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黃金葉問他:“錢處長,我也要作競爭報告嗎?”


    錢亮亮說:“你不用,你直接做述職報告就成了。”


    這段對話是錢亮亮宣布了他的改革計劃之後第二天進行的,黃金葉能夠主動過來找他問這件事情,錢亮亮暗暗緊繃的心情鬆弛了許多,如果黃金葉根本對他的改革置之不理,既不報名參與競爭,也不作述職報告,就等於給錢亮亮出了一道難題。因為,如果她真的不當總經理了,錢亮亮沒有合適的地方安排她,而在人事局的幹部花名冊上她還是名正言順的正科級。


    錢亮亮對黃金葉說:“你也不用報名,因為你是現任的賓館總經理,但是也要跟其他人一樣公示一下,接受群眾的監督和評議,希望你能理解。”


    黃金葉說:“我肯定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和公示,我也肯定得參加這次聘任製度的改革,不然別人還以為是我主動不幹了呢,即便不能繼續幹了,我也得明明白白的,不能不明不白地下台。”撂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黃金葉剛走窩頭就推開門鬼鬼祟祟地進來悄聲詢問:“錢處長,你看我是直接報名競爭總經理好呢,還是先報名競爭副總經理好?”


    “隨你,這方麵我沒有供你參考的意見。”


    錢亮亮暗想,不管你報名競爭什麽角色,我看都挺懸,你的人緣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好。當然,這些話絕對不能對窩頭說,從那天會議的情況判斷,郭文英如果競爭副總經理,可能比窩頭的勝算還大一些。


    窩頭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進一步追問:“錢處長,這一回真的要通過競選提拔嗎?該不會你們事先已經有了人選,讓我們陪著玩吧?”


    錢亮亮正色而言:“你怎麽會這麽想?這絕對不可能,這次改革除了方案以外,沒有預設任何界限,完全按照公開、公平、公正、透明的原則辦事,關鍵還是看群眾對你的評價和組織對你的考核。”


    窩頭嘻嘻笑著,眼睛裏卻滿是懷疑:“那怎麽行,如果選出來的人跟你們的要求根本不一樣,你們還能讓人家上任嗎?前段時間市裏不是也搞過公開招聘嗎?最後上去的都是那些事先就已經內定了的人,那些沒有背景沒有根基報名參加競爭的最終不都是跑龍套給人家當了陪襯。”


    錢亮亮反問他:“你說的這些我怎麽都不知道?再說了,市裏怎麽回事兒我也管不了,我能管的範圍內就絕對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別跟我研究這些事了,有這個功夫還是抓緊時間準備演講報告吧。”


    窩頭訕訕地走了,錢亮亮不禁搖頭歎息,這些人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往難聽說是有野心,往好聽說是有事業心,可是真正給了他們這份實現野心或者事業心的正道,他們卻又疑神疑鬼思前想後地躊躇不前。


    “你最近忙啥呢?我聽說你在金龍賓館搞改革呢。”


    “對呀,搞完了我就拍屁股走人。”


    “你那一套別人早就玩膩了。”


    “在中國,你想想還有什麽把戲是沒有人玩過的?玩過的不見得就不能再玩了,我想先把金龍賓館的管理體製健全起來,為下一步徹底推向市場作組織準備。今後我不幹了,起碼可以有個健全的管理機構和管理製度,那個地方如果沒有接待處管著,絕對是一個人說了算,一手遮天,啥事情都能幹出來。”


    “你真不幹了?你幹嗎去?”


    “可幹的能幹的事情多了,我幹嗎非得當接待處長?讓我說,連接待處都不應該存在,純粹是多餘,搞的全是黨紀國法不讓搞的東西。反正我是下決心了,寧可辭職賣餛飩去,也不當那個整天迎來送往跟店小二差不多的官了。”


    橘子騰地從被窩裏鑽出來,赤身裸體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像受驚的兔子:“怎麽,你真的不想幹了?”


