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鳥騎著馬,沿著江邊,一直往西。


    馬大部分時間是走在懸崖邊。走到高處,根鳥不敢往下看。江流滾滾,浪花飛濺,並傳出沉悶的隆隆聲。根鳥總在擔心馬失前蹄的事情發生,而那馬卻總是如履平地的樣子,速度不減地一往無前。


    從上遊不時地衝下來一根木頭,遠遠看過去,仿佛是一條巨大而凶猛的魚在江流中穿行。根鳥寧願將它們看成是魚,在馬背上將它們一一盯住,看它們沉沒,看它們被江中巨石突然擋住而躍入空中又跌落江水,看它們急匆匆地向下遊猛地竄來。當它們到了眼前,已明晃晃是一根根木頭,再也無法將它們看成魚時,根鳥總不免有點失望。


    根鳥有時會仰臉看對麵山坡上的羊。它們攀登在那麽高的峭壁上,隻是為一叢嫩草和綠葉。青青的岩石上,它們像一團團尚未來得及化盡的雪。


    對麵的半山腰裏,也許會出現一兩個村落。房屋總浮現在江上升起的薄霧裏。根鳥希望能不時地看到這些村落。幾天下來,他還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規律:隻要看見鐵索橋,就能見到村莊和散住的人家。因此,在見到村莊之前,他總是用目光去搜索江麵上的鐵索橋。那鐵索橋才真叫鐵索橋,僅由兩條不粗的鐵索連結著兩岸,那鐵索上鋪著木板,高高地懸在江麵。它們最初出現在根鳥的視野裏時,僅僅是一條粗黑的線。那根線在空中晃悠不停,卻十分優美。馬在前行,那根線漸漸變粗,直到看清它是鐵索橋。


    每到鐵索橋前,根鳥總有要走過去的欲望。他扯住韁繩,目光順著鐵索橋,一直看過去,直到發現林中顯露出來的木屋。有時江麵狹窄,霧又輕淡,根鳥就會看到江那邊的人。這時,他就會克製不住地喊叫起來:嗷——!嗷嗷——


    山那邊的人也覺得自己在無盡的寂寞裏,聽到對岸有人喊叫,就會扯開嗓門回應著:嗷——!嗷嗷——同樣的節奏,算是作答與呼應,絕不讓根鳥失望。


    這種此起彼伏的呼喊,後來隨著根鳥的遠去,終於消失,於是又隻剩下江水的浩蕩之聲。


    這天下午,轉過一道山梁,陽光異常明亮地從空中照射下來。根鳥一抬頭,發現不遠處的道上,有一個人騎著一匹黑馬也正在西行。他心中不免一陣興奮,緊了緊韁繩,白馬便加快了腳步朝那馬那人趕去。


    根鳥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馬上的人了:他披著一件黑鬥篷,頭上溜光,兩條腿似乎特別長,隨意地垂掛在馬的兩側。根鳥不由自主地在心裏給他起了一個名字:長腳。


    長腳聽到後麵有馬蹄聲,便掉轉頭來看。見到根鳥,他勒住馬,舉起手來朝根鳥搖了搖。


    根鳥也朝長腳舉起手來搖了搖,隨後用腳後跟一敲馬肚,白馬就撒開四蹄,眨眼工夫,便來到長腳跟前。


    “你好。”長腳十分高興地說。


    “你好。”根鳥從長腳紅黑色的臉上感到了一種親切。這種親切在舉目無親的長旅中,使根鳥感到十分珍貴。


    長腳是個中年漢子。他問道:“小兄弟,去哪裏?”


    根鳥說:“往西去。”隨即問長腳,“你去哪裏?”


    長腳說:“我也是往西去。”


    根鳥又有了一個同路人。盡管他現在還無法知道長腳究竟能與他同行多遠的路,但至少現在是同路人。根鳥又有了獨自流落荒野的羊羔忽然遇到了羊群或另一隻羊時的感覺。再去看空寂的江麵與空寂的群山時,他的心情就大不一樣了。在如此寂寞的旅途上,一個陌生人很容易就會成為根鳥的朋友。


    他們互相打量著。兩匹馬趁機互相耳鬢廝磨地糾纏在一起。


    根鳥眼前的長腳,是一個長得十分氣派的男子。他的目光很特別。根鳥從未見到過如此深不可測的目光。那目光來自長而黑的濃眉之下,來自一雙深陷著的、半眯著的眼睛。最特別的是那個葫蘆瓢一般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使長腳顯得格外的精神,並帶了一些讓根鳥喜歡的野蠻與冷酷。長腳似乎意識到了這顆腦袋給他的形象長足了精神,所以即使是處在涼風裏,也絕不戴帽子,而有意讓它赤裸裸的。


    根鳥從長腳的目光中看出,長腳似乎也十分喜歡他的出現。長腳的目光裏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


    “走吧。”長腳說。


    正好走上開闊一些的路麵,兩匹馬可以並排行走。


    路上,根鳥問長腳:“你可見到一個背行囊往西走的人?”根鳥的心中不免有點思念板金。盡管他心裏明白,按時間與速度算下來,長腳是不會遇上板金的,但他還是想打聽一番。


    長腳搖了搖頭:“沒有。”


    一路上,長腳不是說話,就是唱歌。他的喉嚨略帶幾分沙啞,而這沙啞的喉嚨唱出的粗糙歌聲與這寂寞的世界十分相配。長腳在唱歌時,會不時把手放在根鳥的肩上。根鳥有一種深刻的感覺:長腳是一個非常容易讓人感到親近的人。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座小鎮。


    在一家客店門口,長腳將馬停住了:“今晚上,我們就在這裏過夜。”


    根鳥不免有點發窘:“我不能住在這裏。”


    “那你要住到哪裏去?”


    “我就在街邊隨便哪一家的廊下睡一夜。我已這樣睡慣了。”


    長腳跳下馬來,並抓住根鳥的馬韁繩說:“下來吧,小兄弟。這個客店的錢由我來付。區區幾個小錢,算得了什麽。”


    根鳥很不好意思,依然坐在馬上。


    長腳說:“誰讓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呢?下來吧,我一個人住店也太寂寞。”


    根鳥忽然覺得由長腳來為他付客店費,也並不是一件多麽讓人過意不去的事。長腳的豪爽,使根鳥在跳下馬來時的那一刻,不再感到愧疚了。他牽著馬跟著長腳走進了客店的大院。


    店裏的人立即迎了出來:“二位來住店?”


    長腳把韁繩交給店裏的人:“把這兩匹馬牽去喂點草料,我們要一間好一點的房間。”


    店裏人伺候長腳和根鳥洗完臉,退了出去:“二位,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稍微歇了歇,長腳說:“走,喝酒去!”


    小鎮還很熱鬧,酒館竟然一家挨著一家。長腳選了一家最好的酒館,把胳膊放在根鳥的肩上說:“就這一家。”便和根鳥往門裏走去。根鳥看到,燈籠的紅光照著長腳的臉,從而呈現出一派溫暖的神情。根鳥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就在這天夜裏,躺在舒適的床上,喝了點酒而一直感到興奮的根鳥,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向長腳講了一切:白鷹、布條、峽穀、紫煙……


    長腳在根鳥講話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打斷根鳥的話,而隻是不時地點一下頭,發出一聲:“嗯。”


    根鳥已很久很久未能向人吐露這一切了。他幾乎已經麻木了。他在行走時,常常是忘了他為什麽行走的。在這春天的夜晚,聞著從院子裏飄進來的花的香氣,重敘心中的一切,根鳥又回到了那種聖潔而崇高、又略帶了幾分悲壯的感覺裏。他的目光裏又再一次流露出一種無邪的癡迷與容易沉入幻想的本性。他覺得,長腳是一個善解人意、最讓他喜歡傾訴的人。


    確實如此。長腳在聽的過程中,一直讓根鳥覺得自己在鼓勵他說下去。而在聽完根鳥的訴說之後,他沒有一絲嘲笑的意思,而呈現出一副被深深打動的神情。


    第二天,長腳對根鳥說:“我想在這小鎮上停留一兩日,不知你還是否願意與我在一起?”


