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個雙眼蒙鐐著楓樹葉與肥碩的雨點一起落入水中、差點兒被水卷走的少年,十年後的夏末,卻作為師範學校的學生畢業了。


    與他一起畢業的還有邱子東。


    采芹終於沒有機會能與他們一起將書一路念下去,初中畢業後,因為母親的病故,家中需要人手與缺少讀書費用,永遠告別了讀書。記得當年秋天,采芹將進城讀書的杜元潮與邱子東送到輪船碼頭時,在習習秋風中,三人都哭了。


    隨著輪船拉響汽笛,一段歲月宣告結束。


    杜元潮與邱子東師範學校畢業後,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學教書,但卻被李長望拒絕了。


    李長望與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樣,當他們都用仰視的目光去瞧這兩個看上去已經變得斯文的年輕人時,他卻連拿眼瞧一瞧都不屑。當看到他們崇敬而羨慕的目光時,他聳聳肩將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眯:“JΨ渡算什麽東西!”


    杜元潮、邱子東與李長望相遇時,都是杜元潮、邱子東畢恭畢敬地叫他“李書記”,而李長望隻是在鼻子裏“嗯”一聲,匆匆地就走過去了。


    當杜元潮、邱子東一起來鎮委會找他,向他提出畢業後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學教書時,李長望像是沒有看到他二人一般,隻顧對通訊員朱荻窪布置著:“你去通知下麵所有的生產隊隊長,過兩天,上頭有人下來檢查早稻田鋤草情況,讓他們在田埂上給我好好盯著。如果上麵來人檢查,一旦指出哪塊田草鋤得不幹淨,別怪我發脾氣!”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長望衝著朱荻窪的背影說:“瘸子,你聽著,別走到哪兒賭到哪兒!耽誤了事,這碗飯你就別吃了!”


    朱荻窪掉過頭來:“書記,我保證不賭,賭呢,我就是豬!”說罷,腳一點一點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還快。


    李長望對正在敲算盤的會計周禿子說:“他不賭?他不賭狗就不吃屎了!”說罷,就一邊和周禿子說賬上的事去了。


    這邊,杜元潮與邱子東就在門口尷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著。


    過了很久,就聽見李長望說了句“那筆款你給我先別入賬”,然後就見他朝門口走過來。杜元潮與邱子東以為是朝他們走來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聲:“李書記。”


    李長望“嗯”了一聲,卻大踏步朝門外走去了,衣服被風吹起,像對威風的大翅膀。


    杜元潮與邱子東趕忙跟了出來。


    李長望走了一陣,腳步卻慢慢停住了———對麵,正走過一個年輕的小媳婦。那小媳婦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紅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將臀部包得緊緊的黑布褲子,挎了一隻柳籃兒,帶了幾分羞澀,很讓人心動地向這邊走著。


    李長望像被一股熏風吹著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聲站住了。


    小媳婦走過來了,低著頭,叫了一聲:“李書記。”


    李長望笑笑。


    小媳婦從李長望的身邊走過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長望嗅了嗅,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媳婦,聲音大大的,毫不掩飾地說道:“李三家剛過門的二媳婦,兩個xx子翹翹的。”


    正走過的秦家小八子,衝小媳婦大聲叫道:“過來,讓書記摸摸!”


    其他幾個走路的,聽了這話就笑。


    李長望也笑。李長望笑時,杜元潮與邱子東都感覺到了,他是一邊看著他們一邊笑的,仿佛在很開心地跟他們交流。於是,杜元潮和邱子東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婦,掉過頭來,朝李長望笑起來,他們覺得他們應當笑,與李長望一起笑。


    小媳婦有點兒慌亂,匆匆地走了。


    李長望不笑了,雙手叉在腰間,麵孔朝天空微微上揚,那眼神仿佛是一個人在仰臉看一株梨樹上兩隻靜靜垂掛著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說著:“不去摘它們,且留著,什麽時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與邱子東一直笑嘻嘻的。


    李長望終於繼續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聲撲通撲通。李長望走路從來這樣,一番雄風。


    杜元潮與邱子東有點兒跟不上,帶小跑地隨其股後。


    走到橋頭,李長望終於站住了,對正駕著船在河裏撒網打魚的周家小五子說:“小五子,你不下地給我幹活,又打魚了!”


    小五子趕緊說:“不打了,不打了。”將網收起來,胡亂地扔到船艙裏。


    李長望說:“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幹活光打魚,讓人將你的魚網撕了!”


    小五子笑著:“我這就下地,這就下地……”一邊說,一邊用竹篙將船飛快地撐走了,船後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東走上前一步:“李書記……”


    李長望回頭看了一眼邱子東與杜元潮,問:“什麽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著急,說話會更加結巴,就一旁站著不則聲,看了邱子東一眼:你說吧。


    可還未等邱子東開口說話,李長望先說了:“油麻地小學不缺人。”


    邱子東說:“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們應當……”


    李長望說:“你是說讓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師走人,讓你倆回來?”


    “我……我……”邱子東一時語塞,成了第二個杜元潮。


    李長望說:“這算什麽道理!還要當老師!”說罷,走上橋去。


    邱子東還要追上去,卻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長望邊走邊說:“教書還要分地方嗎?啊?!”風起衣飄,翼翼然,風頭十足的樣子。走幾步,站在橋中間大聲喊:“河裏的鴨子誰家的?怎麽也不關一關?”


    邱子東望著李長望寬闊的背影,小聲罵道:“這婊子養的,太盛氣淩人了!”


    杜元潮說:“走……走吧……哪兒不能教……教書?”


    後來,邱子東被分到了離油麻地十裏外的青墩小學,而杜元潮被分到了離油麻地十五裏外的馬蕩小學。這是兩所規模很小的小學,都為初小,不分班,幾個年級合在一起上,這邊一年級朗讀課文,那邊二年級在默寫生詞,三年級在做算術,而四年級在寫大字。就一個老師,連間廚房都沒有,天天輪流到學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盞油燈,便是一番孤獨。杜元潮的小學設在一片蘆葦叢中,遠離村落,四周蒼茫,夜晚時,要麽寂寂然,讓人發空;要麽刮起大風,水聲如雷,蘆葦互相擠擦,沙沙作響,像有無數飛蝗正從天空飛過,讓人發怵。有一天夜裏出來撒尿,抬頭一看,遠處的蘆葦叢裏竟熒熒然有幾點火光像精靈一般在蘆葦叢裏跳躍,嚇得尿未尿盡,就趕緊回到屋裏。第二天學生告訴他,這蘆葦叢裏有好幾處墳場。從此,他夜裏再也不敢出門撒尿,隻好將尿憋住,實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裏。時間一久,屋裏便有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如在廁內。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學是完小,有五六年級,有寬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場,有一個可供集體辦公的辦公室,有十幾位老師,有插*入雲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樹林相擁,一切都很正規。要重要的是,那兒是他的家,那兒有他的父親,那兒還可以經常見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個學期,覺得那馬蕩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獨自一人來到了李長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點鍾,李長望好像才剛剛起床,一副慵懶而滿足的樣子。鬆弛的麵部肌肉、微微發紅的眼睛告訴人,這個人夜裏有了虧損。


    “李書記。”杜元潮叫了一聲。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裏人端上了早飯。


    李長望坐到桌前的一張高背椅上,蹺起腿,從一隻裝滿了鹹鴨蛋的盤子裏挑了一隻殼為淡綠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著的一端,然後在桌上輕輕磕了磕,殼便碎了。他將碎了的蛋殼輕輕揭去之後,用一支筷子向蛋黃刺去,隨即冒出一股金紅色*的油來。


    距離李長望不遠的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純正的鹹鴨蛋氣味。


    李長望愜意地喝粥吃鹹鴨蛋,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喝粥的聲音很響,這使杜元潮無端地聯想到了那些在鄉野小路上被人趕著的一頭油光水滑的種豬。那種豬美美地痛快了一場而從母豬身上滑落下來之後,每每都會得到一頓犒勞:一盆豆漿或一盆麥粥。吃起來,呼嚕呼嚕地響,仿佛身子虧空了,急需要補一補,一副酣暢淋漓的樣子。


    喝粥,掏鹹鴨蛋,這是一種富足而舒適的日子。


    李長望喝一碗粥,掏一隻鹹鴨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隻鹹鴨蛋,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有了細汗,臉的皮膚也漸漸熨平了,又有了那種健康的黑紅色*,一副又能重上戰場作戰的樣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張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長望時,微微有點兒仰視。與李長望在一起時,他本就感到有點兒壓抑,此時,就愈發地感到壓抑。但他堅持著,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樣子。李長望家的貓從他腳邊走過時,他還伸出手去愛撫了它幾下。那貓平素難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親切,受了杜元潮的撫摸,顯出一副舒坦又受寵若驚的樣子,竟在杜元潮身邊蹲下,親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將它抱起來,放到腿上。那貓淨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幹幹淨淨的褲子上,便留下了許多醃的爪印。杜元潮顯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撫摸著那隻貓。那隻貓便在他雙腿間的凹陷處伏下了身體,閉起雙眼,柔軟無骨地任由杜元潮撫摸去。