    錢亮亮跟橘子兩個人剛剛溫習完夫妻功課,這段對話是休息的過程中橘子漫不經心提起的,錢亮亮心想,如果不是你哥,看在處長這個位置以及相應而來的種種好處的份上,好賴我還能再混幾年,可是你哥成了籠罩在我頭頂上的烏雲,隻要在官場上混,我再怎麽幹也擺脫不了你哥的陰影。當然,這些想法錢亮亮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說出來,錢亮亮不是個好招惹是非的人,卻也不是個怕事的人,他唯一怕的就是橘子跟他認真講理,夫妻間本沒有什麽道理好講,所以夫妻間認真講起道理就格外可怕,因為你永遠也講不清道理。


    “不想幹了,整天陪著人吃喝玩樂,我簡直成了三陪小姐了。”


    橘子眼睛嘎巴嘎巴地眨著,眼珠子咕嚕嚕亂轉,活像正在打什麽鬼主意,錢亮亮知道其實她沒有打什麽鬼主意,隻不過是正在思考,她思考的時候表情跟打鬼主意很難區分,隻有錢亮亮能區別她思考跟打鬼主意之間的不同。


    “那也好,你現在幹的那個活確實不太理想,整天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攪在一起,弄不好就成了第二個李百威,多惡心。要是能換換地方我舉雙手讚成,可是,你打算幹嗎呢?宣傳部?你是學中文的,幹脆到宣傳部去吧。”


    “你要是希望我得肝硬化、神經病,我就到宣傳部去。”


    “咋的了?宣傳部不好嗎?”


    “大刮刀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這個脾性,到了她手底下,不出半年就得讓她折磨成神經病或者得上肝癌,我寧可到廁所掏大糞也不在她手底下當差。”


    “那你就到組織部去,你沒聽說嗎,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在組織部提拔機會多,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再說了,組織部跟我哥他們又是一個係統,有什麽事也能關照一下。”


    錢亮亮心說,我怕的就是跟你哥有什麽瓜葛,靠裙帶關係往上爬,這不正應了人家的話嗎。嘴上卻說:“你哥在組織部,我再跑到組織部去,叫別人看著好像組織部讓你們家包圓兒了似的。再說了,金州市委、市政府是你家辦的?我想到哪就到哪,有那麽方便嗎?”


    橘子說:“這也不幹那也不行,你當你是誰啊?算了,我困了,不跟你說了,實在不行你幹脆開飯館去,咱家今後就不用再開夥了。”


    錢亮亮說:“你還別說,我真的挺想開飯館,當個小老板,每天一開門就有錢進來,再雇上一幫人聽我指揮,比當處長還得勁兒。”說完也鑽進了被窩,橘子本能地滾到他的懷裏,錢亮亮以為她會否決自己這個聽上去有些渺小的理想,沒想到她卻開始打起鼾來,呼嚕嚕地活像一隻吃飽了沒事幹的老貓。


    錢亮亮開展的勞動人事製度改革一開始進展得挺順利,當然也有點小小的意外:黃金葉、窩頭、齊紅都報名參與競爭,黃金葉是現任總經理,仍然競聘總經理,齊紅原來說自己要報名競爭副總經理,結果卻報了總經理,錢亮亮問她:“你不是說要報副總經理嗎?”齊紅平靜地回答:“當不上總經理再考慮副總經理。”錢亮亮估計她直接當總經理可能有些困難,當副總經理的把握還是很大的。


    好像商量好了,窩頭也直接報名競爭總經理,錢亮亮問他:“你怎麽一上來就要當總經理,你能行嗎?”


    窩頭說:“要是還讓黃金葉當總經理,改革還有什麽意義?我就是要跟她競爭一下,看看誰的人氣高。”


