩開洞口的簾子探出半片腦袋問我:“啥人打過來了?”


    “保安團。”


    她的腦袋縮回去了,活像從土洞口探出腦袋發現了天敵的獾子,我知道她收拾她的東西去了。她跟奶奶不同,奶奶從來不積攢銀元、首飾和那種花花綠綠的票子,奶奶隻喜歡大煙和子彈,子彈是殺人的時候用的,她用得很多,因為她有兩支二十響,左手一把右手一把,兩支槍同時響起來很費子彈。大煙是她不殺人的時候用的,如果夥裏有吃有喝不用殺人搶掠的時候,她就躺在炕上燒煙槍。二娘喜歡銀元,也喜歡金銀首飾,就連那種半麻包換不來一碗羊湯的票子她也攢了許多。所以,奶奶撒腿子,幾乎啥也用不著拿,抬屁股就走,二娘就得收拾半會兒。


    “狗娃兒,幹我們這個行當隻有槍是真正的家當,隻要手裏有槍,就啥都有,離了手裏的槍,就啥也沒有。”奶奶經常這樣諄諄教導我。我想她不準我扔那支過去殘廢現在恢複健康的獨橛子也是這個原因,盡管打不響,它也終究是支槍。


    “撒腿子哩,撒腿子哩,都撒腿子哩。”


    胡小個子放開喉嚨吆喝著,夥計們匆匆忙忙從各自居住的窯洞裏鑽出來,身上肩上都背著、扛著各式各樣的包袱、褳褡,有的人腰裏還纏著鼓鼓囊囊的裹腰子,這都是他們的家當。其實,他們這些背著抱著扛著連逃跑都舍不得扔掉的家當,狗屁都不值,都是破鞋爛襪子和一兩套補丁摞補丁的舊衣裳,如果誰能有一疙瘩煙膏子、幾塊被粗硬的手指摸的鋥明瓦亮的銀元,那他就是我們夥裏的大富翁。


    奶奶站在窯前的場上等著大家,頭發被風吹散了,幾縷發絲掛到她的眼前,她抬手捋了捋頭發,又彎下腰把綁腿重新紮了一遍。她穿了一件墨綠的大襖,腰上勒了一條紫紅的寬布帶,布帶上插著那兩支跟她形影不離的二十響,身上還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風,腿上是一條黑色粗布褲子,褲腳紮著裹腿,要不是褲子的膝蓋、屁股都打了補丁,她這身打扮像極了戲台上的武旦。其實她的褲子並沒有破,是她專門打上補丁的,補丁是用做鞋的褙子縫上的,那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耐磨。我的褲子也同樣用這樣的褙子經過了加固,所以我從來用不著擔心摸爬滾打的時候磨破褲子。


    等了一陣還不見二娘出來,奶奶不耐煩了,踢開二娘的門,罵了起來:“你咋恁貪心哩?再不走我們就把你扔下讓狗日的保安團日成碎片片算了。”


    二娘讓她罵慣了,也罵皮了,照舊不緊不慢仔細認真地收拾她的細軟。奶奶也無奈,隻好罵罵咧咧地等她。在奶奶的罵聲中二娘總算姍姍出來,一看她那副樣子我幾乎笑出聲來,她的身子鼓鼓囊囊變成了一頭穿了衣服直立行走的大母牛。顯然她是把所有的衣服盡可能的都套到了身上。肩膀上扛了一個大麵袋子,裏麵支支棱棱地裝著不知道什麽東西。兩隻手也沒閑著,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大包袱,也虧了她竟能夠從狹窄的窯洞門擠出來。


    “狗娃兒,幫二娘拿上這個包袱。”她氣喘籲籲地向我求援。


    “跑不動就扔下讓保安團日成碎片片。”


    我知道奶奶這是不讓我幫她,我就說:“貪心鬼,我才不幫你拿呢。”


    有奶奶在,我誰也用不著怕,包括大掌櫃。奶奶經常懲罰我,用她那根本不像女人的又硬又有勁的手指頭毫不留情地擰我的皮肉,我的屁股上、大腿上常常會留下她送給我的青紫傷痕。可是別人誰也不能招惹我,不管什麽原因,誰要是招惹我,輕則會遭到她的詈罵,重則會被她用扁擔把屁股打成爛西瓜。李大個子就嚐過這個滋味,他教我抽大煙,奶奶罵了他,他又教我摸女人的奶,我就摸奶奶的奶,奶奶抽了我一巴掌,我說是李大個子讓我摸的。奶奶說李大個子這?是教娃娃學壞呢,要狠狠收拾才能治他的病,就把李大個子押到窯前的場院裏抽了一頓扁擔,抽得李大個子殺豬一樣的號叫,半個多月不敢坐,整天站著。他讓我看過他的屁股,黑紫黑紫腫得像個大鼓:“都是你狗日的害的,看看我成啥了,誰讓你摸奶奶的奶了?你摸二娘的也別摸奶奶的嘛,奶奶的奶哪裏敢摸?傻瓜蛋。”