    李長望終於吃完早飯。


    杜元潮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隻長形的盒子,雙手送給李長望:“書……書記,送……


    送你一支……支筆……”他的臉被憋成豬肝色*。


    李長望勉勉強強地拿過筆,問了一句:“什麽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筆。”


    “噢。”李長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將它擱在桌子上,“我是個大老粗,要筆也沒有什麽大用處,你自己留著吧。”


    杜元潮雙手作出推辭狀:“不不不,書……書記,你……你收下吧……”


    李長望沒有再看那支筆,也沒有再提那支筆,轉身進房裏取了一件什麽東西,然後說了聲“我去鎮委會了”,便往院門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來。


    “有什麽事嗎?”李長望邊走邊問。


    杜元潮說:“還……還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調到油麻地小……小學……”


    李長望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是說了嘛,油麻地小學不缺人。總不能將人家攆走給你騰出個位置來吧?”


    “我……我想回……回來……”


    “再說了,這教師的調動,是由文教部門決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見,還……還是很重……重要的……”


    李長望大步走著,見迎麵走來五隊的隊長,大聲說:“你們隊那個張國軍,哪兒還能讓他養豬?看他養的那幾頭豬,都養了一年多了,貓都比它們個頭大!趁早他媽的換人!”


    五隊隊長說:“正想著將他換下呢。”


    “趕快換下這個逼養的!”李長望不停地往前走著。


    杜元潮緊緊跟著。


    李長望停住了,回過頭來說:“你老跟著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學校,我是學校嗎?就在那邊踏踏實實地教書吧。油麻地學校大,是個正正規規的學校,老師水平要高。你說你……”他將煙蒂扔在地上,“連說話都說不利落,怎麽能來油麻地學校教書嘛!”他皺著眉頭,“這事以後再說吧,我還要到下邊生產隊去呢。”說完,走上了田野間的一條大路。


    杜元潮沒有再跟上,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著李長望的背影,直到李長望消失在一片樹林裏。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凍土衰草,處處殘枝亂葉,滿眼凋零的沉鬱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禿禿的樹下,任幾隻老鴉在枝頭淒鳴,就那麽木然地坐著,由風吹亂平素總是梳得很考究的一頭黑發。他心中並無強烈的仇恨,有的隻是一陣陣蒼涼感、悲壯感與高傲感,更有一種類似於欲將一座城池轟毀或放一把大火燒盡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興奮、激動、恐懼以及一番殘忍帶來的快意。


    他望了望天空,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雙唇緊閉,喉嚨裏發出一種聲音:哼!哼!哼……這聲音更像是從黑暗的心淵中發出的。


    他必須要盡快將自己在心頭萌生的想法告訴邱子東。


    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杜元潮掉頭去看時,采芹已離他很近了,他趕緊站起來。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時,腳步就越慢,臉上的羞澀也就越濃。自從杜元潮進城讀書,直到畢業分配到馬蕩小學教書之後,她與他見麵的機會並不很多。偶爾相遇,也常會因為一旁有人,說不上幾句話就走開了。采芹也覺得有點無話好說。杜元潮已不再是從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從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風是一樣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樣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樣的開,每年的風車是一樣的轉,但每年的人兒卻是一年一條路,一年一個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歲月中漸漸淡去。那個平日水裏泥裏摸爬滾打、一身野氣的男孩,早已長成年輕小夥,並且是一個看上去越來越文靜的小夥。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膚開始變得白淨,並且知道幹淨與打扮了。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苟,衣服總是一塵不染,上衣的下擺,不再露在褲子外麵,而總是束進褲子裏,與一般鄉下的人涇渭分明地區別開來。走路、說話,所有的一切,都越來越像一個“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時,要麽是在地裏插*秧,褲子上沾了許多泥點剛走上田埂,要麽是在打穀場上脫粒,頭發裏還帶著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著腳站在杜元潮麵前的,而那時的杜元潮卻總是穿著長褲、襪子與鞋。


    “你怎麽坐在這兒?”采芹問。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過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從河邊樹林裏撿柴火回來的,背了一大捆柴火。


    杜元潮走過去,想將采芹的柴火接過來,幫她背回去,卻被采芹拒絕了。


    “那……那就歇……歇一會兒吧。”杜元潮說。


    采芹猶豫了一下,將柴禾放在地上。她確實有點兒累了,放下柴火後,用雙手支著後腰,將身子挺直,兩眼眯縫著,麵孔微微上揚,胸脯向前鼓蕩開來。這一如花展開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陣慌亂。


    采芹畢竟是在優裕的、寵愛有加的環境中長大的,接下來的磨難與勞動的重壓,已無法改變她勻稱得無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個早晨,她如期開放了。由於磨難與勞動,既增添了幾分迷人的憂鬱,又增添了幾分動人的健康。此時此刻,本就紅潤的麵頰,因為羞澀與寒風的吹拂,顯得越發的紅潤。


    杜元潮無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從頭到腳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兒在采芹身上,一忽兒又遊移開去。兒時的毫無顧忌,已隨歲月飄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見了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的采芹:黑發如舊,但要比從前更見光澤;兩眼如舊,但似乎比從前細長了一些,無聲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雙唇如舊,但上唇要比從前稍微向上翻起,並且顯得更為濕潤;下巴如舊,但比從前更顯弧度,線條也更加清晰;頸子如舊,但比從前顯得悠長;兩腿如舊,但比從前長了許多,並且兩腿緊緊相挨,更不見一絲縫隙。隻有胸脯卻不再是從前的扁平,即便是現在穿著棉襖,仍然也遮不住兩座似乎一夜之間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頭看見了因雙乳聳起而造成的雙乳間棉襖的凹陷。那片陰*影,有點兒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圖抻平衣服。但手一旦鬆開,那片陰*影又再度如一片雲彩從天上滑過,停留在胸前。她隻好將下巴微微納於胸前。


    杜元潮於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顆乳旁紅痣。記憶如明星遊走在如煙如霧的雲裏,一忽兒顯現,一忽兒淹沒,而有片刻的時間,雲彩飄盡,隻剩一片瓦藍如洗的天空襯著,這明星燦如金子———那顆痣鮮紅欲滴。


    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頭,臉上火一般的燙。


    遠處似乎有腳步聲。


    “我們回家吧。”采芹將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頭裏走了。


    杜元潮走在她身後。


    “你在那兒教書,離家太遠了。”


    “我想調回來。”


    “什麽時候調回來?”


    “李長望不讓我調回來。”


    “那怎麽辦呢?”


    “我有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


    “我當然有辦法。”


    遠處,邱子東立於路口,在等他們。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蹺:夜裏下,白天不下。早晨起來,見著分明是一個晴朗的天氣。接下來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氣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裏外的煙樹與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沒有一絲一毫要下雨的跡象,紅日西沉,霞光如鳥,飛滿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後,也還聞不見雨來之前的氣息,月亮在窗前飄著,輕盈如薄薄的銀片。然後是整個村落終於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時,轉眼間,月黑風高,雨的氣息從北方隨風而來,飄滿了一望無際的平原。


    這雨下得陰*鷙。鬼雨。


    嘩啦啦地下,全沒間隙。覺輕的醒來了,聽見了雨打蘆葦的聲音,雨打水麵的聲音,雨打木船的聲音,雨打屋瓦的聲音,雨打窗戶的聲音和簷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發出的撲嗒撲嗒的聲音。聽著,有點兒驚心,有點兒擔憂,但聽著聽著,又睡著了。後來,也許會再醒來,也許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時,天竟無一絲陰*雲,心裏便會有一陣奇怪,但過不一會兒就忘了,隻去想這個白天裏要做的事。這夜間的雨聲,也會鬧人,鬧那些年輕人。醒來了,醒來之後並不去想雨,隻想一件事,一件見不得人的事。翻來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緊緊攥住襠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緊緊捂住腹下一片水灣。雨聲越大,心越慌慌亂跳。結了婚的,本是累極了沉入了酣睡,現在醒來了,朦朧中又動了心思,於是男人就摟住欲醒非醒、肉體溫暖的女人,也不問女人煩不煩,就一門心思地去做他喜歡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腳地去搬弄,但,過不一會兒根根神經都被喚醒,迎向男人,聽著雨聲,滿足著自己,也滿足著男人。他們起來得比誰都遲,起來時已日上樹梢三尺了。