    根鳥猶豫著。


    長腳說:“也不在乎一兩天的時間。”


    “好吧。”但根鳥不太明白長腳為什麽要在這裏停留。


    長腳似乎看出了根鳥心中的疑問,說:“後麵那段路不好走,我們要歇足了勁。”


    吃罷早飯,長腳就領著根鳥在街上轉悠。不久,根鳥發現,長腳在街上轉悠時,並無一絲要看這小鎮風情的意思。長腳總是用目光打量著街上的行人,而當他在這些行人之中發現流浪者、乞討者或一些顯然是孤身一人而別無傍依的,就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時,他就會走過去,與那些人搭話,並問寒問暖,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那樣子使根鳥很受感動。


    一個巷口。一個十四五的男孩兒癱坐在地上。


    長腳說:“過去看看。”


    那男孩兒瘦骨伶仃,兩隻眼睛大大的,身邊是一個破破爛爛的鋪蓋卷。


    長腳蹲下去。他一點也不嫌棄那個男孩兒的肮髒,竟然伸出大手在那個男孩兒秋草一般糾結著的頭發上撫摸了幾下:“家在哪兒?”


    那男孩兒有氣無力地看了長腳一眼:“我沒有家。”


    長腳又問:“你去哪兒?”


    那男孩兒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


    長腳沒有說什麽,走進一家飯館。過了不一會兒,他端來滿滿一大碗飯菜,遞到那個男孩兒手上:“吃完了,別忘了將碗送到那家飯館裏。”


    那男孩呆呆地望著長腳。


    長腳說:“我要在這裏呆上幾天。你且別遠走。隻要我在這鎮上呆上一天,你就一天不愁飯吃。”說完,憐愛地拍了拍那男孩兒的頭,然後對根鳥說,“我們再往前走。”


    跟在長腳的身後,根鳥心中想:長腳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午飯後,長腳叫根鳥在店中獨自歇著,一個人上街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客店。


    晚上,長腳又將根鳥帶進一家酒館喝酒。回到客店時,小鎮已無行人了。


    燭光下,長腳說:“我看出來了,你要著急上路。可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幾天。”他望著根鳥,說:“昨天夜裏,你對我說,你曾見到過一隻白色的鷹,對嗎?”


    根鳥有點疑惑不解地望著長腳。


    “是不是一隻白色的鷹?”


    “是的。”


    “還夢到了一個大峽穀,那峽穀裏長滿了百合花,對嗎?”


    根鳥點了點頭。


    長腳說:“小兄弟,算你幸運,你認識了我。繼續往西去吧。你離那個大峽穀已剩下不幾天的路程啦。”


    根鳥吃驚地望著長腳:“你知道那個大峽穀?”


    長腳:“你隻管往西走吧。”


    “你說不幾天就能走到?”


    長腳說:“你必須要見到一個人。這個人知道那個大峽穀在哪裏。”


    “我怎麽才能見到這個人?”


    長腳說:“你一直往西走。大約三天後,你就可以走到一個峽穀口。看見那個峽穀口,你千萬不要因為看到眼前全是亂石、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而猶豫,就止步不前。別擔心,繼續往前走。再用半天的時間,你就會看到山坡上有一間木屋。你就走過去。那木屋裏有人,你就將我寫的信——我馬上就給你寫,交到一個叫黑布的人手上,他就會告訴你大峽穀究竟在什麽地方,他甚至會帶著你一直找到那個大峽穀。我衷心祝願你能很快救出那個叫紫煙的女孩兒。我從一開始就相信有這件事。”


    根鳥簡直不敢相信長腳的一番話。


    長腳說:“你見到那間木屋,見到那個叫黑布的人,一切就會明白了。”說完,就去寫信。


    根鳥在長腳寫信的時候,心裏一直十分激動。伏案寫信的長腳將他寬厚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根鳥在心裏由衷地感謝上蒼居然讓他認識了這樣一個人。他要在心裏一輩子記住這個人。想到不久就要結束這長長的苦旅,就要夢想成真,根鳥簡直想哭一哭。


    長腳寫信的樣子十分瀟灑,仿佛他天天坐在案前寫一封同樣的信,已不需要再加以任何思索。那筆在紙上迅捷地滑動,猶如一陣風吹進巷口,那風便沿著深深的巷子呼呼向前。


    長腳將信寫好後,交給根鳥:“你不想看一下嗎?”


    根鳥是識字的,但根鳥不認識這封信上的任何一個字。它是一種別樣的文字。那文字仿佛是蛇在流沙上滑行,扭曲的,卻在微微的恐怖中流露出一種優美。


    根鳥搖了搖頭:“我不認識。”


    長腳將那封信拿過來,折好後再重新交到根鳥手上:“黑布認識這些文字。”


    根鳥問長腳:“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長腳一笑:“我想,我們還是會再見麵的。”


    這天傍晚,根鳥果然見到了長腳所說的那個峽穀口。


    根鳥騎在馬上,向西張望著。這是一條狹長的峽穀。盡是亂石,它們使人想到這裏每逢山洪暴發時,是洪水的通道。那時,洪水轟隆轟隆從大山深處奔來,猛烈地衝刷著石頭,直把石頭衝刷成圓溜溜的,沒有一絲塵埃。根鳥低頭一看,立即看出了當時洪水肆虐時留下的衝刷痕跡。晚風陰陰地吹拂著根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白馬朝黑洞洞的峽穀嘶鳴起來,並騰起兩隻前蹄。


    根鳥真的在馬上猶豫了。他望著這個峽穀,不知為什麽,心裏生出了一種難以說清的疑惑。


    天已全黑了,幾顆碎冰碴一般的星星,在荒老的天幕上閃爍。


    根鳥忽然用腳後跟猛一敲馬肚。他要讓馬立即朝峽穀深處衝去。然而,令根鳥不解的是,一向馴服聽話的白馬,竟然不顧根鳥的示意,再次騰起前蹄,長長地嘶鳴著。根鳥隻好從腰中抽出馬鞭,往白馬的臀部抽去。白馬勉強向前,但一路上總是不斷地停住,甚至在根鳥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調轉頭往回跑去。最後,根鳥火了,用鞭子狠狠地、接連不斷地抽打著它。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峽穀仿佛是一個無底的洞。


    半夜時分,已經疲倦不堪的根鳥見到了前麵的半山坡上似乎有一星燈火,精神為之一振。他揉了揉眼睛,等終於斷定那確實是燈火時,不禁大叫了一聲,把厚厚的沉寂撕開了一個大豁口。


    那溫暖的燈光像引誘飛蛾一樣引誘著根鳥。


    在如此荒僻的連野獸都不在此出入的峽穀裏居然有著燈光,這簡直是奇跡,是神話。這種情景,也使根鳥不知為什麽感到了一絲恐怖。


    一間木屋已經隱隱約約地呈現了出來。


    白馬卻怎麽也不肯向前了——即使是根鳥用鞭子無情地鞭打它,它也不肯向前。根鳥毫無辦法,隻好從馬背上跳下,然後緊緊扯住韁繩,將它使勁朝木屋牽去。


    燈火是從木屋的兩個窗口射出的。那兩個窗口就仿佛是峽穀中一個龐然怪物的一對沒有合上的眼睛。


    根鳥終於將馬牽到了小木屋的跟前。“反正已經到了,隨你的便吧。”根鳥將手中的韁繩扔掉了,拍了拍白馬,“就在附近找點草吃吧。”


    根鳥敲響了小木屋的門。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肥胖的家夥站在燈光裏,問:“找誰?”


