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程鐵石跟博士王如約在晚上七點三十分來到了市府大街三號院,趙雅蘭已在門口接應,給看門的武警打了招呼,武警便放行。進了大院門,趙雅蘭在前麵領路,博士王和程鐵石隨其身後。博士王跟程鐵石都是頭一次到這種高幹保護區,神秘感和好奇心指揮雙眼四處觀望。從大院門進入的水泥大道,圍繞一個大花壇變成了輻射到不同方向的水泥小路,說是小路,其實也並不狹窄,足可供一輛汽車通過。這些小路通向一幢幢二層小樓,小樓與小樓之間的距離挺遠,最近的也在五十米以上。小樓的窗戶大都沒有燈光,不知是用厚重的窗簾遮擋住了光線,還是根本就沒有開燈。家家的門廊前均留有一塊水泥鋪就的平場,大概是為了停車或汽車調頭方便。樓房外大門口的遮雨板下麵都有一盞小燈,向地麵撒播著昏黃的光暈。這裏的小樓從外表上看,遠沒有新建的商業別墅洋氣、豪華,但樓與摟之間廣闊的空間、路兩旁精心修飾過的花園草坪、院中疏疏落落保留下來的古柏蒼鬆、甚至路兩旁保養完好隻照路麵不照人的地燈,都顯示出商業別墅區絕對沒有的神秘與氣派。


    “住在這兒的人互相都不來往,實在有事也要先打電話才能登門,”趙雅蘭低聲給博士王和程鐵石講:“住在這兒真悶得慌,我沒事就往外跑。”


    辦通了大伯會見程鐵石跟博士王這件事,趙雅蘭心情很輕鬆。有些事兒,預想的很複雜,真要辦,卻又意外地簡單。趙雅蘭曾為如何說服大伯會見程鐵石、博士王煞費苦心,夜不能寐,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天爺就給她創造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第二天是大禮拜,一大早趙雅蘭就被大媽吆喝起來。再懶的農村孩子進了城也是勤快人,趙雅蘭一爬起來,洗刷畢就去做早餐,等把早餐端上桌,大伯大媽已經晨練回來。坐在擺著烤饅頭片、醬菜和紅豆粥的餐桌前,大伯心情舒暢,對大媽說:“還是閨女好,你咋就不會生,當初要生個女孩我們也可以享享福,少惹氣。”


    大媽邊盛粥邊說:“你當初就盼生兒子,現在才想起要女兒,晚了。”


    趙雅蘭遞一塊焦黃的饅頭片給大媽,說:“現在也不晚,有我就行了。”


    大伯連連點頭:“對,對,有小蘭就行。”喝了幾口粥,大伯又問:“這回回來你呆了不短時間了,啥時候回海興?”


    求大伯辦事,趙雅蘭就光挑好聽的說:“我不想再到海興上班了,你跟大媽年齡越來越大,大哥又指望不上,身邊沒有人照顧不行,過幾天我在省城找個工作算了。”


    大伯欣喜異常,連連點著頭說:“對,對,還是小蘭懂事。”


    大媽說:“光小的懂事不行,老的也得懂事。孩子來了幾年了,連個戶口都沒有,老打臨工是長久之計嗎?你怎麽也得對你們家老二有個交待吧?”大媽說的老二就是趙雅蘭的父親。


    大伯趕緊解釋:“最近我問了一下,如果我身邊確實沒有子女照顧,可以把你過繼過來,戶口自然就能解決。這事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告訴他主要目的還是為你解決戶口,別讓他以為我要跟他搶女兒。”


    大媽急忙說:“這事還商量什麽,能辦就趕緊辦,親兄弟,過繼不過繼還不都姓趙。”


    趙雅蘭說:“都進入二十一世紀了,誰還把戶口看的那麽重,現在除非在政府機關吃官飯算是鐵飯碗,到任何一家單位也保不了一輩子。你看那些破產廠的下崗職工,哪個沒城市戶口?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嘩啦一聲,說沒工作就沒工作了,別的又不會幹,過去一直拿低工資,掙的錢都交給國家了,現在誰管你?臨工該打也得打,如今到哪裏不是打臨工?除非像我大哥那樣自己給自己當老板。”


    大媽突然想起來,說:“你大哥前段時間回來還說,想讓你到他的公司幹,工資從優。”


