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頭一天路走得多人疲乏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穿過窗戶紙照到了我們的炕頭上。奶奶躺在炕上睡覺,腦袋用被子蒙得嚴嚴實實,我知道她是要多睡一會兒怕我吵醒她,就悄悄地爬起來到外麵洗了一把臉。陳鐵匠見我起來了,就叫我過去吃飯,吃飯的時候他說要到城外頭給奶奶辦事去,又詳細問了問藏槍的地方,便挑著打鐵擔子走了。


    過了一陣奶奶也起來了,我聽到她在院子裏洗臉,就過去問她:“奶奶,今天我們幹啥呢?”


    奶奶說:“今天啥也幹不成了,等陳鐵匠回來了再說。”


    一直到中午時分陳鐵匠才回來,他肩了打鐵擔子,回來以後直接就進了我們的房子,關好門以後才從他的鐵匠爐子裏掏出我們的槍支,神情緊張地對奶奶說:“今天你們哪也不要去,風聲緊得很,城門口保安團又加哨了,我等了一個上午才瞅機會混進來的,不知道咋了,昨天還沒有這麽緊張嘛。”


    奶奶接過槍扔給我說:“狗娃子,把槍給我擦得亮亮的。”


    陳鐵匠見狀不敢再多說什麽,出去吩咐他媳婦給我們準備午飯去了。奶奶便又躺到了炕上閉目養神,我就把她的槍跟我的槍都拆開來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擦好槍我又把梭子裏的子彈都卸下來擦拭了一遍,又重新裝回梭子,我的槍一次隻能塞一顆子彈,所以我也懶得多帶子彈,一支槍一顆子彈,這就是我的裝備。奶奶見我把槍跟子彈都擦好了,又讓我到院子裏看看驢喂好了沒有,我知道她是怕我閑著難受沒事給我找事兒幹,就到院子裏看那頭叫郝五斤的驢。


    “郝五斤”站在院子的角落裏打盹兒,麵前的瓦罐裏有剩下的草料,這驢日的肯定吃飽了。我就拍醒它跟它說話:“郝五斤,逛縣城美不美?你這?這一回也開了洋葷了,等回到張家堡子好好給你的夥計們吹一下……”“郝五斤”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我的話,驢腦袋偶爾左右搖晃一下。跟它聊天實在乏味,說是聊天其實跟自言自語差?不多。隻有花花能跟它聊,花花奶奶更能跟它聊,花花奶奶耳朵背,跟她說話得扯著嗓子喊,特別累,所以我們都盡量躲開她,不給她跟我們說話的機會。她卻特願意說話,沒人跟她說話就找驢說,有時候能跟“郝五斤”聊半天。


    我守著“郝五斤”跟它一樣呆愣了一陣子,聽到陳鐵匠叫我跟奶奶吃飯,就去吃飯。吃飯的時候我才發現奶奶又換了裝,她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灰了的大襟碎花衣裳,頭盤成了一個結,臉也洗過了,沒了昨天那種黃蠟蠟的顏色。吃了飯奶奶對陳鐵匠說:“我跟狗娃子走呢,你有個準備,沒人問便罷,有人問就說我們出城到東頭鄉裏走親戚去了,然後就直接回家了。”


    陳鐵匠驚訝地問:“這陣子你走啥呢?等回去都啥時候了?明天一大早走也不遲嘛。”


    奶奶說:“捉鬼的還怕走夜路?沒事,前半夜我們就到了。”


    陳鐵匠就送我們出來,奶奶攔住他說:“這陣子人都吃飯,街上人少,你不要出來送,你一送動靜大得很,惹人注意呢。”


    我就跟奶奶牽著“郝五斤”來到了街道上。奶奶對我說:“你現在把我叫娘。”我愕然,我這個人嘴硬,讓我把除了我娘以外的女人叫娘還不如讓我四肢著地爬著走來得方便一些。奶奶看出了我的為難情緒,說:“幹脆你裝啞巴,啥話都不準說,跟上我走就成了。”我點點頭,馬上開始裝啞巴,牽了驢跟在她的身後。


