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金龍賓館在初春的晨曦中格外有情致,梨樹吐出了白嫩的花蕊,白楊展開了嫩綠的枝椏,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擻青翠欲滴,靜謐中讓人感受到勃發的生機和鮮活的氣息。外觀各異參差錯落的建築沉默著,掩蓋了內裏的生活,包括美的醜的。錢亮亮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金龍賓館,這裏曾經是他輝煌的起點,如今卻是他的傷心之地。本來他不想在剛剛結束“雙規”的第二天就來上班,是橘子逼著他來的,橘子說越是這樣越應該早點上班,挺直了腰杆子讓別人看看,錢亮亮還是錢亮亮,啥事沒有,照樣是接待處處長。錢亮亮對她的這夾雜著幾分稚氣幾分誌氣的意見不以為然,後來想想,還是來了。因為,他遲早要來一趟,他可不想像李百威那樣,扔下一屁股屎連辦公室裏自己的東西都不敢收拾就一走了之。他走也要走得幹幹淨淨堂堂正正,決不遺留任何讓人家覺得麻煩的後遺症。


    大門口的保安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姿勢標準地給他敬了一個禮,錢亮亮朝他笑笑,他也朝錢亮亮笑笑。賓館的大廳裏張曉雲剛剛上班,正在手忙腳亂的清理衛生整理總台,見到錢亮亮也是愣了一愣,然後興高采烈地問:“錢處長早,您上班了?”


    錢亮亮點點頭:“你也早,最近客人多不?”


    張曉雲說:“立春了,天暖和了,開始上客人了,昨天我統計了一下,入住率能達到百分之六十。”


    錢亮亮朝後麵自己的辦公室走,見張曉雲跟了過來,便停下步子問他:“還有事嗎?”


    張曉雲囁嚅著說:“我、我伯伯讓我給您說一聲……紡織廠的貸款跟利息都還了,讓您放心,他說有時間還要請您吃飯。”


    錢亮亮說:“你給他說,這件事情是我給他添了麻煩,可真把他愁壞了,應該是我請他向他賠禮。”


    錢亮亮的辦公室窗明幾淨,茶幾上還擺放著一盆迎春花,花開得正豔,粉紅色的花朵散發著淡淡的芳香,讓人仿佛沐浴在春天的陽光裏。不知道是賓館的人知道他放出來了專門打掃的,還是一直保持這個樣子。錢亮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開始收拾他的東西。他把文件資料放到了寫字台上,屬於自己的東西裝進了紙盒箱子。一些用不著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凡是屬於他自己的他就扔到了垃圾桶裏,屬於公家的原封不動。清理這些東西,就像為自己辦理後事,盡管現有的一切——潔淨的環境,春天的氣息,友好的同事和下級,都有理由讓錢亮亮心情愉快,可是料理後事的感覺總是伴著一屢淡淡的惆悵,讓人的心情壓抑,就好像走到岔路的人,麵對未知的旅途,即便身邊的景色再美,遇到了再高興的事兒,內心深處也會有隱隱的不安。


    東西收拾完了,錢亮亮就出門到各個崗位向人們告別,他現在還不能告訴人們他的決定。但是,無論如何在離開這裏之前應該跟他們握握手,說說話。他先來到了齊紅跟郭文英的辦公室,齊紅跟郭文英都在,見到他便同時站起來:“我剛才聽說你上班了,想過去看看你又怕你剛來有什麽事情要辦,正和小郭商量著一會過去看你呢。”齊紅的神情很爽朗。在錢亮亮的想象中,剛剛當了幾天總經理就被撤下來的齊紅應該沮喪憤懣,她卻偏偏沒有那樣,這就是齊紅,拿得起放得下,正麵看是女中豪傑,反麵看是女中奸雄。


    “我的辦公室打掃得很幹淨,誰打掃的?我真得好好謝謝她,也謝謝你們。”


    郭文英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客房部照樣天天打掃,每天都那樣。對了,昨天聽說你沒事了,就要回來上班,餐飲部的梁美豔端了一盆迎春花給你擺到房間裏,說是代表餐飲部的服務員歡迎你。”