    這雨就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著。


    下著下著,小河滿了,大河滿了,等到接二連三地倒下幾幢破舊的房子,麻痹了的人們才忽然地警覺起來:再這樣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湯了。


    在這些讓人迷糊與鬆懈的日子裏,隻有杜元潮與邱子東二人是清醒與緊張的。但並不是因為雨要淹沒油麻地。這兩個看上去書生氣十足、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在做著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要改寫油麻地的曆史。他們在做這件大事時,沉著,周密,滴水不漏,了無痕跡。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發生並有了結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會大吃一驚。他們將在那一刻才知道,在過去的日子裏,他們忽略了兩個人———兩個穿得幹幹淨淨、斯斯文文、悠閑自得的人,其中一個說話還結巴。


    這兩個人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早日結束李長望統治油麻地的日子。


    也許,隻有李長望一人對他們是有所認識的。他在表麵上藐視,實際上,內心深處隱藏著對他們的擔心與憂慮。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兩個文弱之人,絕不可等閑視之。他們也許是油麻地曆史上最不可藐視的人。他們看上去很輕,輕如葦絮,而實際上很重,重得令人心裏發堵,尤其是那個說話結巴的家夥。他必須關上柵欄,絕不能放他們回油麻地,必須讓他們永遠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遠遠地轉悠著。他們靠近油麻地一寸,對他來說就是多一寸危險。


    現在,暑假、寒假,他們盡管會呆在油麻地,但這隻是因為他們家在這裏。他們並沒有機會參與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會因為他們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們隻會像兩隻飛來飛去的鳥,卻無法落到樹上,更無法使樹成為他們的永遠的樹,在樹上做巢。


    杜元潮與邱子東再也沒有向李長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們顯得很安靜,安靜得像牆角上的蛛網。遇到李長望時,一如往常那麽謙恭,親切而略帶諂媚地叫一聲“書記”,然後目送著李長望從他們身邊腳步有力地走過。李長望似乎對他們也有點兒尊重起來,會朝他們點點頭。一次開大會,牆上要貼幾張標語,正巧杜元潮與邱子東走過,李長望說:“請杜老師、邱老師幫個忙吧。”杜元潮、邱子東都能寫一手好毛筆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筆字是與采芹在一張案子上學得的,是有來頭的。他們說“怕是寫不好”,但還是很認真愉快地寫了,寫完後,一個勁地向李長望說:“寫得不好。”而那時,杜元潮與邱子東早將利劍拔出劍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來了。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麽,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擔憂地問:“你們兩個,好像在做什麽。”


    杜元潮微微一震,隨即一笑:“我……我們能……能做什……什麽?”


    采芹睜大了眼睛望著杜元潮。


    “真……真的沒……沒有做……做什麽。”


    采芹將信將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


    就像這鬼雨一樣,白天,杜元潮和邱子東二人總顯得無所事事,很輕鬆地在村巷裏溜達著,或站在河邊看十幾隻小船催迫著魚鷹在水中抓魚,或站在樹下看一個小孩爬上樹頂掏喜鵲窩,或在一夥玩骰子耍錢的人背後站著看熱鬧———隻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樣子。而天黑雨來之後,他們就會走進寂寥的深巷,然後消失在雨幕中、黑暗裏。有時,他們是分頭行動,有時則一起行動。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究竟去了哪兒,又幹了些什麽。杜少岩見杜元潮深夜濕漉漉地回來,便問道:“去哪兒啦?”杜元潮答道:“沒……沒有去哪兒。”“沒有去哪兒,衣服怎麽濕了?”杜元潮說:“該問……問的問,不該問……問的就別……別問!”邱半村也一樣地追問邱子東,邱子東一抹腦門上的雨水:“問那麽多幹什麽!”直到李長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與邱子東究竟在那些下著雨的夜晚做了些什麽,也仍然還是個謎。事後,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與李長望的出事聯係起來的事,那就是從外地幹活回來的三木匠曾對他說過:“你家元潮,那麽晚了,敲周禿子家的門,有什麽事嗎?”而邱半村也隻是很勉強地想到了一件可與李長望的出事聯係起來的事,那就是半夜去遠村殺豬的屠夫朱小樓曾對他說過:“我在李長望家屋後的樹林裏,好像看到你家邱子東了,還有一個人影,不知是誰。”而關於杜元潮、邱子東使用了什麽樣的計謀與手段獲得一顆又一顆射向李長望胸膛的子彈的,除了當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內的油麻地人更是一無所知。在李長望徹底完蛋之後,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與邱子東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


    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在以後的幾十年風雨歲月裏,將反反複複地如看一場跌宕起伏的大戲一般地領略到這等本事。那些神來之筆,那些四兩撥千斤的智慧,那些環環相扣隱匿於一片安靜之下多時的突然爆發———一旦爆發就置人於死地的韜略,將成為油麻地的子孫們口口相傳、經久不衰的經典。


    朱小樓又打老婆楊淑芳了,用棍子往死裏打。“不能再打了呀!”“再打就要打死了!”老人們聽到了楊淑芳有氣無力的叫喚聲,遠遠地站著,議論著。有幾個中年男女,既憐憫又痛快:“該打,打死了活該!”一棵樹下,有幾個年輕媳婦,小聲嘀咕著:“她怎麽就丟不下呢。”


    楊淑芳已被朱小樓打出渾身的病,一年四季,許多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偶爾下床,出門走一走,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女人。但這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一頭的黑發,拿眼瞧人時,那說不清道不白的嫵媚,讓人無端地心顫與腿軟。現如今,雖已單薄如紙、有氣無力,但,從頭到腳收拾得很是講究。頭發梳得雪滑,還搽了頭油,插*了一把鑲了綠玉的銀簪。走進風裏時,衣服飄動,越顯身體單薄,但也越發顯得另有一番風情。她嫁到油麻地沒有多少日子,就被李長望搭上手了。據說是在一個大草垛底下。


    從此,就再也沒有丟下,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長到十歲了,都沒有丟下。朱小樓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關起門來,用盡平生力氣去毆打這個“操不夠的”、“騷貨”、“婊子”、“蕩婦”、“山芋簍子”……毆打的工具有鞭子、扁擔、板凳、棍子等,其間不斷伴以拳腳。有幾回,朱小樓揪住楊淑芳的頭發,操了寒光閃爍的殺豬刀,直抵她的脖子,發狠要殺了她。


    她閉著眼睛流著淚,哀求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結結實實的楊淑芳終於躺倒了。後來幾次恢複了點元氣,幾次起來,又幾次躺倒了。最近幾年,就一直躺在床上。油麻地的人來朱小樓家買肉,就隻覺得東房裏有個女人躺著,依稀感受到從房門口飄來絲絲讓人迷亂的氣息,但很少能見到她。當她偶爾扶著門框出現在麵臨巷子的院門口時,見著的人就會一個驚愕:不知是因為終於看到了她,還是因為她的那副形象。


    這一天午後,她又出現在了院門口。當時,正是春光融融的三月,她穿著薄薄的棉衣,敷了薄薄的脂粉。與平日出現在院門口不同的是,這回的頭發似乎沒有來得及梳理,有點兒紛亂。其實是梳理了的,巷口風大,被風吹散了。


    李長望正巧從這裏經過,見了楊淑芳,仿佛被電一下擊中,竟然渾身微微發抖。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目光裏含著的是哀切、埋怨與無盡的訴求。


    巷子盡頭傳來腳步聲。


    李長望將披著的衣服往肩上抖了抖,走了。一路上,李長望的眼前就隻剩下一道風景:一個病怏怏的女人。


    這個形象不僅使他的身體發抖,也使他的心、他的魂在發抖。他的血液在鼓蕩,甚至似乎發出聲音。他想起她的身體,一幕一幕的,而那些被他無數次咀嚼過的細節,現在變得更加生動,也更加撩撥人。他熟悉這個女人的一切,就像熟悉其他許多女人的一切。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一個女人一個樣。但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使他久久不能忘懷的。有一些女人,就像他偶爾走過的一段路,走過去也就走過去了,不會再重走了。而有一些,他則喜歡重走,或六七天,或個把月,或半年。楊淑芳這段路,他丟不下,他喜歡隔些日子走一趟,不走,就睡不好覺。他也知道,那路他想重走、多走。


    第二天的五更天,李長望輕輕推開了朱小樓家虛掩著的院門、屋門與房門,輕車熟路地就走到了床前,彎腰將暖和和的楊淑芳雙手抱起,然後走出門去。屋外涼,楊淑芳在他懷裏抖索著。她的身體很輕,他一點兒也不費力氣地抱著,走到屋後的麥地裏。麥田深處,他將她輕輕放下。他有的隻是興奮,而沒有慌張。他知道,此刻朱小樓正在幾裏外的某一個村子裏殺豬———朱小樓必須在天亮前將新鮮的豬肉扛回來。