    大伯說:“別跟他扯在一起,就他那個公司我還不了解情況,皮包公司,小蘭去了他可以節省一個公關小姐的工錢。小蘭不去,等戶口解決了我給你安排個正經事情幹。”


    趙雅蘭從心眼裏感謝大媽,雖然曾經惱過大伯,可是見他終究還是很關心愛護自己,對他的氣早已經煙消雲散。吃過飯,大伯想出去買件風衣,大媽說她要上氣功班聽課,趙雅蘭自告奮勇:“我陪大伯去。”大媽要拿錢,趙雅蘭說:“我帶著呢。”


    大媽說:“你掙那仨瓜倆棗的,還不夠你自己花,把錢拿著。”


    趙雅蘭說:“我掙的不多可架不住我能攢,給大伯買件風衣還沒問題。”心想,不管怎麽說,在大伯大媽這兒白吃白住這麽長時間,也該多少有點回報,況且還有要事相求,所以她慨然承諾,要掏錢給大伯買風衣。


    趙雅蘭執意推辭,大媽隻好把拿出來的二百元錢收回,說:“行,就讓我們小蘭給她大伯盡一次孝道。”


    趙雅蘭心說:如今二百元能買個什麽像樣的風衣?既然要做好人,索性把人情作大一點,就當是為了黑頭。想到此,便回房拿了一千塊錢,挽起大伯的胳膊出了家門。


    大伯有這樣一個乖侄女挽著上街,興高采烈,路上問起趙雅蘭在海興的工作、生活情況。趙雅蘭心念一轉,抓住機會給大伯介紹博士王跟程鐵石:“海興別的還可以,就是社會治安不好,下了夜班或者晚上上夜校,回家提心吊膽的。有一次我上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碰上了三個流氓,還開著車,生拉硬拽地把我往車上拉。我拚命喊救命,深更半夜街上哪有人?就算有個別過路的也不敢管。我掙紮著,心裏想完了,要是真的讓他們弄上車,我就死。”


    聽到這裏大伯緊張的直喘,話音都變了:“後來呢?”


    趙雅蘭繼續杜撰:“就在最危急的時候,終於有兩個人聽到喊聲跑了過來,這兩個人真有膽,跟流氓打了起來,三個流氓打不過他們倆,再說也是做賊心虛,打不過就跑了。他們倆一直把我送回宿舍,又怕流氓再找我的麻煩,連著接送我上下夜班好幾天,見真的沒事了才不再送我了。我不想回海興,也是怕那裏社會治安不好,萬一出個事自己倒黴不說,還得讓你跟大媽跟著操心。”


    大伯鬆了口氣,說:“聽你這麽一說,就是你再要到海興我也不能答應,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外,萬一出個事讓我怎麽給你爹媽交待?”又感歎道:“這兩個人真是見義勇為的好同誌,唉,現在這種路見不平,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見義勇為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沒問問人家姓名、單位?真應該好好謝謝人家。”


    趙雅蘭說:“哪能沒問呢,一個叫博士王,是姓王的博士,不知道為什麽非要倒過來叫,挺好笑的,他是省城人。另一個叫程鐵石,是廈門一家公司的老板,到海興來打官司的。”停了停,裝作忽然想起似地說:“對了,我前幾天在市裏還碰到他們了,他們說要在省城呆一段時間,辦點事。”


    大伯說:“那好啊,有空請他們到家裏玩,我還真得當麵謝謝這兩位救了我侄女的大英雄呢。”


    趙雅蘭萬萬沒想到大伯主動上了鉤,心裏欣喜萬分,表麵上卻淡淡地說:“好吧,如果我再碰上他們就約約他們,人家也不一定有時間來。”


    大伯卻說:“別碰上再約,要真心實意感謝人家,明天晚上我沒事,你想辦法找找他們,讓他們來,看看有什麽事說不定我還可以幫幫忙。”趙雅蘭想不到的是,她剛才講的故事真讓他大伯感到後怕,所幸碰到那“兩個”見義勇為的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根本沒有辦法給趙雅蘭的父母交待,所以大伯格外感激那兩個救了趙雅蘭的人,真心實意要當麵感謝人家。


