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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委書記洪鍾華最近幾天日子很不好過,其實,說準確一點,不光是最近幾天,從省委張書記來視察開始,他的日子就再也沒有好過過。而最近幾天,他的精神更是緊繃成了一根弓弦,有時候他自己好像能夠看到那根弦,那是一根即將因物理疲勞而繃斷的脆弱的弦。忐忑不安的直接原因就是,張書記打過電話之後就再沒有音信了,好像壓根忘了這件事情,又好像他打電話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夢中的幻境。洪鍾華打聽過了,近期張書記並沒有外出,所以張書記發過話之後就再沒有音訊,讓他覺得比直截了當批評他幾句更加讓人心神不定,惶惶不安。


    洪鍾華幾次想向張書記匯報一下銅州市近期的工作進展情況,借機把執行他的指示,已經解除對萬魯生老婆李芳雙規的事情告知一聲,表示他對省委領導的指示執行得非常得力、非常到位。然而,他卻不敢貿然打擾省委書記,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一係列問題已經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他敢斷定省委張書記對視察銅州市期間發生問題的表態不可能僅僅就是那個題詞,不可能沒有任何意見。可怕的是,省委主要領導至今沒有透露對銅州市工作的任何傾向性意見。這種悶火燒烤的滋味讓洪鍾華苦不堪言,卻又無計可施。他常常想起那句話:聽其言,觀其行。他現在的表現連他自己都不滿意,他既無言可讓領導聽聽,更無行可讓領導看看。


    至今他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可以向上級交代的成果,不論是真成果還是假成果,都沒有。這個問題沒有可以拿出手的實際效果,向省委領導說什麽都等於自找沒趣。因為,張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問題讓銅州市領導大丟其臉的同時,省委張書記自己肯定也會覺得非常沒麵子,甚至比他們還窩囊。幾年前興之所至寫了那麽三句話,銅州市無事生非非要大做文章把範家灘改成"三順灘",現在居然讓老百姓堂而皇之地把"三順灘"改成了"馬屁灘",銅州市委市政府可以說是自作自受,而張書記則是跟著他們這些下屬受牽連在銅州市鬧了個灰頭土臉,張書記心裏的感受可想而知,壓抑著的憤怒也是可想而知,這正是讓洪鍾華惴惴不安的根源。


    洪鍾華伸手拿起電話,撥通了張書記秘書的號碼,隨即卻又把電話放下了。他實在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找張書記說那些人家根本不想聽的虛話,而上級想聽的話,他又確實沒有可說的。洪鍾華想到這些煩心事兒,在比一張雙人床還大的辦公桌後麵坐不住,扔下手頭正在看的兩份公車改革方案來到了窗前。這兩份改革方案,是上一次貫徹落實省委張書記視察銅州市指示精神的黨政聯席擴大會議上,決定由政策研究室和財政局分別牽頭搞的。有趣的是,由華三八他們政策研究室牽頭搞的公車改革方案跟他在會上發言表達出來的態度立場恰恰相反。他們提出來的方案,是通過給政府官員發放交通補貼的方式來壓縮公車數量,取消公車待遇之後,每個局處級幹部每月補貼兩千塊錢,然後按照每個級次五百元左右的數額上下增減,比如洪鍾華,就可以在工資收入之外多拿三千塊錢的交通補貼。而市財政局提出來的改革方案,卻恰恰是華三八會上發言的版本,沒有提任何補貼,大刀闊斧地取消任何專車待遇,任何人均不享受專車待遇,除了執法、救險和其他必需的公務用車之外,各單位配車不再按照職位數配,而是按照工作性質和實際需要來配置。洪鍾華擔心,第一種方案財政無法支持,老百姓也會破口大罵。第二種方案有些過火,坐慣了公車的官員們一下子沒了公車,又沒有其他的補償,肯定也會鬧事惹禍,最起碼也會消極怠工,讓市委市政府的各項決策和工作任務,如同拍賣會上標底過高的拍品一樣流拍。而且,他也不相信財政局這樣的方案能在常委會和市委、市政府聯席會議上通過。


