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地方抓泥鰍的手段很特別:將蘆葦稈截成兩尺多長,中間拴一根線,線的一頭再拴一根不足一厘米長的細竹枝,那細竹枝隻有針那麽粗細,兩頭被剪子修得尖尖的,叫“芒”,往剪開的鴨毛管中一插*,穿上四分之一根蚯蚓,然後往水中一插*,覓食的泥鰍見了蚯蚓張嘴就是一口,哪知一用勁吞咽,芒戳破蚯蚓,在它嗓眼裏橫過來,它咽不下吐不出地被拴住了,然後可憐地翻騰掙紮出幾個小水花,便無可奈何地不再動彈了。


    這地方上的人稱這玩意兒為“卡”。


    傍晚插*卡,一清早收卡。


    十斤子和三柳各有二百根卡。


    一年裏頭能插*卡的時候也就三十來天,在冬末春初。過了這段時間,水田都放了水,讓太陽烘曬,準備種莊稼了。即使仍有貯水的地方,泥鰍有了種種活食,也不再一見蚯蚓就不假思索地貪婪吞吃了。


    這裏的冬末春初的田野,別有一番景致:到處是水田,水汪汪的一片,微風一來,水麵皺起一道道細細的水紋,一道趕一道,往遠處去,那水分明有了細弱的生命;風再大一些,田野上便會四下裏發出一種水波撞擊田埂的水音,柔軟的,溫和的,絮語樣的,田野也便不再那麽無聊和寂寞;中午若有一派好陽光一把一把灑下來,水麵上便廣泛地彈跳起細碎的金光,把世界搞得很迷人,很富貴。


    十斤子和三柳對這樣的田野很投入,有事無事總愛在田野上轉悠、瘋跑,或坐在田埂兒上犯傻、琢磨、亂想、編織荒唐的故事。若太陽暖和,便直條條地躺在鬆軟的田埂兒上,那時耳畔的水聲便會變得洪大起來,讓人動心,讓人迷惑不解。陽光、泥土、水、老草和新芽的氣味融合在一起,好聞得很。


    當然,最使他們投入的,還是因為這一片片水田裏有讓人心兒一蹦一蹦的泥鰍。


    但,這兩個家夥似乎很隔膜。


    十斤子的身體像榆樹一樣結實,細短的眼縫裏,總含有幾分“陰*謀詭計”,平素風裏土裏地滾,又不喜清洗,黑皮膚便更黑,太陽一曬,如同緊繃繃的牛皮。他常用那對不懷好意的眼睛去瞟、去瞥、去盯那個三柳。


    性*情怯懦的三柳抵不住這種目光,便低下頭去,或遠遠地避開他。


    今天他們來得太早了點兒,太陽還老高。兩人都知道,早插*卡不好,會被一種隻要有陽光就要四處活動的小魚慢慢將芒上的蚯蚓嘬了去,便把卡放在田埂上,等太陽落。


    田野盡頭,有幾隻鶴悠閑地飛,悠閑地立在淺水中覓食。


    十斤子覺得,瘦長的三柳長得很像那些古怪的鶴。當他在等待日落的無聊中,發現三柳與鶴有著相似之處時,不禁無聊地笑了。


    三柳覺得十斤子肯定是在笑他,便有點兒不自在,長腿長胳膊放哪兒都不合適。


    太陽落得熬人,十斤子和三柳便一人占一條田埂兒躺下來。


    天很空大,田野很疏曠,無限的靜寂中似乎隻有他們兩個。


    可是十斤子卻還容不下三柳。他對三柳插*卡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沒有三柳,這眼前的水田全是他十斤子的,他愛往哪兒插*卡就往哪兒插*,今日在這塊田插*,明日就到那塊田插*,那是無邊無際的自由。


    十斤子又很有點兒瞧不上三柳:知道往哪塊田插*卡嗎?知道在大風天怎麽插*卡嗎?……你也會插*卡?!