    錢亮亮心裏頓時熱辣辣的,眼睛酸酸的就想有點淚水滋潤一下,他怕自己失態,說了聲你們忙我到別的地方看看去,就匆匆退了出來。他跟梁美豔這些普通的服務員並沒有過多的交往,更沒有過什麽格外的關照和偏袒,反之每當他陪客人的時候,人家還得提供最優良的服務,盡心盡力地伺候他們,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等待人,把人家當成真正意義上的同事,他所做的僅僅是這一點,人家就把他當成了親人,這一盆花的分量太重了,寄托著這些普通服務員對他的肯定、關懷和支持。他決定,別的什麽都可以不帶,這一盆花一定要帶回家,把這些普通服務員的心意帶回去,牢牢地珍藏在心裏。


    他在餐飲部、客房部、後勤組、保安部轉了整整一圈,大家都以為他是在視察領地,除了采取各種方式對他重新回到崗位上表示祝賀以外,還紛紛向他匯報本部門的工作情況,他也就聽著,卻不作任何表示,匯報工作的人便以為他被關了這麽長時間,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倒也不覺得有什麽異樣。有的人在崗位上他見到了,有的人休息或者輪班他沒見到,遺憾的是餐飲部的服務員們還沒到上班時間,都沒能見上。見到的人他在心裏暗暗向人家告別,沒有見到的人隻好等以後有機會再說聲再見了。


    下午,他到市政府找王市長,王市長如今很忙,秘書讓他等,他就跑去看蔣大媽。蔣大媽的辦公室隻要人在從來不關門,錢亮亮在走廊裏就聽到蔣大媽在吼,好像在跟什麽人吵鬧,或者在訓斥什麽人。來到辦公室錢亮亮愣了,市紀委的李處長和王科長在蔣大媽的辦公室裏,見到他們錢亮亮的精神立刻亢奮了,好像跟他們鬥嘴鬧氣已經成了本能:“喲,錢亮亮貪汙受賄案專案組搬到蔣副市長辦公室來了。”


    李處長跟王科長非常尷尬,站起來跟他打招呼,錢亮亮問:“你們跑哪去了?把我扔下不管,差點沒把我餓死。”


    蔣大媽說:“我正說這件事呢,辦案、調查都沒錯,違反組織程序輕率對處級幹部‘雙規’那是上級定的跟你們也沒關係,可是你們不能那麽不負責任,把人一扔就不管了吧?萬一你們不在他自殺了呢?失蹤了呢?出別的事情了呢?真是太不像話。”


    錢亮亮有些奇怪,這件事情根本不歸蔣大媽管,官場潛規則之一就是:不屬於自己主管的事情根本連問都不問。蔣大媽雖然是市委常委,分工卻是抓經濟,屬於政府係列,跟紀委根本是兩個係統,他把人家紀委幹部叫來訓斥,別說分管紀委的領導會不高興,就是這兩個紀檢幹部當麵頂撞他,他也會下不來台,而且會無可奈何。


    李處長愁眉苦臉地解釋:“蔣副市長,你也替我們想想,辛辛苦苦辦案,費力不討好,鬧來鬧去鬧了個冤假錯案,而且是有人故意製造的冤假錯案,我們怎麽好意思麵對錢亮亮同誌?我們向上匯報,常書記又不認可我們的調查結論,除了一走了之我們還能怎麽樣?”


    王科長還是那副德性,表情、話語都像是譏諷嘲弄誰:“錢處長也真是的,放了讓他走他老老實實不動彈。要不是我們請省公安廳技術鑒定那個簽名是模仿偽造的,到現在這件事情也說不明白。不管怎麽說,我們到頭來還是把這件事情查清楚了,雖然關了錢處長一段時間,不是也還了他一個清白嗎,你說是不是錢處長?”


    蔣大媽虎著臉說:“這麽說你倒是有功勞,該獎勵了?”