    奶奶跟我來到一家叫做客來悅的小旅店,讓店小二給我們開了個房子,又讓他們把“郝五斤”領到後麵好好喂上。這個小旅店的院子裏排了五幢房子,每幢房子有五間客房,後麵還有個院子,茅房、牲口棚等等都聚集在這裏。我跟奶奶住的是最靠後院的房子,這裏的房子因為離牲口棚和茅房近,所以檔次算是最低的,房價比前麵的也便宜。房子裏是大炕,我跟奶奶包了這間房子,我睡在炕尾,奶奶睡在炕頭,中間空蕩蕩地像個打麥場。奶奶躺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呼嚕嚕輕輕打著鼾,活像冬天裏躲在熱炕上睡覺的老貓。鼾聲具有催眠作用,我很快被催眠了,也進入了蒙矓狀態。似乎剛剛睡著,還沒來得及做夢,奶奶卻把我給搖醒了:“起來靈醒靈醒吃飯去。”


    我揉揉眼睛,才發現夕陽爬到了房梁上,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我跳下炕精神有些亢奮,今天晚上應該還可以吃到豬頭肉,說不定還可以外加一碗甜胚子,我發現奶奶也特愛喝那玩意兒。


    “這狗日的在哪個老鼠窟窿裏藏著呢?”奶奶並沒有馬上出去吃飯的意思,盤腿坐在炕上若有所思,愁眉苦臉。


    “你說誰藏了?”


    “紅鼻子嘛,還有誰,昨晚上我到保安團轉了半夜,硬是沒有摸出紅鼻子的下落。”


    我這才知道奶奶昨天夜裏是到保安團找紅鼻子去了。如果找到了,也許此刻紅鼻子已經變成了死屍,也許此刻奶奶自己變成了死屍或者俘虜。奶奶這種做法不符合我們的行事準則,沒有接應,沒有安排好退路,等於自殺。


    “咋不弄個活口問一下?”我給她出主意。


    “不成,那些?本身就跟驚了弓的雀兒一樣,捉個活口人家防得就更緊了。”


    奶奶說的是成語驚弓之鳥,這是她擅長的語言方式,她能把所有的成語變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話,比方說杯弓蛇影,她就能說成“把水杯子裏的弓影子當成蛇哩”,意思完全對,卻變了個說法,這麽複雜的成語她都能用大白話說出來,那些比較常用、比較普及的成語她用大白話說得就更溜了。比如:“藕斷絲連”,她就說成藕斷絲不斷,再比如“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她就說成“蛇沒頭就不會爬,鳥沒頭就不會飛”,我們後來也都跟著她這麽說。至今我無法得知她這種語言能力是怎麽鍛煉出來的,文盲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根本不懂成語的意思,也根本說不出什麽像樣的成語來,可是她就能隨口用大白話把成語表達的意思準確無誤地說出來,我對她這一點挺佩服的。


    “今夜裏我再去轉一下,要是明早上不回來你就走,不要等我,也不要到陳鐵匠家裏去了,免得牽連人家。”


    她這是不甘心,她這一次來倒不見得是非要把紅鼻子怎麽樣,也就是摸摸底、踩踩盤子,如果順手能把紅鼻子做了當然更好,如果不順手也得把紅鼻子的下落和活動規律摸清楚,她昨天夜裏一無所獲,自然是極不甘心,我估計今天晚上她可能要做更冒險的事,所以她才事先關照我一聲。我沒說話,點點頭,我左右不了她,誰也左右不了她,能左右她的隻有她自己。


    “狗娃子,你過來,跪到地上。”我有些蒙,我自認為並沒有犯什麽錯誤,她罰我跪下幹什麽?心裏疑惑不解,我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跪到了地上。奶奶說:“你把手放到胸口上起誓。”我這才明白她是讓我起誓,並不是我犯了什麽過錯罰我,我就把手放到了胸口上。