    洪鍾華在窗口前看著外麵的景色,火辣辣的太陽把天空烤得青白,街上車流如潮,行人如蟻,市府大院門口的武警和值班人員躲在涼棚下麵,大門緊閉,僅僅留了一道窄窄的可供步行出入的通道。一些零零落落的上訪者頂著烈日在街道兩旁的樹陰下麵靜坐,洪鍾華不知道今天這些人是為了什麽事來上訪,現在集體上訪已經成了市府大院門前經常上演的戲,有時候洪鍾華上下班如果能從正麵大門暢通無阻地出入,大門前麵沒有上訪者的身影,洪鍾華反而會覺得異樣,如同過慣了熱鬧日子的大家族族長,突然看到門庭冷落就會覺得別扭。


    洪鍾華朝大院西邊的側門看去,西邊的側門敞開著,那座大門現在成了政府官員躲避上訪者的通道。政府官員們的車輛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有那麽一陣不知道為什麽還發生了堵塞,從樓上俯瞰,黑色的政府公車活像一團團屎殼郎在西側大門口擠成一堆。洪鍾華聯想到扔在辦公桌上的兩份公車改革計劃,覺得喘不上氣來,他自己都難以想象,如果把這大批的公車改革掉了,今後還怎麽工作、生活。


    他心煩意亂地回到了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通了單立人:"老單啊,最近省紀委有沒有新精神啊?"


    單立人回答:"沒有啊,有事我一定會及時向你匯報。"


    洪鍾華字斟句酌地詢問:"那方麵的進展情況怎麽樣?"


    單立人回答:"我們已經成立了由反貪局、公安局經濟偵查大隊聯合組成的魏奎楊專案組,現在正采取司法手段順著銀行資金渠道追查魏奎楊名下所有資金的往來過程,現在已經發現的新線索就是魏奎楊實際拿到的資金數額,比在他家裏發現的多出了二百多萬,這二百多萬的資金來源和去向我們正在追查當中,估計很快就能有結果。"


    洪鍾華說:"很好,按照線索一追到底。"這句話他說得很痛快,多多少少有些泄鬱悶、發怨氣的味道。


    過去洪鍾華和萬魯生之間,雖然在工作上也有磕磕碰碰,但是雙方都能小心翼翼地控製在體製內的規則範圍,誰也不願意把矛盾衝突升級到影響正常工作的程度。大家都是明白人,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是天然的,也是正常的。俗話說牙齒還有咬舌頭的時候,兩個或者幾個脾氣性格迥異、社會背景不同、人生軌道交叉的實權人物湊合到一起,沒有矛盾和衝突反而不正常。在各自的權限沒有明確的法律界限和清晰的政策界定,經常出現權力重疊、權限越位的情況下,黨政一把手發生衝突和矛盾更是官場的常態。關鍵的問題是衝突和矛盾能不能限製在可控製的範圍之內,控製在上級能夠容忍的範圍之內。


    可是,這一次不同,萬魯生太出格了,講大道理,是嚴重違反組織原則和政治紀律,講小道理,他也犯了官場大忌。洪鍾華認為,對萬魯生老婆李芳采取組織措施,於情於理於法自己都沒有做錯什麽。萬魯生的正確態度應該是積極配合組織調查李芳的問題,相信組織相信黨,最低限度也應該低姿態保持沉默,等待組織審查結果。而萬魯生居然直接找到了省委張書記那裏,通過張書記的幹預讓洪鍾華嚐到了踢到鐵板的痛楚。這等於把洪鍾華逼到了牆角,如果就此不了了之,洪鍾華在這一回合的鬥爭中就一敗塗地,這種戰爭沒有誰來客觀公正地評判孰是孰非,人們關注的隻是結果。而且,今後洪鍾華在萬魯生和市委市政府廣大幹部麵前也很難挺直腰杆保持市委書記的形象,因為,不了了之就意味著他洪鍾華確實錯了、輸了,而且錯得嚴重輸得很慘。所以,如果說過去洪鍾華對李芳案件的審查還抱著一絲寬容、對萬魯生遭遇李芳這種害人老婆還有一絲同情的話,那麽,現在徹底查清李芳的問題,就不僅僅是反腐倡廉的問題,還是一個關係到洪鍾華個人權威和政治命運的問題,麵子和裏子都容不得洪鍾華有半點寬容之心和慈悲之意。


