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是個地主莊園,也就是吃人賊的老窩。李家寨的核心建築是一堵三丈高的土圍子,方圓占了兩畝多地,用黏土夯實的高牆四個角上都有炮樓,吃人賊跟他的家人就住在這個土圍子裏頭。土圍子外圍還有用棗木樁子圍成的寨子,寨子跟土圍子之間有五丈寬的空場,空場上蓋著一些低矮的平房,這是莊丁住的地方。如果有外敵侵擾,莊丁們就以寨牆為依托進行抵禦,後麵土圍子的炮樓可以用火力支援,形成上下交替的立體防禦火力網。如果敵人勢力太強,在依托寨牆對敵人進行殺傷消耗之後,莊丁們還可以退縮到堡子裏繼續抵抗,堡子的牆雖然是用黏土夯成的,可是有一丈多厚,一般的火器根本奈何不了這麽厚的黏土圍牆。據說土圍子裏有自己的水井,儲存的糧食足夠兩百人吃一年的。上一回大掌櫃就是在寨牆外麵趁吃人賊露頭的時候依仗槍法好把他給滅了,可是自始至終連外麵的寨牆都沒能攻破,最後還是空手而回。


    寨牆的外麵低矮簡陋的茅草房和泥土房,錯落無序地搭蓋在田疇之間,這都是吃人賊家的佃戶和長工住的。說起來這個吃人賊也真是可殺不可留的東西,巧取豪奪,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大掌櫃派人向他要一百石麥子,就是要摸摸他的腦袋,讓他收斂一些。他依仗著自己跟國民政府的大官有關係,他又是縣保安團的團董,堡子還有自家的莊丁保護,根本沒有把我們這幫狗娃山上的土匪放在眼裏。大掌櫃找他算賬的時候,他竟然連堡子都不上,就在寨牆後麵逗弄大掌櫃,他沒有想到大掌櫃槍法那麽好,一槍就讓他再也吃不上麥子,再也睡不成女人了。


    我們來到李家寨的時候天已經放亮了,天光灰蒙蒙的,遠處近處的景物已經清晰可辨。莊丁們看到我們是保安團的也沒在意,簡單地問了兩句話就把我們放進了寨子。這些莊丁的武器裝備一點也不比保安團差,穿著統一的藍衫子黑褲子,表麵看著挺像回事兒,其實大都是土得掉渣的農民佃戶,到堡子裏來當莊丁,目的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或者給家裏減免點田租,估計也沒有多大的戰鬥力。


    進了寨子,就由能說會道的李大個子出麵嚇唬他們:“前些天狗娃山的土匪進城了,把保安團長的人頭都摘走了,縣裏怕這些土匪到堡子找麻煩,派我們來幫東家守堡子呢。”莊丁的小頭頭一聽這個情況,臉頓時就嚇白了,對我們客客氣氣說:“弟兄們先歇歇,我給掌櫃的報一下去。”說完便慌慌張張鑽進土圍子報信去了。過了一陣就有莊丁打開土圍子的門把我們放了進去。


    土圍子裏麵靠牆是一圈大瓦房,瓦房的高度跟土牆差了半人高,人站到房頂上就可以從土牆上朝外麵射擊。這些瓦房模樣都差不多,白牆紅門窗,看上去非常整潔。院子也沒什麽特殊的,黃土地麵打掃得非常潔淨夯得非常平整。一個梳著油光光洋頭的白麵書生從正屋裏迎上前來跟冒充我們小頭領的李大個子握手,這種洋禮節李大個子那種人哪裏習慣,手足無措地抓著人家的手捏了又捏,不像握手卻像流氓輕薄婦女。握過手,這人從兜裏掏出一個金閃閃的小盒盒,抽出一張小紙片片遞給李大個子:“鄙人李冬青。”