    王科長搖晃著腦袋說:“該否定的就應該否定,該肯定的就應該肯定,肯定之肯定就是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肯定嘛。”


    蔣大媽說:“那好,錢亮亮現在也在場,你們對他說,哪些該肯定哪些該否定。”


    李處長說:“辦案的前半部分不管是誰定的,我們作為具體經辦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是應該否定的。後半部分,當我們感到這個案子有些疑點、漏洞的時候,就主動聯係省公安廳動用技術手段查清了事情的真相,這是應該肯定的。再後來,我們發現這是冤假錯案,向上級匯報上級卻逼著我們繼續對錢亮亮同誌‘雙規’,不查出問題不準放人的時候,我們一氣之下撒手不管,這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也是該否定的。”


    錢亮亮在一旁聽著,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和他們背後都有相互之間並不知道的故事,也都有各自的苦惱,就像有的人得了關節炎,有的人患了胃潰瘍,病症不同卻都不好受。蔣大媽聽了李處長的話點點頭說:“有道理,不過我還是對你們有意見,哪能關了一個人,還是一個處級幹部,你們自己啥話不說掉屁股就跑了,說出去都丟人,真是大笑話。”


    王科長說:“誰知道錢處長是這種人,沒人管了你回家不就完了?他又老老實實呆著不動彈……”


    蔣大媽火了:“這話你說了兩遍了,別拿著不是當理說,翻來覆去就拿這句話對付我。我真煩你,你別吱聲了好不好?”


    王科長尷尬地把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鏡朝上推了推,不敢吱聲了。錢亮亮連忙出麵打圓場:“沒事,沒事,不都過去了嗎?就像剛才李處長說的,不管怎麽樣經過紀委的同誌努力,還了我一個清白這比啥都重要,王科長說得也對,不怪你們怪我自己沒主動逃跑,我感謝你們,真的,不是諷刺,我是真心的感謝。”


    蔣大媽說:“看看,人家錢處長多有水平、多有胸懷,你們啊,我說你們你們還不服氣,比一比就應該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了吧?”


    李處長和王科長讓錢亮亮跟蔣大媽一唱一和弄得難堪,也不好再替自己辯解,李處長說:“我誠心誠意接受蔣大……副市長的批評,也向錢處長道歉,我們的工作有失誤,不過最終把事情搞明白了,還了錢處長一個清白……”


    蔣大媽讓他氣得笑了起來:“你這個李處長啊,怎麽這麽會說車軲轆話?轉來轉去又轉回來了,是不是還得讓錢處長再感謝你們一次?算了,我沒說你們別的,就是對你們把人家關了那麽長時間結果連個屁都不放自己一走了之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有意見……”


    他剛說到這兒,王科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蔣大媽瞪著眼睛問他:“你笑什麽?有什麽可笑的?”


    王科長趕緊憋住笑說:“我是笑蔣大……副市長你也挺能說車轆轤話的,從我們一進來你就說這件事兒,我那句話說了兩遍你就罵我,你這句話說了幾遍我都記不清了也不敢罵你。”


    蔣大媽愣了一愣:“我說車軲轆話了嗎?我老了,你們也老了嗎?另外,你們別老蔣大副市長、蔣大副市長的那麽叫,我知道你們背後都叫我蔣大媽,有本事就當麵叫,再不然就老老實實叫蔣副市長,老在半道上改口,難受不難受?我沒事了,你們忙你們的去,跟你們談話真累。”


    李處長跟王科長起身告辭,錢亮亮起身跟他們握了握手說:“真的,我挺感謝你們。”


    李處長跟王科長走了,蔣大媽回過身來對錢亮亮說:“這都是些好同誌,工作認真,責任心強,你真的不要對他們有什麽想法。”


    錢亮亮說:“我剛才對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確實挺感謝他們的。”


    坐下之後,錢亮亮問:“蔣副市長,聽說你這次出國經曆不凡,啥時候有時間了給我講講你們的非洲曆險記。”


    蔣大媽說:“有什麽可講的?簡直丟人,讓省外事辦通報批評了一通,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確實夠刺激的。”說著就開始給錢亮亮繪聲繪色地講起了他們在國外的經曆。他那些事錢亮亮已經聽秘書長講述過一遍了,他講得還沒有秘書長講得生動。錢亮亮怕他嘮叨起來沒完,就轉了話頭奇怪地問他:“李處長他們找你幹嗎?”