    “我說一句你跟上說一句:我起誓……”


    我就跟著說了一句:“我起誓……”


    奶奶接著說:“我保證按照奶奶吩咐的話去做,不然……”可能她事先沒有想好如果我不按照她吩咐的去做應該受到什麽處罰,說過“不然”之後就沒有往下說,眼球咕嚕嚕轉著想詞兒。這種賭咒發誓的事情我見得多了,便不等她想出合適的詞來,就學著別人在這種時候常說的那種話替她說了:“要是我不按照奶奶的吩咐做,我就天打五雷轟,死無葬身之地。”


    奶奶歎了一口氣說:“唉,我不忍讓你發這毒誓,既然你自己說了我也沒辦法。”然後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牢牢給我記住,萬一我失手了,你不準管我,直接就回張家堡子去,回去以後不準再跟夥裏的人來往,老老實實跟張老爺子一家過活,你的事情我已經給張老爺子安排好了,長大了你就跟花花成親,想起我了給我在野地裏燒上一撮撮紙就成了。”


    這段話剛說的時候她的語氣淒厲堅決,到後來便有些幽幽的傷感之情,我的心裏也苦苦地難受,眼淚漲得眼眶子酸痛,我卻忍了,這是我在夥裏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我忽然想到臨出發的時候她抽空給我和花花定了親,原來就是在給我安排萬一她失手後的出路。我在心裏默默起誓:如果奶奶萬一失手了,我一定要替她報仇,就像她對大掌櫃一樣,不報仇我就不跟花花成親。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說出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她。


    奶奶養了我這麽多年,對我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蒙不了她,她歎息了一聲,說:“狗娃子,奶奶死了你不按奶奶說的做,奶奶就白養你一場了。”說完之後,就那麽呆呆地坐著,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動,這又是她的一個特點,我們一般想事兒的時候眼珠子是固定不動的,除非有意想看什麽東西。她想事的時候眼珠子卻轉個不停,看上去好像她在打什麽鬼主意,其實她什麽鬼主意也沒打。大掌櫃挺煩她這種表情,曾經在我麵前罵過她:“你奶奶眼珠子咕嚕嚕一轉就是打鬼主意呢。”


    “走,喂肚子去。”奶奶忽然躥到地下,整整腦後的發髻,“吃飽了就回張家堡子。”


    我知道奶奶打定主意這一回不下手了,八成是怕我也陷在這裏,想著先把我扔給張家老爺子,然後再殺回馬槍,那樣她就沒了後顧之憂。我跟了她這麽多年,她也蒙不了我,想什麽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的心情忽悠一下子就輕鬆了,起碼,今天晚上奶奶不會再去冒險,也不會失手了。我跟著她出了門,臨出門我把我的獨橛子塞到了褲襠裏頭。這是李大個子教我的,他說把槍跟牛牛放到一搭裏,對槍跟牛牛都有好處,槍可以沾人氣,用的時候更順手,牛牛可以沾槍的火氣,能跟槍一樣硬撅撅地不倒架。至於為什麽牛牛跟槍一樣硬撅撅地不倒架就好,當時我正要問他,有夥計叫他去賭牌,他就沒顧上告訴我,事後我又忘了問,不過我卻照他說的實踐了。奶奶沒有帶槍,她的槍帶起來不方便。她又把我領到了老孫家豬頭,我跟著她又美美吃了一頓豬頭肉跟臊子麵外加甜胚子。從老孫家豬頭出來,奶奶跟我沒有直接回旅店,在街道上轉了轉,既是消食也是觀觀街景,可能奶奶也想趁機買點零碎。這個小縣城的街景也沒啥可觀的,窄窄的街道上鋪著青石板,兩邊的店鋪大都關門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幾個行人,過往的行人也大都是城裏的熟人,你問我一句:“吃了嗎?”我問你一句:“吃了,逛呢?”我跟奶奶這個時候走在街道上,說實話挺礙眼。