    三柳從十斤子的目光中看出什麽來了,很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十斤子。十斤子先到,可以不顧三柳,隻管隨便挑塊田插*,而三柳先到,卻總要等十斤子先下田,而後自己才下田。


    三柳是個微不足道的孤兒,連間房子也沒有,住在久廢不用的磚窯洞裏,人們似乎有理由不在意他。


    三柳也很知趣。


    太陽終於沉沒了,暮鴉從田野上飛起,鼓噪著,往村後的林子裏去了。


    十斤子用繩兜子提著卡,來來回回地選擇了半天,也未選定一塊田。三柳今天有點兒心急,想:你就慢慢選吧,反正這塊田你不會要的,今天就不等你了。想著,便第一回搶在十斤子的頭裏下了田。


    十斤子心裏很不得勁,跳進一塊田就插*,本來每隔五步就可插*一根,他不,兩條腿不停往前。將水弄得“嘩啦啦”響,身後翻起一條白練來,十多步下去了,才又插*一根。傍晚的田野很靜,天空下隻有十斤子喧鬧的涉水聲。


    三柳剛插*了一行,十斤子已插*了一塊田。


    三柳的卡還有一半未插*,所有的水田就已被十斤子插*完了。十斤子爬上田埂兒,將空繩兜往腰裏一係,在昏沉的天色*裏,朝三柳詭譎地一笑,一蹦三尺,仰天胡叫地回家了。


    三柳站在水田裏愣了老一陣,隻好將剩下的卡補插*在自己已插*了卡的田裏,那田裏就密匝匝的到處是卡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十斤子和三柳就下田收卡了。一人提一隻水桶,若卡上有泥鰍,便掄圓了,將線繞回蘆葦稈上,然後往桶邊上那麽很有節奏地一磕,泥鰍就被震落在水桶裏。十斤子故意將蘆葦稈在桶邊磕得特別響,並且不時地將並沒掛上泥鰍的蘆葦稈也往桶邊使勁磕。


    而遠遠的三柳那邊,半天才會響起一下微弱的敲擊聲。


    十斤子心裏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快樂,便在寂寥的晨野上,用一種故意扭曲、顫抖的聲音叫唱起來: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天便在他的叫唱中完全地明亮了。


    初春的早晨,水田裏還很冷,三柳收罷卡,拎著水桶,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三柳!”十斤子叫道。


    三柳站住了。


    十斤子走上前來,打量著聳著肩胛、兩腿搖晃的三柳,越發覺得他像隻鶴。


    “我要走了。”三柳說。


    十斤子把自己的水桶故意挨放在三柳的水桶旁。他的桶裏,那些金黃色*的泥鍬足有四五斤重。而三柳的桶裏稀稀拉拉十幾條泥鰍,連桶底都未蓋住。


    “喲,真不少!”十斤子譏諷地一笑。


    三柳並沒有注意到十斤子的嘲諷,隻是抬頭朝遠處的那棵大柳樹下望去——


    樹下站著蔓。


    “你在看誰?”


    “……”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我。”


    “等你?”


    “……”三柳提起水桶往前走,將背衝著剛露出地麵的太陽,個兒越發地瘦長,像一晃一晃的麻稈。


    隨著太陽的上升,大柳樹下的蔓變得鮮明起來,人在百步以外似乎都能感到她那對明亮動人的黑眸。


    十斤子呆呆的,像隻癡雞。


    二


    蔓是從二百裏外的蘆葦蕩嫁到這兒來的,才結婚半年,丈夫在雨中放鴨,被雷劈死在稻地裏。


    從此,人們用怯生生、陰*沉沉的目光看蔓。


    蔓長得很有幾分樣子,全然不像鄉野間生長起來的。她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盈,腰肢扭動著,但一點兒不過分,恰到好處;眼睛總愛眯曜牛像一隻貓受到了陽光的刺激,可一旦睜大了,就顯得又黑又亮;說話帶著西邊的口音,很清純,軟款款的很入耳,這大概是因為在水邊長大的緣故。


    蔓站在大柳樹下。其實,這些天,這個時候,她總站在這兒,隻不過十斤子沒有注意到罷了。


    蔓穿一件藍布褂兒,頭上戴著一朵白花。她的臉色*在朝暉中顯得很紅潤。她把嫩蔥一樣的手指交叉著,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寧靜地微笑著,臉上全無一絲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沒有留下痕跡。


    在她身後有十幾隻鴨,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後,她把那些雜色*的鴨全賣了,卻留下這十幾隻白鴨。她喜歡這樣顏色*的鴨。鴨們很幹淨,潔白如雪,如雲,如羊脂。一隻隻都是金紅色*的蹼、淡黃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團墨點。鴨們很乖,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嘎嘎嘎”地叫。有幾隻鴨為搶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過頭去責備它們:“鬧煞啦!”


