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在黑瓦房讀高一時,趙一亮在紅瓦房讀初三。我在黑瓦房讀高二時,趙一亮卻沒有能到黑瓦房讀高一。油麻地鎮初三學生太多,不可能個個上高中。推薦時,鎮上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他。


    他從此便與黑瓦房永遠無緣,與學校永遠無緣了。


    有很長時間,趙一亮閉門不出。最初幾天,他幾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房門一關,整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睡,翻著白眼看房頂。他母親很擔憂,怕他的腦子出問題,就總在他的房門口轉,叫他起來吃東西。他倒也不發火,隻是說:“我不餓。”人便―天―天地瘦下去。


    他母親便來學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麽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著……”說著,眼睛裏就有了淚。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適。從前那個傲慢的、總是沉浸在優越感之中、絕不肯在人底下而隻能在人頭上的趙―亮,總在我眼前晃。這樣一個人倒黴了,你去看他,並且你現在處在一個絕對比他優越的位置上,他會怎麽想呢?我這人,似乎很小時就對人情世故很敏感(歲數大了之後,反而遲鈍了許多)。去看―個倒黴的人,真是件很難辦的事情。不看他吧,對方也許會想:好,你現在比我強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對方也許會說:你來顯擺了,你來看我笑話了。即便是這兩者都不會有,還有可能無端地讓人家自卑。若是這樣,去看的人,豈不又無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趙一亮的母親說。


    既然他母親這樣希望我去,我當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著他家的院門,不一會兒,就有腳步聲走過來。


    開門的是他的母親。“你來了!”他母親見了我,很高興,“他在家呢……”說著將我一直引進屋裏,走到趙―亮的房門口喊:“―亮,林冰來啦!”


    房裏沒有聲音。


    他母親提高了嗓音,“一亮,林冰來啦!”


    “誰呀?”趙―亮在裏頭含含糊糊地問。


    “我,林冰。”


    趙―亮將門打開了,“林冰。”隨即舒展雙臂,雙眼閉著打哈欠。那雙臂抻得很用勁,仿佛練臂力把五根彈簧都拉開了。他的樣子,很慵懶,很舒適。然而,我並未從他臉上發現熟睡的餘痕。


    “你在幹嗎哪?”我問。


    趙―亮雙手往上捋了捋頭發,“沒事做,睡睡覺。你學習忙嗎?”


    “還行。”


    “我是念不成書了。不過這挺好。我本就不喜歡讀書。讀與不讀,也沒有什麽兩樣。讀了又怎麽樣?再讀幾年,不還是回鄉務農?想起來,讀書真沒有太大意思。我現在不讀書了,在家睡睡覺,拉拉胡琴,比讀書舒服……”


    我們正談話,他母親出去包了一紙包熏豬耳朵回來了,倒在―個盤子中,澆了些醬油,放到了院子裏的小桌上。趙一亮輕輕拉著我的胳膊,“吃點東西。”


    我和趙一亮麵對麵坐下來,中間是―盤切好了的豬耳朵。他吃得很香,豬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白的牙齒間咯吱咯吱地響。他不時地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他母親說:“媽,再來一點醬油。”


    “媽,有蒜瓣嗎?剝兩顆。”那盤子,衝他的那一麵,不―會兒就快要見底了,而我這一側,卻還像河岸那樣矗立著。過了―會兒,這“岸”就向他那一側坍塌了下去了。他―邊吃,一邊向我不停地說話,說他新搞到了幾首二胡曲子,拉起來很好聽,但常要換把位,有時突然地要換幾個把位下去,難度挺大,但現在對他來說,已完全不成問題了。


    我在他家待了一兩個小時,覺得趙一亮還是從前那個樣子,心裏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門口時,依然還是從前的形象――腰杆很直,腦袋微微揚起,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


    我走到巷頭,忽然起了―個要加強“我倆―如從前”這―感覺的念頭,就轉身回來,準備向他要一塊好鬆香(其實,我還有好鬆香)。走到他家院門口,就聽見趙一亮在向他母親發脾氣:“誰讓你去叫人家林冰來看我的?我怎麽啦?我怎麽啦?我幹嗎要讓人家來看我?我幹嗎要讓人家來看我?……”口氣很凶,並且踢翻了一個什麽東西。


    他的父親不知什麽時候回去的。當又―個什麽東西被趙―亮踢翻之後,他父親罵道:“你這個畜生,還問‘怎麽啦怎麽啦’,你幹嗎整天躺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不想活了,門口就是大河!”


    趙―亮大聲叫道:“我這就去幹活,我這就去幹活!”


    我怕趙―亮真的要出來幹活,趕緊走開了。


    趙―亮並沒有幹活,但也沒整天躺著,而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母親淚汪汪的,拉得他父親不住口地罵:“死吧!死吧!……”


    拉了半個月胡琴,趙―亮突然很瀟灑地旅行去了――去上海的―個親戚家玩去了。


    過了―個月,趙―亮回來了。回來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勞動了。”他所說的“勞動”,不是指幫助父親染布。他從前的驕傲在於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點鄙視這使他家富有的相傳了五代的作坊活計:一雙手一年四季被顏色染著,像什麽樣子?他所說的“勞動”,是作為―個社員,參加地裏的勞動。他母親一聽說他要勞動了,就仿佛聽見他說“我要活下去了”一樣,眉頭舒展,滿心歡喜,趕緊去給他準備勞動工具。隻一天的工夫,大鍬、洋鍬,鐮刀,扁擔,柳筐……就――辦齊了。扁擔還是―根桑樹扁擔,極有柔性。


    趙―亮說:“我還得有―雙草鞋。”


    他母親說:“從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興穿草鞋了。”


    趙―亮卻說:“不,我要穿草鞋。”


    他母親馬上就出去尋找草鞋,找出鎮子,才買回幾雙草鞋來。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會兒工夫,腳就要被打破皮的。於是,他母親就用榔頭反反複複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將它們捶打得軟綿綿的。怕還要打腳,在腳後跟等關鍵處,又縫了幾層布。