    心裏高興,趙雅蘭給大伯選了件名牌風衣,大伯穿上風衣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萬分滿意,一聽價錢要七百多塊,馬上泄了氣,堅決不要。趙雅蘭說:“又不用你花錢,那麽摳門幹嗎?買一件穿半輩子,又不是天天買。”硬是付了款。大伯一路上叨叨:“這七百多塊得你掙幾個月呀,不行,這錢不能讓你出,你的心我領了,錢不能讓你出。”


    趙雅蘭心裏暗笑,沒有搭理他。她就是要讓大伯心裏覺得虧欠她。


    程鐵石和博士王跟在趙雅蘭身後,來到趙雅蘭大伯的家,趙雅蘭開開門,衝屋裏喊:“大伯,大媽,客人來了。”


    趙世鐸夫婦出來將程鐵石二人迎了進去,態度熱情,讓略感拘謹的程鐵石二人坦然了許多。在客廳坐定,趙世鐸指指茶幾上的茶杯、水果,示意程、王二人享用,對博士王說:“很感謝你們對小蘭的幫助,你是搞法律的,我讀過你的《民法與審判實務》一書,很有見地,文筆也很好,後來聽說你停薪留職了,怎麽,下海經商了?”


    博士王沒有想到自己在趙世鐸腦海裏留有印象,對趙世鐸感謝他們幫助趙雅蘭的話,他不知所雲,又不好開口問個明白,隻得順口說“沒有什麽”“應該的”應付應付而已。《民法與審判務實》一書則是好幾年前配合普法教育寫成的一本小冊子,是在《民法通則》、《民事訴訟法》的講課提綱的基礎上修改補充而成書的,事隔多年,連他自己都找不到這本書了,省政法委書記還記得,讓博士王大為感動,連連謙虛:“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許多觀點如今看來幼稚的很,有的話講的也比較偏激,趙書記見笑了。”


    趙世鐸說:“年輕人寫文章就是要有銳氣,要有見解,不要怕講錯話,錯了可以討論、可以批評、可以改正麽。最要不得是文章寫了一大堆,看來看去沒有一句話是他自己的,還要自己安慰自己:天下文章一大抄,要真是這樣,今天我們可能還在寫八股文呢。”


    他倆聊的挺對路,趙世鐸見程鐵石坐在一旁手裏捏個梨翻來覆去擺弄,神情索然,又把話頭引向了他:“小程聽口音不是南邊的。”


    程鐵石答道:“我是北方人,前幾年北方人才南流,鬧孔雀東南飛,我這個麻雀也跟著湊熱鬧,飛到了廈門特區。”


    “哦,原來如此。我說你講話的口音很標準,不像南方人講話舌頭該伸直的時候伸不直,該卷舌頭的時候卷不圓。”


    趙雅蘭見縫插針地說:“程大哥這回在東北倒了大黴,官司打了快兩年還沒結果,困到這兒了。”


    趙世鐸問:“怎麽回事?有困難嗎?”


    程鐵石便開始向他陳述自己的經曆,從做生意簽合同說起,一直講到款如何被銀行錯付,起訴後遲遲不判,法院又采取什麽方式將案子推到公安局,講著講著,程鐵石自己也被自己的遭遇感染,傷心處熱淚盈眶,激憤處亢鏘設問。


    趙世鐸的麵容隨著程鐵石的敘述越來越冷峻,一直到程鐵石講畢,他都一言未發,隻是專注地傾聽。程鐵石講完了,博士王又從法律的角度剖析了法院的做法存在的錯誤。


    趙世鐸問;“這些情況你們向海興市有關領導反映過嗎?”


    程鐵石說:“從市委、市政府到市人大,甚至省上,我都寫信反映了,可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沒人管還是管不了。”


    趙世鐸說:“你回去把事情的經過寫個詳細的材料交給我,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要過多的議論,隻要事情經過,近期省上要組織一次執法大檢查,我讓他們把這個情況帶下去重點調查一下。”


    程鐵石連忙掏出準備好的材料,雙手捧上。


    趙世鐸接過去大略看了一遍,說:“看來今天晚上你們是有備而來呀,好吧,材料放到我這裏,我不敢說一定按你們的要求做什麽,我敢保證一定依法辦事,請你們相信我,也請你們相信法律。”他把材料收了起來,拿起茶幾上的蘋果給每人發了一隻,調轉了話頭:“王博士,你學的是法律,在全省法律人才裏,論學曆、理論水平和司法實踐你都很有基礎,扔下專業去經商,太可惜。”