    每天,她都從三柳手中接過水桶,然後把鴨交給三柳,她去小鎮上代三柳把泥鰍賣了。她總能賣好價錢。這些錢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兒來給她做油鹽醬醋的費用,她也不硬推辭,笑笑,但隻用去很少一些,其餘皆放入一個瓦罐裏替三柳存著。


    三柳哭喪著臉走到她跟前。


    她眉葉兒一彎,笑笑。


    三柳將特別小的幾條泥鰍挑出,扔給鴨們,鴨們都已吃慣了,一見三柳放下水桶就會圍過來,見著泥鰍就搶,就奪,就叼著到處亂鑽,歡騰得很。


    “總能賣幾個錢的。”蔓說,“你趕鴨走吧,院門沒關,早飯在鍋裏,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籬笆上掛著,蚯蚓我已挖了,在那隻小黑陶罐裏。”說罷,將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鎮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趕著鴨們上了小路。此時的三柳一掃喪氣,心情很快活,十四五歲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氣和快樂,又都從這瘦弱的身體裏鑽了出來。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將它想像成槍,想像成馬,想像成指揮棒,一路趕著鴨,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樂。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愜意,那樣子像隻善彈跳且又無憂無慮的兔子。


    常常壓抑,常常鬱悶,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將它們都掙脫了。


    此刻,三柳是一個純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雙眼一閉,忘我地打起旋轉來。轉呀,轉呀,轉得天旋地旋,欲站穩不能,一頭撞在一棵大樹上,兩眼亂濺金花,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鴨們驚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隻青蛙往空中蹦,伸開雙臂歡呼:“嗷——!嗷——!跌死一個,蘿卜燒肉;跌死一雙,蘿卜燒湯!”


    三柳爬起來,提了提褲子,低著頭將鴨們趕到了一條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裏不痛快。到人家菜園裏挖蚯蚓,挖完了連土都不平,坑坑窪窪地扔在那兒,人家主人要他平上,他卻頭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還讓你挖!”那主人指著他的後背發狠。“請我也不來!”他掉頭回了一句。穿蚯蚓時,又常常不小心將那尖尖的芒戳了出來。他從心裏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麵前,他好用尖刻的話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飯,他晃悠晃悠地來到了磚窯。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初春,這裏中午的太陽也有幾分分量了。蔓拿了一個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邊上:


    “過來呀!”


    三柳腳不離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麽哪?”


    三柳走到河邊:“水涼。”


    “涼什麽呀,河水溫乎著呢。把褂子脫了。”


    “我不洗。”


    “看你髒的,還不肯洗。快脫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邊上,“脫了!”


    三柳半天解一個鈕扣地拖延著。


    十斤子過來,就站在籬笆牆下往這邊看。


    “哎呀呀!”蔓放下木盆,三下兩下地脫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頭,覺得自己瘦得像雞肋一樣的胸脯很醜,加之天涼,便縮著頸項,雙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開,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來。


    三柳害羞了一陣,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閉起眼睛,聽任蔓給他洗擦,將他擺布。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後,便丟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著。


    此時的三柳像一個溫馨幸福的嬰兒,乖乖的。


    那雙溫熱柔軟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動著,在他的頸項上摩挲著。


    三柳覺得世界一片沉寂,隻有那“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響。那聲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聽。春日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半透明的眼簾,天空是金紅色*的。有一陣,他竟忘記了蔓在給他洗擦,覺得自己飄散到甜絲絲的空氣裏去了。


    三柳朦朦朧朧地記得,還是四歲時,母親把他抱到水塘裏,給他這樣擦洗過。母親掉到潭裏淹死後,他便再沒有體味到這種溫暖的擦洗了。


    三柳的黑黃的肌膚上出現了一道道紅色*,接著就是一片一片,最後,整個上身都紅了。那顏色*是嬰兒剛脫離母體的顏色*。太陽光透過洗淨的汗毛孔,把熱直接曬進他身體,使他感到身體在舒展在注進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額上的頭發,輕微地歎息了一聲。


    三柳緊合的睫毛間,沁出兩粒淚珠來。


    蔓給他換上幹淨的褂子,轉身去喚在河邊遊動的鴨們:“嘎嘎嘎……”


    那群白鴨便拍著翅膀上岸來,搖搖擺擺地跟著蔓和三柳往院子裏走。


    十斤子趕緊蹲了下去……


    三


    傍晚,三柳提著卡來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兒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隻眼,隻用一隻眼斜看著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長。


    三柳的目光裏仍含著膽怯和討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裏隻有一隻空繩兜,卡一根也不見。


