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修治和關原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彭遠大?”


    跟黨走驚愕地瞪圓了眼睛說:“你們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就是他,沒錯。”


    吳修治和關原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問:“彭遠大怎麽了?”


    跟黨走先來到吳修治的辦公桌前,把桌上的黨旗和國旗捧在手上說:“我先對黨旗和國旗發誓,今天我說的話都是出以公心,如果有半點私心雜念,就開除我的黨籍、國籍。”


    吳修治說:“有話你就說吧,別賭咒發誓的,咱們不講究那一套。”


    跟黨走說:“怎麽不講究?你入黨的時候沒有宣誓嗎?”


    吳修治說:“那跟賭咒發誓是兩回事。到底怎麽了?彭遠大惹著您老人家了?”


    跟黨走說:“不是他惹著我了,是有人在惹他,你們看沒看到網絡上登的那篇臭狗屁文章?”


    吳修治說:“你老爺子挺時髦嘛,還上網啊。”


    跟黨走說:“我哪會上網,是我孫子上網看到那篇文章告訴我的。你們看到沒有?”


    吳修治說:“網上的文章我還沒看到,聽說了,我這裏也有一篇文章,不知道跟你在網上看到的一樣不一樣?”說著把那封匿名舉報信遞給了跟黨走。


    跟黨走大致瞄了一眼說:“一樣,完全一樣,肯定是同一個人幹的。”


    關原插了一句話:“老領導對這件事情有什麽看法?”


    跟黨走說:“這還用什麽看法?事情明擺著的,能幹的不如閑看的,閑看的不如會轉的,會轉的不如搗亂的。這封信不就是搗亂的正在搗亂嗎?人家辛辛苦苦奔波幾千裏,破了壓了二十幾年的大案子,為國家找回來幾百萬的經濟損失,反而說人家是作什麽政治秀,政治投機,,有本事你也作一個秀出來讓我們看看,這種人就是壞,可殺不可留。我來找你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說這件事情,如果他光光是給你書記寄一封匿名信不搭理他也就罷了,現在他在網上公然這麽煽乎,影響比‘文化大革命’中貼大字報還惡劣,你們當領導的一定不能不當回事兒,一定要徹底查清楚,還人家彭遠大一個清白。”


    關原說:“老領導放心,我們不會對這件事情置之不理的,剛剛吳書記已經命令我組織力量查了,如果是有意造謠誣蔑,我們肯定要有個處理結果出來,絕對不會讓搗亂的比能幹的占便宜。”


    吳修治問他:“老領導找我們的第二件事情是什麽?”


    跟黨走說:“第二件事情是我給你們推薦公安局長啊。”


    吳修治樂了:“咳,老領導怎麽也跟趙老爺子一樣開始為別人說情來了?這可不像你的為人啊。”


    跟黨走說:“我跟趙老賊可完全是兩回事兒,他是謀私,我是為公,他是為他女婿伸手要官要權,我跟小彭可是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不行賄,我僅僅是以一個普通員和普通老百姓的身份給你們推薦一個實實在在給老百姓幹活的人,聽不聽由你們,我是怕你們把公安局局長給了那些敢花錢買官的壞人和善於鑽營的小人。,現在也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毛病,這些賣官鬻爵的壞人和投機鑽營的小人越來越得勢了,再不抓緊整頓治理,領導崗位都讓那些壞人小人占了,好人沒位子了。”關原讓跟黨走一棍子差點把繁衍後代的能力給廢了,到現在那個部位還隱隱作痛,心裏多多少少有些憋氣,仗著膽拐彎抹角地頂撞了他一句:“老領導,這件事情彭遠大其實用不著麻煩你來找我跟吳書記,彭遠大自己已經直接向常委會提出要求了,他要當公安局局長,不知道這算不算向組織上伸手要官?”