    蔣大媽說:“找我個屁,是我找他們,你的東西不是讓他們沒收了嗎,我得替你要回來,不管怎麽說這場事是我惹出來的,我不在那沒辦法,隻要我回來了,我就得一管到底。”說著把一個塑料袋遞給錢亮亮,“查查,看少了什麽東西沒有,少了什麽我再朝他們要。”


    錢亮亮接過來認真察看了一遍,沒發現少什麽東西,就把錢包、手機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分別裝進了口袋:“沒少啥,他們保管得挺好。”


    “你怎麽把常老大得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在的時候看他對你挺欣賞、挺器重的呀。”


    “他那不是欣賞我,是欣賞我大舅哥,也不是器重我,是器重我的社會關係。”錢亮亮對蔣大媽向來有種朋友哥兒們的親近感,而不像對其他領導那樣僅僅當成自己的上級,所以跟他說話也就比較敞亮:“我記得我剛剛上任的時候,你問過我知不知道為什麽提拔我,我說我不知道,我反過來問你你說你也不知道,當時我確實稀裏糊塗不知道怎麽就提拔到我頭上了,還以為因為我在市委秘書處幹啥事讓領導欣賞上了。後來才知道,常老大不知道怎麽就了解到我大舅哥是省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就順手給了我那麽個甜頭。後來的事就複雜了,我跟黃金葉因為工作上的事有些摩擦和衝突,黃金葉在他跟前做了反麵工作,再加上他帶我上北京讓我找賈秘書幫他跑官,還賄賂人家,人家拒絕了,可能他也把這筆賬算到了我的頭上,剛好王市長又讓我找賈秘書請首長出麵幫助金州市解決托托河引水工程的事兒,人家幫忙了,而且辦成了,可能這也讓常老大心裏頭不高興,覺得我是王市長的人,他提拔我我卻背叛了他,其他還有什麽原因那就是他肚子裏的事了,我也說不清,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這樣一些原因吧。”


    蔣大媽沉思著,半晌說:“我說過多次你政治上不成熟你還不承認,即便是你說的那些原因,大不了把你調走,看在你大舅哥的麵子上再怎麽也不至於捏造事實誣陷你呀。”


    錢亮亮有些不服氣地問:“你政治上成熟,你說是什麽原因?”


    蔣大媽沉吟片刻說:“分析常老大的行為,要從政治角度考慮問題。他收拾你說到底還是政治原因,其一,常老大的事兒在金州市鬧得沸沸揚揚,這個時候抓你的腐敗,可以把人們的注意力從常老大自己身上轉移到你的身上。其二,也可以製造一些混亂,甚至可以混淆視聽,說起來就是因為他堅持調查處理你的問題才有人在提拔問題上做他的文章,這樣一來你大舅哥即便想投他的反對票,也會投鼠忌器。其三,你跟你大舅哥還有那個賈秘書的關係現在金州市幾乎無人不知,這個時候把你抓了,反過來不是更能顯得常老大公正、鐵麵無私嗎?人們都說無私才能無畏,常書記正是要通過無畏來表現他的無私。其實,常書記這也是敗中求勝的無奈之舉。”


    錢亮亮趁機問:“誣陷我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就是黃金葉沒錯吧?”


    蔣大媽說:“你沒進來之前我還問過李處長他們倆,這件事情很難查清楚,收條和舉報信寫著紡織廠的地址,以紡織廠職工的名義直接寄給紀委的,裏麵還附了那個假收條。這件事情也不見得就是黃金葉幹的,我認為黃金葉的人品還沒有壞到那個程度,她最多在常書記麵前說說小話,你跟黃金葉矛盾比較突出就認為是黃金葉幹的,難道常書記除了黃金葉就再沒有人手了嗎?誰幹的並不重要,不管是誰幹的,沒有常書記的支持也幹不成這件事情。紀委向常老大匯報,常老大馬上開常委會研究,會上定了調調,不管是誰,也不管有多硬的靠山,一查到底,嚴肅處理。有句話我本不該對你說,可是不說又不行,真正讓我吃驚的是,常委會上沒有一個人替你說話。當然,一把手的態度這麽明確、堅決,對其他常委有影響,可是你也不能不考慮我過去給你說過的話,得罪了人遲早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就憑一封匿名舉報信就要‘雙規’你,明明不對,可那些常委為什麽不替你說話?值得認真想想。”


    錢亮亮聽了這話,忍不住問:“王市長也同意對我‘雙規’嗎?”


    “王市長跑到鄰省會勘引水工程現場,沒參加會議。不過就算他參加會議也沒多大用,少數服從多數,他一個人在常委會上也不過就是一票。再說了,在那種情況下王市長能不能為了你正麵跟常書記衝突也沒辦法證實。”


    蔣大媽的話就像冰水直接灌進了錢亮亮的胸膛,從裏到外冷得直打寒顫,心寒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便沉了臉呆呆地坐著。


    蔣大媽見他不說話了,就問:“你找我有什麽事沒有?”