    錢亮亮暗暗搖頭歎息,窩頭這人太沒有自知之明,就憑他那天在會議上遭到的一片噓聲,他能當上副總經理就不錯了,還報名競爭總經理,簡直是癩蛤蟆上磅秤,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然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讓錢亮亮瞠目結舌。按照他設計的程序,報名結束之後要連續公示三天,公示的頭一天便有連綿不絕的匿名舉報信遞送到錢亮亮手中,絕大多數都是舉報黃金葉的,有的信中揭發黃金葉在客房裝修的時候,把裝修工程交給她小叔子幹,其實她小叔子根本沒有這方麵的資質,都是臨時抓來的施工隊,等於把工程轉賣給了包工頭,然後他們再坐地分贓。還有的揭發黃金葉獨攬金龍賓館的采購業務,大肆收受回扣。也有揭發黃金葉對個別領導行賄的,行賄的金額最多的有三十萬,少的也有兩三萬,這個問題錢亮亮相信確有其事,他自己就收到過黃金葉送來的“獎金”。其他問題錢亮亮無法確定真實程度,有的信言之鑿鑿,把一些細節都講得有聲有色。比如說收回扣問題,有一封信裏就明確點了福建晉江一個長期在金州市做茶葉生意的私營老板,金龍賓館用的茶葉都是這個人供應的,每斤茶葉竟然給黃金葉提成百分之三十的回扣。還有一封信揭發黃金葉跟山東威海的一家公司來往密切,長期從那家公司購買海產品,然後按照價格的百分之十提取回扣。到了公示結束的第三天,錢亮亮收到的舉報信竟然已經達到了三十八封,其中三十封是舉報黃金葉的,剩下八封是舉報窩頭的,舉報窩頭主要是男女關係問題,說他經常值夜班時到樓層服務員那裏搞性騷擾,甚至把人家服務員的衣服撕破了。還說他跟餐廳的幾個女服務員關係密切,很不正常。抓賊抓贓,捉奸捉雙,這種事情沒有受害者本人親自投訴控告,並且能亮出可靠的證據來,根本沒辦法查清楚。對檢舉窩頭的信件錢亮亮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窩頭不是黨員,即便他真的有作風問題,跟黨紀國法挨不著邊兒,錢亮亮不知道像他這種情況該由誰來調查處理,隻好暫時壓在櫃子裏,等著問明白了這種事情該誰管再說。對黃金葉的舉報信錢亮亮並不為難,這種傳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從當上這個接待處長耳根子就沒有清靜過,在公開競聘的時候突然湧出來這麽多舉報信就更值得懷疑,不能排除有人誣告抹黑阻止黃金葉繼任的可能。所以錢亮亮作出了他自認為正確的選擇:將舉報黃金葉的控告信一律交給市紀委,由他們調查核實。而公開競爭該怎麽進行還是照樣。隻有齊紅比較消停,沒有一封舉報她的信件,錢亮亮懷疑舉報黃金葉的信件是窩頭搞的鬼,專門把他叫來談話,窩頭的眼睛、麵容共同組成了極為真誠的無辜表情,賭咒發誓地堅決予以否認,說他絕對沒幹這種事情。錢亮亮警告他:“如果這些事情是你幹的,一旦調查清楚,即便你競爭上了也要拿下還得追究你的誣告罪。”窩頭說:“要是我幹的,我就是黃金葉的孫子,這是什麽時候了,幹這種事情明擺著是給自己找麻煩,我再蠢也不至於在這個時候幹這種事情。”錢亮亮無奈,隻好對他的賭咒發誓姑妄聽之、姑妄信之。既然不是窩頭幹的,那麽就可能是齊紅,可是他卻沒有找齊紅談,跟窩頭談過之後他都有些後悔,這種事情不管是誰幹的,誰都不會承認。


    錢亮亮想,該辦的先辦,不能因為這些若有若無半真半假的舉報信幹擾了自己的改革進程,退一萬步說,經過調查真的有什麽問題,聘任上了也可以隨時解聘,所以公示三天之後錢亮亮如期召開大會,黃金葉作述職報告,窩頭跟齊紅作競聘演說。不管是述職報告還是競聘演說,誰都是怎麽好聽怎麽講,說得天花亂墜,都把自己描繪成了美麗的花朵、稀世的珍寶。窩頭跟齊紅是競爭者,自然要對金龍賓館過去的工作以及存在的問題進行評價,然後再提出他們改進和提高的舉措。於是金龍賓館過去的工作在他們嘴裏簡直一塌糊塗,管理水平低下、工作秩序混亂、獎懲不公、事故累累,窩頭還專門提到了接待首長的時候發生的集體拉稀事件,似乎事故的責任人就是漏網的壞分子。他們倆在那裏演講,黃金葉如坐針氈,氣得活像變色龍爬進了百花叢,赤橙黃綠青藍紫,臉上的顏色一會一個變化,錢亮亮真怕她不顧一切當場跟窩頭、齊紅杠起來,鬧得會議沒法開下去。可黃金葉卻硬是忍了,忍字心頭一把刀,看到黃金葉坐在那裏活像一尊石雕,錢亮亮對她有點佩服,又有點膽戰心驚。