    跟黨走有點驚訝:“真的?沒看出來小彭還挺有勇氣嘛。怎麽回事,啥時候?”後麵這句話是問吳修治的。


    吳修治便將那天開常委會他讓組織部王處長打電話征求彭遠大一事的經過講了一遍。跟黨走說:“這就是你們不對了,這麽嚴肅的事情怎麽跟鬧著玩似的?人家在外地辦案子,又不知道你們在開常委會,再說了,你們也沒事先規定不準自己推薦自己啊。古代不是還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說道嗎?怎麽人家小彭向組織上推薦自己就成了伸手向組織上要官了?現在要官的人多了,隻不過手段方式不一樣罷了,有的是苦心經營拉關係,有的是吹牛拍馬溜須舔腚,有的是整天在廣播電視報紙上大吹大擂,有的是製造政績擺在那裏讓人看,不管形式怎麽樣,核心還都是兩個字:要官。要官不怕,關鍵是要看人品,看他要官是想幹什麽。如果真是為了人民群眾辦事,辦好事,實實在在的願意給老百姓當奴仆……”


    吳修治笑眯眯地糾正他:“是公仆。”


    跟黨走說:“不管什麽仆,反正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意思,如果是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好人,真的張口要官了就應該想想他們為什麽會張這種口,他們想的應該跟我一樣,如果官都讓有錢的買去了,奸佞的騙去了,一睜眼睛,滿眼都是奸臣逆賊,老百姓不就真的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嗎?我們這一代人不就流血犧牲白折騰了嗎?所以要官和要官大不一樣,本質上不同,這一定要分清,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關原對他的話似聽非聽,因為他知道,作為一個離休多年的老幹部,有麵子沒裏子,這種人的話聽聽是給他個麵子,不聽他也不能怎麽著。吳修治的臉色卻越來越嚴峻,一個輕易不動聲色的人能從臉上看出嚴峻兩個字,讓跟黨走也有些驚訝,他住嘴不說了,有些歉意地問:“書記啊,你該不會覺得我這是幹政吧?我再三說了,我是以一個普通員和普通老百姓的身份給你們提個建議,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你們覺得我說得不對,組織考察彭遠大真是那種向組織上伸手要官的小人、壞人,算我放了一個屁,可千萬別為難啊。”


    吳修治勉強咧咧嘴做了個笑模樣說:“老領導,我們誰也沒說你是幹政,再說了,作為一個普通黨員、普通百姓,給黨組織提意見建議也是基本的權利,隻要是通過正當途徑采取正當方式,不管意見建議是不是正確,任何一級組織都沒有權力剝奪人家的發言權。至於你說你要推薦彭遠大當公安局局長,我不敢給你任何承諾,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情,也不是關部長能夠辦得了的事情,即便是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也決定不了。你說的那種賣官鬻爵、投機鑽營的現象我承認存在著,而且越來越普遍、越來越嚴重,為什麽會這樣?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機製問題,體製問題。所以,我們現在要采取一係列的改革措施,改革幹部人事製度,通過機製創新來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第一步就是要通過進一步發揚黨內民主來實現幹部選拔任命的公開、公正。第二步就是要不斷增加幹部政策的透明度,包括幹部考核和任免條件的公開化、幹部選拔任命程序的公開化、後備幹部日常管理考察的公開化等等,通過增加透明度、實施公開化,更廣泛地動員人民群眾對我們的幹部選拔任命實施有效的監督和製約。這是我們第一階段實行幹部選拔任命機製改革的總體思路,”說到這兒,拿起關原送來的改革實施方案對跟黨走說,“這不,組織部門已經把幹部選拔任命的改革方案搞出來了,這僅僅是我們消除吏治腐敗邁開的第一步,基本思路就是徹底消除過去選拔任命幹部中的一把手現象,也就是說今後選拔任命幹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一個人說了算,也不能少數人說了算,這要形成製度,形成文字的書麵的規定。如果我和關部長看你老領導的麵子,堅持要提拔彭遠大同誌擔任公安局局長,可能會獲得大部分常委的支持,但是,即便彭遠大同誌真的是個非常優秀的幹部,我這種做法你認為符合不符合幹部選拔任命體製改革的大方向呢?”