    “麥芒會戳著你的。”李長望體貼地說著,將身上的衣服脫下鋪在麥子上,然後將楊淑芳抱到衣服上———一片麥子被壓趴了。


    月亮還在天上,空氣裏飄散著正在拔節的麥子的清香。


    楊淑芳輕聲呻吟著,眼淚順著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了李長望的衣服上。


    月光下,李長望一聳一聳的臀部,像一起一伏湧動著的浪頭。


    這女人的身體比以往脆弱,也比以往敏感了。她哀喚著,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悠遠,像是從遠方吹來細細的風。


    看到身下這個柔軟的、瘦弱不堪的、此刻就像死了一般的女人,他熱血沸騰。他抬頭望著月亮,猛烈地撞擊著她潮濕的但變得有點兒發涼的門戶。終於低下頭來時,汗珠如雨,紛紛落在她流滿淚水的臉上。


    他又將她抱了回去,一路上,她軟手軟腳地躺在他有力的臂彎裏,幾乎沒有一絲聲息。


    朱小樓的鼻子是狗鼻子,很快就嗅到了什麽,於是,楊淑芳又遭到了一頓毒打。


    毒打,野合;野合,毒打……如此循環,楊淑芳再也難以從床上起來了。


    而這一次的毒打,卻並非是那個一成不變的原因,而是因為朱小樓在殺豬回來時,在巷子裏聽到了一群孩子在圍著他的兒子朱大明大聲叫唱著。叫唱的這個段子很長,很促狹,很押韻,很容易記,也很容易叫唱。但當時朱小樓腦袋嗡嗡地響,隻依稀記得其中兩句:浪哩格浪,浪哩格浪,朱大明他長得像李長望。


    朱小樓回到家,將血糊哩啦的兩扇豬肉扔到肉案上,轉身將門關上,從黑暗裏操起一根棍子。


    一些前來買肉的人,挎著竹籃站在門外,靜悄悄地聽著。


    大約過了七八天,楊淑芳不發一聲地去世了。


    朱小樓望著平靜如秋的楊淑芳,在一陣狼嗥一般的痛哭之後,操起一把剔骨頭的尖刀,向門外衝去,嚇得朱家的一幫人連忙撲過來抱住了他,並奪下了他手中的刀。


    多少年後,當采芹與杜元潮躺在隨風漂流的木船的船艙裏回想往日的歲月時,采芹問杜元潮:“那段順口溜,是不是你編的?”


    杜元潮搖了搖頭,否定了。


    采芹用指甲在他的胸口輕輕劃著,說:“我覺得就是你編的。”


    對於油麻地於鬼雨天氣中悄然進行的一切,李長望居然毫無覺察。他曾在巷子裏幾次遇到過這兩個書生。他們一如往常,穿著整潔,一副雖在農家卻無農家痕跡、遊離於油麻地人的閑散樣子。


    這兩個書生成功地蒙蔽了李長望。


    他們於雨幕下、黑夜裏走動著,敲開必須敲開的門,走進必須走進的人家。他們調動全身解數,無孔不入地搜索著、抓握著。所有事情,開頭他們都是裝著無意的樣子,最多隻是擺出好奇的樣子。當有人說出一樁有關李長望的“罪孽”時,他們會作出疑問的樣子:“不會吧?”或者是激將那人:“八成是李長望在何處得罪你了,你才往人家頭上扣屎盆子。”那人火了,賭咒發誓:“說錯一句我不是父母所生,可以騙天下人,也不能騙你們兩位先生呀。”


    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被迫不及待地將細節一一道來,將一切可以證明自己所說的乃是確鑿事實的旁證一一指出。他們默默地聽著,隻覺得無數條線索如夏日黃昏田野上空亂飛的蠓蟲,向他們沒頭沒腦地撞來。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這些紛亂的線索正在被理清,並正在他們手中織成一張細密而結實的網。現在這張還未織就的網,已經懸掛在陰*雨綿綿的空中,等到那一天,它會突然飛張開來,落入流水之中。他們發誓:一定要將李長望這條大魚一下網住!


    而這條魚現在卻還在桃花流水之中隨心所欲、身心俱醉、搖頭擺尾地遊動著,還以為這條河就是它的河哩。


    倒是跟隨了李長望十多年的朱荻窪有所覺察,不時地在李長望耳邊吹一吹風:“聽說杜元潮與邱子東這些日子好幾次往周會計家跑,還都是在夜裏。”


    李長望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他在想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瘦弱的,強壯的,滑膩的,枯澀的,叫喊的,不叫喊的,有氣味的,沒有氣味的,咬他肩膀的,在呻吟中哭泣的……忽然地,他掉過頭來問朱荻窪:“你剛才說什麽?”


    “聽說杜元潮與邱子東這些日子好幾次往周會計家跑,還都在夜裏。”


    “他們找周禿子幹嗎?”


    “我哪裏曉得。”


    李長望皺了皺眉頭,但隨即揮了揮手:“這有什麽呀!小小兩個書生,又能做出什麽事情來?”依舊去想那些女人。這是他的樂趣、嗜好與生命之所在。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到外麵,抬頭看到一片湛藍如洗的天空,發一聲歎息:“這人總有一天栽在女人身上!”


    李長望後來見到周禿子時,隨便問了一句:“聽說杜元潮、邱子東常去你家。”


    周禿子很平靜:“這兩個家夥,閑得慌了,總找我玩撲克。”


    李長望就不再去深想了。直到出事後,他才想到:一個跟隨了他十多年的會計,會記著多少關於經濟上的事情,吃的、拿的、欠的,以及明裏暗裏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手段攫取的,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將是一個多麽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在他走投無路決定選擇滅亡時,他曾像油麻地所有的人一樣猜測過:這兩個書生究竟使用了什麽樣的手段,使平素守口如瓶的周禿子開口說話,而將一本賬清清楚楚地交到他們手上的?就像油麻地所有猜測緣由的人最終也不能尋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一樣,他最終也未能找到答案。滅亡前的一天,他見過周禿子。那是最後一麵:周禿子在用長長的手指嘀嘀嗒嗒地敲算盤。他除了覺得周禿子的算盤一如從前敲得優美絕倫外,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不管李長望的結局如何,有一點是無法否定的:李長望是油麻地曆史上難以忘卻也不可忘卻的人物。


    李長望給油麻地帶來的榮耀,除了後來的杜元潮可以與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塵莫及的。在他死後,油麻地的人會想起村後的學校———是李長望勒緊褲帶辦學,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別了文盲時代;會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長望四處籌集資金又親自督陣,鋪設了一條可與公路相連的大路,從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麵的世界時,可以健步如飛,心情闊蕩;會想起被拉直了的鄉野小道,會想起百畝桑田,會想起因清理了汙泥而變得澄澈的大河小溝,會想起因扼殺了野草的瘋長而變為良田的荒地……


    李長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間,油麻地在這一帶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風光。不管在哪一方麵,李長望都無法忍受油麻地隨人股後———油麻地必須在前、為先。他的氣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這一帶方方麵麵的人物。他是說一不二的,是誰都敬畏的,無論是油麻地的百姓,還是上頭的部門與單位———文教、公安、民政、婦聯、共青團、郵局、糧管所、供銷社、收購站、糧油加工廠……無論他走到哪兒,“李書記”都是說話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鎮委會寬敞的辦公室裏,已掛滿了長長短短的獎旗。


    然而,他用來慶祝這些獎旗懸掛儀式的,既不是大會,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於對土地的耕作。他的興奮就在於將鋒利的犁鏵用力插*入土地,然後一路向前,看著被茸茸雜草所覆蓋的土地翻開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們,在草垛下,在麥地裏,在橋洞中,在船上,在荒廢的窯洞裏,在糧囤與糧囤之間的空隙間,在草叢中,在無人走過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熒熒躍然於蒿草間的墳地裏。他辨析著、駕駛著這些靈動的軀體,小小的差異,都會成為他再度享用的動力與理由。


    人們在背地裏傳誦著:李長望是一隻公雞。


    李長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開一口一口的黑洞,丟下一顆一顆仇恨的種子。


    然而,油麻地卻可怕地沉默著。


    油麻地的沉默也許與這裏的天氣多少有點兒關係。


    “油麻地的天氣,就像女人的褲襠,一年四季濕漉漉的。”


