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空調大客車在省城通往海興市的高速公路上疾駛。說是空調大客車,其實夏天沒有冷氣,冬天沒有暖氣,票價倒是按有空調的客車來定。早上走的急,沒顧上換棉皮鞋,隻穿了雙旅遊鞋,這會兒腳凍得發痛,黑頭在地板上跺著腳,心裏痛罵這該死的司機不送暖氣。好在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穿的又厚,足足占了一個半人的座位,把黑頭緊擠在車幫上,所以他身上不但不冷,反而熱乎乎地。


    黑頭點了一支煙,身旁的胖女人厭惡地乜斜他一眼,用手在鼻子前麵誇張地扇著。黑頭故作不見,仍然朝外噴吐著一口又一口的濃煙。看著車窗外赤裸裸黃褐色的冬野,黑頭有些犯困,感到睡意漸漸襲來,便把腿蜷起,膝蓋頂在前座的靠背上,閉上眼睛養神。昨晚上睡得太晚,從新安鎮回到省城已經午夜,趙雅蘭不敢不回家,怕夜不歸宿大伯大嬸罵她,黑頭隻好先送她。好長時間沒見麵,見了麵第二天又要分手,倆人都有些難舍難分的意思,抱了又抱,吻了又吻,纏纏綿綿扭扭捏捏等把趙雅蘭送到家已經淩晨兩點了。


    吻別時,趙雅蘭忽然想起一天的營業款和黑頭帶回來的五萬塊錢還放在店裏,萬一失盜損失無法承受,急得直跺腳,催黑頭火速趕回店裏查驗。黑頭也知事關重大,不敢耽擱,攔了輛出租心急火燎地趕回店裏。還好,平安無事,黑頭收好錢款,在地上鋪了塊毛毯,準備當晚就睡在店裏。剛剛躺下,趙雅蘭又來了電話詢問情況,黑頭告訴她平安無事,她卻又絮絮叨叨地叮嚀黑頭去海興穿什麽衣服,到海興辦事要小心,多動腦子,不要意氣用事……


    黑頭問:“明天早上你過來不?”


    趙雅蘭說:“當然過來。我不過來你不準走。”


    黑頭說:“這些話明早上說不會變餿吧?”


    趙雅蘭這才放了電話。臨睡時黑頭看看手表,差一刻四點。


    “下車了,到站了。”


    黑頭被司機的吆喝聲從酣睡中叫醒,站起身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下了車朝海東大旅社走。


    海東大旅社在東大街的路口,距長途汽車站步行得三十分鍾。黑頭無心觀賞街景,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如飛,不過二十分鍾就到了海東大旅社,直奔四樓服務台。


    “小姐您好!”黑頭衝坐在服務台後的服務員獻上一張笑臉。


    小姐連忙站起,臉上皺出職業性的微笑,用標準的職業用語問道:“你好,請問先生有什麽吩咐?”


    “我找我哥,叫程鐵石,住412房間。”


    “412房間的客人已經三四天沒有回房了,有什麽事情請直接找我們經理。”


    “不用了,你把房門打開我進去等他。”


    “那不行的,客人不在我們不能讓別人進去,經理專門有指示,凡是來找程先生的人,要由他親自處理,你還是直接找經理吧。經理室就在318號房間。”小姐客氣但堅決地拒絕了黑頭的要求。


    服務員這一關過不了,隻好去找經理。經理是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瘦子。幹他這一行的男人盡管有瘦有胖,衣裝打扮都是這副德行。在找經理前,黑頭就已經打好主意,所以一見經理後,他便說:“我是程鐵石的表弟,這是我的身份證,”說著把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了經理。經理像飛機場安檢人員那樣仔細看看身份證又看看黑頭,確認無誤之後,才把身份證交還給他。


    “程先生不知幹啥去了,好幾天沒有回來,沒有退房,也沒有交房費……”


    黑頭趕緊打斷他的抱怨:“我是程鐵石的表弟,他欠的房費我負責。”


    隻要有人交錢,經理便無過多的羅嗦。黑頭說:“我來之前跟我表哥約好在旅館會麵,他不知道哪去了,我想進屋看看他給我留下什麽信啊、條子沒有,我也好去找他。”見經理有些躊躇,黑頭又說:“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還有急事要去辦。”


    經理忙問:“那欠的房費怎麽辦?”