    趙一亮下地幹活了,初時,混在人群裏,不太自然。有人說:“趙大少爺,下地了!”他的臉就忽地―下紅了。後來幹了幾天,也就自然了。不過,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個演出來的“新型農民”。他總穿得那麽幹淨(每日換兩套衣服),兩隻褲管卷得一般齊整,草帽是新的,帶子雪白,腰裏束了根牛皮帶,手腕上還戴了一塊從上海買回來的手表,而腳上卻穿著草鞋,顯得太煞有介事。他到地裏勞動,他母親就為他勞動――除了不停地給他洗衣服,還要給他端上洗臉水,還要請人幫他磨鐮刀之類的工具,還要―天兩次地往地裏給他送吃的。


    趙―亮在野外被風吹著,被太陽曬著,心情又不太壞,倒顯出了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們所沒有的健康。那天,我在大橋上碰到了他。他正挑著空筐從地裏回來,見了我,就在橋上站住了,“林冰!”聲音很響。他將擔子擱在橋欄杆上,雙腿微微劈開,穩穩地站著,多解了一兩顆鈕扣,露出結實的胸膛來,右手拿著草帽,輕輕地扇著。那樣子讓人覺得,隻有勞動才是件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過了些日子,我們又一次相遇。他說:“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們家來玩吧,把你的胡琴帶來。”


    晚上,我就拿著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問了許多關於學校的情況,還向我開了個玩笑:“聽說,那個叫艾雯的老師很喜歡你。”


    “別聽他們胡說!”


    他笑了一陣說:“我們拉幾首曲子吧,我―個人拉也沒有多大意思。”


    我自然還是給他拉副弓。


    拉了一陣,我感覺到趙―亮的胡琴拉得不及從前順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還是捉弓的手指,皆顯得有點僵。我明白,這是勞動的緣故。體力勞動能使人的手的感覺鈍化。―個鄉下人敲你的房門,為什麽不及一個城裏人(尤其是一個城裏姑娘)敲得讓人願意接受?就是因為鄉下人的感覺鈍化了,不知輕重,一敲門,就像有人來搞突然搜查,那門敲得你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看來,體力勞動對某些藝術來講,是―種損害。搞這些藝術的人,可以看著別人勞動,然後把勞動的節奏與快樂弄到自己的藝術裏去,但惟獨自己不能親自去勞動,尤其是不能去參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勞動。有人不大懂得這―點,把藝術家們一窩蜂地轟進地裏去,轟進工廠去,結果,毀了無數的鋼琴家、小提琴家和畫家。趙―亮才勞動了幾天?手就不聽使喚了。我―邊拉,就一邊想著,從前趙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靈,它們在弦上活動著,猶如四隻在鬆樹幹上淘氣著的小鬆鼠,既靈活,又讓人喜歡。趙―亮曾給我們做過一次表演,把一鐵塊從火爐裏取出來,稍微涼了涼,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麵彈跳,竟然燙不著。這會兒讓他再做這種把戲,我想,是非要將他的肉燒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覺自然比我清楚。他有點不服氣,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後特別使勁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時,依然生硬。他的額上沁出了汗珠,眼睛裏克製不住地流出了一絲傷感。又勉強拉了一陣,他說:“不拉了吧?”


    我點點頭。


    這之後,他還是參加勞動,但多少有點屬於掙紮了。因為初時,隊裏念他是剛參加勞動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輕活,時間一長,就一視同仁了,真的將他當―個勞力使了。他是禁不起這種勞動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來。剛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時間是個怪東西,你越盼它快點過,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緊牙關,調動了全部的毅力,在時間的齒輪裏經受慢條斯理的輾壓紮。


    他就很想參加鎮上的文藝宣傳隊。


    第二節


    油麻地鎮的文藝宣傳隊,一年裏頭,差不多有半年活動,幾乎成了專業的。這是個養人的地方,是個好去處。別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間勞作,他們卻可以挑個陰涼地方排練節目。而且活動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還有夜餐補貼。排練時也很舒服。念念台詞,練練唱腔,東―個西―個,三個一團,五個一群,很隨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長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勞動,就都穿了好衣服,灑了廉價的花露水,從人麵前―走,就留下香氣來。累了,臉上爬著細汗,她們就用香噴噴的手帕扇扇,讓人覺得她們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體的接觸,像過電,更是件讓人快意的事情。至於還有的在一塊兒時間長了,生出感情來,幕前幕後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調,那就進入大好的境界了。


    趙一亮倒也沒想到這些,他隻想:去了宣傳隊,就不勞動了,就不會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條件進宣傳隊:他的胡琴拉得比他們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裏想起來就梗得慌:他將聽從他的宿敵許―龍的吆喝――在油麻地鎮文藝宣傳隊,是許―龍掌大權,而且是大權獨攬。他就先把去宣傳隊的欲望壓住了幾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勞動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讓他們勞動――勞改犯)。他也顧不得臉皮了,找到幹部家去,說他想進宣傳隊拉胡琴。幹部說:“行。”他就問:“什麽時候?”幹部說:“我們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趙一亮很高興,心想總算可以不勞動了。他有一種解脫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裏―邊練習胡琴,一邊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見幹部們捎話來。他遇到了那幹部,而那幹部似乎將他想進宣傳隊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兩日,他終於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幹部。那幹部說:“你還是下地勞動吧。”他問:“為什麽?”那幹部說:“口水龍不要你。”趙一亮頓時覺得這世界太沒味道了,簡直暗無天日。他用一對有點呆滯的眼睛,望著腳下的路,直走到鎮南的大河邊上去,然後躺在河灘上,望那遼闊天空的遊雲與孤鳥,直望到天將黑,飛鳥歸林,鎮上大人喚小孩回跳晚飯。