    演講完畢之後,所有職工便開始采取無記名方式對這三個人投票,投完票三個監督員郭文英、梁美燕和張曉雲便開始計票,計票的結果再一次讓錢亮亮大驚失色:齊紅得票最高,窩頭排名第二,黃金葉分數最低!錢亮亮有些暈,這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結果,他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黃金葉終於再也鎮定不了,起身憤憤離去,會議室的大門讓她摔出了一聲巨響,會場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到驚嚇,瞬間會場寂靜無聲,喧鬧仿佛像鍘刀下的麥草被攔腰斬斷,錢亮亮心裏也怦怦亂跳,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非常難以處理的局麵,甚至可以說是自己已經陷入了困境,事情絕對不會到此為止,最終發展到什麽結果錢亮亮想象不出來。


    人們都默默地等著他宣布結果,為了體現公正、公平、公開,當場公布投票結果,這是他多次當眾強調過的,他隻好如實宣布:齊紅票數最高,窩頭第二,黃金葉第三。這無疑等於宣布從今往後,齊紅就是金龍賓館的總經理,窩頭跟黃金葉隻能成為副總經理。宣布過後,不知道誰帶頭鼓掌,掌聲從稀稀落落轉而變得密集響亮,活像由小到大匯成一片的暴雨,暴雨般的掌聲也讓錢亮亮清醒過來,事到如今,除了承認這個超出自己意料的結果再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改變事實,除非自己推翻這個結果,錢亮亮當然不會自己否定自己。錢亮亮於是鄭重宣布:經過報名、公示、演說、群眾評議這一係列公正、公平、公開的程序,齊紅成為金龍賓館的總經理,窩頭跟黃金葉擔任副總經理,正式任命隨後下達。又是一陣掌聲,錢亮亮也不明白這掌聲是對自己的支持還是對新一屆領導班子的歡迎,過了許久錢亮亮又經曆了許多事情之後,再次回想起這陣掌聲,才多多少少地體味出群眾的掌聲並不見得就是支持或者歡迎,很多情況下喝倒彩或者起哄也會鼓掌。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組織新班子開會交接工作重新分工,黃金葉告假,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參加任何會議,也不來上班,錢亮亮還有些為難,齊紅跟窩頭卻毫不客氣,不管黃金葉來不來,照樣走馬上任,開始像模像樣地行使起自己的職權來。金龍賓館像一台早已編製好程序的電腦,齊紅跟窩頭又是操作這台電腦的行家裏手,管事的換了照樣正常運轉。分工也很有意思,齊紅是總經理,分配自己管全麵工作,財務、人事、辦公室這幾個部門歸她直接管。窩頭分管餐廳、采購、維修、培訓等等許多項目,看著管得挺多,實際上都是出力不掌權的買賣。錢亮亮問窩頭對這樣分工有沒有什麽意見,窩頭苦了臉說:“副手嘛,就是替一把手打工的。”客房服務、總台和保安歸了黃金葉,黃金葉沒來,就暫時由郭文英代管。


    下麵的事就是到人事局備案,然後就可以直接下達正式任命文件了。在人事局錢亮亮卻受到了客氣而堅決的拒絕,局長告訴他,最近收到了許多群眾的來信,反映金龍賓館招聘過程中的問題,市領導作了批示,對於金龍賓館招聘的新任領導班子暫時不下文件,等到問題調查清楚了以後才能確定下一步怎麽辦。錢亮亮問都反映了些什麽問題,局長說,主要的問題就是在招聘過程中,有人大搞非組織活動,通過不正當手段拉選票,寫誣告信。錢亮亮問能不能說具體點,局長說這件事對你來說沒什麽可保密的,到時候我們可能還得請你出麵幫助調查,這些都是我們收到的群眾來信,你自己看看吧。說著從抽屜裏掏出來一大摞已經拆了封的信遞給了錢亮亮。