    跟黨走說:“當然不符合了,不符合。”


    吳修治說:“這就對了,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任命誰的問題,而是怎麽任命的問題。我們要解決的就是怎麽任命的問題,隻有這個問題徹底解決了,才能真正消除你說的那種賣官鬻爵的壞人和投機鑽營的小人把持我們領導幹部崗位的可能性,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跟黨走說:“對對對,你說得對。”


    吳修治又說:“我可以給你老領導透露一點,這一次公安局長的選拔任命,不但我和關部長沒有權力定,就是常委會也沒有權力。”


    跟黨走半開玩笑地說:“那誰有權力?最好是把權力交給我。”


    吳修治說:“我們要通過全委會無記名投票差額票選的方式來決定,這也算是一次改革的嚐試吧。”


    跟黨走馬上鼓掌讚同:“好,我同意,讚成,我想那些投機鑽營的人總不會把幾十個委員的路子都走通吧?那些靠花錢買官的人也總不會把所有委員都收買了吧?嗯,這倒也算是一個好辦法。”


    吳修治說:“這隻能算是沒辦法的辦法,應對現實中存在的吏治腐敗現象這也隻能算是權宜之計,真正要徹底消除吏治腐敗現象,形成一整套公開、公平、公正的用人機製,我們還得作很多次甚至有可能失敗的試驗和探索,因為我們要走的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走過的路。”


    跟黨走連連點頭:“好了好了,你到底是書記,過去我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能說會道,是本來就能說會道有我壓著不敢還是當了書記以後練出來的?不管怎麽說,你是把我說服了,我向你們道歉,我不該來替小彭要官。不過不管怎麽說,這麽多年我看著,小彭確實很好啊,幾十年的案子,我都快忘了,人家還牢牢地記著,一有線索就立刻出馬手到擒來,沒有強烈的責任感和很高的事業心是做不到的。我不打擾你們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該聽的話我也都聽了,你們忙,我不打攪你們了。”說著,扭身一溜煙跑了。


    吳修治跟關原麵麵相覷,吳修治關心地問:“沒事吧?我看剛才那一棍子捅得夠狠,這個老爺子,真夠勁兒。”


    關原說:“沒關係,就是嚇了一大跳,這陣已經不疼了。”


    兩個人正說著,跟黨走又跑了回來,說:“我還得說一句,對不起了啊關部長,我保證下一次不拿棍子捅任何人的門了,你說得對,捅到你那兒還好說,萬一是個女同誌,今天我這個人就丟大了。”說完一轉眼又消失了。


    吳修治跟關原哈哈大笑,笑夠了吳修治說:“我過去一直給跟黨走同誌當秘書,他的性格我已經習慣了,你可能還不太習慣吧?這確實是個好老頭。”


    關原說:“我也知道這是個好老頭,不過,即便是好老頭挨他的棍子捅那麽一家夥滋味也不好受。”


    由組織部、紀委、監察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的頭一天晚上,關原把蔣衛生約到了自己家裏。蔣衛生非常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關原約他要幹什麽,所以進門之後氣喘籲籲,活像剛剛跑完馬拉鬆。關原見他這個樣子心裏暗暗好笑又有些憐憫,一個人隻要有求於人,立刻就會變得卑微、渺小,不管怎麽說蔣衛生也是堂堂銀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比關原僅僅低了一級,就是為了當那麽個公安局局長,有求於關原,以至於在關原麵前如此低三下四戰戰兢兢。


    關原準備跟他說的事情不適合這種緊張兮兮的氣氛,按照關原的設計,這件事情應該在輕鬆、和諧中順理成章的圓滿解決。關原企圖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說:“今天請你過來沒什麽重要的事情,就是閑暇時間請你品嚐一下朋友剛剛給我帶過來的一級毛尖,我不太懂得茶葉,你嚐嚐是不是正宗的。”