    趙―亮無奈,還得去勞動。他心裏倒還想如以前―樣精神,卻沒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寬綽的剩餘精力的。老年人趿拉著個鞋子,褲扣懶得去係上,露出一根裏褲的帶子來,一副邋遢樣子,是因為他實在已沒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趙―亮一天勞動下來,身體疲憊不堪,各種心思全無,哪裏還顧得上保持從前那份瀟灑?一切也就將就著了。我碰見過他兩次,隻見他頭發亂蓬蓬的,衣服上盡是泥點,一隻口袋撕開了,也不讓他母親縫上,就那麽耷拉著,草鞋已不再穿,穿膠鞋了,一隻係了帶子,一隻卻沒有帶子。見了我,也不像從前那樣要做出架勢來,而是顯出一副很勞累、很沒有意思的樣子。看來,勞動並不總是美好的。找些輕巧活,幹個―兩天,做做樣子,然後發一通讚美勞動的言辭,甚至要歸隱田園,去永做個農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讓他在毒日頭下連割―個月(不要多,就―個月)的麥子,他還在內心裏讚美勞動,那這個人也就真是條好漢了。趙―亮反正不是好漢。他已經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風,把個世界―下子帶到寒冷裏。一部分雙季稻,還在地裏沒有來得及收割。地裏的水沒有放掉,結了薄薄的冰。趙一亮得跟大家―起赤著腳,站到水裏去。


    那薄冰受了震動,就“咯嚓咯嚓”地響,同時碎裂開來。在趙―亮看來,這水中猶如飄滿刀片。那些刀片就擁擠著來咬他的腳與腿,咬得他額上直滾冷汗珠。他幾次從刀片裏逃出來,跳到田埂上。但眼見著被人越拉越遠,又隻好重新讓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黃,田野―片寂寥,隻有這些刀片相碰,發出冷漠的聲響。趙―亮看看其他人已經遠去,就他獨自一人守了六行還未來得及黃的瘦瘦的稻子,心裏真是覺得自己已走到了絕境。


    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說有話與我說,將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對許―龍說,從前的事,我們就忘了,讓他同意我進宣傳隊。進去後,我給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說完,就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說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發店裏找到了許―龍,把趙―亮的意思與他說了。他一笑,就流出長長―串口水來。


    “同意了?”


    許―龍把―盆水潑到街上,轉身說:“同意個屁!他想忘?


    我還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嗎?他氣得我吐了一大口鮮紅的血呀!“他把”鮮紅“二字咬得很重,並且又重複了一句:”一大得,就在這―刻,他又看見了那口鮮紅鮮紅的血了,鮮紅得就像一朵突然綻開的紅色月季花!他不住地點著頭,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身要走。


    “你林冰,沒有別的,就是心軟。你這個樣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罵了―句:“滾你媽的蛋!”轉身就走。


    許一龍在我身後大聲說:“我忘不了那口鮮紅的血!”


    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聽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聲,因為他最後一個“血”字沒有完全說出來。第三節


    我再見到趙―亮時,他的雙手已經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


    趙一亮很小時,就對他家這份祖傳的行當有一種對抗心理。


    小時候,他在街上走,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這麽說,其實沒有什麽不好的意思,但趙―亮卻不願意聽到這種話。這些年,像他們家這種小手工業已經被說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時間,甚至有人要來毀掉這個染坊。讀小學六年級時,同班一個孩子與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說:“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著他的鼻子,極有力量地說:“你老子是開染坊的!”趙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總覺得那兒是個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與父親之間存有隔膜。他聞不慣他身上那股―年四季總散發著的染料味,更看不慣那雙總也洗不淨的手。當父親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飯來,或者捧了一塊金黃瓜瓤的西瓜來吃時,他的眼睛就總是回避著。許多職業不留明顯的痕跡,惟獨這染布,卻像樹招牌―樣,把―雙烏手染給眾人看。他父親往人群裏一站,在人的視野,似乎什麽也沒有,就隻有那雙手了。假如他父親哪天做了壞人,不管跑到哪兒,也會因為那比烏手被人抓住的。趙一亮從來不向我們提他們家的染坊。


    趙―亮見到我,臉―直紅到脖子。


    我想讓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應。人的眼睛,不是人什麽時候都能管得住的。晶瑩的雪地裏有一朵紅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嗎?潔白如銀的米飯上,有一隻綠頭蒼蠅,回避得了嗎?


    趙―亮局促了一陣,索性將那雙手放到了身前。當他將手―擺(在空中閃過―隻黑手)叫我坐時,我就立即想起那雙從那些捧著紅菱的女孩子手中接過紅菱並與那些女孩子的手構成一幅圖畫的手來。那真是―雙漂亮的手。趙一亮的胡琴拉得好,也拉得帥氣。這帥氣全仗他的一雙手。


    過不了多少天,就是春節了,這裏的人家照例想著要穿新衣服。然而不是每個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劃、都換新的。錢總是少得讓人發窘。可還是穿著舊衣過年,也太說不過去。於是,就把舊衣服拿到染坊裏去染一染,讓它變得像新的―樣。我在十八歲之前,就有許多個春節穿的是這種重染的舊衣。至今我還記得那新染之後的化學氣味。有時候,衣服在染料鍋裏煮得不夠,那顏色在衣服上待不住,掉色掉得很厲害,把脖子染得很汙濁。然而人想穿新衣的念頭又很頑固,很執著。大人小孩都盼過年,其中一項就是盼穿新衣。因此,春節前的半個月,染坊就會舊衣如山。


    趙―亮家的染坊變得十分忙碌。那幾口大染鍋整天沸騰著,冒著熱氣,‘染料味幾乎彌漫了整個油麻地鎮。趙一亮圍著大圍裙,聽著父親的吆喝,―會兒用兩根細木棍在染鍋裏攪動那些舊衣,―會兒又用這兩根細木棍把衣服纏上來絞幹扔到清水裏,一會兒又將它們從清水中撈出來擰幹晾到繩子上,趙―亮默默地幹活,談不上快樂,也談不上苦悶。這活兒總要比地裏的活兒容易讓人承受。趙一亮得幹活,不幹活就是二流子。既然地裏的活兒幹不了,就幹這染坊的活兒吧。趙―亮隻有認可,別無他法。放寒假時,我去看他,他正在給取活兒的人算賬,圍個沾滿各種顏料、斑斑駁駁的圍裙,在那兒撥算盤,已經有點像個染坊主的樣子了。交了活兒,算了賬,就過來跟我說話,倒也平靜、自然,仿佛他本就是個染布的。活兒很多,他不能停下活兒專門與我說話,就一邊幹活,一邊與我說話。我要給他幫忙,他連忙阻止,“不不不,顏料會染了你的手和衣服的。”他總是不住地向我詢問學校裏的情況,仿佛學校對他來說,已很陌生很遙遠了。