    正覺得無聊,卻聽得街道那頭馬的嘶鳴聲跟人的嗬斥聲鬧成了一團,緊接著就見一匹大黑馬馱著一個身穿灰黑色軍衣的保安團風馳電掣地朝我們奔了過來,哢噠噠的馬蹄聲震得街道都顫抖起來。在這匹馬的後麵,還跟了幾個保安團的兵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奶奶一把將我扯到街道邊的房簷下麵躲避瘋跑的馬匹和後麵追趕的保安團。萬萬沒想到的是,馬從我們身邊跑過去幾步之後,噅律律一聲叫喚掉頭又跑了回來,馬兒放慢了腳步,直接來到了奶奶身邊,把腦袋抵到了奶奶懷裏親熱地蹭著。


    我呆了,馬上騎著的人也呆了,跟上來的保安團士兵也呆了,奶奶反應快,推開馬頭就要跑,馬兒卻執拗地轉到了她的前麵擋住了她的去路,馬背上的人突然驚叫起來:“女飛賊,快給我捉了,女飛賊。”


    跟在後麵的士兵們這時才明白過來,有的嘁哩哢嚓地拉槍栓,有的張牙舞爪地向奶奶撲了過去。我這時也才明白過來,這匹馬正是奶奶跟大掌櫃心愛的那匹跟楚霸王的馬長相一樣的烏騅馬,不由暗暗叫苦,這匹馬肯定是聞到了或者是聽到、看到了奶奶,不懂事的畜生便撒著歡兒跑過來找奶奶親熱,卻給奶奶帶來了天大的麻煩。我傻了,不知道該怎麽樣對付眼前的局麵。我跟奶奶是出來吃飯的,奶奶身上沒有帶槍,也不會帶她賴以逃跑借力的繩子,即便是她帶槍了,帶繩子了,這種處境也無法施展,眼看著奶奶被保安團的士兵們團團圍住,然後保安團的士兵們便像一群大灰狼一樣撲上去把奶奶扭住綁了起來。


    我躲在房簷下麵眼巴巴地看著這一切,腦子裏像填滿了爛棉絮亂糟糟的喪失了思考能力,驚駭讓我完全沒有了行動的能力,連腿都邁不開了。可能在保安團的眼睛裏我是個吃過晚飯到街上閑逛的小孩,再加上奶奶自始至終沒有朝我看上一眼,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騎在馬上的那個人怒氣衝衝卻又興致勃勃地吼叫:“狗日的女飛賊,膽子長到腦門子上了,老子到處找你找不見,你倒送到門上來了……哈哈哈,好得很,兩千塊大洋又掙上了。”


    罵聲裏,保安團的士兵們推搡著奶奶離去,看到奶奶被保安團捉走,控製我的驚駭、緊張被痛苦和憤怒取代,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奶奶讓保安團捉去,我不能就這樣永遠失去待我如兒子一樣嚴厲卻又溫柔的奶奶,我忍不住喊了起來:“奶奶……”


    我這一聲喊自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騎馬的保安團回過身來馬鞭子指向我:“這還有個尕土匪,一搭子捉了。”說著就從屁股後麵掏槍。


    日你媽的老子也有槍,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藏在褲襠裏的獨橛子,顧不得多想,從褲襠裏抽出槍甩手就是一槍:“砰”,這支獨橛子挺爭氣,關鍵時刻竟然沒有結巴。奇跡降臨了,騎在馬上的保安團突然之間像是被使了定身法定住了,天已經昏黑,我卻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那雙驚愕得瞪得有如牛卵子一樣的眼睛,還有那隻超級大草莓一樣高高聳立在麵頰上的紫紅色鼻子。隨即我看到他捂在胸口上的手掌下麵湧出了紫紅色的液體,他慢慢歪倒,隨即一腦袋栽到了馬下。