    李大個子捏著這張紙片片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裝模作樣地看了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後來竟然塞進了鞋幫子。他有了錢就往鞋幫子裏藏,他挺珍惜那個印得挺精致的紙片片,以為那東西值錢,便藏到了他平常藏錢的地方。李冬青讓李大個子鬧得幹瞪眼,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啼笑皆非,直晃腦袋。領我們進來的莊丁頭目給我們介紹:“這是我們掌櫃的。”


    原來這就是李家寨的現任東家。吃人賊死了以後東家就是他的大兒子,大兒子在西安城裏上過洋學堂,後來一直在外麵做生意,吃人賊死了以後才回來當家頂了門戶。我們這些山裏的土匪也不知道他叫什麽,根本也沒見過他長什麽樣子,好在我們充當的是保安團的兵,他也不認得我們,以為我們是過來保護他們的,所以對我們格外客氣。


    李大個子按照我的安排對他說:“狗娃山裏的土匪飛簷走壁,人人雙槍,都是空裏來空裏去,靠這個土圍子怕是擋不住他們,萬一他們真的過來了,最先要保護的就是婆娘娃娃,我看還是把婆娘娃娃都集中到保險的地方,我們跟莊丁們也好保護,要是東一個西一個我們顧得了東顧不了西,這事情不好弄。”


    李冬青就吩咐莊丁頭目:“你去傳我的話,家裏的大人娃娃都到正房裏去。”然後又客氣地請我們,“你們幾個弟兄請移步到屋裏喝茶。”


    我們跟著他來到了正屋,這是一個套間,堂屋迎門擺放著八仙桌和太師椅,下手擺了七七八八的桌凳茶幾,牆上掛著些字畫,有的畫著山水,有的畫著仕女,迎門的八仙桌後頭是一張下山虎,張牙舞爪,非常有氣勢。我一眼就看中了這幅下山老虎,心裏暗暗打定主意,走的時候得把這幅老虎帶上。這間堂屋顯然是用來接待客人的,房間很大,我們十個人都坐定之後還空出三四張椅子。裏間掛著門簾,看不見裏頭的擺設。莊丁拎了一把大鐵壺,給我們麵前的杯子裏都倒上了茶,我們昨天晚上每人啃了一張鍋盔之後,至今忙得滴水未進粒米未食,一個個端了茶水顧不上燙嘴吸溜呼嚕地喝了起來,頓時屋子裏就像是滾起了春雷,十張嘴同時喝水的呼嚕聲竟然能鬧出那麽大動靜,讓李冬青大開眼界,他從心眼裏就把我們當作粗人,隻是眯了眼睛笑,一個勁催著莊丁給我們續水,我估計他是想看看我們這幫丘八放開了能喝掉他幾壺水。


    既然我們的嘴都讓茶水占據了,他也不好跟我們說話,這倒省事了,我最擔心的就是話多有失,憑李大個子狗肚子裏那點油水,別看平日裏胡吹冒諞能得很,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神仙鬼怪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到了正經場麵上,他說不準什麽時候一句話就把我們的底子給漏了。喝茶間,我們就看到十來個男女老少驚慌失措地跟著莊丁魚貫而入,穿過我們麵前直接進了裏間屋。李冬青給我們解釋:“這都是鄙宅的家眷,請不要見笑。”


    我們等的就是“鄙宅”的家眷。我衝胡小個子使了個眼色,胡小個子扔下手裏的茶碗,撲到李冬青的麵前,一把將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後,另一個夥計跟過去把他從上到下搜查了一遍,從他的腰裏掏出一支玩具一樣的勃郎寧手槍,我跟其他人則衝到裏間屋,“家眷”見我們進來瞠目結舌,不明白我們這些保安團衝到房子裏想幹什麽。直到我們開始一個個綁他們的時候他們才吱吱哇哇地哭叫起來,外麵同時傳來了李冬青的吼聲:“幹什麽?你們想幹什麽?我到縣政府告你們去……”這陣兒他還認為我們是保安團的兵,看樣子書讀多了不見得是好事兒,什麽叫書呆子?李冬青就是。