    洪鍾華相信,單立人對這件事情更加窩火,所以,在心理上他和單立人現在是統一戰線。以至於心情不好的時候,本能地就給單立人掛電話,追問此事的進展情況,有點像被套牢的股民,總希望聽到利好消息。跟單立人通過話之後,洪鍾華撥了司馬達的電話,讓司馬達把車開到樓下等他,這間寬敞明亮舒適的辦公室讓他感到氣悶,所有聲響都被高高在上的距離和密閉的門窗隔離開來,明亮的靜謐製造了深深刺進肺腑的孤獨感,孤獨感攪得他胸腔隱隱作痛。他暗暗擔心自己的心髒有了問題,盡管這不太可能,前幾天他才作了全身體檢,檢查結論是各個零件性能正常,但是他還是打定主意要到醫院再專門作一次心髒檢查。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居然讓他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可以躲避心靈孤獨感的地方可去,有了一個可以讓他暫時擺脫煩惱的具體事情可做了。


    車在大樓的門廊下麵等他,司馬達透過大門看到他從電梯裏出來,急忙下車給他打開車門,洪鍾華坐了進去,司馬達在駕駛座上坐定之後請示他:"洪書記,上哪?"


    洪鍾華脫口而出的不是醫院,而是:"馬屁灘"。話一出口,洪鍾華不由得苦笑,現在"三順灘"也罷,範家灘也罷,都比不上"馬屁灘"三個字更加深入人心。果然,司馬達二話沒說開了車就走,洪鍾華追問:"你知道-馬屁灘-在哪嗎?"


    司馬達也笑了:"知道,不就是-三順灘-嗎?"


    洪鍾華再次苦笑,看來,他給銅州市留下的最為深入人心的記憶就是"馬屁灘"這個新地名了。


    2


    洪鍾華的判斷沒有錯,單立人比他更加窩囊,更加窩火,更加意誌堅定地要把李芳查個底朝天。那天宣布解除對李芳雙規的時候,他沒有出麵,讓手下負責此案的處長去辦。李芳把那個處長罵了個狗血噴頭,揚言如果單立人不親自到場當麵給她道歉,就永遠不離開看管她的房間。整整相持了半天,處長口幹舌燥,李芳越鬥越勇,就差把樓拆了。實在無奈之下,單立人隻好狼狽不堪地出麵,親臨現場調解做工作。李芳堅持要拿出對她的審查結論來,如果審查認定她有罪,該殺該剮該開除黨籍她一概沒有意見。如果審查認定她沒有問題,那麽,紀委就要公開登報道歉,還要賠償她的名譽損失和精神損害。李芳的手指頭點到了單立人的鼻尖上,如果不是嫌他身上那股味道,撲上來撓他個滿臉開花都是可能的。單立人到了這會兒也無計可施,隻好打電話找洪鍾華,讓洪鍾華動員萬魯生過來幫著做做工作,萬魯生卻一口拒絕了,說他正在跟"三順灘"的拆遷戶商談分期償付拆遷補償金的問題,離不開,如果要他去,就請洪鍾華親自過來跟這些拆遷戶對話。


    洪鍾華隻好親自跑到"三順灘"拆遷戶那裏替換萬魯生,讓他去把他老婆李芳從紀委審查雙規對象的武警招待所領回去。沒想到的是,洪鍾華趕到"三順灘"拆遷戶的居住地,根本就沒有見到萬魯生的影子,洪鍾華向"三順灘"的居民打聽市長的去向,"三順灘"的居民紛紛搖頭,誰也沒有見過市長的影子。洪鍾華知道讓萬魯生涮了,正要撤退,"三順灘"的居民卻把他圍了起來,讓他明確表態什麽時候償還他們的拆遷補償金,什麽時候能讓他們住進安置房。這些問題都不是洪鍾華能馬上答複的,他不明確表態,"三順灘"的人民就不放他走,他又不敢通知公安局過來幫倒忙,怕在這個時候矛盾升級、事態擴大沒法向省委交代,隻好硬著頭皮死扛。