    博士王說:“我經商也不過就那麽一說,實際上我的基地還在法律上,隻不過換了一種方式而已。這不,多年不代理訴訟了,遇上程鐵石這樁案子,又當了程鐵石的代理人。我想,多實踐,多了解情況,換個角度,由下向上考察我國法製建設的方方麵麵可能會有更加豐富的收獲。”


    趙世鐸說:“那你可不能光挑毛病,不見成績,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吆。”


    博士王說:“我正是為了對社會主義的法製了解得更全麵、更具體才這麽做的。資本主義的法製搞了幾百年,目前也形成了相對係統、完整的立法和審判體係。相對而言,我們國家的法製建設起步很晚,雖然近年發展很快,但仍然有很大的差距。社會主義國家搞法製建設,迄今為止還沒有成熟的經驗和成功的範例,就是資本主義國家,在立法的公正性、執法的科學性等方麵存在的問題也很多,況且我們才搞了幾十年,存在一些問題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


    趙世鐸讚許地點點頭:“你能這麽看問題就對了,比較客觀。”


    博士王接著說:“我國的立法,進展很快,短短十幾年製定的法律、法規達到三百多種數十萬宗,可以說用十幾年走完了資本主義國家三百年才走完的路程。現在最關鍵、關係到社會主義法製建設成功或失敗的中心問題,不在立法,而在執法。執法隊伍素質差,執法環境差,司法腐敗,執法程序混亂等等,都是我們國家法製建設必須醫治的重病,重病不除,何談法製?”


    博士王即時來了個理論聯係實際:“剛才我們給趙書記匯報的這個案子,就是執法綜合症造成的一個明顯的案例,雖然我們沒有調查,也沒有掌握證據,但是以一個多年從事法律工作的內行人的眼光來看,可以說所有錯判的案子後麵,都有非法律因素的幹擾,最常見的就是貪贓枉法。”


    趙世鐸微微頜首,沉吟不語。博士王知道他不可能馬上表態要怎麽怎麽樣,如果那樣,他就不夠資格作一個高級領導幹部,然而,他們今天晚上所說的一切已經深深印在他的心裏,這就已經足夠了。又坐了片刻,博士王示意程鐵石告辭,趙世鐸一家很有禮貌地一直把他們送到大門口。


    有了新的契機,新的希望,程鐵石心情開朗許多,話也多了起來。他問博士王:“你覺得怎樣?”


    博士王知道他此問並非真要得到中肯的分析,僅僅是可望從博士王這裏再一次獲得心理的安慰而已,卻仍然給他分析道:“在現階段,領導者個人往往仍然會具有高出法律的權威,特別是領導者如果站在正義的一邊,為維護法律的尊嚴而施加幹預的時候,這種權威的能量將會更大、更有效。隻要趙書記能認真對待這件事,肯定很快就會見分曉。”


    “那你看他會認真對待這件事嗎?”


    “我們把狀告到他家裏去了,他再不重視,再不認真對待,那他就真應該回家賣紅薯去了。另外,我覺得他起碼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有責任感的人,不是衝著我,也不是衝著你,更不是衝著趙雅蘭,他衝著這件事情本身,一定會認真對待的。因為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執法機關利用職權玩弄法律,愚弄當事人,發生這種事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堂堂海興市中級人民法院和公安局,甚至還有市裏的個別領導,問題的性質是比較嚴重的,又恰恰碰上執法大檢查,有可能被當做典型抓。”


    博士王判斷得很準確。他們走後,趙世鐸再次認真閱讀了程鐵石送交的材料,隨即在材料上作了批示:“請認真核實此信反映的問題,並將處理意見報我。”想了想,他又在批示後麵加了一句:“如果情況屬實,應作為執法大檢查中的一個典型事例予以解決。”


    第二天,他的秘書會同有關部門的領導便驅車趕到海興專門對本案的審理情況作了調查。第四天,在執法大檢查階段總結和下一步工作動員大會上,趙世鐸把此案審理中的錯誤做法當作一個典型問題進行了嚴厲批評,參加會議的有各市縣的政法委書記,公、檢、法的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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