    蔣衛生仍然是那副樣子,屁股尖挨著沙發的邊沿,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不太懂,我喝茶不講究。”其實他心裏根本不相信關原有閑情逸致請他到家裏喝茶,關原賣關子不直話直說,這就更讓他緊張。按照常理,一般人如果報告好消息都是迫不及待、直言不諱,而傳遞壞消息則必然會吞吞吐吐盡量做得委婉。想到這一層,蔣衛生心裏涼了,他斷定公安局局長的人選已經底定,他出局了。想到局長那個位置跟自己擦肩而過,蔣衛生不由感到一陣失落,甚至有些悲涼,因為他明白,如果這一次不能扶成正職,根據他的條件和現在的幹部人事布局,他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關原看到他忽然間慘容撲麵,精神萎頓,連忙問他:“老蔣,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蔣衛生拚命地喝著茶水,剛剛沏的茶水溫度很高,可是蔣衛生好像失去了對溫度的感覺,吞咽茶水的架勢根本和品茶掛不上鉤,活像剛剛從大沙漠裏逃生出來得到飲水的難民。喝下一杯茶,蔣衛生心情平靜了一些,居然有了一些釋然、豁然的心情。關原連忙又把他的茶杯沏滿,追問道:“老蔣,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到醫院看看?”


    蔣衛生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沒事兒,關部長,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說,我能接受得了。”


    關原隻好說:“那我就直說了,有說得不對或者過頭的地方,你千萬不要在意,或者你幹脆直接給我提出來。”


    蔣衛生說:“沒事,你放心說,不就是公安局長人選確定了嗎?我能接受得了。”


    關原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剛才是對自己找他的目的誤解了,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哪有那麽快,麻煩事還多著呢,一時半會兒還確定不下來,你老蔣仍然還是候選人。我今天找你跟那件事情沒關係,我是想問問你,最近關於彭遠大你聽到什麽沒有?”


    蔣衛生聽到公安局局長人選並沒有確定,他仍然是候選人,心裏並沒有誕生出喜悅和新的企望。由失落、悲涼的心情轉換成釋然、豁然的心境,讓他經曆了一次由穀底攀上坦途般的心理曆程,靈魂在這瞬間經曆的震蕩讓他感覺很好。想想也是,人這一輩子所經所曆之事中,十之八九不能如意,真正能夠實現的希望隻是極少部分。況且,即便舊的希望實現了,新的希望又會產生,人這一生如果對希望太過於執著,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銀州市公安局長不過就是一個副局級幹部而已,當上了,算是運氣,當不上自己也沒損失什麽,因為那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東西。蔣衛生想通了這些,便也不再緊張、拘謹,開始能夠跟關原像正常的同事一樣談話了:“彭遠大的案子破得確實挺精彩,不過我也聽說了,好像最近一段時間背地裏有人在告狀,還在網上發表文章臭他,這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過去是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在是人最需要出名豬照樣最怕壯,不過,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話照樣有效。可能也是彭遠大最近在媒體上曝光度太高了,又有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背後搞點名堂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聽說了,但是沒有太在意,具體告的什麽內容我也沒有打聽,對那種事情我現在沒興趣。”


    關原聽到他這麽說,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是仍然要往磁實砸一砸:“老蔣啊,今天晚上我找你來,是把你當成朋友、老同事,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即便做錯了什麽,我們現在抓緊彌補還來得及,如果你對我還不說實話,真的出了事情我們就都不好做人了。”


    蔣衛生在公安局幹了這麽多年,啥樣人沒見過,啥樣事情沒經過?關原一說這話他就明白了,馬上說:“關部長,雖然咱們沒在一個單位工作過,但是都是在銀州這塊地麵上工作多年的老同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給你說一句明白話:我老蔣確實想當公安局局長,誰不願意當一把手呢?但是,我老蔣絕對不會幹那種為了自己上台,造謠誣蔑、惡意誹謗別人的事情,我不敢自誇是好人,但我敢說我老蔣還不是小人,這方麵你盡可以放心。”