    家眷裏頭有個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了,白發蒼蒼的,手裏拄著個龍頭拐杖,見到我們這陣勢嚇得渾身顫抖,雙手合十嘴裏喃喃念叨“觀世音菩薩”。看在她老態龍鍾年齡很大的份上,我們就沒綁她,後來知道她是吃人賊的老娘,李冬青的奶奶。我們把這十來口家眷趕到了外間屋,跟李冬青押在了一起。給我們端茶倒水的莊丁蒙頭蒙腦一頭闖了進來,胡小個子一槍把子砸到他的後腦勺上,他二話沒說就地睡倒,胡小個子把他綁了扔到了牆角。


    一切都弄妥帖了,胡小個子問我:“尕掌櫃,下一步咋弄呢?”


    李冬青萬萬沒想到我這個半大娃娃居然是這夥人的首領,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看著我直發愣。我故意問胡小個子:“上一回保安團的紅鼻子把咱大掌櫃害死了,李家寨賞了兩千塊大洋,這些財東有錢得很嘛,你問一下,他們現在一共在我們手裏是十八個人,一條命他們賣多少錢呢。”


    胡小個子就又把我的話對李冬青說了一遍,其實我對胡小個子說的時候李冬青已經聽明白了,這時候便馬上答應:“隻要你們不傷人,我李家寨的啥都是你們的,隻求你們千萬不要傷我家裏人。”


    李大個子罵他:“你個狗日的會說話哩,光想讓我們不傷你的人,你傷下我們的人咋辦呢?我們不要錢,就要命,一命抵一命,你們上一回雇了三個縣的保安團攻打我們,傷了我們幾十號子人,你們這十八口人還不夠償命的呢。”


    李冬青說:“你們大掌櫃叫保安團害了,可是我爹不是也叫你們大掌櫃害了嗎?起碼他們的賬該扯平了吧?”


    李大個子說:“那不一樣,我們大掌櫃傳話叫吃人賊,就是你爹給我們送一百石麥子濟貧呢,這是行善的事情,你不給也就罷了,為啥把我們送信的人耳朵割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們做事那麽惡,還跟我算啥賬呢?”


    我們是來搶錢的,不是跟他說理吵架的,時間緊迫,我們也沒時間跟他慢慢商量,我對李冬青說:“跟你沒有啥商量頭,一條命兩千大洋,沒有錢就要命,這個價錢是你定下的,先從小的來……”


    李大個子就抓過來一個後腦勺上拖著氣死毛的男娃子,把槍口頂在男娃子腦袋上,我說:“我喊一二三你就……”那個娃娃嚇得號啕大哭起來。


    沒等我喊李冬青就軟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說:“你們不要傷人,你們咋說就咋辦。”


    這時候守在門口的夥計說:“尕掌櫃,莊丁來了。”


    這早就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們這麽鬧騰莊丁不可能不聞不問,我對李冬青說:“你馬上叫他們把槍都放下,人都退到土圍子外頭去,不然我們就拿你們擋槍子呢。”


    李冬青就衝外頭喊:“你們把槍都放下,都退到堡子外頭去。”


    莊丁們本來就膽戰心驚的,有了李冬青這話巴不得趕緊逃命,一個個扔下手裏的槍往外就跑。我讓一個夥計出去把土圍子的大門關了又用頂門杠頂上,然後又讓夥計們把莊丁們的槍都拾起來集中放好,這都是財產,我打定主意要把這些槍帶走。


    我問李冬青:“算好了沒有?十八個人,每個人兩千大洋,是多少?”