    錢亮亮說:“我是來找王市長的。”


    蔣大媽說:“找王市長幹嗎?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王市長現在很忙,你的事就別再打擾他了,給我說說,看我能辦不。”


    “這事你還真辦不了,我找他是不想幹了。”


    “什麽?不想在接待處幹了?這是何苦,給你透露個消息,你不還是副處級嗎?已經定了,把你扶正,正處級,王市長說你這個接待處長幹得最有實效,托托河引水工程你是頭功,這個時候你提出不幹了,不等於讓王市長熱臉貼個冷屁股嗎?”


    “我是真的不想幹了,整天迎來送往、吃吃喝喝、請客送禮,實在一點意思都沒有。”


    蔣大媽直盯盯地看了他一陣,像是在核實他說的是不是心裏話,然後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個人還真有性格,你現在這個工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好差事,你才幹了幾天就膩了?你要是實在不想幹了,換個地方倒也成。對了,你幹脆跟我幹經濟工作吧,到市經貿委當個副主任,照樣正處級,分管對外聯絡,出國機會多,現在經濟工作是中心,提拔機會也多,怎麽樣?你要是願意我出麵給王市長說。”


    錢亮亮問他:“你說能頂事嗎?”


    “咳,不是吹牛,王市長如今對我老蔣可是言聽計從,這一趟國出的,雖然受了點磨難,可是收獲大大的,一下子給紡織廠帶回來五千多萬貨款,八千多萬合同,紡織廠一下子就活了,現在正在擴大生產擴大招工,你沒看現在市政府大院門口多清靜,連著一個多月沒集體上訪的了。紡織廠活了,啤酒廠發了,農村教師的工資都補了,什麽叫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就叫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前進中的困難、矛盾、衝突都要靠發展經濟建設來解決。說到底,老百姓不就是要求過個安生日子嗎?日子安生了,沒事誰願意跑到政府大門口風吹日曬站馬路?說吧,你要是願意,我就跟王市長說說把你要過來,你也跟王市長說說,我估計沒多大問題。”


    有那麽一會兒工夫錢亮亮都動心了,可是最終還是搖搖頭謝絕了蔣大媽的好心:“謝謝你了蔣副市長,我並不僅僅是不願意幹那個接待處長了,我是替接待處辭職,當然,既然接待處整個都辭職了,我也就用不著再幹了。”


    “什麽,你替接待處辭職?你怎麽替接待處辭職?”蔣大媽瞪圓了兩眼,滿臉都是問號跟驚歎號組成的紋路。


    錢亮亮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又掏出隨身帶過來的那份名為辭職實則是接待工作體製改革的報告遞給了蔣大媽,蔣大媽看過後沉默不語,半晌說了句:“想法挺好,也不是沒道理,就怕王市長不會同意。”


    錢亮亮說:“既然有道理他為什麽不同意?”


    蔣大媽做出遺憾的表情說:“王市長曆來對接待工作多重視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常老大犯事了,他剛剛兼任代理書記,要想當上正式的書記,你這個接待處長正是要出力見效果的時候,他怎麽可能按照你說的把接待處撤了?這不等於正要開席你把酒桌給撤了嗎?我看這事不太可能。”


    錢亮亮馬上起身:“那好,我現在就過去看看王市長忙完了沒有,這件事兩分鍾就能說完,我想他不至於連兩分鍾都不給我,不可能的話我就隻好辭職了。”


    蔣大媽起身攔住他:“我記得哪個偉人說過,好像是毛主席,再作重大決定之前,最好先睡一覺。什麽意思?就是說要慎重,要保持大腦的清醒。這樣吧,你先別急著找王市長,還是先到省紀委調查組那邊看看,談完了,回家睡上一覺,明天再作決定好不好?”