    他問了許多關於我自己的情況:“錢夠用嗎?不夠對我說。”


    “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現也沒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麽樣了?陶卉這個女孩不錯,但陶矮子是個勢利眼。”……比起從前來,他顯得很隨和,很有人情味。


    我和他談了很長時間的話,才去學校取東西回家。


    當趙一亮認清了前途,明白了自己能夠承擔―個什麽樣的角色之後,就不再焦躁,不再傷感,更不再絕望,而換了另樣的姿態。生活改變人,有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趙―亮不再羞於他家祖傳的行當了。他圍著大圍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裏去。見到他的那些仍在油麻地中學讀書的同學,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雙手的寒磣了。他甚至能在與他們分手時,將手高舉起來與他們告別。“這有什麽呢?我就是―個染布的嘛!”他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一種普普通通的尋常男青年的笑容。他開始學會抽煙了,初時,隻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吸―口涼氣那樣將煙吸進肺裏去,然後在仿佛過了―個世紀之後,才將那煙從鼻孔中緩緩冒出來。那雙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靈活,因此,剛學會抽煙不久,彈煙灰時的動作就顯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圍著圍裙,挎著個竹籃在買豆芽菜,耳根旁夾了一根煙,像個大師傅。這個形象使我在幾天的時間裏都老想著從前那個趙一亮。


    趙一亮的父親老了,身體也不太好,見趙―亮能夠安心地在染坊裏幹活,心裏倒也高興,就將染布的手藝一―地教給他。等趙一亮能夠獨當一麵了,就退到了後麵,讓趙一亮主活兒,自己打幫手,並將這染坊的一切財務都交給了他。反正就這麽―個兒子,一切,都是他的。趙一亮就忽然地意識到,這個染坊是他的,不管他樂不樂意,反正他得繼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了。他的心思開始越來越多地用在染坊上――這是他以後的生路,是祖上留給他的財富,他的未來早已被這染坊規定好了。


    我覺得,趙一亮越來越比我大了,大了許多(其實才大我一歲),並且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有人來給趙一亮提親,他父親想,這染坊也需要―個幫手,覺得早點給兒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兒子不太願意,就猶豫了許多日子。後來,又有人來提親,他父親說:“直接問他吧。”沒想到去問趙一亮,趙一亮竟沒有說不願意,隻是臉紅了紅。他沒有其他心思了。他隻能像許許多多的農村青年―樣:成家立業。再說,他的身體也完全發育成熟了,到了想有個老婆的時候了。他讀書時,曾喜歡過―個女孩。然而,變得現實起來的趙一亮知道,現在已沒有這個可能了。他在口袋裏揣了幾包好香煙,懵懵懂懂地跟了媒人去相親。那個人家的姑娘在他麵前晃了晃,低了頭進房裏去了。他覺得那個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醜,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腦子裏糊糊塗塗的。那媒人路上問他:“那姑娘行嗎?”他不吭聲。媒人說:“不吭聲,有八分。在家等我話吧。”趙一亮回到家,繼續做他染坊裏的活兒。心裏也不太去想那個姑娘。隔了兩天,那媒人沒有露麵,他反而想了:那姑娘和姑娘家同意了嗎?又等了幾日,那媒人依然沒來。他母親就去問媒人。母親問完後,就急急回來。趙―亮看到母親的臉色不太對頭,知道事情沒成。就有了一種失敗感,但並不強烈,依然做活兒。


    後來,他跟了別的媒人又相了兩次親。後一次,他見到的那個姑娘,還像個小孩,不過,很讓他喜歡。隔了兩天,媒人上門送話來了:“那姑娘家有意與你家做親。”趙―亮心裏很高興,那天,把好幾塊布染雜色了,被父親罵了一頓。但看看他也要成家立業了,就沒有太狠罵。趙一亮的母親就開始準備定親時給姑娘和姑娘家的東西。走在街上,臉上滿是笑容。然而,這裏將布呀什麽的都買好了,媒人卻連夜趕來打招呼:“別忙乎了,那人家的姑娘死活不點頭。”


    這一回,趙―亮自卑了。從前對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徹底地打掉了。再幹活時,就很沒有力氣,於是又惦記起他的胡琴來。


    他看著活兒,也不急著去幹,躲在他的小屋裏拉胡琴。但,現在拉胡琴跟從前拉胡琴,感覺全不一樣。從前拉胡琴,滿心田的傲慢、優越與瀟灑,―起往十根指頭上流,拉的是―份派頭,―份精神。現在拉胡琴,純粹是因為無聊、寂寞與苦悶。從前是表演,現在是向胡琴尋找自我,表現自我。這倒也是真正的藝術了。但,他父親罵開了:“沒出息的東西,找不到婆娘就這樣!”他拿了胡琴出門了,到河灘上的無人處去拉。流水漠漠,水鳥怨怨,篷帆寂寂,他將那胡琴如情人―般摟在懷裏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訴了。


    他母親不服氣:我家―亮,人樣子也不差,還有―個染坊,又有這麽一份好家產,怎麽就說一個―個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白了:全被許―龍給搗了(這地方稱破壞――暗中破壞,為“搗”,此―字,比官話“破壞”一詞凝陳、形象、得勁)。


    上―章《染坊之子》說了,跟許一龍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


    他的理發店是―個收購並銷售消息的地方。小鎮上沒有什麽消息傳不到理發店來。而這些消息一旦傳到了許―龍的耳中,他就得按他個人的好惡做些加工、編排。添油加醋,這是許―龍的拿手好戲。有一些消息,他會按住不發,使那些消息總也傳不開去。