    “你就在我這兒看,信可不能拿走啊,我給你泡杯茶,你靜下心來認真看看,有的問題還十分嚴重呢。”局長給錢亮亮泡了一杯茶,然後就走了,扔下他一個人拜讀那些群眾來信。


    這些信寫得都不長,所以錢亮亮很快就一封封看完了,看完了信,錢亮亮的胸腔裏就像填滿了又臭又髒的爛抹布,既窩囊又鬱悶,簡直要窒息過去。如果信中反映的問題都是真實存在的,那麽,自己搞的這場公開招聘平等競爭的所謂勞動人事製度改革簡直就成了一場鬧劇,自己則是這場鬧劇的主角。錢亮亮難以相信信中所講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信裏頭說窩頭為了拉選票,居然找到每個不支持他的服務員個別談話,並且自掏腰包請客房服務員吃酒席,還發紀念品。這等於變相的花錢買票,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錢亮亮估計自己不會一點風聲都聽不到。不過會議上客房服務員集體對窩頭起哄,後來窩頭得票卻比黃金葉還多這個事實,卻也讓錢亮亮不得不對他的票數畫個問號。信裏頭還提到窩頭作風惡劣,對女同誌動手動腳,說輕了是作風輕浮為人下流,說重了就是明目張膽地搞性騷擾。還有幾封信提到了齊紅,說齊紅在競聘過程中大搞拉票和非組織活動,寫匿名信誣告原任總經理黃金葉並給一些班組長許諾,說如果她當了總經理,就要把班組長津貼提高一倍,然後鼓動這些班組長動員手下的職工給自己投票。這些信件揭露出來的問題活像把錢亮亮硬塞進了芬蘭桑拿浴,一會是高溫蒸煮,一會是冰水浸泡,搞得他頭昏腦脹。


    局長回來見錢亮亮呆坐在沙發上臉色難看,關切地問他:“你怎麽了?沒事吧?”


    錢亮亮晃晃腦袋,似乎這樣就能讓腦海裏亂成一團的腦細胞複位:“我沒事啊,這些信都是哪來的?”


    “絕大部分都是從市領導那裏轉過來的,你看看該怎麽處理?市主要領導作了批示,讓我們認真調查嚴肅處理,你看該怎麽辦?”


    錢亮亮說:“市領導批示說認真調查,沒說不認可金龍賓館的領導班子啊。”


    局長說:“其實金龍賓館早就應該實行企業化管理了,現在這個樣子非驢非馬,既不是事業單位又不是企業,我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不過市領導批示到我們這兒來了,我們還得管,所以嘛,不能下文。我建議你也不要急,省得事後麻煩,等事情調查清楚了再說。”


    錢亮亮說:“我的看法是這樣,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該下文件還是下,先保證賓館工作的正常秩序,同時我配合你們積極調查,如果這些問題屬實,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不然會影響工作。”


    局長沒有吭聲,給他的杯子續上水才說:“文件是你們接待處下,我也擋不了,要是文件下了又查出問題還得下文件解聘,那個時候你就被動了。”


    錢亮亮苦笑道:“我現在已經夠被動了,要是文件遲遲不下就更被動。”


    局長說:“你這個人也真是的,人事製度改革誰也不敢說不對,可是幹什麽事情都不能忘了咱們中國的國情。咱們中國人最大的本事是什麽?就是把正經事變成荒唐事兒,把荒唐事兒變成正經事。魯迅早就說過,中國人最聰明,可是沒用在正地方,或者說聰明過頭了。”


    錢亮亮跟這位局長過去接觸不多,印象中這個人挺深沉,挺穩重,是用官場模具鑄造出來的樣板。今天聽他滔滔不絕的這麽一番議論,才發現這人腦子裏倒還真裝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論。不管他說的這番道理對不對,對解決自己目前麵臨的難題沒用,錢亮亮沒心再跟他討論中國人的毛病,匆匆告別,回到辦公室認真思摸了半天,越來越感到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按照舉報信上的內容找窩頭跟齊紅談話,他們肯定會一口否認,齊紅甚至還可能哭天抹淚地喊冤叫屈。如果按照人事局的意見,就這麽拖著不下任命文件,夜長夢多,到時候說不準還會變出什麽戲法來。反正人事局要出麵調查,就讓他們查好了,查到誰頭上誰認倒黴,他該下文件照下,先把局麵穩定住了再說。大不了到時候推翻文件重新任命一幫人,這種任命文件又不是中央文件、國家法律,說改隨時都能改。想通了這一點,錢亮亮就親自擬寫了任命齊紅為金龍賓館總經理,窩頭跟黃金葉為副總經理的文件,接待處的章子就在齊紅手裏,讓齊紅打字蓋章下發。這種事情齊紅當然無比積極主動,第二天文件就收拾妥當,該抄送的抄送,該抄報的抄報,該下發的下發。本來按照原計劃文件還要在職工大會上正式宣布,經過這麽一折騰,錢亮亮也沒了那份心情,就沒召開那個大會。倒是齊紅跟窩頭覺得不開大會宣布一番,他們的上任就像阿q畫的那個圈不夠圓滿,自作主張召開了全賓館職工大會,邀請錢亮亮到會,錢亮亮借口有事沒去,他們自己就把任命文件念了一遍,算是給自己的新職務畫了一個句號。