    其實我已經算好了,一共是三萬六千塊大洋,李冬青也說:“這要三萬六千塊大洋呢,你就是把我們這個堡子拆了也湊不出那麽多錢,把我們都砸成肉渣渣也湊不出這麽多錢。”


    三萬六千塊大洋當時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的巨額財富,我也沒奢望真能從這個土圍子裏弄這麽多錢,隻是給他來個漫天要價,到時候能弄多少是多少。


    “有多少錢你老老實實往外拿,不夠了反正有人頂數呢。”李大個子逼迫著李冬青。


    李冬青把一大串鑰匙扔給我:“我說了你們也不信,你們自己搜,看上啥就拿啥,隻是不要傷人就成。你把槍口從娃娃頭上拿開,萬一走了火咋辦呢。”


    李大個子就把槍口從娃娃頭上拿開,順手拍了拍那個娃娃的頭說:“娃兒,莫怕,叔叔跟你耍呢,這槍是假的。”


    李冬青把鑰匙交給了我們。我們也不客氣,留了兩個人看守李冬青和他的家眷,剩下的人就開始在李冬青的家裏大搜查。我們不著急,我們心裏有數,保安團都在我們手裏,即便有人到縣城報信,也沒有人能來救他。整整折騰了兩個時辰,我們把李冬青家的炕都拆了,地也刨開了,除了兩囤麥子是明擺著的,還在一個櫃子裏搜出來一些男人女人的衣裳,就再沒有搜到什麽值錢的東西。李大個子從他們家的炕筒子裏搜到一個鐵匣子,以為挖到寶了,激動萬分地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卷泛了黃的舊紙,拿過來讓我看,我一看不過是些地契、賬目之類的東西,對我們一點用處也沒有。隻有胡小個子在一個瓦罐裏搜出一些銀元,數了數不過三百來塊,跟我們預料得差得太遠了。吃人賊是方圓百裏最大的財東,有這麽一座土圍子和上百畝好地,在西安城和太原城都有他的買賣,我估摸他沒有上百萬家當幾十萬是沒問題的,可是我們搜了半天,並沒有預想中的收獲。


    “不行就再拷問拷問那個洋學生。我看那?是個書呆子,嚇唬嚇唬他。”


    大家都有些失望,又有些氣惱,就想拿李冬青撒氣。不知為什麽,我卻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對那個挺書呆子氣的李冬青動真格的。


    “算了,鑰匙在我們手裏咋拷問人家呢?搜不出來可能是真的沒有現大洋,也可能是我們沒有搜到地方,再細細地搜一下,實在不行就撒腿子。”我這麽一說他們就又死不甘心地開始亂摸亂掏了起來。李冬青看著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到處亂摸亂闖,就說:“我給你們說實話吧,我們雖然是財東,也是靠收租子過活,這兩年年景不好,收上來的糧食剛夠給上頭納糧,沒有餘糧賣哪來的銀元呢。”


    我忽然想到我們隻顧了在其他的房間搜查,正房的裏間屋倒忘了,剛才匆匆忙忙把人綁了就拉到了外間屋,那間掛著門簾的屋子還沒認真搜過。於是我叫上兩個夥計進了裏間屋。這間屋子跟其他的屋子沒有多大區別,半間房子是一鋪大炕,牆上貼著幾張年年有餘、送子娘娘的年畫,我們把炕扒開,裏麵黑洞洞的除了煙灰沒有別的東西。炕上的箱子櫃子也都打開看過了,裏麵都是一些大人跟娃娃的衣裳,唯一的收獲就是兩個小孩子的銀項圈、長命鎖。可是我總覺得這間屋子有什麽不妥,到底什麽地方不對勁我也說不清楚。一個夥計嘟囔了一句:“這?人家裏把油缸放到這做啥呢?實在不行就把這兩缸棉籽油拉回去炸油餅吃。”


    我的心驀然一亮,難怪我覺得這個房子看上去別扭,就是屋角落擺的這兩口半人多高的油缸。油缸一般都放在灶間,或者放在專門裝糧油的庫房裏,誰也不會把油缸放到睡人的臥室裏。我揭開油缸的蓋子看了看,裏麵裝的確實是清油,看不出有什麽蹊蹺。我放下了缸蓋,也許這家人就這個毛病,油缸就愛放到臥室裏,財東家的人行事可能跟我們窮百姓就是不一樣。我已經走到門口了,心裏卻依然牽掛這兩口油缸,我叫一個夥計:“你把衣裳脫了,到油缸裏摸一下。”


    夥計猶豫了一下,說:“我一下去這一缸油今後還咋吃呢?”