    他不但收購消息,將其照他的心思發布出去,還能無中生有,製造消息。這特別製造的消息,往往銷路更好,作用更大。


    許―龍得知趙―亮“想婆娘”,又耿耿地想起那口鮮紅的血來,便趕忙製造出一些消息來,然後選擇他認為一定能夠到達女方家中的渠道,將它們一一傳送出去。他說,誰做趙一亮的老婆,倒八輩子黴。趙一亮的父親是油麻地鎮有名的吝嗇鬼,跌倒了,還要抓把泥起來。做他家媳婦,要苦死;趙―亮的母親,天生就是個管家婆,規矩可大了,做她的兒媳婦,一輩子也別想抬頭;趙一亮,油麻地鎮上的人沒有―個喜歡他,真正是掉進茅坑裏的―塊石子――又臭又硬。還有其他若幹說法,還有比這更刻毒的,也不統一。


    許―龍根本不講究讓他的消息統一,傳出去――亂七八糟地傳出去,弄人―個疑惑,―個不敢,這就行。再說,這些消息,出了理發店的門檻,他傳你傳的,七彎八拐,七扭八折之後,也早不是那消息初生時的樣子了。他許―龍也管不了那消息的生長與變種。


    許―龍製造消息時,一點也不怕有人找上門來扇他的耳光。


    因為這世界上,惟一能夠追查到消息來源的就是公安局(即使是公安局的追查,也會因為對方說“我在廁所裏拉屎,聽見隔壁的兩個撒尿的女人說的”而受阻)。許―龍的消息,公安局是沒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費工夫,是永遠也不能找到源頭,證實乃他所為的。許―龍每給趙一亮搗掉―個,就有一種快惑,仿佛煩躁時搗掉樹頂上一個鴉窩。


    趙―亮的母親,當然不能―口咬定是許―龍搗了他家趙―亮的婚事,但她在心裏確實明白了一切。當趙―亮的父親日日咒罵趙―亮,而趙―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將染坊的活計放在心上,隻一天天地變得沉默寡言,任唇上的黃毛去長時,她走進了理發店。當時店中無顧客。她望著許一龍,突然跪下了。


    許―龍―驚,“大媽,你這是?”


    “龍二爺,一亮他?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媽的麵上,你就饒了他吧!大媽求你了,給一亮說幾句好話吧……”


    趙―亮的母親終日操勞,長相頗老,呈給許―龍的是―頭花白蓬亂的頭發。


    許―龍慌忙將她扶起,“大媽,你這是要做會麽?”


    趙―亮的母親起來了。


    來了―個顧客,許―龍沒等那顧客進門,就將門關了,掛上鎖,回家去了。


    第四節


    趙―亮終於定親了。還是那個他喜歡的小女孩。是媒人二次說媒說成的。趙―亮去女方家中送定親禮物時,我看到了。他穿了一身新做的藍滌卡製服,腰杆挺得直直的,又有了當年一番意氣風發的神態。見了我,他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們還在讀書,他居然著急找下女人了),但很快就自然起來了。他偏要我抽一支煙,我隻好將煙接下點著,動作生硬地抽著。他說:“林冰,我不能跟你比。我以後是什麽樣子,我已看清楚了。成個家,過日子吧……”挑禮物的擔子在前頭等著他,他不能與我多說話,說了句“常去我家玩!”就追擔子去了。


    那個小女孩,我也見過。那天,她到鎮上來買東西,被鎮上的人認出來了,“這是趙―亮的小媳婦!”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臉紅了,用牙齒咬住薄唇,低著頭,在無數雙目光下,害羞地走著。很甜的―個小女孩。


    趙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時,總要帶上胡琴。


    趙一亮腦海中的圖畫,一幅一幅的,都很具體。女孩、染坊、雙親……這―切糅合在―塊兒,使他有了―種責任感。他越來越認真地對待那個染坊了。他幾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攬了過來,並用心去思考它。他學會了計算,學會了理財,學會了許多生意方麵的經驗,他與油麻地鎮上的各種手藝人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有共同的情趣與語言。走上街頭,他朝他們招手,與他們調侃,甚至能紅著臉與他們說些葷話了。見了我,他說:“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來看他,但在―起時,情調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趙一亮預想的婚期是這年的春節前後。媒人給女方家中飄了個風,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沒有太強硬地希望女兒更多地留在家中。趙一亮家入冬之後,就為婚期的到來一天一天地忙碌起來了。趙一亮隻管忙染坊裏的事,看著雙親為他的事忙碌,有時會從眼中突然飄過―絲隍惑。


    那天,油麻地中學的文藝宣傳隊在禮堂裏演出,趙一亮手中的活兒也不緊,應了我的邀請,就來看演出。那天的燈光相當好,節目也好,演員、樂隊等,各個方麵都很開心。演出結束後,我就去台下尋趙一亮,但沒有尋著。鎮上―個人告訴我,趙―亮已走了好―會兒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鍋裏染布,兩根木棍吃力地攪著一塊長達四五丈的布,額上沁出許多汗珠。不知是因為累了,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他有點不太想講話,隻說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錯。”


    這年的冬天,是個寒冷而幹燥的冬天。入冬以來,就沒有落過一滴雨,飄過一片雪花。但,北風總是刮。這北風像是從萬頃沙漠上越過,被吸去了最後一絲濕氣。它日夜不停地吹著,仿佛要把這片平原吹得焦幹。冬小麥在灰色的土地裏,搖曳著單薄的葉子。岸邊蘆葦的枯葉,經風―吹,沙啦沙啦地響。油麻地中學的籃球場上,一有人活動,就總是灰塵籠罩,遠看時,人像在煙裏。河水枯瘦,結了冰之後,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離開水麵的冰,就變成白色,河中間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後,就凹陷下去,終於斷裂,因此,你總能不斷地聽到幹冰的“喀嚓”聲。每到夜晚,就會從鎮子上,從更遠的村落,傳來敲竹梆的聲音。這提醒人們警惕火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著,在這缺乏濕度的空氣裏,一聲一聲的,皆更結實、脆亮。每天晚上,我們總是在這種敲擊聲中入睡,偶然醒來時,依然聽到這敲擊聲在響,隻不過讓人覺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困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麽認真、專注了。