    齊紅跟窩頭在那邊熱熱鬧鬧地開全員大會,錢亮亮就藏在辦公室裏寫辭職報告,他這份辭職報告很特別,他不是個人辭職,而是替接待處辭職。報告裏寫到,根據他到接待處工作一年的體會,他認為接待處這個單位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金龍賓館也沒必要讓接待處管著,金龍賓館應該徹底企業化走向市場。今後來了需要接待的客人,是誰的事就由誰出麵,外賓來了有外事辦,領導來了有書記、市長,反正不管來了什麽人,對等接待各負其責就行了,關鍵是要建立健全接待工作製度,今後來了客人也不再一律住在金龍賓館,而是根據成本和服務質量的交叉指數采取類似於招投標的方式,哪家賓館條件優越就在哪家賓館接待,費用也完全采取賓館記賬、具體接待人員簽字、主管領導審核、財政局根據規定標準核銷的程序,加強控製。這樣一來,少了一個機構,省了大筆的資金,市政府不再替金龍賓館背折舊、維修、補貼種種費用,也有利於金龍賓館在市場競爭中不斷提高服務質量、改進管理手段、增加經濟效益,真正成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經濟實體。錢亮亮想盡量在報告裏把自己的觀點闡述清楚,做到言之有據讓領導們覺得言之有理,翻資料、查數據、字斟句酌,比過去給書記寫講話稿還費心思。


    錢亮亮躲在辦公室裏挖空心思地想說服市委、市政府領導同意他的觀點,對接待工作來個徹底的改革。可突然門卻被敲得咚咚作響。這個時候有人打擾,錢亮亮的思路被打斷了因此很不耐煩,朝外麵吼道:“誰呀?什麽事?”


    窩頭在外頭喊:“錢處長,紀委的人來了。”


    過完年就一直傳說省紀委要到市裏查常書記的事兒,卻一直沒來,錢亮亮聽到窩頭說紀委的人來了,便以為是省紀委的人來了,暗想:怎麽說來就來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難道是為了保密?邊想邊開了門,果然是紀委的人,不過不是省紀委的,而是市紀委的,一個是監察二處的李處長,一個是調研處的王科長,這兩個人是錢亮亮認識的,還有兩個人不認識,年紀很輕,體格健壯,看上去不像政府幹部,倒像是穿了便衣的武警。


    錢亮亮看到是市紀委的人,恍然大悟,想到前段時間搞公開競聘的時候,有許多反映黃金葉經濟問題的匿名信,他都轉給了紀委,估計他們來是了解這方麵情況的,便請他們進來說。李處長的臉嚴肅得像刨光了的棗木板,點點頭走進了辦公室,另幾個人也相跟著走了進來。窩頭識相地說了聲:“錢處長,沒什麽事我去忙了。”錢亮亮說你去忙吧,然後跟在紀委幾個人的後麵回到辦公室,把辦公室的門掩上之後問道:“你們是為匿名信的事來的吧?”


    李處長答話:“對,你把情況給我們說說。”


    錢亮亮說:“其實那些事情過去我就聽到過傳聞,據說你們紀委也曾經接到過舉報信,前段時間我們搞公開競聘,公示的時候又有人寫了許多這方麵的舉報信,到底這些問題是否存在我也不清楚,又不能壓在我手裏,就轉給了紀委,請紀委查一下,如果問題屬實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如果確屬捕風捉影的事兒,也好還黃金葉一個清白。”


    李處長跟王科長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對錢亮亮說:“我們今天不是為黃金葉的事來的,我們來找你是有些問題要向你核實,你是不是曾經向銀行貸過三百五十萬,其中的三百萬轉給了市紡織廠,你們自己留了五十萬?”