    錢亮亮知道省紀委調查組要跟他談什麽,問清楚了省紀委調查組的住處就去了。省紀委調查組沒住在金龍賓館,而是住在錢亮亮曾經接受“雙規”的武警招待所。錢亮亮想,早知道他們住在這裏,一出來直接拜會他們也省得今天再跑一趟,來回折騰。果然不出所料,省紀委調查組了解的就是常書記跟他到北京的一些活動情況,錢亮亮一五一十詳詳細細把自己了解的情況說了,包括常書記給賈秘書行賄賈秘書拒絕的事情。他說完了,反過來問省紀委調查組的同誌:“常書記那麽大把的花錢,這些錢到底是哪來的?我覺得這應該成為你們調查的一個重點。”


    調查組的同誌說:“這確實是個疑點,可是目前缺少證據,經過對他家庭財產的核查,按照他的職務和資曆來說,他的資產跟收入所得基本相符,所以他說他送禮都是用自己的錢,倒也能夠自圓其說。至於通過北京辦事處花的錢,他說那是正常的公關行為,屬於合理的接待費用開支範圍,目前也很難定性為他個人貪汙。”


    錢亮亮提醒調查組:“金州市還有人給他匯去十五萬元北京辦事處的賬麵,這不是受賄嗎?另外,金龍賓館的總經理黃金葉在家裏頭搜查出來三百多萬,會不會是她替常書記支付這些費用的?”


    “那筆錢是匯給北京辦事處的,不是匯給他個人的,款是從金龍賓館匯過去的,那是兩家單位之間的事情,黨紀國法都追究不到他的頭上。至於黃金葉,她那些錢肯定是貪汙受賄的非法所得,即便不交代具體資金來源,也可以認定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而且,如果沒有常書記的包庇縱容,一個小小的賓館總經理怎麽能肆無忌憚地大肆收受賄賂甚至公然貪汙?反過來從她又為常書記謀取政治利益提供資金上的支持,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可惜,迄今為止她沒有交代任何跟常書記有金錢交往方麵的問題。”


    常書記確實高明,北京花的錢他自己一分都沒有裝進自己的口袋,而金龍賓館作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單位匯款給北京辦事處支付費用誰也說不出太大的毛病,錢亮亮不由感歎:“唉,這麽說來常老大還是一個清廉的好幹部了?”


    省紀委的同誌不屑地“哼”了一聲:“他更貪,雖然他的表現形式跟那些貪汙受賄的腐敗幹部有所不同,本質上卻沒有什麽不同,他貪戀的是級別、地位、職務,在他看來,有了這些就有了一切。這是腐朽封建官本位觀念的精神遺產,在這種腐朽沒落思想的指導下,為了在官場上不斷升遷,他可以不顧廉恥、不顧黨的紀律,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損害黨和群眾的利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要知道,為了個人野心,不擇手段,買官跑官對黨的事業的危害一點也不比那些貪汙受賄的腐敗分子輕,這是一種更深層次、政治倫理的腐敗,可惜我們的黨紀國法目前對於這種行為還沒有可供操作的鑒定標準和處理辦法。”


    從省紀委調查組出來,錢亮亮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常書記那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模樣,不由暗暗感歎,如果不是親身經曆了這一切,他真的難以想象常書記一本正經的麵孔後麵竟然隱藏著那麽烏黑的靈魂。回到家裏,他正式向橘子宣布,他決定辭職,橘子問他是辭去處長這個官兒,還是徹底辭職不幹了。他說徹底辭職不幹了:“道不同,不與謀,常書記換成了王市長,蔣大媽掌了大權,可是他們的思路、觀念仍然沒什麽進步,再跟著他們幹也沒多大意思,迎來送往、吃喝玩樂、醉生夢死、請客送禮還覺著多麽重要,這種事情我討厭透了。再說了,有你哥在上麵撐著,我再怎麽幹別人也覺得我是靠你哥的裙帶關係往上爬,沒勁。”


    橘子沉默一陣說:“你都賴到我哥身上了我還能說啥?我看你那個性格也不適合在官場上混,辭了就辭了,可是,你想好沒有,辭職了你準備幹嗎?”


    “我都這個年齡了還能幹啥?開飯館做生意掙錢,積累點資金辦個餐飲公司也不錯,慢慢發展嘛。”


    橘子說:“別管幹什麽,好賴我還是政府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怎麽著咱們家也餓不著。”


    錢亮亮說:“對呀,這就叫一家兩製,現在最流行的,男的在外麵闖蕩,女人守著鐵飯碗保底,也好,真有點萬無一失的戰略眼光。既然你也沒啥意見,明天我就找王市長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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