    那些保安團的兵們也驚呆了,傻乎乎地朝我們望著,其中一個保安團的兵離我最近,猶豫不決該不該衝過來抓我,我順手對著那個離我最近的兵抬手又是一槍,槍卻沒有響,我這才反應過來,我拿的是獨橛子,再裝子彈也來不及了,況且我也再沒有子彈了。我把槍當成石頭隨手朝那個保安團的兵扔了過去,太準了,獨橛子正正砸在那個兵的腦門上,那個兵吭都沒吭撲地倒了下去。趁這機會,我撲了上去,從那個當官的腰裏摸到了他的槍,一隻嘎嘎新的二十響駁殼,我拉開槍栓頂上子彈,朝著那群保安團嘩啦啦就是一梭子,頓時就有三五個兵劈裏撲通地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保安團做出了讓我萬萬想不到的事,他們根本不抵抗,扔下奶奶一聲呼嘯刹那間就跑了個一幹二淨,街道上隻剩下了保安團的四五具屍體。奶奶的胳膊還被綁著,她朝我跑了過來,我手忙腳亂地給她解開了捆綁,拉著她就要跑。她拽住我說:“狗娃子,你看看你做下啥事情了,你把紅鼻子給做了。”


    我隨她來到那個方才還耀武揚威騎在大馬上,眼下已經變成屍體的保安團跟前,這就是紅鼻子,這家夥的鼻子確實夠紅,夠大,鼻頭上滿是蜂窩一樣的坑窪,紅丟丟地活像一顆超級大草莓。


    這時候我哪裏還有心思認真觀賞這個大名鼎鼎的紅鼻子,我滿腦子隻有兩個字:“逃跑”,不趕緊跑一會兒保安團的人來了我們再跑就難了。


    奶奶卻不著急,告訴我:“狗娃子,把這?的衣裳脫了。”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服從她的命令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於是我搬起紅鼻子的屍體往下扒他的衣裳,這家夥真夠重,搬動他比搬動一頭死驢還累,我掙出了一頭汗總算把他的武裝帶、槍套子卸了下來,又累出了一頭汗才把他的衣裳扒了下來。我扒紅鼻子衣裳的工夫,奶奶跑到了那幾個被我打死的保安團身上翻騰著,我看她提了一把刀回來了,就請示她:“褲子扒不扒?”


    “不扒,要他的褲子做啥呢。”奶奶說著,做出了一件讓我大驚失色的事情,她用撿回來的那把刀挺費勁地切割起紅鼻子的腦袋來!我嚇壞了,小肚子抽筋,尿脹得隻想馬上放水。


    “怕啥呢?隻當這是豬頭。”奶奶割下了紅鼻子的腦袋,竟然還把紅鼻子的腦袋在地上磕了磕,盡量把他的血控幹淨,然後就用紅鼻子的衣裳把他的腦袋包了起來。


    “給,你提上。”


    我哪裏敢提,那顆被割下來的腦袋確實像極了豬頭,脖頸子血淋淋的,麵部卻毫無血色,活像刮洗幹淨的豬皮,奶奶的刀工實在太差,人頭下麵的脖腔子裏掉出了哩哩啦啦的爛肉串子。太惡心了,我忍不住就地嘔吐起來,翻江倒海,把肚子裏剛剛吃下去的豬頭肉、臊子麵、甜胚子一股腦地倒了個幹幹淨淨,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吃豬頭肉了,甚至聽到“豬頭肉”這三個字都犯惡心。


    奶奶利索地把紅鼻子的槍套交給我,自己提了紅鼻子的頭,對我說:“啥話不說,先回旅店。”


    我把紅鼻子的駁殼槍裝進了槍套子,我的獨橛子依然塞進了褲襠裏,跟在奶奶後麵朝我們住的旅店走,那匹黑馬打槍的時候跑掉了,這時候不知道又從哪裏鑽了出來,踢踏踢踏地跟在我們後麵。街道上靜悄悄的,並沒有我們預料的保安團出現,剛才經過的那場生死搏鬥恍若夢境,如果不是奶奶提的用保安團軍裝裹成的包袱洇出的血跡和腥臭味兒,我真的會以為剛才我又做了一場噩夢。


    我跟奶奶領著黑馬回到了旅店,進了院子直接回到了我們的屋裏,奶奶把紅鼻子的腦袋扔到了炕頭的地上,咕咚一聲,人頭著地的聲音聽起來跟一塊木頭疙瘩扔到地上的聲音極為相似,我強逼著自己不去看那包著人頭的衣裳。奶奶吩咐我:“去,把掌櫃的叫來。”


    我就到前麵把旅店掌櫃叫了來,來到門口掌櫃的見到大黑馬,好奇地說:“好馬好馬,買的還是賣的?”