    太陽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卷起褲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裏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著並無蘆葦稈露出來的水麵。


    十斤子懶洋洋地走過來,走進田裏,卷起胳膊,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來,在三柳眼前搖著:“看清楚了嗎?我插*了悶水卡。”


    三柳隻好走上田埂,走進另一塊田裏。


    “那塊田裏,我也插*了悶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著並無蘆葦稈露出的水麵。


    “不信?”十斤子跳進田裏,順手從水中又拔出一根卡來,“瞧瞧,這是什麽?卡!”他上了田埂兒,撩水將腿上的泥洗濯幹淨,對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這些田裏,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著十斤子,那眼睛在問:我怎麽辦?


    十斤子隨手一指:“那兒有那麽多水渠、小溝和池塘呢。”當他從三柳身邊走過時,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隨即朝三柳眨眨眼,轉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陣,見天色*已晚,隻好一邊生悶氣,一邊將卡東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頭的水渠裏、河邊的池塘裏。那些地方,泥鰍是很少的。


    其實,十斤子是胡說,還有好幾塊田他並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搶在十斤子前麵插*了卡,但還是留下邊上兩塊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裏,那一根根豎著的蘆葦稈,有點兒神氣活現。


    “你插*的?”


    “我插*的。”


    “那兩塊田是給我的?”


    “給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堅貞不屈的,但聲音卻如被風吹動著的一縷細絲,微微發顫。


    十斤子再也不說什麽,提著卡到三柳給他留下的那兩塊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占領了的水麵,帶著戰戰兢兢的勝利,離開了田野。


    身後傳來十斤子的叫唱聲: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來,當三柳提著水捅穿過涼絲絲的空氣來到田埂時,眼前的情景卻是:凡被他插*了卡的田裏,水都被放幹了,那二百根蘆葦稈瘦長瘦長,直挺挺地立在汙泥上。


    三柳蹲下去,淚水便順著鼻梁滾動下來。


    晨風吹過,蘆葦稈發出“嗚嗚”的聲響,有幾根搖晃了幾下,倒伏在汙泥裏。


    那邊,十斤子在收卡,但無張狂和幸災樂禍的情態,反而收斂住自己,不聲不響。


    三柳站起,突然將水桶狠勁摜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跌在田埂上,“嘩啦”一聲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淚,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過去,像頭受傷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來,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緊逼過去。離十斤子還剩七八步時,竟然“嘩啦嘩啦”撲過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將身子正過來迎對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領,樣子很凶惡。


    “鬆手!”


    三柳不鬆。


    “你鬆手!”


    三柳反而用雙手勒住。


    “你真不鬆?”


    三柳勒得更用勁。


    “我再說一遍,你鬆手!”


    三柳就是不鬆。


    十斤子臉憋紅了,伸出雙手揪住三柳的頭發。


    兩人先是糾纏,後是用力,三柳被摜倒在泥水裏,但雙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領。


    十斤子往後掙紮,企圖掙脫。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裏拖出幾米遠。


    十斤子低頭喘息著。


    三柳雙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裏半躺著。


    兩對瞪圓的眼睛對峙著。


    又是一番掙紮和廝打,十斤子終於將三柳甩開。


    三柳渾身泥水,搖搖晃晃站起來,堅忍不拔地朝十斤子走過去。


    十斤子往後退卻。十斤子的水桶在水麵上飄著。


    三柳走過去,抓起水桶,拋向空中。


    水桶落下,傾倒在水裏,泥鰍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撲過來,將三柳摁在泥水裏。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臉上甩,直甩得十斤子兩眼看不見。


    打到最後,兩人渾身上下都糊滿稀泥,隻剩下兩對眼睛不屈不撓地對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卻叉著腿站在田裏一動不動像尊泥塑。


    是蔓將他勸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親一頓狠打:“不興這樣欺負人!”並被父親用棍子趕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賠禮去!”