    離春節大概隻剩二十天時間了。這天夜裏,我正做夢,忽聽見馬水清叫了起來:“鑼聲!”我、謝百三、姚三船,被―起驚醒了。


    “鎮上誰家失火了!”馬水清說。


    鑼聲是這地方報火警的信號。那鑼急急地敲著,聲音又猛又稠密。


    我們胡亂地穿上衣服,抓了臉盆、鐵桶之類的東西就往外跑。我們跑出門時,看見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宿舍與老師宿舍的門幾乎全都打開了,正湧出―個個的人來,匯為人流,往油麻地鎮迅捷地跑去,人們都在驚恐而興奮地喊:“救火啊!――救火啊!――”


    四下裏,遠遠近近地都敲起了呼應的鑼聲。這鑼聲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個平原上的人都呼喚起來。“哧哧嗵嗵”的腳步聲,在寒冷的空氣裏,滿世界地響著,猶如千軍萬馬掩殺過來。


    許多人在跑動,但許多人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地方著火了。


    此時此刻,人們就是盡著力氣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睡覺死,才剛剛打開門來,就懵懵懂懂地問湧動的人群:“誰家著火了?”


    我們跑到鎮上時,一時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難快速向前,但腳步仍在下意識地跑著,我們遠遠地聽到了從橫跨東西的大木橋上傳來的紛亂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的稠密,使人擔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橋會突然斷裂。


    “火光!”有人叫了―聲。


    眾人抬頭去看,隻見鎮南麵的天空已經被火光映紅。


    於是,不能前進的人就站在那裏根據火光的位置去判斷誰家著火了。


    |“好像是賣魚的周永漢家。”


    “周永漢家還得往東,好像是徐紹亮家。”


    我卻覺得是趙一亮家。但我不敢說,也不願說。我甚至在一聽到“鎮上失火了”這個聲音時,就立即覺得這是趙一亮家。我說不清楚我為什麽會有這個感覺。


    火光越升越高了,鎮南的天空越來越紅了。


    秦啟昌出現在街邊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頂上。他在寒風中高高地站立著,隻穿了―件褲衩。他大聲叫道:“人群閃開!人群閃開!讓水龍過去!讓水龍過去!”


    人群就用力向兩側擠去,給水龍讓開了一條路來。四個大漢抬了一台水龍過來了。他們不知是附近哪個村子的,已經跑得氣喘籲籲的了。


    秦啟昌站在屋頂上,拿了個長電棒在人群裏照著周圍人的麵孔,然後叫了四個被燈光重點照了的漢子的名字說:“你們把那四個人換下來。”


    於是,那四個被叫到的漢子立即衝上去,換下了四個已疲乏的漢子,將水龍一足夠風似的抬向前去。


    秦啟昌就從這個屋脊跳到那個屋脊,―路指揮下去:“人群閃開!讓水龍過去!”


    我拿了一隻麵盆在人群裏鑽著,―會兒工夫,就把馬水清他們甩下了。過了大木橋,我也從一座院牆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躍而去。離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覺:是趙―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拚命地向前躒躍。快近火光時,我每跳躍一下,都會被火光映照著,在空中劃過一道長長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邊上。我兩腿發軟地看著,一時下不了屋脊了――趙―亮家的染坊已經快化為灰燼。此刻,與染坊相隔不遠的趙―亮家的大屋,也被染著了火,正在燃燒!


    無數的人影在晃動。已有五台水龍從周圍的村落抬到了現場,但沒有一台出水――河裏結著冰,弄不到水。我聽見了無數榔頭敲擊冰的聲音。終於從水邊傳來歡呼聲:“冰砸開啦!冰砸開啦!”


    許一龍赤膊站在趙一亮家的高高的院牆上,大聲朝人群喊著:“―個一個都排到水邊去,排五隊,往上遞水!”


    人就一個一個往冰邊跑。不―會兒,就有五條長隊,像五條長蛇―樣,從水邊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龍與大河連接起來。無數的盆、桶在人手裏來回倒著,滿的上來,空的下去,水都倒進了水龍的大林桶裏。


    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這水龍,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個可靠的人家放著,絕不讓瞎動。這水龍有一根粗長的杠杆,使用時,兩側各由四個大漢左―下右―下地撳動杠杆,帶動兩個活塞,將水壓出來,噴出的水,又遠又衝,並不亞於城裏的消防水龍頭。可惜,今天出水太遲了。等它們都開始噴水時,趙一亮家的房子已經全都燒著了。五條水柱,在火光裏鑽著,被火光映得通紅。噴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許一龍依然站在院牆上。火光映照著他的胸膛和大聲喊叫的大嘴,“往這裏噴!往這裏噴!”


    有人喊:“許―龍,你快下來!危險!”


    許―龍不聽,硬是站在院牆上。火星從空中紛紛落下來,落到了他身上。


    秦啟昌過來,朝他罵道:“狗日的許一龍,你找死呢?”一把將他從院牆上拽了下來。許―龍剛被拽開不久,就有一根燃燒著的木頭飛了過來。


    趙―亮的父親和母親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撲,被五六個人死死地按住。他們朝大火伸著胳膊,手張開著,仿佛要從那火裏抓一些什麽東西出來。火光裏,眼珠瞪得讓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紅。燒紅了的天空,似乎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裏到處叫著:“趙一亮!趙一亮!”