    關原盯著蔣衛生的眼睛,他從蔣衛生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看到,但是他卻從蔣衛生那斬釘截鐵的話語中斷定蔣衛生跟匿名信和網上那篇文章確實沒有任何關係。關原此刻就像官司八成要輸的被告突然得知原告撤訴,精神徹底放鬆下來。有些人的情緒一旦從緊繃中鬆弛下來,就有點像喝多了白幹的醉漢,話特別多,關原就屬於這種人,知道了蔣衛生肯定不會有什麽風險,自己當然也就肯定不會有什麽風險,便開始給蔣衛生述說衷情:“老蔣啊,你剛才說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土地上長期共事的同誌,我深有同感,所以今天我得給你事先打個招呼。你們公安局這一段時間可能會不太安穩,剛才我說的那封匿名信鬧到了網上,吳書記非常惱火,明天我們和紀委、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就要進駐你們公安局,專門調查此事,我原來還真有點擔心你跟這件事情有什麽牽連,你這麽一說我就放心了。在調查組開始工作以後,你一是要積極配合調查,我們初步分析,這件事情跑不了你們三個人,彭遠大自己不可能給自己腦袋上扣屎尿盆子,你又肯定沒有參與,剩下的就肯定是那兩個人了。二是要事事低調一些,這個階段千萬不要招惹任何麻煩,平平安安度過這段非常時期,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蔣衛生聽到關原說吳修治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要派組織部、市紀委和監察局的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頓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僅僅為了一封匿名信派駐調查組,在公安局甚至銀州市都是極為罕見的事情,說明這件事情的背後,肯定不單單是一封匿名信的問題,也許市委領導在這次公安局局長的選拔任命過程中掌握了其他問題,隻不過是拿這件事情做一個由頭,以便徹底清查在這次幹部選拔任命中出現的種種違法亂紀行為。據他所知,這一次爭局長的過程,有些事情鬧得確實太張揚了,姚開放的老丈人出麵替他跑官要官已經成了銀州市官場上的熱門話題。莊揚在司光榮的陪同下跑了省城跑市裏,也鬧得沸沸揚揚。而他自己,盡管事情做得更加隱秘一些,更加低調一些,也保不齊什麽地方不周到讓人家采了風聲。想到這裏,他不由身上出了冷汗,聯想到了自己給跟黨走送卡讓跟黨走趕出來和給關原送集郵冊的事情。跟黨走那邊雖然東西沒送出去,但是卻不敢保證他不把這件事情捅出去。而給關原送集郵冊,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關原當然不會自己把自己揭發出去,他也更不會自己給自己曝光。好在當時跟黨走沒有收,如果收下以後再拿著卡去告狀,那他蔣衛生就慘了。想到這些,他心裏就像讓誰塞進去一把茅草,難抓難撓坐臥不寧,此時此刻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大耳光,暗罵自己:就那麽一個局長職務值得這樣沒人格沒德行地做人嗎?他在這裏心神不定地瞎琢磨,關原坐在對麵察言觀色,看到他臉上陰晴不定,似有難言之隱,馬上追問:“老蔣,你緊張什麽?到底有什麽事情你擺明了說,我今天晚上請你過來就是要跟你把這些事情理清楚的。”


    蔣衛生吐吐吞吞地問:“關部長,你覺得吳書記真的就是為了那封匿名信大動幹戈嗎?我覺得問題好像不那麽簡單。”


    讓他這麽一問關原也有些疑惑了:“那你說還會有什麽目的?”


    “會不會是別的方麵的問題讓市委察覺了?拿查匿名信做文章,目的是查別的問題?”


    關原沒有吭聲,他仔細回憶著那天吳修治給他布置任務時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吳修治當時說話的表情和語氣,他實在感覺不到吳修治還有什麽別的目的在裏頭,再說了,作為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如果市委真的掌握了在這次選拔任命公安局局長的過程中有什麽嚴重違法亂紀問題的證據,也不會不上會,吳修治更不會把他這個組織部長蒙在鼓裏。退一萬步說,如果確實有什麽問題牽涉到了關原,吳修治也不會讓他負責這次調查活動。市裏可以出麵牽頭辦這件事情的領導多得是,紀委書記、監察局長、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書記等等,都可以,絕對不會讓他主持這次調查工作。關原到底比蔣衛生老到得多,思維也要縝密得多,很快他就得出了結論:“你想得多了,吳書記我比你了解,他特別討厭這種寫匿名信告黑狀的事情,加上這一次事情鬧得太過了,上網了,影響很大,所以他肯定非常生氣,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別的因素。至於如果在調查中真的發現了其他問題,那肯定也是不會放過的,隻不過這次調查的根本出發點還是要查清楚這封匿名信的背景和真實性。”


    蔣衛生說:“你估計能查清嗎?”