    根鳥說:“我找一個叫黑布的人。”


    “我就是。”那人說道,並閃開身,讓根鳥進屋。


    根鳥從懷中掏出長腳寫的信,遞給黑布。


    黑布走到懸掛在木梁上的油燈下,打開信,並索索將已打開的信抖動了幾下,然後看起來。看著看著,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越笑越大,在這荒山野穀之中,不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木屋裏還有兩個人正呼呼大睡,被黑布的笑聲驚醒,都坐了起來。他們揉著眼睛,當看到屋裏站了一個陌生的少年時,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與黑布交換了一下眼色,也嘿嘿嘿地笑起來。


    根鳥惶惑地看著他們。


    黑布說:“好,送來一個人,還送來了一匹馬。老板說,那馬歸我了。還是匹好馬。”他對一個坐在床上的人說,“疤子,起來去看看那匹馬,把它拴好了。”


    叫疤子的那個人就披上衣服,走出木屋。


    黑布坐了下來,點起一支煙卷來深深地抽了一口,問根鳥:“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嗎?”


    根鳥說:“我是來請你指點大峽穀在什麽地方的。”


    “什麽?什麽大峽穀?”


    根鳥就將事情的經過告訴黑布。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生長著不安。


    黑布聽罷,大笑起來,隨即將臉色一變:“好,我來告訴你。”他用右手的手指將拿在左手中的信彈了幾下,“這上麵寫得很清楚,你是來開礦的!”


    根鳥吃驚地望著黑暗中的黑布:“開礦?開什麽礦?”


    黑布說:“你明天就知道了!”


    根鳥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邊望著黑布,一邊往門口退去。估計已退到門口了,他猛地掉轉身去。他欲要跑出門去,可是,那個叫疤子的人將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卻早堵住門口。


    黑布不耐煩地說:“老子困得很。你倆先將他捆起來,明日再發落!”


    於是,床上的那一個立即從床上跳下來,從床下拿出一根粗粗的繩索,與疤子一道扭住拚命掙紮的根鳥,十分熟練地將他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然後將他扔到角落裏。


    這時疤子對黑布說:“我下去時,遠遠看見一匹馬來著,但轉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明日再說吧,它也跑不了!”黑布說。


    第二天一早,根鳥被黑布他們押著,沿著峽穀繼續往前走。路上,根鳥聽疤子對黑布說:“怪了,那馬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黑布說:“可能跑到山那邊的林子裏去了。且別管它,總有一天會逮住它的。”根鳥就在心中祈禱:白馬呀,你跑吧,跑得遠遠的。


    大約在中午時分,當轉過一道大彎時,根鳥看到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景象:一片平地上,蓋有十幾間木屋,有許多人在走動和忙碌,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腳下,忙碌的人尤其多,那裏似乎在冶煉什麽,升起一柱濃濃的黃煙,荒寂的山坳裏居然一派緊張與繁忙。


    黑布踢了踢腳下的一塊石頭,對根鳥說:“這就是礦!”掉頭對疤子說,“將他帶走,釘上腳鐐,明天就讓他背礦石去!”


    根鳥被帶到了一個敞棚下,被疤子按坐在一張粗糙的木椅上。


    根鳥也不掙紮,心裏知道掙紮了也無用。他的目光有點呆滯,心涼涼的,既無苦痛,也無憤恨,隨人擺布去吧。


    一旁蹲著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他在那裏打瞌睡,聽見了動靜,遲緩地抬起頭來。根鳥看到,那是一個獨眼的老人。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鳥一眼。根鳥覺得自己猶如被一陣涼風吹著了,不禁心頭一顫。那目光飄忽著離開了,仿佛一枚樹葉在飄忽。


    “老頭,給來一副腳鐐。”疤子說。


    獨眼老人站起身,蹣跚著,走向一個特大的木櫃,然後打開門,從裏取出一副腳鐐來,又蹣跚著走過來。腳鐐嘩啦掉在根鳥麵前的地上。


    根鳥望著冰涼的腳鐐,依然沒有掙紮,隻是神情木然如石頭。


    腳鐐被戴到了根鳥的腳上。一個大漢揮動著鐵錘,在一個鐵砧上猛力砸著鐵栓,直到將鐵栓的兩頭砸扁,徹底地鎖定根鳥。那一聲聲的錘擊聲,仿佛在猛烈地敲擊著根鳥的靈魂,使他一陣一陣地顫栗。


    獨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著的那個地方,並仍然垂著頭去打瞌睡,好像這種情景見多了,懶得再去看。那樣子跟一隻衰老的大鳥棲在光禿禿的枝頭,任由其他的鳥去吵鬧,它也不願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腦袋一般。


    釘上腳鐐之後,根鳥就被鬆綁了。


    疤子對獨眼老人說:“帶他去五號木屋,給他一張床。”說完,他就領著另外幾個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獨眼老人將雙手背在身後,佝僂著,走在前頭。


    根鳥拖著沉重的腳鐐跟在獨眼老人的後頭。腳鐐碰著石頭,不停地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離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鳥緩慢地走著,用心地看著這個幾乎被隔絕在世外的世界。這裏的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活氣。無論是山還是眼前的亂石,仿佛都不是石頭,而是生鏽的鐵,四下裏一片鐵鏽色,猶如被一場大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處飛著烏鴉。那烏鴉一隻一隻皆黑得發亮,猶如一隻隻夜的精靈。它們或落在亂石灘上,或落在岩石和山頭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剛勁、如怪獸一般的大樹上。從遠處走過一個又一個的人來。他們稀稀拉拉,似乎漫無盡頭。他們的麵色不知是為四周的顏色所照還是因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鐵鏽色。他們吃力地用柳簍背著礦石,彎腰走向那個冒著黃煙的地方。他們對根鳥的到來無動於衷,隻偶爾有一個人會抬起頭來,冷漠地看一眼根鳥。顯然,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已經在這礦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腳鐐被磨得閃閃發亮。亂石灘上,一片腳鐐的聲音。這聲音仿佛有人在高處不停地往下傾倒著生鐵。使根鳥感到不解的是,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竟然沒有戴腳鐐,純粹是自由的。然而,他們卻顯得比那些戴著腳鐐的人還安靜。他們背著礦石,眼中沒有一絲逃脫的欲望,仿佛背礦石是他們應做的事情,就像驢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樣。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想必是還有剩餘的精力,一邊背著礦石,還一邊在嘴中哼唱著,並且互相嬉鬧著。


    根鳥跟著老頭路過那個冒黃煙的地方時,還不禁為那忙碌的很有氣勢的場麵激動了一陣。一隻高高的煉爐,有鐵梯繞著它盤旋而上,又盤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將礦石背上去,倒進煉爐,然後又背著空簍沿鐵梯從另一側走下來,走向山溝溝裏的礦場。這是一個無頭無尾的永無止境的循環。一隻巨大的風箱,用一根粗碩的鐵管與煉爐相連。拉風箱的,居然有十多個人。他們打著號子,身體一仰一合地拉著,動作十分整齊。風在鐵管裏呼嚕呼嚕地響著,煉爐不時地發出礦石受熱後的爆炸聲,所有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很讓人驚心動魂。


    走到五號木屋門口,獨眼老人沒有進屋。他對根鳥說:“靠裏邊有張空床。那床上三天前還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時跌下懸崖死的。”


    根鳥站在木屋的門口,遲疑著。


    獨眼老人不管根鳥,轉身走了。走了幾步,他轉過頭來。那時,根鳥正孤立無援、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獨眼老人站在那裏好一會兒。再一次往前走時,他伸出一隻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對根鳥說道:“這地方叫鬼穀。”