    洪鍾華一直被圍困到淩晨四點多鍾,直到"三順灘"的人民跟他一樣困倦不堪,一個個精神鬆懈昏昏欲睡的時候,司馬達才趁機偷偷把洪鍾華從"三順灘"解救出來。事後洪鍾華才知道,萬魯生那天根本就沒去過"三順灘",而是和汪清清在高爾夫球場混了整整一天。洪鍾華從那以後直到今天,再也沒有和萬魯生通過一次電話,也沒有再見過麵。


    最難過的還是單立人。單立人怎麽也沒想到市委書記會變成打狗的肉包子,守著李芳焦急地等待萬魯生過來領人,左等右等見不著萬魯生,打電話找洪鍾華,回複是該用戶沒在服務區。直接打電話找萬魯生,萬魯生手機關掉了,顯然是故意中斷聯係。天快黑了,單立人實在沒有耐心再跟李芳耗下去了,他打定主意,命令所有人撤離,李芳不願意回家就讓她在這待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地咋地。就在他抬起屁股正要離開房間的時候,李芳狠狠地斜了單立人一眼,抬屁股就走,出門的時候把門摔得震天價響,門楣上方的窗戶玻璃震落在地上,摔了個劈裏啪啦,玻璃碴子四濺,活像誰突然放了一個大禮花。


    單立人愕然,李芳說走就走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那一瞬間,單立人的感覺就好像攢足了渾身力氣準備舉起一塊巨石,結果那塊巨石卻是一堆泡沫塑料,單立人看著地上的碎玻璃碴子發愣,暗歎自己猜度女人心事的能力實在太差,李芳說走就走事先居然連一點征兆都沒有看出來,反倒把自家閃了一下。單立人呆了片刻,反應過來之後怒氣從心底裏升騰起來,他實在沒有想到李芳會這麽囂張,居然敢對他堂堂紀委書記如此輕蔑,如此無禮,他本能地追出門外,想痛斥李芳幾句,外麵並沒有李芳的影子,他派來的處長正站在那裏哧哧傻笑。


    單立人遷怒到了處長身上,衝他怒吼:"笑什麽?有什麽可笑的?"


    處長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李芳剛才說她不是聽了你的話,而是怕被你熏死。"


    單立人這才明白,上一次的戲目又重演了:李芳是讓自己身上的煙油子味道熏投降的。想明白了這一點,單立人也不由得搖頭苦笑,堂堂紀委書記,麵對了這位市長夫人,唯一能夠奏效的武器居然是自己身上這一股子煙油子味道。難道自己跟狐狸黃鼠狼之類的動物成了同類,致命武器就是那麽一身味道嗎?想到這些,單立人有些惆悵,他決心回家徹底洗涮一回,把身上這股味道清理幹淨,從今天起,他改抽香煙了,不再抽那種幹屎橛子一樣的卷煙。他就不相信,沒有這股味道,就治不了李芳這個官太太。


    看到處長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裏,單立人揮揮手說:"回家休息去吧,今天折騰得夠累了。"


    處長說:"回什麽家,我還得到交警隊去一趟,那件事情有點夾生。"


    單立人問:"哪件事情?"


    處長說:"就是民政局車福祿涉嫌行賄掩蓋車禍真相的案子,交警隊長拿出了車軲轆的收條,說他是托車軲轆買了兩個便宜點的墓穴,不存在行賄受賄問題,跟車軲轆的車禍更沒任何關係。"


    單立人"哼"了一聲說:"扯淡呢,你信嗎?你先別去交警隊了,都幾點了,交警隊早就沒人了。明天直接到殯葬管理科去,徹底查清楚那個叫車軲轆的副局長到底給殯葬管理科交了多少錢,要看財務的底賬和原始憑證。然後用底賬的收款數額跟那個交警隊長手裏的收條對比一下,看看有什麽出入沒有。"單立人根本不相信車軲轆在那個時間段給交警隊長幫忙買墓穴跟他的車禍沒有關係。


    上車的時候,單立人又叮囑處長:"你再找找魏奎楊的司機,詳細了解一下車禍前後的情況,注重細節,現在不是有一句話叫細節決定成敗嗎?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放過。另外,你們也要考慮在適當的時候正麵接觸民政局那個給車軲轆開車的司機,聽聽他怎麽說,拿他的話跟魏奎楊司機的話對比一下,看看有什麽出入沒有。"


    坐進車裏,處長嘟囔了一句什麽,單立人沒聽清:"你說什麽?"