    關原說:“毛主席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就最講認真。如果認真查,你說能不能查清楚?”


    蔣衛生說:“應該不是難題,現在的科學技術手段有些你都想象不出來,彭遠大又掌控著刑偵那一攤,查這件事情態度肯定非常積極,我估計查清應該沒什麽問題。”


    關原說:“如果查清了這件事情真的是無中生有、誣蔑誹謗,我斷定吳書記這一回不會輕饒了這封信的作者,處理肯定會很重,說不定還會通過新聞媒體曝光,那樣一來,這封信的作者在銀州市就再沒有立足之地了。”


    蔣衛生歎息了一聲說:“不管這件事情是莊揚幹的還是姚開放幹的,都太蠢了,真是利令智昏,這就叫偷雞不成還蝕一把米,我現在更相信那句話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關原說:“我倒聽說了一個這句話的新版本:老百姓過日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兩場上,卻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必須有。”


    蔣衛生問:“什麽兩場?”


    “就是官場和商場啊,這話也不是沒道理,商場上不害人怎麽能掙來錢?官場上不害人自己怎麽能上得去?”


    蔣衛生細細品味著他這話,覺得好像有道理,又好像說得不對,尋思了一陣終於找到了例證:“這話不對,真正有大成就的商家還是要靠信譽、誠信來獲得顧客的認可,騙人害人也許一時一事能占便宜,最終還是自己倒黴。從政就更不能害人了,林彪、‘四人幫’害了那麽多人,當初多麽風光,最終還不都折戟沉沙、成了千古罪人。我還是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俗話說害人如害己,害了別人害自己。”


    如果放在半個小時之前,蔣衛生絕對不會這樣對關原說話,一心一意想當公安局局長這個願望讓他患得患失,人也變得猶如伸手向人乞討的乞丐那般低聲下氣。當他把當局長的願望像一個沉重的包袱扔到地上之後,終於從精神上拿回了話語權,從心理上取到了和關原平起平坐的人格力量。但是,他這變化來得有些突兀,精神上心理上的變化關原又看不見,關原一時有些驚訝,想不通自己除了請他喝茶,也沒供應別的食物,他怎麽突然間好像吃了大力丸,氣壯起來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關原一時還難以適應蔣衛生這突如其來的心理生理大轉變,更沒心思浪費時間跟他討論害人之心不可有還是害人之心必須有的倫理問題,馬上著手辦他今天晚上準備辦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在蔣衛生肩頭輕拍一下:“你稍坐一下。”然後回到臥室把蔣衛生送給他的那本“文革”郵票拿出來擺到了茶幾上。


    蔣衛生一看到這本集郵冊,馬上老臉通紅,手足無措起來:“關部長,您這是什麽意思?”說實話,蔣衛生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善於在官場上經營的人,但是他卻也跟所有在仕途上求生存謀發展的人一樣渴望不斷獲得提升。一旦有了提升的機會,欲望就如一瓢沸油澆進了他的大腦,所有腦細胞都開始沸騰起來,這種極度的狂熱讓他喪失了理智和尊嚴,他很自然地把組織部長關原當成了第一個活動對象,絞盡了腦汁才想到了投其所好送集郵冊的高招。集郵冊送得倒還順利,給跟黨走送卡卻被臭罵一通趕出了門,從那以後他就經常陷入難以自拔的懊悔和羞慚中,盡量不去想那件事情,也不敢再繼續找別的領導活動了。關原今天晚上又把這本集郵冊擺到了他麵前,既像是抽他的耳光,又像是讓他重溫噩夢,蔣衛生狼狽到家了,有那麽一會兒,他恨不得拔腿就跑:“關、關、關部長,您、您、這是要幹什麽……”蔣衛生狼狽不堪,再次回到了乞丐的層次,可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不出囫圇話來。關原反倒感到驚愕,奇怪地問:“老蔣,你緊張什麽?這不過就是一本集郵冊嘛,你不是行賄,我也不是受賄,你這是怎麽了?”