    我說:“財東家吃又不是你吃,你管他做啥?快下去摸一下。”夥計在我的督促下脫了褲子,想了想怕油濺到上衣,就幹脆把上衣也脫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一條腿從缸沿上跨了進去,然後就站到了清油的上麵,決不誇張,夥計這時候確實是“站”在清油的上麵。這兩口裝油的缸有半人多高,裏麵滿滿地裝著食用清油,人如果跳下去清油至少要沒到肚臍眼以上,而夥計跨到缸裏之後,油才沒到他的小腿,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夥計仿佛飄浮在清油上麵,那情景怪異極了。


    “這缸裏頭有東西呢。”就在我感覺有異的同時,夥計也喊叫起來。


    我隨手搶過另一個夥計手裏的步槍,掄圓了槍托子朝油缸砸了下去,清油和銀元混在一起從破缸裏傾瀉而出,流淌了一地。好狗日的,差點就蒙混過關了,他們把銀元裝到缸裏頭,再裝滿清油,把銀元藏到清油下頭。夥計隨著油跟銀元滾到了地上,渾身上下沾滿了清油,黃膩膩的成了名副其實的過油肉,從那以後我就把他叫過油肉。我們夥裏的夥計基本上沒有叫名字的,每個人都有綽號,叫誰就喊誰的綽號,如果一本正經地叫哪個人的名字聽上去反而讓人覺得怪怪的。過油肉過去大家都叫他老四,自從我叫他過油肉以後,夥計們都覺得這個匪號比老四中聽得多,就都改了口,從此把他叫過油肉。他非常得意這個新匪號,認為“過油肉”這三個字是他發現這兩大缸銀元立下大功的充分證明,非常具有紀念意義。


    發現了大洋過油肉興奮異常,說了聲我再到那口缸裏看一看,說著就朝另一口油缸爬。我的部下大都是這種傻乎乎一根筋不拐彎的德行,他就想不到這口缸已經用不著跳進去偵察了,砸爛它不就啥都知道了。我掄起步槍又把另外一口缸砸爛了,正在往缸裏頭跨越的過油肉再一次跟奔瀉而出的清油銀元滾到了一起。過油肉爬了起來,嘴裏念叨著:“我咋就沒有想到呢,早想到我還往這缸裏爬啥呢。”


    我說:“去,把人都叫來,裝銀元。”


    過油肉活了半輩子哪裏見過這麽多銀元,人都變癲狂了,赤裸著用清油洗過的身子,狂呼大叫著跑了出去:“夥計們,快來,銀元,銀元……”他經過外間屋的時候,嚇壞了李冬青的家眷,看到他黃蠟蠟油膩膩的肉體男女老少一起驚叫起來。我長這麽大當然也沒見過這麽多銀元,可是我沒有他那麽癲狂,腦子反而格外冷靜。夥計們紛紛跑了進來,看到滿地的清油跟銀元,一個個瞪圓眼睛驚呆了。


    我說:“快找家具把銀元裝了。”


    胡小個子就跟幾個人跑出去搬進來十幾個農民的糞筐,顧不得油汙,七手八腳地把銀元裝進了糞筐,然後抬了出去。我來到外間屋,李冬青麵色蒼白坐倒在地上,其他人也是滿麵驚恐憤怒,按照我們行事的慣例,凡是不對我們說實話的油點子,肯定要皮肉吃苦。所以他們現在顧不上心疼損失的財物,而是擔心我們將怎樣處罰他們。前段時間,狗娃山西邊的老牛頭,一個實力比我們還大的老土匪,打劫山西一家財東的時候,就因為主家把首飾藏到了灶坑裏沒有老實交出來,老牛頭發現之後割了全家八口人的舌頭,讓這一家八口都成了啞巴,這件事傳遍了陝晉豫三省。李冬青家裏藏起來的大批銀元被我們搜尋出來之後,全家人抖成了一團,說明他們肯定知道那件事情,他們在擔心自己的遭遇會比山西那家財東更加悲慘。恐懼和驚嚇寫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好像我們是屠夫,他們就是屠宰場的豬羊。