    我說不買也不賣,自己騎呢。


    進到屋裏,奶奶繃著臉說:“我們是南邊山裏下來的。”說著就把槍在掌櫃的眼前亮了一亮,掌櫃的條件反射一樣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女飛賊娘娘,不對,奶奶,好奶奶呢,你要咋都好說,就是不要傷人啊……”


    奶奶掏出一塊大洋給他:“這是我們的店錢,不要找了。”


    掌櫃的哪裏敢要,一個勁推辭:“奶奶住就住了,要啥錢呢,算了……”奶奶眼睛一瞪:“拿上,你當我們是啥?吃白食睡白炕的?”


    掌櫃就顫抖著把大洋接了。


    奶奶說:“你站起來好好說話。”


    掌櫃的掙了兩掙沒站起來,奶奶朝我仰仰頭,我就過去把掌櫃的攙了起來。掌櫃的一站起來我就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兒,他跪的那一塊地上濕漉漉的。我有些好笑,這家夥真不經嚇,咋也沒咋,尿就嚇出來了。


    奶奶說:“你別害怕,我們在你這住一晚上明天一大早就走人,今晚上不出事從今往後我們誰也不認得誰,連麵都沒見過,今晚上出了事情,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你的頭周年。”


    掌櫃的隻會點頭答應,奶奶吩咐他:“你去給我們弄些涼水,再弄些熱水,把馬拉到棚裏跟我的驢拴在一起,好草好料加上,你親自弄,不要叫夥計知道了。”


    掌櫃的唯唯諾諾地去辦了。我著急地問奶奶:“我們還要住一晚上?趕緊走吧,等保安團反過勁來我們就難出城了。”


    奶奶說:“保安團這陣子正亂著呢,他們萬萬想不到我們做了這麽大的事情還敢在城裏住下。蛇沒有頭就不能爬了,鳥沒有頭就不能飛了,紅鼻子死了,保安團哪裏還顧得上我們,見了我們他們不跑就算有膽子。”


    我承認奶奶說得有道理,剛才我就一個人,掄了紅鼻子的駁殼槍打倒了幾個保安團,剩下的不但不反擊,反而一哄而散,證明這幫家夥身上確實比我們少了點東西,他們沒膽。我對奶奶已經服從慣了,她說啥是啥,她說要住下我就跟著住下,她說要走我跟著走就是了。掌櫃的把涼水端來了,奶奶叫我把衣裳脫了,用涼水擦擦身子,我說水太冰了,奶奶說傻瓜,血隻有用涼水才能洗幹淨,我就用涼水把身上臉上都洗了一遍。我洗完了她也用涼水把手臉擦洗了一番。我要去倒水,她不讓,自己端了水潑到了門外,回來後又把熱水倒在盆裏讓我燙腳,這是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向來都是我給她端洗腳水,哪裏敢勞她大駕給我端洗腳水,我推辭道:“奶奶,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奶奶說:“讓你先洗你就洗,囉嗦啥呢。”