    處長隻好又重複了一遍:"單書記,你說是巧合還是必然?最近查的案子都跟車有關係。魏奎楊的問題是從征收城市停車年費引發的腐敗,車軲轆的事情是因為公車車禍引發的涉嫌行賄受賄貪贓枉法案。"


    單立人沒吭聲,他心裏卻在想,今後跟車有關係的案子更多。一方麵,公車像張開血盆大嘴的怪獸,難以饜足地吞噬著社會資源,公車背後的黑洞就像海水深處的暗溝一樣讓人難以捉摸。另一方麵,政府像精明的商人,整天盤算著怎麽樣從奮鬥百年才圓了轎車夢的老百姓身上榨取更多的收入,榨取過程的漏洞隱藏起了各種各樣的灰色財富。這種現象恰到好處地集中體現在他們目前正在辦理的兩個案子上,難怪處長有那種感覺。


    3


    車軲轆和驚歎號到大紐約娛樂城來的次數多了,跟娛樂城那個油頭粉麵的馮主管也越來越熟悉。每次來了,車軲轆都要把他叫過來照照麵,馮主管善於阿諛奉承,會伺候人,能讓車軲轆充分體驗到擺譜的舒服感覺。馮主管每次照麵的時候都熱情洋溢地聲稱一定給車軲轆大大的優惠,每一次結賬的時候實際支付的數額都比心理預期數額高出一大截。盡管每次消費都用不著車軲轆自己掏錢,可是老這個樣兒車軲轆心裏也不舒服,總覺得這個油頭粉麵的家夥笑嘻嘻地宰他。所以每次來了都要把這個馮主管叫過來,指手畫腳頤指氣使一番,看看他那卑躬屈膝的樣兒圖個心理上的平衡。


    今天車軲轆照例又讓服務員小姐把馮主管叫了過來。馮主管照例點頭哈腰裝孫子,車軲轆已經不再被他的表麵功夫迷惑,再加上心裏不爽,就無事生非地刁難他。先是說他們的桌布不幹淨,讓重新給換一條,馮主管要親自去換,車軲轆攔住他不讓他走,馮主管隻好讓服務員把桌布撤下來換新的。馮主管搓著雙手好像手上生了凍瘡:"車局長二位還有什麽需要盡管說,你們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就是我們的上帝,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都請批評指正啊,千萬別客氣……"


    車軲轆厭煩地打斷他:"不就讓你們換了塊桌布嗎?哪來那麽多的說道,還有這杯盤碗碟筷子勺子,哪有客人還沒到就擺好了的?誰知道是不是你們用過了,隨便涮了涮,根本沒消毒就又原封不動地擺了上來?換一副,要有溫度的啊。"


    馮主管好脾氣,馬上又讓服務員更換兩套滾燙的、顯然是剛剛消完毒的餐具擺了上來。馮主管是幹這種事情的老油條,明知到這裏消費的客人圖的是什麽,也明知到這裏的客人一般情況下是招惹不得的,尤其像車軲轆這樣的政府官員,招惹不起,說不準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給你設個絆馬索讓你跌個頭破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糊弄得高高興興,好賴把錢騙到手是上策,於是殷勤地請示:"車局長,你們二位是貴客,我們這最近來了幾個新加盟的小姐,比剛上市的哈密瓜還新鮮,我叫過來二位品嚐品嚐。"


    驚歎號躍躍欲試,還想再找兩個"新加盟"的小姐來瀟灑,車軲轆沒情沒緒,揮揮手趕走了馮主管:"算了算了,今天別想宰我們,超過二百塊錢我們不埋單啊。趕緊上菜吧,上完菜讓你們的小姐一邊待著去,我們要說話。"最近一段時間車軲轆接待費用增長幅度太快,衛駿有意無意地在局務會上提示要壓縮接待費用,還要改革接待費用管理體製,車軲轆做賊心虛,覺得這件事情的矛頭是指向自己的,卻又沒辦法明目張膽地反對。在殯葬管理科那邊連著核銷了幾次吃喝費,也不好意思再找人家,隻好轉過來從馮主管這邊壓縮支出。馮主管嗬嗬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車局長到我們這兒來消費就是看得起我們,什麽錢不錢的,沒關係,沒關係。"