    那時,一群烏鴉正飛過天空。


    第二天,根鳥背著第一筐礦石往煉爐走時,看見了長腳。


    長腳風風火火走過來時,人們立即紛紛閃到一邊,並彎下腰去,將頭低下。


    長腳的身後,由疤子他們又押解了三個人。根鳥立即認出來了,他們都是那天他在那個小鎮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癱坐在巷口的少年。


    長腳似乎想要在這裏停住欣賞他的礦山,立即就有人搬來椅子。他一甩黑鬥篷,那黑鬥篷就滑落下來,晾在椅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蹺起腿來。陽光下,他的腦袋瓦亮,仿佛是峽穀中的一盞燈。


    根鳥走過來時在長腳的麵前停住了。他怒視著長腳。


    長腳冷冷地一笑,仰起頭來對身後的疤子說:“這小子十分容易想入非非,你們務必要將他看緊一點。”


    深夜,根鳥睜眼躺在光光的木床上。背了一天的礦石,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腳鐐磨破了他的腳踝,疼痛使他難以入睡。他十分後悔自己的輕信。但這大概是他的一個永遠也去不掉的弱點了。根鳥就是這樣的根鳥,要不是這樣的根鳥,他也就不會踏上這一旅程。根鳥一輩子隻能如此。


    一屋子睡著十多個人,此刻都在酣睡之中。有人在說夢話,含糊其詞;有人在磨牙,狠巴巴的仿佛要在心中殺死一個人。


    根鳥想著自己的處境,心中充滿悲涼。


    屋外,月亮照著空寂的峽穀。山風吹拂著屋後的鬆林,鬆針發出嗚嗚的聲響。一隻烏鴉受了驚動,尖叫了一聲。它似乎向別處飛去了,那聲音便像是流星在空中滑過,最後墜落在遠處的鬆林裏。


    根鳥終於抵擋不住困倦,耷拉下眼皮。就在他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時,他聽見了山頭上有馬的嘶鳴聲。這嘶鳴聲穿過春天的霧靄,如同一支銀箭在夜空下穿行。根鳥一下就清醒起來:我的馬,我的白馬!


    嘶鳴聲漸逝,天地間又歸於讓人難以忍受的沉寂。


    就在根鳥渴望再一次聽到馬的嘶鳴聲時,那馬果然又嘶鳴了。這一聲嘶鳴顯得十分幽遠,卻又顯得萬分的清晰。嘶鳴聲使灰心喪氣的根鳥感到振奮。他躺在那裏無聲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根鳥在背礦石時,看到疤子帶著兩個人,背著槍往那座山的山頂爬去。有人說:“山頂上有一匹馬,他們找那匹馬去了。”整整一個上午,根鳥的心思就全在馬身上。他靜靜地聽著山頂上的動靜,心中滿是擔憂。


    都快中午了,疤子他們還未下山。


    在去那間木屋吃午飯時,根鳥不時地回過頭來看那座山。


    根鳥沒有在大木屋裏吃飯,而是來到了大木屋門口的亂石灘上。他又朝那座山望了望,然後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吃著飯,但心裏還在惦記馬。


    山上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群山為之震顫。


    飯盆從根鳥的手中跌落下來,在石頭上跌得粉碎。他站起來,木訥地望著被飄來的烏雲籠罩成暗黑色的山。


    在根鳥背下午第二簍礦石時,他看到了空手而歸的疤子他們。他站住了,將眼珠轉到眼角,仇恨地看著疤子。


    疤子意識到了根鳥的目光。他站住了,對根鳥說:“你若不死心塌地地呆在此地,就將與你的馬一樣的下場!”


    根鳥依然用那樣的目光看著疤子。


    這天夜裏,根鳥的心仿佛枯萎了一樣,死人一般躺著。他既無逃跑的欲念,也不去惦記任何事物。他的大腦就如同這貧瘠的、任由日月照拂的亂石灘一樣。以後的歲月,根鳥不願再去想它。什麽大峽穀,什麽紫煙,一切隻不過是夢幻而已,由它飄去吧。在鬆林的嗚嗚聲中,他沉沉睡去了。


    大約是五更天了,根鳥在朦朧中似乎又聽到了馬的嘶鳴。他以為是在夢中,便掙紮著醒來用耳去諦聽。除了鬆林的嗚嗚聲,並無其他聲響。根鳥並不感到失望。他心裏知道,他將永遠聽不到他的馬的嘶鳴了。他合上眼睛。而就在他要再一次睡著時,他又聽到了馬的嘶鳴聲,依然是在蒼茫的山頂,真真切切。根鳥的心禁不住一陣發抖。馬仿佛要讓根鳥進一步聽清楚,嘶鳴聲更加洪大起來。空氣在震動,鬆針因為氣流的震動,而簌簌作響。


    馬的嘶鳴,使根鳥的一切似乎死亡的意識與欲念,又重新活躍起來。


    每天夜裏,根鳥都能聽到馬的嘶鳴聲。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疤子他們並沒有再去追捕白馬——他們好像根本就沒有再聽到馬的嘶鳴。這天,他在背礦石的途中,與一個他已認識的、和他年齡差不多大、叫油桐的說:“你夜裏聽到馬的叫聲了嗎?”


    “沒有。那馬已經被槍打死了。”


    根鳥又去問其他幾個人,他們也都搖頭說:“那馬已經死了,怎麽可能還叫呢?”


    根鳥幾乎要動搖了。他背上的礦石就突然地沉重起來。但就在這天夜裏,他還是聽到了馬的嘶鳴聲。他聽著滿屋的鼾聲,證明自己確實是醒著的。他下床搖了搖熟睡中的油桐:“你聽呀,馬在叫呢。”


    油桐聽了半天,搖了搖頭:“哪來的馬叫聲?”


    根鳥急了:“你聽,你聽,多麽清楚的馬叫聲!”


    油桐屏住呼吸又聽了一陣,說:“根鳥,你還是睡覺吧。馬,它早死了。”


    根鳥歎息了一聲,拖著腳鐐走出了木屋。他走到開闊的亂石灘上。那時皎潔的月光正十分明亮地照著周圍的世界。他朝山頂眺望著。這時,他發現有一片朦朧的白色正在綠樹結成的黑暗裏閃動著。有時,大概是因為沒有一絲遮擋,那片白色居然顯得閃閃發光。“那是我的白馬!”根鳥在心中認定了這一點。那馬似乎非常焦躁不安,在林子裏不停地走動,白光便在林間不住地閃動。


    根鳥在返回木屋的那一刻,心中生出一個結結實實的念頭:我要逃跑!