    那件事情以後奶奶專門教育我,隻有兩個女人的奶可以讓我摸,一個是我媽的,一個是我媳婦的,除了這兩個女人摸別的女人的奶就是做壞事,死了閻王爺要剁手呢。因為我既沒有媽也沒有媳婦,所以我不能摸任何女人的奶。其實我摸了奶奶的奶也沒覺出有什麽意思,軟軟的一團肉,跟我小時候擠羊奶的感覺沒有多大區別。因為我懂得了別的女人的奶不能摸這個道理,所以我也懂得了李大個子說這話是在繼續挑唆我做壞事,我就趁他還沒有拉上褲子的時候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他哎喲喲慘叫著捂了屁股原地跳了起來,褲子滑脫到腳踝上,兩條長滿毛的肥腿中間吊著的壞東西活像搓掉了苞穀粒又被曬幹了的苞穀芯子,隨著他的跳躍擺動搖晃著,可笑極了。


    掌櫃的也因為我挨過奶奶的懲罰。那一回吃過晚飯他讓我給二娘端洗腳水。胡小個子不知道從啥地方捉了個雀兒,紅嘴嘴綠尾巴,我讓那隻雀兒迷住了,就忘了給二娘端洗腳水的事兒。我正捧了那隻雀兒神魂顛倒,大掌櫃尋了來,朝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憤憤然地罵我:“狗日的,讓你端水你咋就不去呢?”


    說實話,他拍的那一巴掌並不疼,可是我被嚇了一跳,手裏的雀兒趁機展翅逃逸,望著那隻撲進夜幕的雀兒,我哭了起來。掌櫃的罵了一聲:“哭?哩,誰把你咋了嗎?”然後跺跺腳走了。


    我回了奶奶的窯洞,我跟奶奶住在一個窯洞裏,如果大掌櫃來跟奶奶睡覺,我就被趕到胡小個子的窯洞裏,不過這種機會不多,大掌櫃很少到奶奶的窯洞裏來。奶奶見我哭咧咧地,就罵我:“沒出息的?樣子,男兒流血不流淚,?包樣子。”


    我委屈地告訴她大掌櫃讓我給二娘端洗腳水,我忘了他就打我。奶奶正在炕上躺著燒煙泡兒,一聽這話就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蹦起來提著槍就出了門,緊接著就聽到了她的吼聲:“狗日的黑騾子你給我出來,我養大的兒子是給你的婊子端洗腳水的嗎?黑騾子你出不出來?不出來我就把你的門做成篩子。”


    黑騾子是大掌櫃的綽號,他長得黑,黑到掉進煤堆裏就找不著,又長得壯,活像一頭健壯的騾子,再加上沒有孩子,所以外麵的人就把他叫黑騾子。這個綽號沒人敢當他麵叫,除了奶奶。大掌櫃無奈地從窯裏鑽了出來,正要張口辯解,奶奶二話不說閃電般地衝過去一正一翻就抽了他兩個耳光子。大掌櫃嘿嘿笑著說:“打也打過了,氣也該消了,今後我不惹你兒子就成了嘛。”


    奶奶用槍點著他的腦門子說:“你個狗日的黑騾子,再敢指使我兒子給那個騷狐狸做事情,我就揭開她的腦殼子給裏頭的豆腐腦拌油潑辣子呢。”


    過後,大掌櫃遇見我的時候罵我:“狗日的學會告狀了,再告狀我一巴掌拍死你!”說著朝我揚起了他那熊掌一樣的巴掌,可是當巴掌離我後脖頸子還有一寸遠的時候,他及時把熊掌縮了回去,罵了一聲:“狗日的惹不起。”轉身走了。從那以後我便知道了一條真理,奶奶既是我的保護神,也是懲罰我的黑煞星。


    奶奶看到二娘指揮我幫她拿東西,立刻翻臉,搶過去兜頭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包袱搶了過來扔在地上:“都啥時候了還貪財哩,再不走就把你扔下叫保安團輪著日呢。”


    二娘不敢吱聲,她知道在這個時候如果她敢反抗,不論是動嘴還是動手,奶奶都絕對不會客氣。奶奶揪了她一把:“還等啥哩?跟上走。”說著領先朝後山爬去。我們乖乖地相跟著朝後山上爬。二娘落在後麵,趁奶奶不注意又去撿扔在地上的包袱。胡小個子歎了一口氣從她手裏接過包袱挎到了自己的肩上,就像背上突然長出了一個羅鍋。奶奶回頭看見了,卻沒有說話。這時候,就聽見坡的那邊槍聲響成了一片,一些流彈從我們頭上呼嘯著掠過。奶奶腳底下加快了步伐。我們都開始小跑起來,這樣才能跟上她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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