    蔣衛生掙紮著說:“關部長,您再別提這件事情了,當初算我鬼迷心竅,做了這件事情。這本集郵冊我送給你就是因為知道你特別喜歡這東西,我對這東西沒興趣,如果我真的喜歡,我也不會送給你的。”


    關原微微一笑,說:“老蔣啊,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地方工作多年的老同事,按說你送給我一本集郵冊也不算什麽,可是現在時機太敏感,如果讓別人知道了,肯定對你我都很不利啊。”


    蔣衛生聽他的意思是要把集郵冊退回來,更是難為情了,他不敢想象,今天晚上如果關原真的把集郵冊退還給自己,自己將怎麽從關原家的大門裏走出去,今後自己還將怎麽麵對關原。他連忙推辭:“關部長,你這是幹什麽?東西已經拿來了,而且你也接受了,現在你要再讓我拿回去,我怎麽出你家的門啊?你讓我這張臉……”


    關原打斷了他的話:“老蔣你別誤會啊,我可沒有說要把集郵冊退還給你,這本集郵冊我真的很喜歡,你能送我這一套郵票我真的非常高興、非常感謝……”


    這一回是蔣衛生打斷了關原的話:“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嘛,關部長喜歡就留下,別多想,我也絕對不會把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再拿回來的。從現在開始,公安局長誰當我都沒意見,你千萬別把這一套郵票跟提拔連起來了,還是剛才我說的話,我們都是在銀州這塊地麵上幹了多年的老同事,就當我送給你一份紀念品吧。”


    關原說:“我本來就沒當你送郵票是為了什麽,可是,郵票終究是有價值的啊,這一套票怎麽也得兩三萬塊啊。”


    蔣衛生說:“怎麽可能?那是對你們這些集郵愛好者說的,也許是有人專門炒起來的,對於我這樣不喜歡集郵的人,別說幾萬塊,就是幾百塊我也不會買。關部長,我送你的東西難道你還要跟我算算價錢嗎?”


    關原心裏說: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跟你算算價錢的。嘴上卻說:“我當然不會跟你老蔣講什麽價錢,可是如果這件事情讓別人知道了,就會有人算價錢的,到時候對你我真的都很不好,我們倆誰也說不清。所以啊……”


    蔣衛生傻傻地問:“關部長,你說嘛,所以什麽啊?”


    關原說:“所以啊,我也很為難啊,不收吧,你老蔣覺得我看不起你,也駁了你的麵子。收下吧,這東西終究值好幾萬塊錢,我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那麽多錢……”


    蔣衛生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又想要這一套郵票,又不願意落下把柄,於是從兜裏掏出筆記本說:“這好辦。”說著在筆記本上寫了:“轉讓郵票收據:今收到關原同誌購買‘文革’郵票一套付款兩萬五千元。”下麵落款是蔣衛生,在填寫日期的時候,蔣衛生猶豫了片刻,把日期往前寫了半年,然後從筆記本上撕下這張收條,交給了關原:“關部長,這回你放心了吧?沒問題,我是真心實意送給你的,你要是實在不好意思,這筒茶葉我拿走,我嚐了,茶葉是貨真價實的一級毛尖,價格也抵得上這套郵票了。”


    關原做作地哈哈大笑起來:“老蔣啊老蔣,你倒真識貨啊,這筒茶葉朋友給我拿來的時候,上麵標著價格,真的是兩萬多塊啊。”


    蔣衛生拿了那筒茶葉起身說:“關部長,您找我沒別的事了吧?”