    錢亮亮說:“是呀,怎麽了?這件事情市領導都知道。”


    李處長說:“市領導知道這筆貸款是用來幫助市紡織廠維持生產的流動資金,可是市領導還有不知道的事情,請你說清楚。”


    錢亮亮有些暈,想了想說:“市領導不知道的就是那五十萬,我們留給了金龍賓館作為流動資金,這筆錢由金龍賓館控製,我沒經手。除了這五十萬,剩下的事情我知道的市領導都知道,我不知道的市領導可能也知道,你們去直接找市領導問問就都清楚了,這裏麵沒有任何問題。”


    王科長“哼”了一聲說:“企業間不得拆借資金,你們從銀行貸款轉手拆借給紡織廠本身就是問題,還說沒有問題。”


    錢亮亮說:“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是市領導讓辦的,我又沒吃多了撐得難受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哪個市領導讓你辦的?”


    “蔣大媽。”


    “你是說蔣副市長?你倒會挑人,明明知道他現在失蹤了,你怎麽不說是馬克思讓你辦的呢?”王科長這話本身就夠嗆人的,再配上他那雙乜斜著看人的眼睛,滿是譏諷嘲弄,讓錢亮亮火冒三丈:“有事說事,你別放屁崩沙子,你們不就是趁蔣大媽找不著的機會來挑毛病嗎?告訴你,即便蔣大媽死了,事情也明明白白,這是在會議上確定的,參加會議的有十幾個人,包括銀行行長,事情一清二楚,你們別問我,我也沒時間奉陪,你們先把情況調查清楚了再來找我。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們閑聊。”


    李處長冷冷地說:“再給你說具體點兒,你通過金龍賓館給市紡織廠貸款的事我們跟你一樣清楚,我們對這個過程不感興趣,我們讓你說清楚的是這筆貸款的幕後交易。”


    錢亮亮正色回答:“我現在就向你們說清楚,幕後沒有任何交易,如果真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有什麽幕後交易,你們盡可以去調查。”


    王科長冷冷地說:“還說沒有幕後交易,會上定的貸三百萬,你們貸了三百五十萬搞賬外資金還說沒有幕後交易,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實在是可笑。”


    錢亮亮對這位說話老是冷嘲熱諷的王科長討厭已極,乜斜著他滿臉不屑地學他冷笑:“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實在是可笑,連人話都聽不懂卻還直立行走確實可笑。”


    王科長質問他:“你這話什麽意思?”


    錢亮亮繼續哼哼哼地冷笑著說:“聽不懂啊?這就對了,證明我沒說錯,你確實聽不懂人話。”


    王科長惱怒地訓斥他:“你這是什麽態度?告訴你我們是履行公務,正當查案,你必須老老實實地配合。”


    錢亮亮繼續學他的樣兒哼哼哼冷笑,乜斜了他一眼卻不搭理他,把王科長氣得麵紅耳赤。李處長嚴肅地對錢亮亮說:“我現在向你宣布:經市紀委常委會討論並報請市委主要領導同意,現決定對你采取組織措施,要求你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代問題,現在請你跟我們走吧。”隨即那兩個像便衣武警的人就過來站在了錢亮亮身邊。


    錢亮亮愣了,他知道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雙規”,過去常常聽到這個詞,尤其是近年來動不動就能聽說某某某領導被雙規了,每當聽到這種事兒,錢亮亮跟老百姓的心理一樣,覺得挺解氣,又抓住了一個腐敗分子,同時也暗暗警醒自己,現在自己也進入了容易腐敗的行列,一定要小心謹慎絕對不能幹出讓人“雙規”的事情來,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沒逃脫“雙規”的命運。


    “到哪去?”


    這是他本能問出的一句話,他知道自己絕對沒犯值得“雙規”的事兒,可是他的腦子裏卻混亂一團,找不出別的話來拒絕“雙規”,似乎在李處長宣布對他進行“雙規”的同時,他的思維能力就喪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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