    此後的幾天時間裏,根鳥就一直在悄悄地觀察著四周的情況,尋找著逃跑的通道,在心中周密地計劃著逃跑的方案。他要一次成功。他發現了一條被雜草覆蓋的小道,是通往山上去的。他隻能翻過山去尋找西行的道路,而不能從峽穀口走出——那兒是絕對走不出的。


    這天中午,根鳥坐在石頭上吃飯。獨眼老人端著飯盆也走過來,坐在離他身邊不遠的一塊石頭上。


    根鳥從獨眼老人的身上感到了一種巫氣。他覺得這種神秘的巫氣,仿佛是夜間的一股讓人頭腦清爽的寒流。


    獨眼老人用他那隻黑黑的似乎深不可測的獨眼望著根鳥。


    根鳥從那束目光裏分辨出了他已經久違了的慈祥與暖意。這種慈祥與暖意隻有父親的目光裏才有。


    獨眼老人望著眼前的大山說:“你是走不出去的。”


    根鳥端著飯盆,給獨眼老人的是一副固執的形象。


    獨眼老人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就在這天夜裏,根鳥趁屋裏的人都睡熟時,悄悄地穿上衣服,又悄悄地將早已準備好的破麻袋片厚厚地纏繞在腳鐐上,然後悄悄地走出了木屋。


    這是一個濃黑的夜晚。整個世界是個黑團團。


    根鳥隻能在心中去感覺方向。他既不能走快,又不能走慢。快了會發出聲響,而慢了他又不可能在一定的時間內翻過山去。腳鐐在石頭上拖過去時,還真無多大的響聲。根鳥要注意的是防止腳鐐在地上拖過時將石塊拖動,從而撞擊了另一塊石頭而發出聲響。


    一隻烏鴉突然叫了一聲,恐怖頓時注滿了偌大的空間。


    根鳥出了一身冷汗,兩腿一軟,蹲下了。


    這時,山頂上傳來了馬的嘶鳴聲。


    根鳥仿佛聽到了一種召喚,站起來朝那條小道走去。


    根鳥踏上這條小道,已經是後半夜了。他忍受著腳踝處的銳利疼痛,拖著沉重的腳鐐,往山頂攀登著。道路十分難走。他要在付出很大的力氣之後,才能走很短的一段路。樹枝以及冒出的石塊,經常勾住腳鐐,已幾次使根鳥突然地摔倒。他的臉已經在跌倒時被石片劃破,血黏乎乎的,直流到嘴角。他渴了,便用舌頭將血從嘴角舔進嘴裏。爬到後來,他必須在心中不住地想著那個大峽穀,才能勉強地走動。


    濃墨一樣的夜似乎在慢慢地淡化。


    涼風吹著根鳥汗淋淋的胸脯,使他感到了寒冷。他仰臉看看天空,隻見原是什麽也看不見的天空,在由黑變灰,並有了幾顆細小的星星。離天亮大概不遠了,而他估摸著自己最多才爬到半山腰。他忽然泄氣了。因為,在天亮之前,他不能翻過山去,長腳一得到他逃跑的消息,便會立即派人來四處搜尋,他便會很快被發現、被重新抓回去。


    根鳥抱著一棵樹,身體如一大團甩在樹幹上的泥巴,順著樹幹,軟乎乎地滑落了下去。


    馬再一次嘶鳴,但未能使根鳥再一次站起身來繼續往山頂上爬。嘶鳴聲終於在天色發白時,漸漸消失在縹緲的晨曦裏。


    遠處的山巒已依稀露出輪廓。


    根鳥的頭發被露水打濕,濕漉漉的,耷拉在冰涼的額頭上。


    太陽未能按時露麵,因為峽穀裏升起白霧,將它暫時遮閉了。霧在林子間流動,像潮濕的煙。


    根鳥已聽到了山下雜亂的腳步聲。他知道,長腳已知道他逃跑了,派人搜尋來了。他沒有一點害怕,也不想躲藏起來,而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下,閉著雙眼,將頭與背倚在樹幹上。


    樹葉嘩啦啦地響著,被蹬翻了的石頭骨碌骨碌地滾著。過了一會兒,根鳥就聽到了人的喘息聲。他睜開眼睛時,看到了數不清的模糊的人影,織成網似的正往山上搜尋而來。幾叢灌木正巧擋著根鳥。根鳥都看到搜尋者的腿的晃動了,但搜尋者卻一時不能將他發現。


    有一個人站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撒尿。那尿是尿在地上的落葉上的,被落葉所圍,一時不能流走,在那裏臨時集成一個小小的水窪。越尿到後來,地上的水聲也就越大。


    根鳥並不能看見如此情形,但他的眼前卻浮現出一團令人惡心的泡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除了疤子等少數幾個人之外,到山上來搜尋的人,都是像根鳥一樣被誘進峽穀的。根鳥實在不能明白這些家夥:你們自己不打算逃跑,為什麽還要阻攔別人呢?你們為什麽不想方設法逃出這地獄般的峽穀呢?眼下是多好的機會!你們腳上沒有腳鐐,跑起來輕得如風,翻過山去,你們就自由了!


    霧像水一樣慢慢地退去,於是,根鳥像一塊沉沒的石頭漸漸露了出來。


    根鳥終於被發現了。他被人拖下山去。


    根鳥雙臂反剪,被吊在亂石灘上的一棵已經枯死的老樹上。他既不咒罵,也不哭泣求饒,任由疤子們用樹枝抽打著。


    疤子們抽累了,就扔下根鳥,坐到不遠處的敞棚下抽煙。


    根鳥被吊在陽光裏的樹下。因為雙手反剪,從遠處看,就像一隻黑色的飛鳥。


    根鳥的胳膊由疼痛變成了麻木。一夜未睡,加上疤子們對他的折騰,他困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根鳥醒來時,長腳正站在他的麵前。他憋足了勁,將一口帶血的唾沫用力吐在長腳的臉上。


    長腳惱怒了,命令人將根鳥放在地上。長腳一把揪住根鳥蓬亂的頭發,扳起了他的腦袋說:“你看呀,這就是你要找的大峽穀——長滿百合花的大峽穀!”


    根鳥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但他卻分明看見了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穀。那種高貴的花,把大峽穀裝點得一片燦爛。


    長腳更加用力地揪住了根鳥的頭發,讓他朝煉爐看去:“你再看呀,那是什麽?是你夢中小妞!叫什麽來著?噢,叫紫煙!多好聽的一個名字!呸!不叫紫煙,叫黃煙!看見了嗎?看見了嗎?那邊,就是那邊,一股黃煙正在升起來,升起來……”


    根鳥雙眼依然緊閉,但他卻分明看見了紫煙:她楚楚動人,可憐地站在銀杏樹下,正翹首凝視著峽穀上方的一線純淨的藍天。


    長腳一鬆手,根鳥跌落在亂石上。


    幾天以後,根鳥才能下床行走。


    這天,根鳥被叫到了用來吃飯的大木屋裏。那時離吃中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他被告知:“搶在眾人前頭,早點吃一頓好一些的東西,下午恢複背礦石。”疤子第一次變得親切起來,對根鳥說:“你坐下來,自然會有人給你送來的。”


    根鳥在凳子上坐下了,將兩隻胳膊肘支在已裂開縫的木桌上。


    獨眼老人出現了。他看到根鳥獨自一人坐在飯桌跟前時,那隻獨眼閃過一道惶恐與不安。他在角落裏坐下,但不時地用獨眼瞥一下根鳥。


    根鳥實在太餓了,隻惦記著食物,並沒有注意獨眼老人。


    也就是一盤食物。但這一盤食物簡直讓根鳥兩眼熠熠生輝。它被端過來時,就已經被根鳥注意到了。它盛在一隻白色的盤子裏,在端著它的人的手中,紅豔豔地炫耀著。根鳥還從未見過盤子中的東西:它們是豆子呢,還是果子呢?一顆顆,略比豌豆大,但卻是橢圓形的,為紅色,色澤鮮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處,仿佛一顆顆都是透明的。它們閃動著迷人的光澤,撩逗著人的眼目,也撩撥著人的食欲。望著這樣一盤食物,饑腸轆轆的根鳥,不禁饞涎欲滴,顫抖著將手伸向那隻盤子。


    獨眼老人幹咳了一聲。


    根鳥這才注意到了獨眼老人。他從獨眼老人的獨眼中看到了一種奇異的神色,但他無法去領會這種神色,隻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將手伸向那盤美麗絕倫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幾顆,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顆一顆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時,根鳥覺得它是溫潤的,而放入嘴中輕輕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鳥實在無法去描繪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長在山區,吃過無數種果子,但還從未吃到過如此鮮美的果子。甜絲絲的,又略帶了些酸澀,並略帶了一些麻,這種麻在刹那間就給根鳥帶來了一種神經上的快意。他咀嚼著,過一會兒,鮮紅的果汁就染紅了那因饑餓、營養不良而發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現出一副健康的狀態。