    總是陰*雨連綿,下得人都沒了脾氣。它就那麽或大或小、或粗或細、或緊或緩地下著,下得你毫無辦法,你就隻能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著,看著瓦簷口流下的無窮無盡的雨滴,看著地上層出不窮的水泡,看著水慢慢漫過田埂,看著幾隻蛤蟆從池塘裏爬到院子裏,爬幾下在那裏停住,停一陣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遲鈍。人呆呆地看著這樣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澀住了,定定的,毫無神氣,毫無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種昏睡後還未完全醒來時的眼神。這麽坐在門口望著,心裏本是惦記著做一件什麽事來著的,但看著看著,就沒有了心思,就張開大嘴打哈欠。後來上床睡覺,醒來後,依然天色*沉沉,雨絲不絕如縷,隻好又坐到門口的凳子上去看著,看著看著,兩眼發直,腦子變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爛泥裏,心裏有點兒疼,想將它扶起來,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後,還會在風雨中倒下的,隻好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浸到泥水裏。院子裏的繩子上晾著一件褲衩,被雨淋濕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沒有意義,空氣裏都攥出水來,與其讓它在屋裏潮濕著發餿發黴,還不如就讓它在外麵的風雨裏飄忽著。這雨下得人骨頭生鏽,腦袋發蒙,懶得思想,也懶得動彈。路斷了,斷了就讓它斷了吧。


    橋上的木板爛了,爛了就讓它爛了吧。即使有人在橋上走過,因這木板的腐朽而一腳踩空將腿拉出一條長長的鮮血淋淋的傷痕,也不見得有人會去將這塊爛的木板換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個念頭,都像是潮濕的柴火燃起的火,還未等熊熊燃燒,就熄滅掉了。


    日子是潮濕的。


    油麻地的人無論是到哪兒都屁股沉,見到什麽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來,都是因為這雨,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給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養育著他們,也麻木著、鈍化著他們。油麻地的人臉色*永遠是蒼鬱的,手心永遠是潮濕的,目光永遠是呆滯的,口齒永遠是木訥的。


    軀體矮小,脖子短,兩肩胛聳起,耷拉著眼皮,如此形象與體形,也是因為雨;雨潮濕了衣服、被褥,一年裏,他們常常蜷縮著,久而久之,就落得這番模樣。


    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難變得清醒、執著。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們的血性*與複仇的火焰。


    但這被潮濕的草木所覆蓋著的燒不出頭的火,卻也是難以熄滅的。一旦得到撥弄,將火翻到表層,如果再得幹焦的柴火,其燃燒的凶狠也將是十分可怕的。


    現在,油麻地的兩個書生,正在非常有心計、有章法地撥弄著這一處一處隻是冒著淡淡青煙而蟄伏於深處的多年暗火。他們要將這星星點點的暗火變為亮麗而凶猛的明火,並燒向一個方向。


    深夜,邱子東家。


    邱子東說:“已經整了五十頁材料了,可以揭鍋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著瓜子,不言語。


    邱子東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發他了。”


    杜元潮說:“等……等等吧。”


    邱子東指著杜元潮的鼻子:“你這人一輩子膽小,一輩子多慮,一輩子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杜元潮有點兒惱羞:“還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記著想從朱瘸子那裏得一枚重磅炸彈嗎?是有道理。朱瘸子實際上就是李長望獨自一人的貼身跑腿,他知道李長望的事情肯定比誰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長望是非得有他幫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這個鬼瘸子向你提供什麽嗎?我們不是已經幾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絲空隙嗎?”


    “你……你別……別忘了他……他是個賭……賭棍。”


    “賭棍又怎麽樣?”從前的少爺邱子東從來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勁頭。


    “還……還是等……等一等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耐心是一種比任何一種品質都更具殺傷力的品質。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個消息:朱荻窪在五裏外的丁家渡賭博輸了,因欠人家的錢,被捆綁住,那邊暗地裏傳過話來,讓朱荻窪的家人拿錢贖人。


    丁家渡是一個四麵被蘆葦所包圍的小鎮,賭風甚熾,高手雲集。地方有關部門雖然時不時地突然發動搜查,但十有八九撲空:那些賭棍們派專人於水邊望,見有可疑船隻向這邊而來,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兒狀,或紛紛上了各自的小船,於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氣焰囂張時,竟不散去,而是約好了,各自駕船,分頭去另一個孤僻的水中小島,將未完的賭局繼續進行下去。這浩浩蕩蕩的蘆葦叢中,有的是孤島。


    朱荻窪懶得在油麻地與那些摳摳唆唆、輸不起也贏不起的人一桌賭博。他賭了一輩子的錢,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賭棍們之上,與他們湊一局,心裏總覺得不淋漓酣暢。於是,他常常隻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裏的賭局,也才算是賭局。但,那裏高人多,朱荻窪來丁家渡,結局大同小異:贏的少,輸的多。那也願意,因為痛快———這裏能使人賭得汗珠滾滾、熱血陣陣如潮湧一般撞擊心頭。


    朱荻窪這回是大輸,輸得即使剝掉全身的衣服,也還差著一大筆錢。他想撤身,人家哪裏肯答應,上回就欠著人家許多錢呢。朱荻窪已不合規矩了,人家得按規矩辦事。幾個人將朱荻窪綁了,用船送到一個小島上,那島上有間割蘆葦的人歇腳的草棚子。幾個人就將他往草棚子裏一扔,說:“何時見著錢了,何時來給你鬆綁。”便全部撤了。


    朱荻窪覺得自己走到了盡頭,心裏頭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傳話之後,非但沒有一個焦急的,倒有點兒幸災樂禍。


    他老婆聽罷,雙手一拍屁股,然後往空中一跳,連聲叫道:“好!”然後跑出家門,當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說:“這殺千刀的,被人家捆起來了!被人家捆起來了!”她不停地用雙手拍打屁股:“好!好!家裏被他輸得C不剩一根了。我就一個銀簪子,是我出嫁時,我老娘給我的,他都偷了去輸了!”


    他的老父親聽罷,說:“捆在那兒吧,捆在那兒吧,那兒好,那兒好……”


    朱荻窪一連兩天喝不著,吃不著,像一條蟲子蜷在四麵透風的破爛草棚裏。他尋思著那些人總會來的,沒想到又過了一天,也不見任何動靜。他不禁於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這回我朱荻窪完了。”四周隻是一片寂寞的水聲。偶爾有幾隻鳥停在草棚頂上鳴啼,朱荻窪很想見著它們嬌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見不著,聽那一聲一聲的鳴唱,覺得其聲有點兒淒涼。他的心開始陣陣發慌,兩眼開始發黑,口渴之極時,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正從喉嚨裏絲絲泛出。他現在隻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蒼:“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裏說:“誰在這個時候將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他並在心裏賭咒發誓,“若不算數,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隻有水聲。


    朱荻窪被杜元潮解開繩索背上小船時,眼睛都睜不開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將他放在船艙裏,一直向油麻地搖去。行一陣,他用手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澆在朱荻窪的臉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順著朱荻窪的嘴角,慢慢滲進他的嘴中。一股濕潤順著喉嚨與食道,漸漸地向胸腔與腹部蔓延。這棵似乎已經幹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變化著顏色*,慢慢地顯露著生氣,慢慢地從泥土上抬起耷拉著的枝葉。


    朱荻窪醒來時,見到的是一輪溫暖的紅日。


    隨後,他看到的是搖櫓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著。


    他也微笑著,微笑中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動了動那條肌肉鬆弛、細如柴火棍的瘸腿,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間。此刻,他變得有點兒脆弱,沙啞地說了一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來,流出了眼淚。


    杜元潮依然微笑著。


    杜元潮得到消息後,沒有對任何人說,帶足了錢,隻身一人來到丁家渡,找到那幫人,如數付了朱荻窪的賭債,得了那幫人的指引,然後就來到這個小島上。他在背起渾身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朱荻窪時,忘記了初衷,心裏就隻剩下濃濃的悲憫。這悲憫使他自己都深為感動,眼睛幾次潮濕,幾次模糊。


    後來,杜元潮在朱荻窪麵前一直隻字未提有關李長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時,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東說:“我把那五十頁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給朱瘸子聽了。”


    邱子東聽了,差一點兒沒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領。他歪著脖子,用手直指著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媽瘋啦?!”


    “我……我沒有……瘋……”


    邱子東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等著他告訴李長望吧!你等著李長望收拾我們兩個、我們兩家吧!”


    可是,當天夜裏,朱荻窪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與邱子東,然後說出一個人名來:譚月月。說罷,轉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與邱子東聽罷,大吃一驚,朱荻窪都走開很長時間了,兩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譚月月是誰?譚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誰?李家旺在青島當兵,是海軍,現在軍艦上當軍官。這種男人的女人,是連一個手指頭都碰不得的———碰的哪裏是女人,是天條!