    車軲轆知道這小子說得好聽,到時候一分錢也不會少收,"哼"了一聲,板了臉不搭理他。


    馮主管涎皮賴臉地告辭:"車局長還有什麽吩咐?沒有,我就安排去了,保證二位滿意。"


    今天晚上隻有車軲轆和驚歎號兩個人,放在一般的飯館,光吃喝消費二百塊錢就夠奢侈的了,驚歎號也覺得到這裏來一趟,如果光是為了吃吃喝喝花二百塊錢不值,張口想招兩個小姐混一混,看到車軲轆滿臉都是憂愁煩惱,一點沒情緒,就問他:"我靠,你今天到底咋了?全國人民有幾個活得比你輕鬆的?還愁眉苦臉的。"


    車軲轆長歎一聲,咕嘟幹掉一杯酒,然後說:"危機四伏啊,我現在是朝不保夕。"


    驚歎號驚愕:"我靠,那麽大個局長當著,吃喝嫖賭全報銷的舒服日子過著,還說這種話,怎麽了?是不是貪汙受賄讓檢察院逮著了?"


    車軲轆呲兒他:"呸,胡說什麽呢,別的毛病我不敢說沒有,貪汙受賄我可真的沒幹過,你幹脆說我嫖娼讓人逮著了還差不多。"


    驚歎號:"我靠,像你這種人嫖娼逮著了也沒事,我能幫你擺平,就怕你貪汙受賄那我可就沒辦法幫你了。不開玩笑了,到底怎麽了?"


    車軲轆再一次長歎:"還不就是那個破事兒,魏奎楊軋死的那件事。"


    驚歎號愕然:"那件事情怎麽了?雖然當時是你開的車,我們不是已經擺平了嗎?即便沒擺平,魏肉醬也不是你軋死的,怕什麽?大不了寫份檢查,你不該開著公家車胡飆,就那麽點事兒,誰還能把你給騸了。"


    車軲轆說:"事情越鬧越複雜了,市紀委都插手了,唉,早知道越鬧越麻煩,還不如當初老老實實承認了,就像你說的,大不了寫份檢查,挨個處分,現在我可真是騎虎難下了。"接下來,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給驚歎號說了一遍,讓他幫著給拿主意。


    驚歎號聽完車軲轆的事情,沒說"我靠",悶著頭吃喝。車軲轆見他不吱聲,不表態,不由得有些動氣:"沒吃過還是餓急眼了?光知道吃,撐死你!"


    驚歎號嘴裏嚼著脆皮大腸嘟嘟囔囔地說:"我靠,你叫我來不就是吃的嗎?有什麽話吃飽了再說,涼了就不好吃了。"


    車軲轆對這位連襟也實在是沒招,隻好陪了他悶頭吃。他不說話了,驚歎號卻來了談興:"我靠,既然你老兄征求我的意見,根據目前的情況分析,你有兩條路可走。"


    車軲轆不屑地問他:"哪兩條路?"


    驚歎號搖頭晃腦地咀嚼著嘴裏的脆皮大腸說:"我靠,這還用得著問我?明擺著的。一條路,馬上到紀委坦白交代,落個好態度,爭取從輕發落,我估計這麽著你的公務員身份還能保住,說到底不就是違紀開了一次公車嗎?軋死魏奎楊你又不是直接責任人。搞得好了,你還能保住副局長這個位置,除了撤職以外,還有的是處理辦法,警告、記過、通報批評等等等等,你隨便爭取一項就沒什麽事了。"


    車軲轆聽他這麽說,差點蹦了起來:"我靠,你這是把我往溝裏推呢,主動交代,連跟交警隊隊長的那件事情一塊交代?"無意間,他也學著驚歎號把"我靠"當成了說話的導語。


    驚歎號:"那你就走第二條路,死扛,我靠,第二條路能不能走到底,你可就說了不算了。這一回可是市紀委插手查辦,你認真想想,市紀委怎麽可能立案調查一樁車禍案子呢?人家查的不是你的車禍,而是你跟交警隊長之間的交易。我真想不通了,你這個人做事怎麽這麽馬虎?這件事情怎麽就辦露了。"