    十斤子無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這會兒肯定在蔓家,他便徑直來了。


    院裏有哭泣聲。


    三柳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膝,身子一聳一聳地嗚咽著。


    蔓沒勸三柳,卻也在一旁輕聲啜泣。這啜泣聲是微弱的,卻含著綿綿不盡的苦澀、愁慘和哀怨。


    站在院門外的十斤子把頭沉沉地低下去。


    這男孩和少婦的極有克製的哭泣聲融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僅僅就在廣漠的天空下這小小一方天地裏低徊著。


    過了一會,蔓說:“要麽,你就不去插*卡了。鴨快下蛋了,錢夠用的。”


    蔓又說:“要麽,我去找十斤子好好說說,十斤子看上去可不像是個壞孩子。”


    十斤子沒有進門,順著院牆蹲了下去……


    四


    十斤子悄悄挖開水渠,往那些已幹涸的田裏又注滿了水後,卻佯稱肚子整天疼,一連三日,未到田裏插*卡。


    第四日,十斤子才又來到田邊,但還不時地捂著肚子。兩人都很客氣,各自從最東邊和最西邊一塊田插*起,插*到最後,中間的兩塊田都空著。一連好幾日,都是如此。最後還是十斤子先說了話:“我們都插*得稀一點。”


    這天,兩人隻隔了一條田埂插*到一塊兒來了。三柳從懷裏掏出兩根粗細適中的鴨毛管給十斤子,說這是蔓從她家鴨身上取下的,讓帶給他穿蚯蚓用。十斤子看了看,心裏很喜歡。


    論插*卡抓泥鰍,十斤子自然比三柳有經驗多了。坐在田埂兒上,十斤子滔滔不絕地將這些門道全都教給了三柳:“蚯蚓不能太粗,粗了容易從芒上滑下來。穿了蚯蚓要放在太陽底下曬,讓蚯蚓幹在芒上。插*下卡,用腳在它周圍攪兩下,攪出渾水來,不然,羅漢狗子(一種小魚)要嘬蚯蚓,泥鰍卻不怕水渾。風大,要順著風插*悶水卡。你想呀,稈直直地挺著,風把稈吹得直晃悠,線就在水裏抖,泥鰍還敢來咬嗎?線不能掛得太靠下,吃了芒的泥鰍夠得著往泥裏鑽,就得了勁,能掙脫了,可懸在水裏,它就不得勁了……”


    三柳聽得很認真,眼睛一亮一亮地閃。


    除了說這些門道,十斤子總愛跟三柳打聽蔓的事。有一點兒兩人似乎都想不太明白:人們為什麽不太想走近蔓?


    一天,三柳對十斤子說,蔓可以幫他們兩人挖蚯蚓,讓十斤子拿了卡,也到她的院子裏去穿蚯蚓。


    十斤子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卻很願意。


    這樣一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十斤子便和三柳一起泡在了蔓家。


    蔓的臉色*就越發地紅潤,眼睛也就越發地生動。她跟這兩個孩子有說有笑,並直接參與他們的勞動。她有無窮無盡的好處讓兩個孩子享受:一會兒,她分給他們一人一根又鮮又嫩、如象牙一般白的蘆根,一會兒又捧上一捧紅得發亮的荸薺。蔓除了飼養她那群白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兩個抓泥鰍的孩子身上了。


    小院很溫馨,很迷人。


    大人們很有興趣地看著兩個孩子從這院子裏出出進進。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十斤子悄悄問三柳。


    三柳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天暖了,水田放了水,要種莊稼了,十斤子和三柳不能插*卡了,但,一有空還是到蔓的院子裏來玩。


    大約是秋末,三柳跑來告訴十斤子:“她要跟一個遠地方的男人走了。”


    “那你怎麽辦?”


    “她要帶我走。”


    “你走嗎?”


    “我不喜歡那個男的。他太有錢,可他卻喜歡我。”


    “那你跟她走吧。”


    “……”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呢?”


    三柳依然說不好。


    三柳臨走的頭天晚上,把他的二百根卡都拿來了:“她讓把卡留給你。”


    那卡的稈經過一個夏天一個秋天,紅亮亮的。


    “給你吧。”三柳用雙手將卡送到十斤子麵前。


    十斤子也用雙手接住。


    兩人默默地看了看,眼睛就濕了。


    蔓和三柳上路那天,十斤子送了他們好遠好遠……


    第二年冬末,十斤子提著四百根卡來到田邊。三柳永遠地走了,所有的水田都屬於他了。插*卡時,他的心就空落落的。第二天早晨收卡時,天底下竟無一絲聲響,隻有他獨自弄出的單調的水聲。水又是那麽的冰涼,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全無一絲活氣。十斤子忽然覺得很孤獨。


    他隻把卡收了一半,便不再收了,並且從此把那些收了的卡洗幹淨,永遠地懸吊在了屋梁上。


    於是,這其間的田野,便空空蕩蕩的了。


    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日於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零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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