    杜元潮冷冷地說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麽叫……色*……色*膽大……大如天……”


    邱子東忽然覺得桌上那厚厚的一遝材料,驟然間變得有點兒輕飄飄的。


    杜元潮告訴邱子東,他在給朱荻窪逐條念那些材料時,就見朱荻窪額上直冒虛汗,嘴唇顫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說:“這些事情,你們都是怎麽知道的?這些事,你們都是怎麽知道的?……”念完之後,他從朱荻窪的眼神中分明讀出一句話來:李長望死定了!


    李長望的行為超出了杜元潮與邱子東的想像。


    譚月月除了是現役軍人的家屬外,相對於李長望的年齡,她的年齡也太小了一點兒,才十九歲,是個剛過門不到一年的小媳婦,另外,按輩分算下來,譚月月還是李長望的侄媳婦。無論從哪一種角度來看,李長望都太墮落,都太肆無忌憚了。他對與這樣一個小女人戲耍的性*質,應當是清楚的,普通軍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況李家旺還是個軍官呢?


    相對於與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戲耍,李長望在與譚月月戲耍時,慎之又慎。正是因為油麻地人隻是想到譚月月是不會有人敢碰的———除非這個人找死,加之李長望行動的高度隱蔽,所以,杜元潮與邱子東在無數個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尋中,也未能獲得這一性*命攸關的線索。


    朱荻窪又是怎麽知道的?事後,許多人猜測,在李長望與譚月月的每一次戲耍過程中,朱荻窪承擔了穿線探路與放風的角色*。朱荻窪聽到後,指天發誓,說他若是做過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說他隻是偶然覺察出李長望與譚月月之間有那份曖昧的。


    就像當時每個地方上的軍官都會娶回一個這地方上最漂亮的婦人一樣,李家旺從幾十多裏外的一個水上村莊娶回的這個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鄉下女人,臀大身肥,臉如銀盆,而這個譚月月,屁股小小的,翹翹的,兩腿長長的,直直的,走起路來屁股跳跳的。鄉下女人,雙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兩隻兔子趴著,而這個譚月月的那兩隻****,卻是尖尖的,直撐得胸前衣服繃成一條線,仿佛兩隻毛茸茸的小雞在搶一條蚯蚓。


    李長望第一回遇見譚月月,是在河邊上。他在河岸上走,遠遠地見到碼頭上有個年輕女人在洗衣服,就覺得這女人好像有什麽地方與一般鄉下女人不大一樣。走近時,正是譚月月將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裏欲要轉身走上來。譚月月聽見了腳步聲,抬起頭來看,李長望就覺得天空一亮,隨即看到一張白裏透紅的臉,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視。她的衣領張開著。譚月月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有一處不該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頭去。李長望倒也沒有久留,隻管沿著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頭。但卻無緣無故地想到了一句話:“這是水缸裏的一條魚。”


    故事從何時何地開始的,李長望出事之後,譚月月的敘述有點兒模糊,這就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間。但通過譚月月的敘述,油麻地的人也確切地知道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李長望在與譚月月做事時,從來都是在野外,一望無際的蘆蕩、麥浪滾滾的麥地、一眼望不到邊的果園、無人問津的看風車的小屋。那時,他們是絕對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們兩人,即使有風吹草動,四處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戲耍,就使李長望遭受了滅頂之災。從這個意義上說,杜元潮、邱子東獲得這一線索,若不是李長望自己破了“不可於屋中”的禁忌,也許永遠並無多大意義。


    東窗事發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平靜。


    杜元潮與邱子東都有自己的工作,這些天,他們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學校教書。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與邱子東差不多同時回到了油麻地。


    這天晚上,杜元潮沒有走動,隻是在家門口的瓜棚下與父親坐著說說話,一直說到父親困了要進屋去睡覺,他還坐著。


    杜少岩說:“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著,往屋裏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親佝僂著的背與蹣跚的腳步,心裏不免有點兒傷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麽事來,回過頭來說:“就別急著往回調動了,我一個人照顧得了自己。”他似乎還想問兒子一些什麽,但後來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進屋門時,偶然向東邊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隨即,不很在意地說:“你看,那匹小馬駒又在那兒了。”他朝東邊看了看,說,“不要在屋外久坐,外麵涼。”就進屋了。


    杜元潮站起身來,麵向東方———那匹小馬駒果真立在遠處的桑樹林前。


    杜元潮知道,他隻能遠遠地站著觀望,並且需要全神貫注。別說去追趕,即使是稍一走神,那匹小馬駒就會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時候,當他於月光下看見它時,他一定會向它跑去,但,沒有等他跑出幾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他不死心,就在桑田裏四下尋覓,然而終究未能見到它的蹤影。


    杜元潮的家不在鎮裏,而在鎮外的田野上,很孤獨的一幢房子。


    但杜元潮在這幢茅屋中長大成*人,並未因四處空空無一戶人家而感孤獨,因為,除了屋後那架吱吱呀呀的風車,還會有這匹小馬駒出現。


    杜家父子曾經將他們偶然看見白馬駒的事講給鎮裏人聽,沒有一人相信。他們或是認為杜家父子眼神不對,或者幹脆認為這是杜家父子在杜撰一套謊言。他們會在杜家父子描述月光下的小馬駒如何的神采奕奕時,報以嘲笑,甚至用髒話罵他們幾句。後來,杜家父子就再也不對他們提及小馬駒的事了。


    杜元潮隻給一人講,那就是采芹。采芹曾和杜元潮一起於夜晚守望過小馬駒。雖然,它最終未能出現,但采芹卻相信,直到采芹長成大姑娘後,還依然相信。她甚至能通過想像將小馬駒描繪成與杜元潮所見到的小馬駒一模一樣。


    還有一個人相信,這就是土改時用一捧石灰將自己的雙眼嗆瞎的範煙戶。他會在杜元潮說起小馬駒時,將臉微微揚上天空,眨巴著一雙泥螺殼一般的眼睛,不住地點頭。


    杜元潮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小馬駒的出現似乎與他與油麻地之間有著極其神秘的關係。


    它似乎總出現在某一特定的時刻。盡管並無足夠的事實證明這一點,但在杜元潮的感覺裏,其情形就是如此。


    小馬駒一身純白,身材修長而優美。它不走也不跳,永遠是一個腦袋上引、以觀蒼穹的姿勢。這個姿勢,富有神性*。


    小馬駒身後的桑樹一派靜穆,在月光下猶如一株株巨大的珊瑚。


    杜元潮無聲響地看著它,居然想像著自己聽到了它純淨的鼻息聲。


    春月萬裏,月色*如水似乳,三月的夜,讓人有微醺之意,也使人起一份惶惑與茫然。


    杜元潮不能久看小馬駒,因為久看之下,它就會慢慢變得模糊,直至淡如輕煙,輕輕飄去,仿佛天地間就不曾有過它。


    有些時候,杜元潮自己也會疑惑:果真有這樣一匹小馬駒嗎?


    月亮在大放光明,那小馬駒周身鑲了毛茸茸的銀邊。


    杜元潮雙眼發澀,微閉一陣,再睜開時,就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雨從早晨就開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純淨,很溫柔。雖說是個雨天,但天並不顯得昏暗,隻是覺得天地間飄散著淡淡的煙。


    小孩子們照樣在外麵玩耍,偶爾會聽到大人的罵聲:“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麵讓雨淋好了。”罵完了,並不固執著讓孩子回去,隻是嘀咕著,“衣服都淋濕了,沒換的了。由他去,就讓他穿濕的。”


    人們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兩眼無神、滿臉倦色*地往門外看,看雨落到水窪裏,濺起一個一個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時,很像青蛙鳴叫時嘴巴兩側的氣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澆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會神,也仍然東搖西晃,突然腳一滑,滑倒在爛泥地裏,樣子很滑稽。見著的人,就會禁不住笑起來,就會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時候流下來。看河上,河上有個穿蓑衣的放鴨人,正撐著小船,將一大群鴨子慢慢地往前趕,那些鴨們可能是吃飽了,沒心思再尋覓小魚小蝦了,隻管縮著脖子往前遊,偶爾,水中有條大魚一甩尾巴,它們被驚起,炸了窩一般,叫著四處逃散,但過不了一會兒,又匯攏到一起,然後依然縮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遊去。


    雨將一切植物洗得幹幹淨淨,綠的,紅的,黃的,白的,所有的顏色*都比以前鮮亮,那顏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現在都被雨喚醒了,流動著生命的光彩。


    廣闊的田野,在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每一根草莖,每一片葉子,仿佛都朝天空張著欲望的嘴巴,吮吸著飄落下來的甜絲絲的雨。就在這無比寂靜的天空下,卻又分明有轟隆轟隆的欲望在喧囂不寧。