    我讓李大個子領上兩個人到李家的牲口棚裏把牲口套到車上,然後把槍支和銀元裝上。


    “尕掌櫃,已然如此,啥事情都由我一個人承擔,求你看在那麽多銀元的份上,放過我的家小。”李冬青張口向我求情。


    我說:“你承擔啥呢?我早就說了嘛,我們謀財不害命,我不放過你們還能把你們咋?”


    我這話一出,他們都鬆了一口氣,那一堆顫抖不止的身體逐漸不再顫抖了,臉上也漸漸恢複了血色。我從桌上拿起他們家的地契和賬本、債券說:“這些都是你們的家當,我們也不要,要了也沒用,現在你們幫我們辦一件事情,辦好了這些地契呀、債券呀,對了,還有麥子我們都不要,留給你們過日子。要是辦不好,這些東西我就一把火燒了,拿你們一家十八口的身子擋槍子。”


    他們也不敢問我準備叫他們幹什麽,隻是一個勁點頭。李大個子他們把車馬套好了,兩掛大馬車,一掛牛車。趁他們忙碌著裝東西的空當,過油肉忙著用各種辦法擦洗身上的清油,先是用水洗,再用衣裳擦,總是弄不幹淨,李大個子告訴他在地上打個滾,粘上一身灰土,然後再用水衝就能洗幹淨。過油肉就像驢一樣在地上打滾,粘了滿身滿臉的泥土,再用水衝,結果泥土衝掉了,油膩照樣粘在身上弄不幹淨,李大個子就得意地嘻嘻哈哈笑。我說不要拖延了,趕緊走,過油肉隻好不清不楚地把衣裳套到了油膩膩的身上,別別扭扭地趕著牛車跟著我們開始撒腿子。東西都裝好了之後我就讓他們把李冬青跟他的家人都押到了那輛牛車上,然後我從他們家堂屋的牆上摘下了那幅威風凜凜的下山虎,就離開了李家寨。從寨牆裏出來的時候,李家寨的佃戶們都遠遠躲在路邊上看,一個個目光呆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保安團要把他們東家一家老少接到啥地方去。


    我們一路朝南走,沒有人來阻擊我們,也沒有人來營救李冬青一家人,即便有人來阻擊我們營救他們我們也不在乎,我們有人質,他們一家十八口都是我們的人質,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別的土匪來對我們黑吃黑,比如狗娃山西邊的老牛頭,如果他們來打劫我們,李冬青這一家人就徹底失去了做人質的價值,人家肯定會把他們殺個精光,然後再栽贓到我們頭上,說我們殺了李家寨一家老少十八口。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現在誰都知道狗娃山的人讓保安團給收拾了,連大掌櫃都把命丟了,誰也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知道我們連續做下了這麽幾件大事情,更不可能知道我們已經把李家寨給端了,除非李家寨跟他們有聯係,有莊丁專門跑去通消息。


    李冬青一家人聽天由命地跟著我們,垂頭喪氣,老人緊緊抱著孩子,孩子緊緊依偎在大人的懷裏,看過去倒也怪可憐的。我就忍不住想跟李冬青說話,我問他在外頭上的啥學,他說在西安讀的師範,這我倒懂,師範就是學著給人家當先生。我又問他過去在外頭做什麽生意,他說做土特產,在陝西、甘肅、山西都有他的鋪子,難怪這家夥有那麽多銀元,我就逗他:“那我不當這個山大王了,跟你做生意去成不成?”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成也沒有說不成,突然問我:“你年紀小小的咋就當了大掌櫃?”