    黑頭說:“我總得知道我表哥是不是確實住在這兒,幾天不回來到底幹啥去了,不弄清楚我不能稀裏糊塗就交錢啊。”


    為了及時收到房租,經理繳械了:“你跟我來。”


    黑頭跟在他的後麵來到四樓,經理招來服務員,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讓服務員打開了412房間的門。進到屋裏,黑頭立即發現,房間裏麵跟他那天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煙灰缸仍然放在原處,床頭櫃上的當時程鐵石在用,茶幾上的當時是黑頭在用。黑頭在桌麵上、床上、抽鬥、窗台……每一處都搜尋了一遍,沒有找到程鐵石去向的蛛絲馬跡,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這個房間你們一直沒有打掃過嗎?”他問緊跟在他身後,密切監視他一舉一動的服務員。


    “客人一夜沒回來,我們按規定報告到經理那兒,經理讓我們別進屋,不是我們不打掃。”服務員誤解了黑頭的意思,以為他對沒有按規定清掃房間不滿,怯生生地為自己辯解。


    “他出去的時候你們有誰見到了?”


    服務員說:“不知道。”


    “你們咋發現他沒回來的?”


    “早上送到門口的開水他一直沒有出來換,我們才知道他一直沒有回來。”


    黑頭又拉出程鐵石放在床下麵的旅行包,包沒有鎖,他順手拉開,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服,黑頭點驗了一下,衣服都在。他經常跟程鐵石住在一起,程鐵石那幾件衣服他都熟識的很。他又在旅行包的底部摸索一陣,摸到了那個隻有他跟程鐵石知道的夾層,他從夾層裏抽出一個信封,趁服務員不備,迅速塞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把衣服歸攏好,又把拉鏈拉上,將旅行包推進床底下,站起身說:“看來他是辦啥急事去了,可能這一兩天就會回來,不然他不會不退房的。”


    出得房來,見旅店經理還坐在服務台後麵,黑頭說:“我去交房費還是你去交?”


    經理顯然已經想好對策,說:“你就交三百塊押金吧,他這一兩天回來了再算,多退少補。他的東西都在,啥也沒拿,肯定還得回來。”


    黑頭說:“我替他交押金倒是可以,我回來是不是也可以住呢?”


    經理急於要錢,滿口答應到:“沒問題,沒問題,那間房本身就是程先生包了的,你是他的親戚,當然可以住。”


    黑頭明明知道他多要了三四天的錢,也不跟他多說,付了三百元押金,拿了押金收據轉身就走。


    出了旅社,黑頭掏出從程鐵石旅行包夾層裏摸出來的信封,抽出裏麵的錢數了數,四千五百塊。他的心沉了下去,程鐵石肯定出事了,如果他去外地兩三天不回來,他不會把這麽多錢扔在旅館裏麵不帶走,也不會不退房,按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他舍不得白交幾天的房費。


    想起博士王交給他的聯係電話,黑頭看街邊不遠處有個公共電話亭,就過去給公安局的吳科長打電話,電話掛通了,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吳科長出差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黑頭失望地扔下話筒,想想,又給程鐵石的律師王天寶掛了個傳呼。


    等電話的功夫,看電話的老頭問黑頭:“你住海東大旅社?”


    黑頭搖搖頭:“沒,我找人。”


    “可別住那兒。”


    黑頭好奇了,掏根煙遞給老頭,問:“怎麽了?那家旅館咋不能住?”


    “不是那家旅館不能住,而是這一帶不太平,前兩天剛擦黑,我親眼看著住在那裏的一個人被三個人劫走了。”


    黑頭腦子裏的弦一下子繃緊了,問:“咋回事?你說詳細點,被劫走的人長啥樣?多高,穿啥衣服?咋劫的?”


    黑頭這麽一問,老頭倒有些遲疑了,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是公安局的吧?”


    黑頭說:“你看我這樣像公安局的嗎?我是做生意的,今天來會個朋友,沒找著人。”


    老頭放心了,說:“前天還是大前天我記不準,也就是八點來鍾天剛黑定,我看街上沒啥人了,就準備關門回家。剛出這亭子,就見海東大旅社門口三個人把一個人用棒子打死了。”


    “死了?你看準了?”黑頭一聽到這兒,頭皮發炸,血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死沒死說不準,反正那一棒子挺狠,至少也得把人打昏。接著那三個人把打倒的人拖到一台小轎車上拉走了。”


    “那人長啥樣?穿啥衣服?”