    恭敬不如從命,我隻好老實不客氣地頭一次享受了別人給我端洗腳水的待遇。我洗完了,奶奶讓我上炕睡覺,她把水端出去倒了,自己又兌上熱水才開始燙腳。緊張過後身心都非常疲憊,躺了一陣我很快就睡著了。半夜裏我起來尿尿,看到奶奶又不在,估計她又出去幹那些踩盤子、探路的事兒去了,就倒頭接著睡。躺到炕上,總覺著房子裏有股怪味道,猛然想起,這是紅鼻子腦袋的血腥味兒,頓時怕了起來,黑洞洞的房子裏扔著一顆死人腦袋,我越想越害怕,爬起來點亮了油燈,昏暗的油燈下那個血糊糊的包袱扔在炕頭的地上,我不敢睡了,似乎一睡著就有不可知的恐怖來侵擾我,我又不敢不睡就這麽眼巴巴地守著這顆死人腦袋,那一夜簡直是在上刑。


    一直熬到窗戶紙都透白了,奶奶才從外麵回來,見我沒睡覺圍個被子坐在炕角落裏,奇怪地問:“你不睡覺坐著幹啥?”


    我不好意思說我害怕,就說我睡了一覺醒來睡不著了。奶奶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的死人腦袋,罵我說:“沒出息的貨,活人還怕死人?你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死人我是見過,而且見過的不少,餓死的、病死的、打死的,我都見過,可是這個卻不同,這個是我親手打死的,我在夥裏混了這麽長時間,親手打死人還是頭一次。而且,我親眼看到了奶奶把他的腦袋從脖子上割下來的全過程,這對我的刺激太強烈了,我實在不敢想象,這個人就是我親手打死的,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打死一個人是那麽簡單,過後卻又這麽難過。


    奶奶說:“就憑你這膽子,今後咋給夥裏當家呢?沒事,經得多了就不怕了。”


    我有些驚訝,問奶奶:“你說我給夥裏當家呢?”


    奶奶說:“你不當誰當呢?你忘了我們都喝了雞血酒,盟了誓?誰滅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誰就是大掌櫃。回去把這?的頭放到大掌櫃墳前頭,給大掌櫃燒上三炷香,狗娃子就是咱夥裏的新掌櫃了。”


    我周歲才剛剛十五,我當大掌櫃?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可是奶奶卻一臉嚴肅,一本正經,我能當大掌櫃?我有些蒙,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當大掌櫃的事。轉念想到如果我當了大掌櫃,胡小個子、李大個子、王葫蘆、四瓣子那些大人都得聽我的,就又有些躍躍欲試。


    奶奶收拾了東西,對我說:“咱們回,原來光想著摸摸這?的底子,沒想到人不算天算,這?碰到你的槍口口上了,這就是命,命裏注定你就是咱夥裏的大掌櫃。”


    聽奶奶說現在就要回去,我有些吃驚,問她:“大白天我們咋回呢?”


    奶奶說:“我說過,蛇沒有頭就不會爬,鳥沒有頭就不會飛,昨天夜裏我到保安團探了一下,那些?都嚇堆了,亂營了,放心大膽地走,光明正大地走,我看誰敢擋咱們。”


    我半信半疑地跟著奶奶來到了街上,奶奶讓我騎在大黑馬上,她騎在“郝五斤”上,人頭又用旅店裏的單子包了一下,就掛在馬脖子下頭,奶奶還專門叮囑我:“到了張家堡子,你把人頭提上。”


    我推辭這個光榮任務:“還是你提上,我怕呢。”


    奶奶說:“怕啥呢?今後你就得在死人堆堆裏打滾,沒有膽子可不行。”


    我其實不是怕這顆死人頭,大白天我啥也不怕,我是覺得挺惡心的。奶奶讓我騎馬,我推讓著叫她騎馬我騎驢,奶奶說:“你現在騎到驢上是給我們夥裏丟臉呢,你就是要威風些,啥也不要怕。”


    這麽威風的事情就是讓我三天不吃飯我也樂意幹,況且還有奶奶在一旁給我當保鏢,我還有啥可怕的?奶奶給我整理了一下衣裳,把紅鼻子的駁殼槍斜挎在我的肩頭,又用布帶子在我腰上紮了個腰帶,我覺得自己立刻變得威風凜凜起來。她則把兩支駁殼槍明晃晃地插在腰帶上,逍遙自在地側身坐在驢背上,我們倆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朝城門走去。