    關原笑嗬嗬熱情洋溢地說:“別的事倒也沒什麽了,你再坐坐嘛。”


    蔣衛生說:“我不坐了,日久見人心,你的擔心其實完全多餘,我啥也不說了,就說一句話:今後我老蔣再也不抱當局長的念頭了。”


    關原說:“那怎麽能行?該想還要想,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嘛,人選還沒定,你可不能退縮啊,該努力的還要努力。”出了門,蔣衛生心裏想,這本郵票遠不止兩三萬啊,不知他關原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蔣衛生說:“那當然,我的意思說我絕對不再為這件事情勞心耗神了,當上了,算我的運氣,也是關部長對我的幫助,當不上我也無所謂,工作該咋幹照樣咋幹,好了,我該回家了,謝謝您的茶葉啊。”


    送走了蔣衛生,關原徹底放心了,調查工作可以放手去幹了,他拿起了電話撥通了組織部王處長,王處長被抽調出來參加了調查組,明天就要正式開始工作。電話接通了,關原對王處長吩咐道:“這一次的調查工作市委非常重視,你們一定要一查到底,認真細致,不管查到誰的頭上都不能手軟,有問題隨時向我報告。”


    放下電話,關原拿起那本裝著一套完整“文革”郵票的集郵冊用放大鏡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來,看著郵票便想起了蔣衛生,心裏說:“這個人還真不錯,今後有機會了,該提還是得提一下的。”


    就在關原找蔣衛生善後的時候,莊揚也沒有回家,他在辦公室等司光榮。莊揚在銀州市工作多年,方方麵麵的關係、熟人也不少,市委將要派聯合調查組調查在網上發表文章、給市委市政府各委領導投遞匿名信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極度緊張,驚恐不安,他相信,如果市裏認真查辦此事,他那副小肩膀是承擔不起後果的。匿名信上說的那些事情隻要大腦沒有缺弦進水,誰都知道純屬造謠誣蔑,市裏說調查,其實就是要查匿名信的炮製者,在現代科技手段的支持下,查一封匿名信,尤其是在網絡上公開發表的匿名信並不是難事。活是司光榮幹的,司光榮又是受他的指使,根據他對司光榮的了解,那是一個可以共富貴的利益關係人,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共患難的哥們兒。如果調查組追到司光榮頭上,他估計司光榮八成會把他抬出去擋槍子。想到這些,他開始追悔自己當時為什麽昏了頭做那種事情,現在用理智想想,單憑那麽一封靠想象和謊話編造出來的匿名信對彭遠大不會有任何傷害,反而會讓他再一次成為各級領導關注的焦點。愚蠢,愚蠢,這就是典型的利令智昏。莊揚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實在想象不出自己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過去,他一向自詡品格正直、為人光明磊落,認為憑著自己的正直、努力就可以贏得在政治上立足和發展的機會,然而,在追究人大主任曾聰明的小舅子貪贓枉法以後,隨即遭遇的官場博弈搞得他焦頭爛額。痛定思痛,他對自己過去所保持的人生態度和政治理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並由此陷入消沉中。範局長突然死亡,在司光榮的煽動忽悠下,他在陰暗的泥潭中又看到了曙光,突然醒悟到,仕途的生存發展並不僅僅隻需要辛勤的努力和突出的成績。在和司光榮的積極活動過程中,他所得到的清楚或者含糊的承諾,讓他看到了在仕途上取得新突破實現跨越式發展的現實可能,他就像喝了迷魂湯又吃了搖頭丸,在瘋狂欲望的鼓舞下做著那些過去連想都不會去想的蠢事。他忽略了一個殘酷的遊戲規則:官場和商場一樣,承諾不管是明確的還是含糊其辭的,在沒有實現以前都是隻有響聲沒有味道的水屁。


    司光榮急匆匆地來了,手裏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莊揚關上門之前鬼頭鬼腦地朝走廊裏窺測了一陣,司光榮驚奇地問:“怎麽了,莊局?”


    莊揚說:“情況不妙,你先坐下喘口氣。”


    司光榮大大咧咧地說:“能有什麽不妙的?我剛剛還跟劉哥通過電話,他還問你的事情定下來沒有呢,如果他沒有打招呼說話,他不會這麽問的。”說著,揚起手裏拎的東西給莊揚照了照麵說:“我正要到曾主任那裏去一趟,東西都準備好了,保證能讓他動心高興。過去你跟他小舅子有那麽一次,雖然上麵有人打了招呼,我們也去過了,可是我想現在是關鍵時候,還得再往實裏夯一夯。”


    莊揚說:“算了吧,現在這一套全部暫停吧,明天調查組就到局裏來了,你還想夯實什麽?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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