    有人說,趙一亮在院牆下蹲著。我就撞開人群,趕緊找過去。趙一亮確實在院牆根下。但不是蹲著,而是癱坐著。他的頭發燒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懷裏抱著他的那把從火中搶出的胡琴。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沒答應,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顫抖起來。我要將他拉起來,他死活不肯。我叫來了馬水清和謝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將他拽了出去。


    火光漸漸減小。水龍仍在不屈不撓地噴射著。盡管大家心裏明白,這已毫無意義,但還是不住地遞水、噴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徹底撲滅。地上到處流淌著水,很滑,不時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


    天將拂曉時,火熄滅了。潮濕的灰燼裏,冒著一縷縷的濕煙。


    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極度疲倦的神態。


    鎮上的人,在給那幾台外村的水龍掛紅布條。


    趙―亮的父母已經被人抬走了。


    我們幾個將趙一亮勸到了我們的宿舍。


    這把火燒去了油麻地鎮是富有的一戶人家。


    第五節


    後來,趙―亮把他的胡琴永遠地給了我。他說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讓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說:“你要看著我賣掉它嗎?”我說:“我給你保存吧。”可是後來,趙―亮一直也沒有再肯要回這把胡琴。因為他真的從此對拉胡琴不再有一點興趣了。這把胡琴至今還在我身邊。它在當時的油麻地鎮,確實是最好的―把胡琴。


    趙一亮的父親在火災之後癱瘓了,臥床不起,也不再言語,經常尿屎一褲。


    趙―亮現在隻擁有一堆廢墟,還有一屁股債務:大火把許多顧客的布與舊衣燒毀了。


    趙―亮無言,許多天裏,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廢墟旁,瞧那片焦黑的東西,有時還用手抓起―把灰燼來看看,樣子有點像―個農民抓起一把沃土來欣賞。大火似乎燒掉了他的全部記億,他要在這廢墟旁努力回想從前的歲月。


    他的母親,幾天時間裏頭發就變得純白如霜,並且開始拄著拐棍走路了。她常陪著兒子站在廢墟前。北風吹來,掀動著她的衣角與白發。


    鎮上的人幫助他們清理掉了廢墟,並湊了―些材料,幫助他們搭了個臨時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這一天,許―龍的理發店生意興隆。但他卻將理發店臨時關閉了幾個小時,用―塊大白布包了理發用具,來到鎮南的這個小草棚裏。他讓趙一亮與他―起,將趙一亮的父親扶坐在椅子上,給他理了發,又給趙一亮理了發。兩人無話。臨走時,許―龍隻說了―句:“有二爺在,別怕!”


    趙―亮自然沒有如期結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裏人倒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說:“等等吧,等蓋起房子來再說吧”趙―亮春節去拜年,也沒有怠慢他。


    但,趙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沒能蓋起來。他勉勉強強地又將祖傳的行當撿起來,幹著。他不吃好,不穿好,將錢一分―分地攢著。他的心中總是矗立著從前那幢使他氣宇軒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時間裏還去參加地裏的勞動。他不再知道勞動的痛苦了。沉重的負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顯地傾斜,一雙手也變得十分粗糙。與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長了六七歲。我們見麵時,他總是很少說話,越來越像―個木訥的莊稼人。


    我讀高三時的那年開春,一連好幾天下大雨,我們幾個沒處走動,很無聊,嘴就都變得很饞。那天傍晚,馬水清說:“後麵大河邊上肯定有漁船,我們買幾條魚回來煮著吃吧。”錢自然是他出,但我們幾個都得陪著他―起去大河邊。當時,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濃稠的雨煙。一來嘴饞,二來這連日的雨也憋壞了我們,很想尋求點刺激,就兩人合用一把傘,縮著脖子跑進了雨地裏,沿著宿舍後麵的路,往大河邊上去。


    我和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紅油紙傘。出門不久,他卻突然獨自一人撐了傘跑掉了,讓我完全暴露在大雨裏。我趕緊迫他去,他就鑽進了樹林――通往大河邊的路就在樹林裏。謝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傘走在後麵,見我被雨淋著就“咯咯”地笑。我於是很想從馬水清手中奪過傘來,讓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當我要追進林子去時,馬水清卻撐著雨傘―步―滑地跑回來了,並做著手勢,讓我們別發出聲響來。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頭!”馬水清走過來,指了指大河邊,小聲地說。


    我們幾個便一下子被抓賊的快感襲住了全身,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到大河時,就都閃在了樹叢裏,往那邊仔細看。


    ―個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著―根好幾米長的木頭,從大河邊上過來了。他被那木頭壓彎了腰,但走得很快,幾次差點滑倒。他把木頭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條小河邊的蘆葦叢裏。那蘆葦長得極高大茂密,一根木頭扔進去,居然不露一絲痕跡。那人摸了―把臉上的雨水,又瘋狂地往大河邊上跑。估計他要過―會兒才能再次到蘆葦叢這裏,我們一見他遠去了,就都去蘆葦叢裏看。那裏已經藏了五六根―般長短、質量上等的木頭了。我們又立即躲回到林子裏。當那人又扛了―根木頭走過來時,我們突然從林子裏向他迎麵跑去,將他截住了,並高喊:“放下木頭!”


    那人沒有放下木頭,卻用雙手更緊地抱住它。


    “放下木頭,賊!”


    那人的身體就索索直抖,不一會兒,木頭從他肩上滑落下來,濺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聲地向四周喊叫起來:“捉賊呀――”


    不料那人“撲通”一下跪在了我們腳下的泥水裏,“林冰,是我……”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天欲晚未晚,我們在朦朧的天光裏,看到了他的臉――趙一亮!


    他咬著嘴唇,渾身抖個不止,喉嚨裏哽咽著。


    大雨“嘩嘩”不停,他的頭發被雨水衝到了額上,幾乎遮住了雙眼。一雙絕望的目光在頭發後麵哆嗦著,含著讓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趕緊拉他起來。但他不肯,堅決地跪在泥水裏。


    我、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都說:“我們什麽也沒看見。


    我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四個人―起用力,才將他拉起來。然後,我們再沒有回頭,匆匆往大河的東邊走去。


    第六節


    第二天,依然下雨。借著這雨幕的掩護,附近的農民和過路的船隻,哄搶了―個散了的木排。雨幕裏,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頭,有的被扛到了麥地裏,有的被扛到了某個人家屋後的樹林裏,有的被縛在船旁隨船遠去了……沒有多長時間,―個木排就從大河上徹底消失了。


    哄搶木排,情節嚴重,縣公安局呼啦啦幾乎連窩端到了油麻地鎮。木頭很快被收繳回大部分。但眾人都拒絕承認他們的舉動為“哄搶木排”:“那木頭在河上到處漂著,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碼頭上了,我撈上來,怎麽能叫哄搶?”“我看到那木頭漂到蘆葦叢裏就順便將它扛回了家中。”……總而言之,他們沒有搶木排,而是撈木頭。他們中間還有人說:“不是我撈上來這幾根,它們早順流淌走了,你們大概連這幾根還找不著呢!”那樣子,仿佛要讓公安局的頭頭出麵,專門向他致謝才是。