    一大早街道上一個人也見不到,可能昨天傍晚的槍聲把這個小縣城的居民都嚇壞了,誰也不敢一大早出門討冤枉。不過,我敢斷定,在那一扇扇緊閉的門板後麵,肯定有一雙雙眼睛驚恐不安地朝我們窺視。奇怪的是保安團的人也都像消失了一樣,昨天大街上還到處可見的灰軍衣,今天早上竟然一個也沒有碰上。馬蹄子跟驢蹄子踏著街道上的青石板,清脆的蹄聲在清靜的街道上回響,讓人心裏發緊。來到東街的時候,我才算看到了一個人,是陳鐵匠,他從門裏露出了那顆跟鐵砧子一樣棱角分明的腦袋,目光呆滯地看著我跟奶奶,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我們一樣,我們也裝作不認識他,從他的麵前走了過去。馬上就要到城門口了,我更加緊張,手按在了駁殼槍上,遠遠地我看到了灰色的保安團,大概有三四個人守在城門口。我跟奶奶坐騎的蹄聲驚動了他們,他們朝我們望來,那一瞬間我的頭皮緊繃了起來,眼睛也變得格外明亮,我看見了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看見了他們衣裳領子上的油膩,看見了他們猶豫不決的眼神,看見了他們驚詫的半張著的嘴……


    預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奶奶騎的驢,那頭“郝五斤”突然“啊嗚啊嗚”地叫了起來,這個季節叫驢的發情期早就過了,這頭驢犯什麽毛病?在這個關頭叫了起來。我正在納悶,它卻急不可待地朝路邊一個老頭奔了過去,奶奶的嗬斥根本沒作用,勒它的嚼子也沒用,它跑到老頭跟前,一腦袋紮在那個老頭子的懷裏親昵起來。老頭先是愣了一愣,忽然認出了這頭驢,抱著驢腦袋哭喊起來:“好我的驢啊,好我的驢啊……”我這時候也認了出來,抱驢腦袋的正是那個跟張老爺子比胡子的郝五斤。


    真不順,這個郝五斤不知道怎麽恰恰在這個時候跟我們碰上了,叫“郝五斤”的驢認出了叫郝五斤的人,頭天晚上大黑馬出現的情況又在他們身上重演了。兩個郝五斤重逢團聚悲喜交加,我跟奶奶卻傻眼了,城門口的保安團跟我們相距不到五十米,一人一驢卻摟抱著難舍難分。我們不能像對紅鼻子那樣給郝五斤一槍了事,他隻是個跟驢重逢的老百姓,盡管是個跟人比胡子的挺無聊的老百姓,我們也不能為了一條驢判他死刑。驢在郝五斤的擁抱中無論如何不跟我們走,奶奶隻好從驢背上跳了下來,顧不上說別的,蹦到我的馬上,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黑馬便朝城門口奔去,我拔出了槍,奶奶也抽出了槍,我們決心要硬衝出去,誰要阻擋我們,就讓他先擋我們的槍子。然而,卻沒有看到保安團的士兵,他們趁我們讓郝五斤纏住的時候,不但沒有封鎖城門捉拿我們,反而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我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了城門。


    回去的路上,我最愁的就是怎麽給花花交代,花花太喜歡那條驢了,有時候對那條驢比對我還好,如今這條驢讓我給弄沒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對花花說。


    我請教奶奶:“咋辦呢?花花朝我要驢咋辦呢?”


    奶奶說:“真是個娃娃,那驢本身就是人家的嘛,就跟這大黑馬本身就是咱們的一樣,就給花花說,驢進了城就變成馬了。”


    奶奶說得有道理,野山藥進了城就變成了牡丹花,野山芽進了城就變成了黃花菜,驢進了城為啥不能變成馬呢?我估計花花也能接受這個事實,終究她是個連縣城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的山裏妮子。


    馬到底比驢強得多,我跟奶奶都騎在它身上,八十多裏路,我們隻走了兩個時辰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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