    獨眼老人連連幹咳著。


    根鳥又看到了獨眼老人的目光,但他依然無法領會。


    那果子正一粒一粒地丟入根鳥的嘴中。根鳥還不時地閉起眼睛,去仔細地品味著果子的味道。果子使他忘記了腳踝處傷口的疼痛,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在一種空前的美味中,任由自己在一種滿足中徜徉。他想抓幾粒果子送給獨眼老人嚐一嚐,但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的身體太需要這樣的食物了。他在心中不免對獨眼老人抱了一番愧意。這種愧意使他不再去注意獨眼老人。他將臉偏向窗外,從而避免了與獨眼老人的目光相碰。


    疤子一直坐在牆角裏的一張凳子上。


    一束陽光從窗子裏照進來,正好照著盤子中的食物。那些果子便一顆顆如同瑪瑙般地閃耀著充滿魅力的光。這種光,是一種令人向往又令人迷亂的光。


    根鳥守著這盤似乎來自於天國的美食,沉浸在一片愜意之中。


    獨眼老人突然叫了起來:“煉爐那邊,好像著火了!”


    疤子聽罷,立即從凳子上跳起來,跑到了大木屋的門外。


    就在這時,獨眼老人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猛撲過來,不等根鳥作出反應,獨眼老人就一把搶過那隻盤子,衝向窗口,將那盤果子倒到了窗外,然後又迅捷地返轉身來,將空盤子放在根鳥的麵前,輕聲說道:“你千萬要說,這盤果子已經被你吃掉了!”他有力地抓住根鳥的手抖了抖,又回到剛才坐的凳子上,依然擺出一副衰老昏庸的神態。


    根鳥似乎從老人的用力一握中感覺到了什麽。他惶惑地望著那隻空空的盤子。


    窗外,一片鴉鳴。


    根鳥看到,無數的烏鴉,各叼了一顆那鮮紅欲滴的果子,從窗下飛上天空。


    這天晚上,獨眼老人在亂石灘上找到了死人一般躺在那兒癡望天空的根鳥,然後在他身旁坐下。疲倦的人們都已躺到床上去了,亂石灘上全無一絲聲響。細鐮一般的月牙,隻在西邊山梁上懸掛了片刻,便沉落到蒼黑的林子裏。不遠處,一條小溪在流動著,發出細碎的水聲。


    獨眼老人說:“務必記住我的話:不要吃那種果子!他們還會讓你吃的。”


    根鳥坐起身來,望著老人的獨眼——那獨眼居然在黑暗裏發著黑漆漆的亮光。


    “你看見了,有那麽多的人,他們並沒有戴腳鐐,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有逃跑的心思。知道為什麽嗎?就是因為吃了那種果子。那果子叫紅珍珠,隻長在人難以走到的深山裏。一個人隻要連著吃上四五頓,從前的一切便會忘得一幹二淨,就隻記得眼前那點事了。”


    根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往獨眼老人身邊靠了靠。


    “天底下,那些顏色最鮮豔的東西,差不多都不是好東西,你盡量別去碰它。林子裏那些長得鮮紅的,紅得像蛇信子一樣的蘑菇,它打老遠就引逗你走過去看它,可它是有毒的。”


    “他們怎麽沒有讓你吃呢?”


    獨眼老人壓住聲音,用公鴨般的嗓子笑了。他沒有回答根鳥的問題。但根鳥似乎感覺到了這種笑聲底下,藏著他的得意與自命不凡:哼!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果子,我還能不清楚!


    快分手時,獨眼老人說:“你是要向西走,去做一件大事,對嗎?”


    “你是怎麽知道的?”


    獨眼老人一笑,在根鳥的肩上拍了拍,說道:“我是看出來的。”他走了,但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小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吃那果子。我知道你會有辦法對付的。”


    獨眼老人走了。


    根鳥看著他彎曲的背影融入濃濃的夜色裏。


    從此,根鳥與獨眼老人之間,便有了一根無形的線牽著——牽著一顆依然稚嫩的心和一顆已經衰老的心。在又一次的相會時,根鳥將那個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訴了老人。老人聽完之後,什麽也沒說,隻把胳膊無力地搭在根鳥的肩上,然後唱了一支蒼涼而荒古的歌。那歌使根鳥仿佛在滾滾的寒流中看到了一片脆弱的綠葉,在忽閃忽閃地飄動。


    正如獨眼老人所說,疤子他們又以特殊恩惠的樣子,單獨給根鳥端來四盤紅珍珠,但都被根鳥機智地倒掉了,其中一盤是趁人不備倒在懷裏的。他走出門去,來到了僻靜處之後,腰帶一鬆,那果子便一粒一粒地掉在地上,仿佛一隻羊一路吃草一路屙著屎蛋蛋。


    這天下午,根鳥背礦石的簍子壞了。得到疤子的允許之後,他走進了一個狹小的小山坳——他要砍一些柳條補他的簍子。進入山坳不久,他便看到了寂靜的山坡上長著的紅珍珠。那麽一大片,生機盎然地長著。這種植物很怪,算作是草呢還是灌木與樹呢?根鳥無法判斷。葉子小而稀,狀如富貴人家的女子的長指甲,深綠,陰森森的;莖瘦黑而蒼勁,像垂暮老人的紫色血管。葉下掛滿了果子,那果子比盤中的果子還要鮮豔十倍,仿佛淋著一滴滴的鮮血。令根鳥感到吃驚和恐怖的是,這山坡上,除了這片紅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都是光禿禿的褐色石頭。根鳥再看這些果子,就覺得那紅色顯得有點邪惡。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頂上坐著一個孩子。他看到根鳥走來時,便從山頂上衝了下來。


    根鳥看著這孩子,說:“你叫青壺。”


    “你是怎麽知道的?”


    “獨眼老人告訴我的。他說,有一個叫青壺的孩子,看著一片紅珍珠。”


    青壺不無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著的紅珍珠。他的目光是單純的。而正是這種單純,使根鳥心頭輕輕飄過一絲悲哀。獨眼老人說過,這個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誘進這個峽穀的。他是尋找失蹤的父親,在一個小鎮的酒館中乞討時被長腳看到的。剛來峽穀時,以為他是個孩子,也就沒有好好看管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轉了兩天,又轉回到峽穀裏。長腳說:“再過兩年,他就可以背礦石了。”於是,疤子就給他吃了四頓紅珍珠,從此,他既忘了外麵的世界,也忘了失蹤的父親。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青壺總是坐在山頭上,聚精會神地守護著這片神聖不可侵犯的紅珍珠。


    根鳥不想在這裏久留,砍了幾根柳條,趕緊往外走。


    青壺忽然叫道:“你以後還會來嗎?”