    車軲轆也明白,市紀委絕對不是查他的車禍,而是要查處車禍背後的經濟問題。到現在他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到底是誰捅出去的,如果是魏奎楊的司機,他不會知道他幫交警隊王隊長買墓穴的事情。他也追問過殯葬管理科的科長,科長一口咬定他從來沒向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驚歎號看車軲轆心神不定,愁雲滿麵,擔心他懷疑到自己身上,放下筷子幫他分析:"我靠,這件事情從我這方麵來說,肯定沒有任何問題,你仔細想想,當時我也就是給你們之間穿了穿線,後來你們怎麽搞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也沒給我說,所以,我這方麵肯定沒有問題。"


    車軲轆說:"我不是懷疑你,你即便知道內情也不會往外捅我。"


    驚歎號說:"這就好說,你有這個認識我就可以幫你深入地分析一下了。"說著拿起三個酒杯擺了個品字形,"這是你,這是王隊長,這是那個殯葬管理科的科長。其中你和王隊長可以徹底排除,你們倆誰也不會把自己辦的那點醜事亮出去。剩下的可能還有誰?"


    車軲轆:"你是說科長?我問過了,他說絕對沒有告訴過別人。"


    驚歎號說:"我靠,你傻啊,他說沒告訴別人就真的沒告訴別人嗎?你怎麽那麽信他?"


    車軲轆無奈:"我不信又能怎麽樣?我一不是紀委的,二不是檢察院公安局的,又不能對人家怎麽樣。"


    驚歎號搖頭晃腦地說:"這裏麵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他無意中泄露了消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另外一個可能是他知道是誰捅出去的,因為某種原因不敢告訴你。"


    車軲轆怔怔地看他,驚歎號問:"看我幹嗎?怎麽了?"


    車軲轆說:"我靠,你咋沒說呢?"


    驚歎號問:"我沒說啥?"


    車軲轆說:"你沒說我靠。"


    驚歎號說:"我靠,讓你說了我就忘了。"


    車軲轆說:"你說了半天廢話,不管有幾個可能,我現在最需要知道的就是,怎麽樣才能摸清這裏麵的水到底有多深。"


    驚歎號喝了一口啤酒,總算沒忘了說"我靠":"我靠,你摸清了又能怎麽樣?現在是紀委在查案,就算你摸清了是那個科長舉報的又能怎麽樣?"


    車軲轆狠狠地說:"要是那個玩意搞的鬼,我不騸了他也得扒了他的皮。"


    驚歎號不屑地"我靠"道:"你既騸不了人家,也扒不了人家的皮,除非你不想活了。"


    車軲轆急切地問:"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驚歎號:"我靠,該怎麽辦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趕緊去投案自首啊,爭取個好態度。"看到車軲轆又要發火,驚歎號攔住他說:"你先別急,你聽我慢慢說。最近我也遇到了一件倒黴事兒,你聽說了嗎?"


    車軲轆這段時間淨熬自己那點煩心事了,哪裏顧得上管別人的事,聽到驚歎號也遇到了麻煩,有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機會,心裏忽忽悠悠地就有點快意:"你怎麽了?貪汙盜竊還是嫖娼了?"


    驚歎號說:"我靠,別說那麽難聽,小小不言隨地大小便的事兒誰能沒有?可那也不至於笨蛋到讓人家抓住。至於貪汙盜竊嘛,我還真沒有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子。你聽我說啊,前段時間,我們車隊可是出大事了……"接下來把他們車隊出的那些事兒原原本本地給車軲轆講述了一遍。


    車軲轆半開玩笑地說:"怎麽回事?你真的沒有吃回扣啊?"