    二傻子在雨地跑著,叫喚著……


    田埂上,兩條牛在一前一後地吃草。雨幕裏它們顯得很龐大,像兩座小山。


    兩座小山在移動著。但,過不了一會兒,後麵那座稍大一點兒的山哞的一聲鳴叫,朝前麵那座稍小點的山急速逼將過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脅,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過去。於是,一大一小兩座山,就在田野上飛馳著,跳躍著,從田埂到河邊,從河邊到果園,從果園到野草叢生的荒地。小山終於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躍起,隨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這一時間裏,可能有許多雙眼睛看到了這兩座疊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痙攣似的聳動著。


    雨珠從棕色*的山梁上紛紛滾落下來,直落到野草叢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樹枝,在山邊邊上看著,口水不住地從嘴角流下。他看見了水浸浸的、不時被翻開的粉紅色*的門戶,翻開時猶如一朵邪惡的花在盛開。他看見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麵滿是黏液。


    他終於受不了,舉起樹枝向山瘋狂地抽去,然而,那兩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撻之下,竟巋然不動地疊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聳立在綠意濃濃的平原上,實在是一道好看的風景。


    一陣猛烈的痙攣之後,兩座山頹然分開。仿佛此時,它們才感覺到了鞭撻的疼痛,向遠處跑去了。


    二傻子攆不上它們,隻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兩個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蘭子。他挺起腹部舉起槍,撇開兩腿,向她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嘴中還咿咿呀呀地叫喚。


    兩個姑娘轉過身去,掩麵避著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們身後很近的地方,咿呀之聲越發的響亮與尖銳。


    “滾!二傻子!”金子說。


    “不要臉,二傻子!”蘭子說。


    不要臉的二傻子沒有滾,很固執地站著,並且一寸一寸地向兩個姑娘的身體貼過來。


    兩個姑娘已聞到了二傻子身上散發出的肮髒氣息和狗一樣的喘氣聲。她們手握鐮刀,突然轉過身來———二傻子讓她們嚇壞了,也讓她們氣壞了:他居然將槍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們沒扭過臉去,也沒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揮起鐮刀,作劈殺狀,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過來。


    二傻子看見了兩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閃閃的鐮刀,頓時轉入恐懼。他向後退著,槍慢慢地垂掛了下來。


    金子和蘭子互相對了一下眼神,扔下鐮刀,一起撲將過來。


    二傻子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兩個姑娘猛撲上來,壓在了二傻子身上:“讓你不要臉!讓你不要臉!”揮起拳頭,雨點一般朝二傻子沒頭沒腦地砸下來,砸得二傻子嗷嗷亂叫。


    金子讓蘭子用膝蓋將二傻子死死抵在爛泥裏,起身去拿來了鐮刀,嘴裏說著:“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過來。


    壓在二傻子身上的蘭子,回頭看了一眼抓著鐮刀的金子,轉過身,低下頭,雙手猛勁一扯,就聽見嘶的一聲,二傻子的褲子被完全撕開了,那支龜*縮著的短槍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讓蘭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讓他動彈,自己則蹲下來,竟一手將二傻子的槍捉在手中,然後提起,另一隻手則將鋒利的刀鋒靠在被扯直了的槍上。


    二傻子像一頭被殺的豬,聲嘶力竭地叫喚著。


    幾個放牛放鴨的人,就趕過來看熱鬧。見了這番情狀,都小聲地說:“這兩個小辣椒貨!”


    一個上了歲數的人說:“還是兩個大姑娘呢,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與蘭子將二傻子的褲子幹脆扒掉了,然後扔進河裏,還不解恨,又騎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嗚嗚嗚地哭將起來。


    那個上了歲數的人走上來勸金子與蘭子:“兩位姑娘,且饒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問:“為什麽要饒他?”


    “他是個傻子。”


    蘭子說:“傻子?他那個地方怎麽不傻?”


    兩人對二傻子又是一陣拳頭,然後起身,將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鐮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爛泥裏可憐兮兮地號啕著。也沒有人來拉他起身,一個一個地走了,放牛放鴨去了。號啕之中,二傻子的槍複仇一般地指向了飄著雨絲的天空。


    此時的油麻地對二傻子的哭聲完全無動於衷。


    有好幾戶人家傳出了孩子的哭聲。某個男孩或某個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至於說為什麽要打孩子,理由是沒有的。不打孩子,或無孩子好打,要麽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麽就上床睡覺。睡是睡不著的,於是就聽著雨聲做床上應該做的事。


    這時,連門都不要關,雖然是大白天,卻是無人走動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覺,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閑不著,搖晃著,吱吱呀呀地叫喚。這是雨中的樂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別能生孩子,而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懷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個個都形銷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興旺。


    範煙戶覺得在這樣的天氣裏尤其寂寞,就坐在門口唱起來:晨雞初叫,昏鴉爭噪,哪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範煙戶的曲兒,飄進了一條又一條巷子……


    朱荻窪去了一趟杜元潮家,隻片刻工夫,又走進雨地裏……


    隨後,雨中,杜元潮、邱子東都在很詭秘地走動著,去了一趟朱小樓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後,杜元潮去了一趟廢棄的倉房。


    倉房裏住了一對賣唱的父女。他們是路過油麻地,沒想到雨將他們困在了這兒。油麻地的人自然想聽唱,但,都想白聽。父女倆豈肯白唱,就住到倉房裏,蒙頭睡覺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錢,請父女倆晚飯後到村子中央的祠堂裏唱幾個曲子。那父女倆自然很高興,對杜元潮說:“我們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讓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幾聲:“今晚上,到祠堂聽唱!”


    這個消息很令人振奮,一個個奔走相告。


    吃了晚飯,雨小了些,人們就三三兩兩往祠堂走,不時地聽見人說:“走,聽唱去!”


    與以往的雨天不一樣,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飯就熄了燈往床上爬,而是紛紛去了祠堂。


    當杜元潮看到滿滿一祠堂人時,心裏很高興。今晚上不能讓油麻地人睡覺。油麻地人睡覺死沉,性*子又木,夜裏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須有成千上百醒著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曆史需要他們今晚醒著。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裏聽唱,比如朱小樓、小七子等。


    這父女倆唱得很不錯,又很賣力。女孩兒聲音尖而亮,亮而純,純而甜。拉胡琴的父親聲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訥的油麻地人一個個很興奮,兩眼發亮,眼珠兒也變得靈活起來,黑暗裏,像無數的貓聚在一起。


    杜元潮與邱子東站在最後麵的黑暗裏。


    這譚月月家住在鎮子西頭,與鎮裏人家相隔了一段路,顯得很僻靜。


    當祠堂裏父女倆已唱了兩三曲,一個個已漸入佳境時,李長望的身影在通往譚月月家的小路口猶疑不定地出現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著菜園中間的小路大步走向譚月月家的門口。


    這女人似乎早在門口屏聲聽著外麵的腳步走,當李長望剛剛走到門口時,門便慢慢地開了一條縫。李長望再次向四周觀望了一下,閃進門裏。


    門關上後不久,燈便滅了。


    一直埋伏在草叢裏的朱小樓拍了拍與他一般潮濕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燈,就帶著一股濃烈的雪花膏味,一頭撲在李長望寬闊的懷裏,並用小小的拳頭不住地擊打他的胸膛,然後,就用雙手揪住李長望的衣襟,一個勁地搖晃著他,就像拴在樹上的一頭急了的牛搖晃著大樹。嘴裏不住地說:“你個殺千刀的,死哪裏去啦?死哪裏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這到處吃腥的饞貓!你倒說呀?你倒說呀?你是在往死裏折磨人呢!……”說著說著,這個微微發抖的蜂體燕腰的女人,順著李長望僵直的身體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李長望的雙腿,將臉埋在他的兩腿間。


    李長望動也不動。


    駕輕就熟,刹那間,李長望的褲子猶如晾在繩子上———繩子突然斷了,褲子便飄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李長望憂心忡忡地說:“我總覺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麽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麽事呀?”


    “正是因為一天的雨。”


    幾道閃電,隨即滾動過雷聲,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氣!”女人說。


    又是一聲令人熱血沸騰的雷鳴。


    李長望將譚月月滾燙的臉一下攏過來……


    朱小樓找到了杜元潮與邱子東,三個人在黑暗裏嘰咕了一陣之後,朱小樓走到眾人麵前,大聲說:“村西頭林子裏出事了!”說罷,向門外急速跑去。


    “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許多人回過頭來問,朱小樓卻早跑遠了。


    邱子東大聲說:“出事了!”


    杜元潮也隨即說道:“出……出事了!”