    “個頭跟你差不多,穿了件軍大衣,長啥樣天黑看不清。”


    “打他的那三個人你還能認得嗎?”


    “當時天黑,事情又突然,哪能看那麽細。”


    “那你當時咋不喊人,不報警呢?”


    “天都黑了,街上哪有人?再說了,我天天在這兒看電話,這年頭誰管閑事誰倒黴,我又沒掙那份工資……”


    老頭沒說完,黑頭衝他怒罵了一句:“你他媽真是老王八蛋。”罵完轉身就走,想想電話費還沒交,又回身摸出錢扔在老頭臉上。老頭臉都嚇得變了顏色,驚詫地瞪圓雙眼,縮在電話亭裏像一條挨了鞭子索索發抖的家犬。


    電話亭裏老頭的話,進一步證實了黑頭的判斷,他現在焦慮的是絲毫不知道程鐵石如今的處境。看來情況遠比預料的嚴重得多。他跟博士王估計程鐵石即便出事,不外乎受到恐嚇或被揍一頓,卻沒想到他會有性命之憂。照老頭講的情形來看,那幫人真敢狠下辣手,說不定程鐵石真的……黑頭不敢再往下想,眼睛卻被湧出的淚模糊了。他走到街邊的石台上坐下,茫然地看著街市上神情木然來去匆匆的行人和穿梭往來的車輛,各種念頭紛至遝來,把他的大腦攪成了一鍋粥。


    報警?他否定了這個想法。長期服刑的經曆使他對警察有一種本能的逆反心理。況且他一沒證據,二沒身價,三不是本地人,即便報警,也不會有什麽作用。最重要的事,他對程鐵石目前的情況根本一點不了解,萬一報了警對方下了毒手就後悔莫及了。程鐵石除了銀行在海興不會得罪任何一個人,銀行能做出這種事情嗎?想起博士王的遭遇,他斷定銀行肯定能做出這種事情。


    找銀行?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銀行根本不會搭理他,明明知道是銀行搞鬼,可是銀行會承認嗎?當然不會。把程鐵石的錢稀裏糊塗弄沒了白紙黑字的證據都不承認,硬著頭皮打官司,何況這沒蹤沒影的事他們更是不會認賬的。


    街上來往的人好奇地盯著這個蹲在街邊的大漢,這麽冷的天象夏天乘涼似地蹲在街上,確屬奇觀。黑頭察覺人們的好奇眼光,站起身,狠狠彈出手上的煙蒂,煙蒂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停靠在街邊的一輛轎車的車窗上,迸出一點火星滾落到地上。黑頭活動著凍僵的腿腳,盲目地在街上遊蕩,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焦躁。走過街角,“中國xx銀行海興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裝進了黑頭的視線,高聳入雲的牌匾在蒼灰色天空的襯托下,傲慢、冷漠。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頭心裏暗罵,停下腳步,隔著街道,他死死地盯著這家銀行用紅色花崗岩門柱和銀白色玻璃組成的大門。門外的台階上,有兩個拎著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來踱去,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去或走出來。盯著盯著,黑頭忽發奇想,他覺著程鐵石像一條無辜的魚,被麵前這張血盆大口囫圇著吞了進去,眼下,程鐵石正在銀行寬大黑暗的胃腸裏苦苦掙紮。他索性坐了下來,隔著街道目不轉睛地凝視這銀行的大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像一隻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隻發現獵物的獵豹。他認定,要把程鐵石的下落弄個水落石出,隻能從這家銀行下手,說不定程鐵石此刻就被關押在這座大樓裏某個房間。他決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隻是,這場沒有規則的遊戲到底該怎麽開局,他還沒有具體的辦法。他在寒風裏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一輛黃色出租車駛來,停在銀行的門廊下,車上下來的人物讓黑頭眼前猛然一亮,與此同時像有一道靈光穿透了他大腦裏混沌的迷霧。他腦海裏雜亂無章的念頭如同軍人聽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隊列,瞬間,他便決定了這場遊戲的開局就從此刻正快步走進銀行大門的人身上開始。這個人就是程鐵石曾領他認過,又被他揍過的銀行信貸科長汪伯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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