    驚歎號拍打著幹巴巴的雞胸脯說:"我如果吃了回扣,能對得起我的老上司黃書記嗎?黃書記在銅州的時候對我說過無數遍,隻要進了政府大院,就別老瞅著院外麵的百萬富翁眼饞,其實進了政府大院比百萬富翁更保險,活得更自在,為什麽?看著每個月拿那幾個有數的工資一把就攥沒了,可是安穩、可靠,可以一直拿到死。別看百萬富翁吃香的喝辣的,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成了窮光蛋跳樓自殺。如果想當百萬富翁,就別進政府大院,進了政府大院想著當百萬富翁,別說這幾個有數的工資拿不了多久,弄不好連命都得搭上。黃書記的諄諄教導我是牢牢記在心裏啊。這一回我可品嚐到了清廉的滋味,真好啊。事情出了,車隊的維修點又是我定的,當時說啥的沒有?人人都覺得我肯定從那家修理廠吃了不知道多少好處。那個時候我心裏一點也不慌,反而希望趕緊調查,為什麽?這就叫沒吃冷年糕,不怕肚子疼。你想想,如果我真的從那家修理廠吃了好處,我現在是什麽結果?現在呢,我說話誰敢不服?幹什麽事都理直氣壯腰杆挺得比電線杆子還直溜,多爽啊,我靠,真他媽爽透了!"


    車軲轆酸溜溜地譏諷他:"咋地,市裏把你樹成廉潔自律的標兵了?"


    驚歎號說:"那倒沒有,不過話說回來,人啊,真的要知道什麽事情能幹,什麽事情不能幹。就拿你說吧,我實在想不通,你好好的副局長當著,看看滿大街的老百姓,有幾個日子能跟你比?你老要開那個破車幹嗎?真愛開車就當司機去,又要當官又要開車,人家又不讓你開,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嘛。再退一萬步說,實在愛車,狠狠心買一台,油啊什麽的也用不著你自己掏腰包,誰也說不出什麽大毛病來,比那些自己買車養車的老百姓還是強百倍。你看看現在鬧的,整天像做噩夢似的,活得多累。"


    車軲轆心煩,讓他說得更煩,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子咕嘟嘟灌了一氣:"你真他媽的站著說話腰不疼,我這麽點事兒算個啥?比起那些狠撈猛撈的貪官汙吏來我就夠優秀了。算我倒黴,真應了那句話了,點兒背的時候放個屁都砸後腳跟,喝口涼水都能噎著。你要是有主意就幫我一把,沒什麽高招就回家睡覺去。"


    驚歎號歎了一聲:"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跟你一般見識,該做的你自然都會去做,也用不著我教你。既然你不願意主動交代,那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跟交警隊王隊長穿好,該咋說咋辦統一口徑,這樣也許能頂一陣子,要是紀委沒憋勁要查你個底朝天也不是沒有過關的可能。還有,你那個司機也是個薄弱環節,該怎麽做你想想,一定要封牢他的嘴,正常情況下人家肯定要維護你,維護你就是維護他自己嘛。可是如果紀委真的動了真格的,人家能為你當殉葬品?好了,我不跟你再多說了,說多了你還煩,你慢慢喝吧,我家裏還有事兒,先走一步。"說完,抓起桌布把油膩膩的嘴擦了又擦,扔下車軲轆揚長而去了。


    車軲轆讓驚歎號扔在包間裏,呆愣片刻之後覺得大傷自尊,喃喃罵了起來:"狗屁樣兒,什麽東西,說到底不就是個車夫嗎?裝得跟市委書記似的,什麽東西嘛,今後他媽的我再搭理你我就是你孫子……"邊罵邊猛灌啤酒,命令服務員小姐去叫馮主管。服務員小姐把馮主管叫來的時候,車軲轆已經喝成了一攤爛泥,身上讓吐出來的汙物弄得活像一個公共垃圾桶,包間裏漚爛了的食物和啤酒的味道令人作嘔。服務員小姐為難地請示馮主管怎麽辦。馮主管捂著鼻子厭惡地說:"叫兩個保安把他弄到休息室去,酒醒了埋完單再讓他走。"說完急匆匆地就要離開,走到門口又想起來,回頭吩咐小姐:"他酒醒了要是找我,就說我下班回家了。"


    驚歎號雖然在級別上比車軲轆低了許多,可是獲得別人尊重和禮遇的精神需求一點也不比車軲轆差,甚至比車軲轆更加強烈,因為跟車軲轆相比,他終究不過就是一個車隊的隊長。車軲轆覺得傷了自尊,驚歎號覺得被他傷得更嚴重。所以,驚歎號坐進自己車裏的時候,也在喃喃地罵他:"我靠,狗屁樣兒,什麽東西,說到底不就是個破局長還是個副的嗎,什麽東西嘛,今後我他媽的再搭理你我就是你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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