    兩個人一起跑出門外。


    屋裏人見罷,沒有一個再問“出什麽事”,都爭先恐後地往門外擠,跟在他二人身後,冒著大雨往前跑。一會兒工夫,他二人身後便跟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這隊伍如一條流水甚急的河流,洶湧地向前奔流著。


    雷聲雨聲掩蓋著人聲與腳步聲。


    大汗淋漓猶從水出的一對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經全部集聚在門前菜園裏時,還毫不覺察。


    朱小樓忽然大聲叫道:“是時候了!”


    隨即,處於黑暗中的十幾個男人同聲呼應:“是時候了!”


    強壯的男人們一躍而起,從四麵八方撲向譚月月的家門。


    因下雨而倍感無聊的油麻地興奮了,人聲如潮。


    李長望大吃一驚,慌忙中,連一根褲帶也未抓著,赤身****,一頭從後窗撞了出去。


    門嘩啦被撞開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電,一起照向了譚月月的床。不見李長望的蹤影,隻見譚月月胡亂地裹了一條床單,蜷縮在牆角裏。她低著頭,紛亂的頭發如水草一般垂掛下來,遮住了麵孔。無數的手電光像無數的舌頭,在她身上舔來舔去,很急促,很貪婪的樣子。無奈譚月月用床單死死裹住濕漉漉的身體,不留一絲縫隙。手電光隻好對著譚月月的腦袋照著。汗珠在她的發叢中閃爍著。


    手電光便將興趣轉向了對李長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將李長望亂丟一地的衣服與皮帶抓在手中,說著:“看他能往哪兒跑!”


    手電光照到了被撞開了的後窗。朱小樓發一聲喊:“追!”隨即,屋裏的人丟下了譚月月,轉身往外跑。黑暗裏,有幾個男人望著牆角裏的那個女人,又心顫悠悠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而去追趕捉拿李長望的滾滾人流。


    李長望在樹林裏跑動著。


    無數的手電光中,不住地閃現著樹幹、在樹幹與樹幹之間的縫隙中閃動的李長望。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雙腿,一會兒出現在手電光中,一會兒又在手電光中消失,而這時,手電光就會遊移不定地尋找著,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現與閃動。


    無數的人跑動在樹林裏,地上是積水與落葉,腳下發出一片撲嗒撲嗒、咕唧咕唧的聲音。人們不時地撞到一棵樹上或碰到一根橫枝上,於是,樹葉上的水珠就紛紛滾落下來。一時間,這樹林裏仿佛忽然有了許多拚命跑動的野獸。


    沒有喊叫,隻有腳步聲與喘息聲。


    李長望覺得後麵是席卷而來的風暴,是一瀉千裏的黑潮。他必須迅捷地跑掉,跑出手電光可以照及的範圍。他有一身強健的體魄,兩條多毛而肌肉發達的長腿,在從前的歲月中,曾許多次幫他逃避過尖嘯的子彈與鋒利的大刀。雖然在這許多年裏,這雙腿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玩命地奔跑過,但現在一旦如此奔跑起來時,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們所不及的。他對自己的跑動很滿意。一絲不掛,赤條條地於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覺非常特別。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一匹馬,每一次的穿行與躍動,都會給他帶來一陣小小的興奮。他甚至忘記了他身後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撓地追趕過來的男人們女人們。他奔跑著,不停地奔跑著,仿佛即使後麵沒有追趕他的人群,他也會這樣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剛才還在火一般燃燒的身體上,是很愜意的。身體漸漸變得清涼與安靜。兩腿間的那個風流種子,在跑動時不住地如鍾擺一般擺動,輕柔地敲打著兩條大腿光溜溜的內側。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覺到了它。他在心裏埋怨著它,甚至詛咒著它,但同時想到了它曾給他帶來的雄壯感與蕩徹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舊是無聲的追趕。無數的手電光,像無數支燒紅了的長矛向他直刺而來。


    穿出樹林,跑過一條不長的田埂,李長望跑進了一處蘆葦叢。他用無數次地摟抱過槍與女人的雙臂,有力地撥開茂密的蘆葦,向前急急穿行。葉片像刀片一樣劃著他的肌膚,雨水與汗水流過傷口,醃得肌膚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這樣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來,因為頭年的蘆葦茬戳傷了他的腳,不是一般的戳傷,似乎是穿透了腳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幾乎昏厥,冷汗頓時汩汩而出。他蹲下來,用手摸了摸,腳板黏糊糊的。他將手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幾乎想放棄奔跑,就蹲在這黑暗的蘆葦叢裏等待人群的到來。但,他還是站了起來,他不想就此了結一切。他踉踉蹌蹌地跑著,偶爾揚起頭,張開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濕潤幹焦冒煙的喉嚨。


    已聽見沙啦沙啦的蘆葦葉的磨擦之聲,這說明,跑在前頭的人已經進入蘆葦叢。


    李長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蘆葦如劈開的浪紛紛倒向兩側。


    穿過蘆葦叢,又跑過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現在是白天,假如李長望能回頭觀望,他一定會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會頓時失去力量,然後慢慢跌倒下來:他身後那麽大一片蘆葦叢轉眼間消失了,在經無數雙腳的踐踏之後,幾乎無一根蘆葦還直立著,統統倒伏在爛泥裏!


    他朝河堤上爬著,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幾次爬上去,又幾次滑落下來。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爾想到了地裏的麥子、河邊的果園。“好雨知時節哩。”他在心裏感歎著,並一陣發熱,十根手指深深地插*進爛泥裏,十分吃力地向上爬著。


    他終於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無邊的大河。他聽到了河水的湧動聲。閃電劃過天空時,他看到了千根萬根的雨絲,飄蕩到了河上。他沒有立即撲進大河,而是回過頭來朝來路望著———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順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遠遠的,是黑鴉鴉的人群。油麻地幾乎是傾巢出動了。


    李長望心裏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後看了一眼人群,轉身跳進大河,然後向對岸遊去。


    在他遊出去二十幾米遠時,已有四五支手電光照到了河麵上。隨即,他聽到了撲通撲通的跳水聲。他無法回頭觀望,隻覺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後,就不假思索地跳進了大河。他徹底領悟到了他們的決心,身體不禁有點兒疲軟下來。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大河的上空,隻見水麵上是無數黑色*的人頭,像一大群夜行的鴨子。


    這是油麻地曆史上一次最為壯觀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油麻地的人還會回憶這個不同尋常的雨夜。


    李長望已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身後那些人遊動時發出的水聲。他看到了岸。他覺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劃著,心中滿是淒楚與悲切。


    人們緊緊地跟了上來,但依然沒有一個叫喊的。這種沉默,擊垮了李長望。他勉勉強強地爬上岸後,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沒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好像在平心靜氣地等待他們。


    人們一個個爬上岸,將李長望緊緊地圍在中間。


    李長望沒有蹲下,甚至沒有用手遮一遮羞處。他直直地站著,但兩條用力過度的腿卻在嘟嘟地顫抖。


    無數支手電光照在了他身上。


    閃電劃過天空時,他看到了他的鄉親,他們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頭發都被雨水淋得緊貼在腦門上,所有的人也都雙腿顫抖。


    後來,無數支手電光都集中到了李長望的腹下。這些光束互相碰撞與交叉,仿佛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個男人輕輕歎息了一聲:“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丟不下呢!”


    不知什麽時候,人群退去———退去時,像一堵不住地剝落著而最終消失了的土牆。


    兩天後,當公安局的小輪船還在開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時,人們發現李長望已將自己吊在了果園裏一棵最大的梨樹上。


    那年的梨樹白花盛開,在雨中越發的嬌嫩與美麗。


    這個果園是李長望率領全村人從荒地上開辟出來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幾年了。


    李長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拋開這一重大事件不論,杜元潮與邱子東手上的五十頁材料也幾乎能將他送進大牢。方方麵麵的事情,順著時間的線索,一筆一筆地被記錄在那五十頁紙上,它們構成了他一部罪惡的曆史。


    結束了。


    李長望死得非常體麵。他理了發,刮了胡子,穿著一身新衣,風紀扣係得嚴嚴實實,鞋與襪子也都是新的,甚至連上吊用的麻繩都是新的———那繩子浸了雨水,散發著麻特有的苦澀香味。


    一樹一樹的梨花簇擁著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到了果園,擁擠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紛紛墜落。


    在離這棵梨樹不遠處的另一棵梨樹下,蹲著李長望七歲的兒子李大國。他沒有朝父親看,而是用眼睛乜著閃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與邱子東。


    杜元潮與邱子東似乎感受到了這雙目光,下意識地往人群裏走去。


    於是,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親赤裸之軀的手電光一般,追索著杜元潮與邱子東移動的身影。


    雨下著,梨花盛開著,也飄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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