    根鳥回過頭來時,看到青壺正用一雙純淨如晴空的眼睛,十分孤獨地看著他。他朝青壺點了點頭,匆匆離去了。


    根鳥的腳鐐被砸開了。


    根鳥再走路時,突然失掉了重量,一時不能保持平衡,覺得過於輕飄,踉踉蹌蹌的,猶如醉人。但根鳥心中有說不出的激動。他在亂石灘上跑起來,輕如秋風。他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跑動了。沉重的腳鐐,使他隻能將腳在地上拖著走動。走路的樣子仿佛一個拉屎之後屁股還未擦的孩子要去找大人幫著擦屁股。他日夜渴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他能毫無羈絆地跑動。在遠離疤子他們之後,跑動的根鳥在清風裏暗地流淚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須克製住自己,繼續他的偽裝。他必須在十分有把握的情況之下,才能進行又一次逃亡。而這一次必將是最後一次了。他在心中想著這一點,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到疤子們的麵前。


    就在這天下午,疤子們將根鳥帶到了峽穀口。


    然後,他們掉頭就往礦區那兒走了。根鳥聞到了從峽穀口吹來的外麵世界的新鮮氣息。那天夜裏,他就是在這裏走入地獄的。而如今他又站在這地獄的出口處。他隻要拚命朝東跑起來,就會很快跑回到應該走的旅途上。然而,智慧的根鳥往遠處的林子裏輕蔑地一瞥,掉過頭去,望著疤子他們已經幾乎消失的背影,也朝礦區那邊走去,並且顯得急匆匆的,好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在夕陽西下時忽然想到該回家而往家裏走一樣。


    根鳥知道,前麵的林子裏埋伏著長腳派去的守候的人。


    根鳥回到礦區時,太陽已經沉沒。他在亂石灘上遇見了獨眼老人。兩人相視一笑,擦肩而過。


    從此,再也沒有人去看管根鳥。


    根鳥的內心是自由的,他的身體也即將自由。他混在背礦石的隊伍裏,一方麵為即將到來的日子而在心中暗暗興奮,一方麵為那些戴著腳鐐的和不戴著腳鐐而一樣必須永遠生活於這地獄中的人感到悲傷。


    根鳥已好幾次去看青壺了。


    青壺一見到根鳥時,就會歡呼著從山頂上衝下來。而過不多一會兒,根鳥又會帶著青壺重新登上山頂。根鳥看到了一條最佳的逃路,而這逃路就在這長著紅珍珠的山上。他從山頂往下看時,看到了茂密的森林,而透過樹木的空隙,他看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廢棄了的小道。他斷定,這條小道是通向山下,通向大道的。他還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遙遠的山腳下傳來的狗叫聲。因此,他認定山下是有人家的。他在山頂上毫不掩飾去察看逃路,因為他知道青壺是毫無想法的。


    青壺隻知道向根鳥說他守護著的紅珍珠:“烏鴉總來偷吃紅珍珠,我就拿著樹枝轟趕它們。它們可鬼了,就落在附近的樹上,要是我不留神,它們就會立即飛下來吃紅珍珠。我才不會上當呢,我把紅珍珠看得牢牢的,它們一顆也吃不著。”他望著那片紅珍珠,洋洋得意地又顯得不好意思地說:“疤子誇獎我了,說我看紅珍珠看得好。”


    根鳥看著青壺那副天真的樣子,心中滿是悲哀。


    根鳥問青壺:“你從哪兒來?”


    青壺望著根鳥,神情茫然。


    青壺又黑又瘦,眼睛仿佛是兩隻鈴鐺。他的胸脯,呈現出枝條一般的肋骨。每當根鳥看到青壺的這副形象,他就對山坡上那片紅豔豔的紅珍珠充滿仇恨。他在心裏發誓,他一定要將它們全部化為灰燼!


    根鳥一天一天地堅持著。因為在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晚上,他總不能很快入睡,夜晚便顯得格外漫長。他躺在床上,將眼睛睜著,一會兒緊張,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熱得出汗,一會兒又涼得發抖。他有點像一隻憂心忡忡的老鼠,總在擔心自己心中的心思被人窺破了。誰隻要多看他一眼,他就會在心裏不安半天。晚上睡不安穩,加之夏天已經來臨,他的身體就變得十分清瘦。


    但獨眼老人每次遇到他時,總還是用他的獨眼告訴根鳥:沉住氣!


    這天夜裏,根鳥驚訝得幾乎要從床上蹦跳起來:他又聽到了馬的嘶鳴聲!那次逃跑失敗後,他就一直沒有再聽到馬的嘶鳴聲了。他懷疑前幾次在夜間聽到的馬的嘶鳴,真可能是自己的幻覺。他都將那匹白馬忘了。而現在,它卻在黑茫茫的夜晚又嘶鳴起來了。那聲音是穿過密匝匝的樹葉傳來的,是顫抖著的。但千真萬確,是他的白馬的嘶鳴。難道這是白馬的幽靈徘徊在山頭嗎?


    嘶鳴聲成了根鳥心中的號角。


    根鳥終於在一天的黃昏,走向在小溪邊洗腳的獨眼老人。他平靜地告訴獨眼老人:“今夜,我要走了。”


    獨眼老人沒有阻止他:“你打算燒掉那片紅珍珠?”


    根鳥沒有問獨眼老人是怎麽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對獨眼老人的這種神明般的先知都已習以為常了。他隻是朝獨眼老人點了點頭,然後赤腳站到水中,將獨眼老人那雙長長的、平平的、已軟弱無力的腳握在手中。他用力地給獨眼老人搓擦著。


    “你還想帶走青壺?”


    “是的。”根鳥抬起頭來望著獨眼老人,“我還要帶著你一起走!”


    獨眼老人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已走不動了。”


    “還有那麽多人怎麽辦?”根鳥望了一眼在遠處走動的人們。


    “每隔半年,他們都要再一次吃紅珍珠,隻有這樣他們才能不返回從前。你隻管把那片紅珍珠統統燒掉便是了,就別去管他們了。”


    在逃跑的前幾天,根鳥常往青壺守護的山坳裏跑。疤子他們也不很在意,以為是兩個孩子互相吸引,合在一起玩耍。根鳥撿了一捆又一捆枯樹枝,堆放在一塊岩石的後邊,他對青壺說:“我們要在這裏搭一座房子。”青壺聽了,覺得這是件有趣的事情,就和根鳥一起檢,直到根鳥說:“夠了,不用再撿了。”才作罷。


    這個日子是精心選擇的。


    天不黑也不亮。亮了,容易被發現,黑了又難以看清逃跑的山道。那月亮似乎有心,蒼白的一牙,在不厚不薄的雲裏遊動,把根鳥需要的亮光不多不少地照到地上。這又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是長腳家族發現這座鐵礦、將第一個人誘進峽穀的日子。每逢這個日子,長腳家族總要鋪張地慶祝一番。這天,長腳讓疤子去通知各處幹活的人們早早收工,然後到大木房集中會餐。大木房準備了足夠的酒和菜,大家可盡情地享用。已多日聞不見酒香的人,見一大桶一大桶的酒“一”字擺在那裏,就恨不得一頭紮進酒桶裏。他們操起大碗,在桶邊擁擠著,搶舀著氣味濃烈芬芳的酒。不多一會兒,就有人喝醉了,倒在大木屋門口的台階下。這是一個鬆弛的、沒有戒備的日子。


    長腳站在人群中,也端著酒碗,不時與人們幹杯。他神采飛揚,雙目炯炯有神。


    根鳥混雜在人群裏,也拚命用大碗去桶裏舀酒。在長腳的目光下,他大口喝著,酒從嘴角嘩嘩流進脖子。但他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而走出大木屋。見四下無人,他便將酒潑向亂石灘。然後,他又重返大木屋,在長腳的目光下,再一次舀滿了一碗酒。


    當根鳥拿著空碗,搖搖晃晃地又要進大木屋時,他看見獨眼老人正端著酒碗坐在門檻上。獨眼老人朝他微微一點頭,根鳥便立即聽出:就在今天!