    我說世襲的,原來的大掌櫃是我爹,死了就該我當掌櫃,這跟他家一樣,吃人賊死了他不也當掌櫃的了嗎?跟皇上也一樣,老皇上死了不就由他的兒子當小皇上嗎?他“哦”了一聲不置可否。我就問他做生意好掙錢還是像我們這樣打家劫舍好掙錢,他說當然是你們好掙錢了,做生意要本錢呢,你們做的是沒本錢生意,隻賺不賠。我聽出這家夥的口氣裏有譏諷我的意思,就耐心地對他解釋:“哪裏有不要本錢的生意,我們這個買賣也得要本錢,本錢就是我們的命。你生意做砸了最多賠幾個錢,我們要是賠,賠的就是命。所以你做的生意賠得起,我們做的生意賠不起。上一回大掌櫃找你爹吃人賊做生意不就把命賠進去了嗎?”


    “這一回你們不是連本帶利都賺回來了嗎?”他仍然語代譏諷。


    我說風水輪流轉,這跟你們生意人一樣,做生意麽,總是有賠有賺,上一回我們賠了,這一回就輪到你賠了。


    他又問我:“你們為啥把我爹叫吃人賊呢?”


    我說:“不是我們把你爹叫吃人賊,咱們縣的老百姓都把你爹叫吃人賊。你爹不吃人哪裏有那麽多好地那麽大的莊園子?你看看你們家人吃的啥穿的啥住的啥用的啥,再看看那些佃戶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用的啥?”


    李大個子插嘴說:“你爹花得很哩,那些佃戶的婆娘女子叫你爹耍了不少,你要是弄一回滴血認親,佃戶家裏的娃娃保險有一多半跟你是親親的兄弟姊妹。你爹那老?,雖然死了,這一輩子也夠本了。”


    李冬青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也不知道是氣惱李大個子讚揚他爹的成果,還是替他爹吃人賊感到害臊。我安慰他:“我們這個夥計的話說得太大了,你不要信他的。佃戶的娃娃裏你的親兄弟親姊妹哪有一多半,最多也隻是一半,不信你問你媽你奶奶。”


    李冬青看看他媽,又看看他奶奶。他媽跟他奶奶沒法說我們到底是胡扯還是真話,隻好裝聾作啞。李冬青尷尬地垂下了頭。跟李冬青說著話逗著趣兒走路倒也不覺得路遠,不知不覺就到了山裏頭,我讓大家夥停下步子,對李冬青說:“成了,再不用你們送了,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你們回吧。”


    李冬青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有些不敢相信我會就這樣輕易地放了他們,問我:“我們就這個樣子回去?”


    我說對呀,不這樣回去你還想把這些銀元再帶回去嗎?李冬青的神情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說:“錢財那東西本來就是身外之物,隻要人在,錢財還能掙回來,要是人都沒有了,就啥也沒有了。”


    我說就是的,就像你爹跟大掌櫃,現在再有多少錢多少女人還不都是別人的,這就別了,後會有期。李冬青也不說話,跳下車拉轉了牛頭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走,生怕我們改了主意再把他們留下來。走了幾步突然他又回過身朝我走來,來到我跟前對我說:“掌櫃的,我看你年紀還小著呢,不要幹這個行道了,幹脆跟我做生意去。”


    我說:“蛇有蛇路狼有狼道,從古到今多少大英雄大豪傑都是幹我們這個行道出身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不看不起你,各走各的路,你快走吧,小心我這些夥計們留你。”


    他扭頭急匆匆地朝牛車走去,我衝他的背影喊:“李掌櫃的,你等著,我啥時候高興了就跟你做生意去。”


    他回頭對我揮揮手沒說話就趕上牛車拉著他的家人走了。看著他的背影,勝者的喜悅從我的心裏不翼而飛,我隱隱感到不安,這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相信,事情絕對不會就這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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