    事件重大,卻沒有任何理由處罰那些人,更無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惱火。到現場去檢查的人報告,那捆木排的鐵條,是用鉗子掐斷的,大概是在眾人哄搶的頭天黃昏至晚間所為,經過一夜的風浪,那木排就被衝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關在鎮委會大院的幾十個撈木頭的人狠狠訓斥了一通,然後將他們都放了,開始追查那個解木排的人。他們拿了小本子,四處查訪,或把人叫到鎮委會去盤問,不久,就從一個漁民那裏獲得一條線索:那天傍晚,有四個小夥子從停靠木排的那個方向過來,打了兩把雨傘,一把為黑布傘,一把為紅油紙傘,兩人合用一把,看樣子,像是學生。於是,就有五六個公安局的人來到了油麻地中學。排來排去的,就排到了我們四人頭上。其實也不難排,因為油麻地中學就馬水清有一把紅油紙傘。公安局照例采取那個行之有效的老辦法:突然單個盤查。


    我被叫到了校長室。公安局的人問“四月四日下午五點鍾左右,你去哪兒了?”我們幾個早商量好了:不隱瞞那天去了大河邊,但要咬定什麽也沒有看見。於是,我裝著回憶的樣子說:“好像去大河邊了。”“就你一個人。”“不,還有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幹什麽?”“想吃魚,去買魚。”“你看見大河裏有―個木排嗎?”這―問,我心裏就有點慌亂了,因為我們商量著“攻守同盟”時,並沒有考慮到如何統一對待這―細節。公安局的人就用也們那種令人心裏發虛的職業性目光看著我的眼睛。我立即說:“看見木排了。”(事後,我們幾個又碰到一起時,我才知道,謝百三在被盤問時,卻一口咬定,他根本沒有看見什麽木排。)我被盤問了好幾個小時,吃晚飯時,他們讓人端來飯菜,讓我就在校長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盤問,而是接受審問了。到了深夜,他們發火了:“如果是你們幾個幹的,我們想,你們反正也不是偷木頭,是胡鬧了玩的,說出來,批評教育也就過去了。如果你們看見了是別人幹的,不說,這就叫包庇壞人。但不管是那一種情況,都得老實說出來,不說是萬萬不行的!”這天夜裏,我沒有能回宿舍。(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也被關在不同的小屋裏審問,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讓王儒安來對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工作。但我還是那句話:我什麽也沒有看見。於是,我隻能在校長室裏繼續待著。(事後,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從審問我們幾個的當天晚上,就已從我們的回答中找到了許多互相矛盾的地方,從而判斷出我們幾個―定隱瞞了什麽詭秘)。


    我們四人有兩天兩夜未能見麵。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們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頭筒,被棄置一旁,再也無人問津。我們就又走到了―起。


    當天下午,就有消息從鎮上傳過來:趙一亮被逮捕了,現在被戴了手銬,關在鎮委會武裝部的屋子裏。


    我就趕忙往鎮上跑。


    武裝部的窗前圍滿了人,正搶著往屋裏看。我就拚命擠進去。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把前麵的人全都推到了一邊。


    我擠到了窗口:昏暗的牆角上,趙―亮腦袋低垂,彎腰坐著,雙手相合,擱在膝上,手銬在昏暗中發著幽冷的亮光。我雙手緊緊抓住窗條,將腦袋抵著,擱在兩根鐵條中間,眼淚便順著鼻梁流淌下來。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輪船來了。


    油麻地鎮的居民以及鎮外聽到消息的人,都擁到街上,等著看公安局的人把趙一亮押上水邊的小輪船。


    許―龍在鎮委會大門前歇斯底裏地叫喊:“放了趙―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幾根木頭嗎?我賠,我龍二爺賠,我龍二爺拆房子賠!”他嘴角上淨是白沫,眼中淚光閃閃,“你們把他抓走,那兩個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很多人在落淚。


    上午九點鍾,公安局的人押著趙一亮從人武部的後門出去,穿過一條小巷,避開了圍觀的群眾,把趙―亮押到了小輪船上,隨即發動馬達,將船開離河岸。這裏,許一龍等人聽到了消息,發瘋一般跑向河邊,沿著河岸追著那小輪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輪船扔了磚塊,隨即,河兩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塊、磚塊去砸。當小輪船即將出了河口而進人大河時,許一龍一下撲進水中。然而那小輪船不是―般的輪船,一加足馬力,船屁股幾乎埋進水中,船頭一昂,快艇―樣從水麵上飛過,許―龍隻趕上船尾翻起的漩渦。他掙紮著,嗆了幾口水,徒勞地在水中叫喊著:“放了他!不就扛了幾根木頭嗎?”


    趙―亮就這樣被帶走了。一連幾天,我總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他那把留給我的胡琴。我總不能將從前的趙一亮與他今天的結局聯係起來。


    我去鎮上看他的父母時,隻見他母親拄著拐棍站在大河邊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發飄飄,嘴裏喃喃自語,卻總讓我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不知為什麽,打趙一亮被帶走之後,我、馬水清、謝百三,就與姚三船有點生疏起來了。四人在一起時,就不太想說話,即使說話,也顯得不太自然。有時候,找些話說,可是越找話就越沒話說,索性就不說了。


    隔了―個月,姚三船轉學了,轉到離他家十多裏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們請他下了一次館子,還是吃一大盤豬頭肉。吃時,也是沒有太多的話說。


    晚上,他說:“我明天就走了。我們同學五年多,讓我最後為你們吹―次笛子吧!”


    那個夜晚很安靜。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極動情。從前吹笛子時,我們總嫌他牙齒漏風發出的噗噗聲,但這天晚上,卻覺得這噗噗聲也很動聽。吹了兩曲,他不吹了,握著笛子,忽然哭起來。我們就都勸他:“別這樣。以後,我們還會見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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