    月亮偏西時,木屋裏外、亂石灘上,到處是喝倒了人,其情形仿佛是剛有一場瘟疫肆虐過,隻留下屍橫遍野。


    根鳥也倒下了,倒在離青壺守護的山坳口不遠的地方。他的心慌亂地跳著,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那個時刻。他望著星空,把激動、興奮與狂喜統統壓在心底。此刻,時間在根鳥的感覺裏是有聲音的,像馬蹄聲,像流水聲,像風來時蘆葦的折斷聲……


    獨眼老人在唱著一首充滿懷戀、惜別又讓人心生悲涼的歌:


    河裏有個魚兒戲,


    樹上有個鳥兒啼。


    啼隻啼,


    個個都是有情意。


    既有意,


    就該定下個長遠計。


    空中的鳥兒,


    波浪裏的魚,


    細想想,


    魚歸滄海鳥飛去,


    倒落得獨自一個添憂慮……


    根鳥終於爬起來,走向黑色的山坳。


    鬆樹上,掛著一盞四方形的玻璃罩燈。蛋黃樣的燈光從高處照下來,照在那片紅珍珠上。離燈光近的地方,那紅珍珠一粒一粒的,如寶石在燭光下閃爍。夏夜的露水濕潤著紅珍珠,使它散發出一種甜絲絲的令人昏睡的氣息。


    青壺的酒菜是專人送來的。小家夥顯然也喝酒了,正在燈下的草席上酣睡。


    “過一會兒,我就要帶你走了。”根鳥蹲下來,望著青壺在睡眠時顯得更為稚氣的麵孔,心中滿是一個哥哥的溫熱之情。他沒有驚動青壺,而獨自一人走到岩石背後,然後將那些枯枝抱過來,一部分堆放在紅珍珠地的四角,一部分撒落在紅珍珠叢中。枯枝全部分完之後,他拔了一小堆幹草,將玻璃罩燈摘下,轉過身去擋住微風,打開玻璃罩,用燈光點燃了一把幹草。他放下玻璃罩燈,抓著點燃的幹草,點燃了第一堆枯枝。他又用一把點燃的幹草,點燃了第二堆枯枝……他在做這一切時,顯得不慌不忙。仿佛這世界空無一人,他在自由自在地做一件他願意做的事情。


    四堆枯枝如四座火塔,立即照亮了山坳。


    根鳥坐到青壺的身旁。他看到火光忽明忽暗地照著依然在熟睡的青壺。


    火從四角迅速地向紅珍珠地裏蔓延,四個點正變成線和麵。火光裏,紅珍珠一粒粒,鮮紅無比,仿佛是妖女在黑暗中看人的眼珠。不一會兒紅珍珠地就在大火裏劈劈啪啪地響起來,仿佛大年三十的爆竹聲。被火所烤的紅珍珠,一粒一粒在爆裂,果汁在火光裏四濺,猶如一隻隻亂飛的紅色蚊蟲。


    根鳥陶醉在這種讓他的靈魂與肉體都感到無比刺激的暗夜的燃燒之中。他竟然一時忘記了逃跑。盛大的火光,使他的麵頰感到一陣一陣的舒心和溫燙。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閃閃發亮。他捏緊了雙拳,舉在空中發顫。


    “毀滅它!毀滅它!”


    根鳥的心中,一如這烈火在叫喚。


    青壺醒來了。他看著熊熊的大火,一時呆頭呆腦。


    根鳥指著正在變小的紅珍珠地:“燒掉了!燒掉了!”


    青壺站了起來,渾身直打哆嗦,用手將火光指給根鳥看,嘴裏卻像一個還未學會說話的孩子:“那兒!那兒……”


    火越燒越猛,熱浪衝擊得剩下的紅珍珠索索發抖,黑色的灰燼紛紛飛起,飄入夜空。


    獨眼老人出現了。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晃動著。他朝山坡上的忘乎所以的根鳥,不停地揮動著胳膊,意思是:快走!快點離開這兒!


    根鳥竟然讀不出獨眼老人手勢的意思,而跳起來朝老人揮動著歡呼的雙臂。


    青壺站在根鳥的身邊,始終瞪著驚愕的眼睛。


    獨眼老人拚命朝山坡上爬來。他幾次摔倒,但掙紮起來之後,還是一瘸一拐地朝根鳥爬來。


    四周的大火快燒到中間時,火勢開始減弱,而減弱了的火勢無法痛快地燃燒青青的紅珍珠的枝葉,火一時猶猶豫豫,止步不前,並有了要熄滅的樣子。


    根鳥急了,從地上抱起青壺的草席與鋪蓋卷,衝下坡去。他打翻了玻璃罩燈,將油澆在草席與鋪蓋卷上,發瘋似地踏進灰燼之中,不顧腳下的餘火,朝紅珍珠地的中央衝去。


    獨眼老人終於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根鳥:“快走!快走!他們來了……”


    失控的根鳥,卻瘋狂地甩開了獨眼老人:“要統統燒掉!要統統燒掉!”


    獨眼老人又一次撲上來,在大火的邊上,又抱住了根鳥。根鳥回頭來看獨眼老人時,獨眼老人趁勢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草席與鋪蓋卷從根鳥的手中落下,落到灰燼裏。


    獨眼老人大聲地叫著:“快走呀!你快走呀……”


    根鳥忽然清醒過來。這時,他聽到轟轟隆隆的腳步聲,正洪水般湧來。


    “走!”獨眼老人一指黑暗,吼叫起來。


    “我一定要燒掉那些剩下的!”


    獨眼老人說:“走吧,孩子,你別忘了,你是一個背負著天意的人!”


    根鳥離開獨眼老人,走向山頂。當他回頭來看獨眼老人時,隻見他正抱著草席與鋪蓋卷撲向已即將熄滅的火。


    長腳率領數不清的人,已經擁進了山坳。


    根鳥拉住青壺冰涼的手,望著山坡:獨眼老人已將草席與鋪蓋卷投入火中。刹那間,那火像一個躺倒了的大漢挨了一鞭子,猛地跳了起來。


    火光照著長腳他們,巨大的人影就在石壁上魔幻般地晃動起來。


    根鳥拉著青壺朝山那邊跑去。青壺已經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鳥,懵頭懵腦,任由根鳥拉著一路奔下山去。


    根鳥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燒死那個老東西!”“燒死那個老巫師!”根鳥這才知道獨眼老人是個巫師。


    根鳥正拉著青壺急速地朝山下正衝去時,山頂上傳來了長腳深情的呼喚:“青——壺——”


    青壺愣了一下,立即站住了。


    “青——壺——”


    青壺仿佛一條小狗忽然聽到了主人的召喚,將手從根鳥的手中猛地拔出,往山頂上爬去。


    “站住!”根鳥叫著。


    青壺根本不理睬,依然往山頂上爬去。他山上山下地爬慣了,爬得很快,轉眼間就遠遠地離開了根鳥。


    根鳥看著他小小的背影,心中憐愛萬分,不顧一切地追過來。當他終於追上青壺時,山頂上已有無數的人朝山下衝來。


    青壺堅決不肯跟著根鳥走。他隻記得峽穀與那片紅珍珠。他咬了一口根鳥的手,就在根鳥一鬆手時,又朝山頂上拚命跑去。


    長腳他們已經發現了根鳥,鋪天蓋地地撲過來。


    根鳥望著青壺已經回到了那些人中間,長歎了一聲,轉身往山下跑去。


    長腳他們緊追不放,並且越追越猛。


    根鳥覺得腳步聲似乎就在離他丈把遠的地方響著。他心中不免懊悔:難道這一回又不能逃脫了嗎?他覺得他的信心正在衰竭,雙腿也感到綿軟。就在他兩眼昏花之際,他來到了一片空闊地帶。這時,一陣馬的嘶鳴聲響起。隨著一陣風樣的聲音,他看到了一片朦朧的白光。這白光迅捷向他飛移而來——他看見了與他已經分別多日的白馬。


    “抓住他!”長腳在後麵大聲咆哮,命令在前麵追趕的人。


    白馬在根鳥麵前站著,一如往昔。


    根鳥抓住白馬脖上的長鬃,猛地一躍,騎上了馬背。


    白馬又一聲長嘯,隨即掉轉頭,往山下跑去,不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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