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一年裏最忙的一段時光。麥子成熟了,要收割;被割下的麥子要挑到打麥場上脫粒;脫下的麥粒要曬幹;空下來的地要翻耕;翻耕了的地要泡水;泡了水要平田;平了田又要插*秧。季節不等人,所有這些活,都要在那有限的日子裏全都忙完。


    毛胡子隊長來到細米家,對梅紋說:“你們是女知青,就沒有讓你們一來就幹活。現在無論如何也得下地了,你準備工具吧。”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要準備的工具。


    毛胡子隊長走後,梅紋木呆呆的。她從未幹過農活,對工具一點也不熟悉,不知道怎麽辦好了。


    媽媽說:“你都別管,該幹什麽幹什麽。”


    一連幾天時間,媽媽都在為梅紋下地幹活做準備。鐮刀、扁擔、繩索、草帽、擦汗的毛巾……媽媽一樣一樣地準備。鐮刀挑的是鋼性*最好的,刀柄是抓在手裏最舒適的,挑了三把,好在這把用鈍了時,馬上換上另一把利口的。扁擔選的是桑木的,既結實又柔韌。媽媽特地挑了一但水在肩上試了試,覺得顫悠悠的像長了能飛的翅膀。……


    其他女知青,差不多都得靠自己去準備的,她們都很羨慕梅紋。


    這一切都準備得停停當當的了,媽媽心裏又擔憂開了:她能幹活嗎?這地裏的活哪裏是她們這些女孩子幹的?媽媽幹過農活,可知道農活的苦了。一想起農活--特別是五月的農活,媽媽總是說:那時候的人都像上刀山似的。想呀,五更天就得下地割麥,夜裏打夜工有時候要打到後半夜,一天隻睡四個鍾頭的覺,不管是割麥子、脫粒還是插*秧,都是累斷人骨頭的活。


    眼看著嫩豆芽一樣的梅紋就要下地幹活了,媽媽心裏好舍不得。


    梅紋終於下地幹活了。她頭戴一頂草帽、脖子上晾一條毛巾,褲管挽起了兩道。從田埂上走過時,稻香渡的莊稼人都掉過頭來望,因為她這副樣子實在是好看——是一個好看的農民,一個好看的農家姑娘。但用不了多一會兒,眾人便都知道了,好看是不中用的。一雙本來十分靈巧的手,卻很笨拙地握著鐮刀。人家稻香渡的姑娘們用鐮刀這麽輕輕一攏,就將一小片麥子攏到了臂彎裏,隨即鐮刀往麥子的根部一沉,就聽見“哢嚓”一聲,這麥子便紛紛倒在了臂彎裏,再用鐮刀輕輕一勾,一小捆麥子就放倒在了地上。這麽幾刀下去,便堆成了一堆,緊接著,十分麻利地就將它們捆成了一個大捆。再看梅紋,才割了一小行,麥茬還留得老高。有個姑娘看了,就對另一姑娘“吃吃”地笑:“她像在割韮菜。”說這話時,露出了一個鄉下姑娘的驕傲。


    姑娘們有心要照顧梅紋,自己割八行或十行,隻留給梅紋兩行,讓她先練著玩。而即使隻有這兩行,不一會兒工夫,她也被人家拉下了。她看看人家已經遠去,又害羞又著急,就不抬頭地往前割。她也想一刀下去多割一些,然而攏來攏去,就是攏不住它們,等好不容易攏住時,發現還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


    不一會兒,太陽就升上來了,一上來,就很較勁,滿世界熱烘烘的,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仿佛在陽光下燃燒。


    鋒利的麥芒將梅紋的手、胳膊,甚至是臉,都已拉下一道道細細的看不出的傷痕,一沾汗水便火辣辣地疼,好像灑了辣椒水。汗水還不住地流進眼睛裏,她想不擦,又淹得眼睛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隻好不住地去擦,而這又耽誤了不少時間,越來越落在了人家的後麵。


    毛胡子隊長挑著麥捆從田埂上過,說:“梅姑娘,麥茬留得再短點。”


    梅紋掉頭看看人家的――人家的麥茬齊刷刷的幾乎與泥土平,再看看自己的麥茬――自己的麥茬高高的,毛毛的。她覺得實在太難看,就不再割麥,而掉轉身去修理麥茬了。修理了一陣,心想:這樣我會更落後的。於是又趕緊轉過身去割麥子。


    寬闊的一壟麥子都割倒了,隻有靠墒溝邊的兩行留著,像大光頭上留了根細細的長辮子。


    梅紋就一個勁地往前攆。心裏著急,動作配合失調,不是鐮刀將一兩株麥子拉下了,就是已被割倒的麥子,從她的手中漏落在地上。


    梅紋忽然覺得自己很無用。


    細米的媽媽一邊在家幹活,一邊在心裏惦記著地裏的梅紋: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手割破?沒有將麥芒弄到眼睛裏吧?還在口中自言自語“不要跟人家比。咱是第一回割麥子,割多少是多少。不用心急,沒有人計較你的。慢慢割唄,割一根也叫割呀……”她把另外兩把鎌刀磨得閃閃發亮。


    上午第一堂課結束後,細米回家喝水來了。


    媽媽說:“去,把這兩把鎌刀送給你紋紋姐。”


    細米也沒顧上喝水,拿了鎌刀就往地裏跑。


    上午第二堂課結束後,細米又回家喝水來了。


    媽媽說:“將這盆粥送到地裏,你紋紋姐早上起來沒胃口,吃得少,這會兒該餓了。”


    細米又沒有顧上喝水,提了裝粥盆的籃子就往地裏走――不能跑,隻能慢慢地很平穩地走,一跑起來,盆裏的粥就會撒出來。


    竹籃是媽媽用竹篾編的,裏麵正好放一隻小小的瓦盆,周圍幾乎沒有空間,瓦盆也就老老實實地呆著,不會搖晃。瓦盆有蓋,蓋上放了一隻空碗一把勺一雙筷子,空碗上又放了一隻小碟,碟裏是剛切開的鹹鴨蛋,蛋黃又紅又油,人見人饞。


    這時間,往地裏送飯的人家也有,但那些女知青是沒有人送的,隻有細米家給梅紋送。


    細米走路小心翼翼,仿佛地上有鴨蛋,怕一不小心踩著了似的。他就這樣在長長的田埂上,慢慢地走著。


    幹活的人看見了竹籃,看見了瓦盆,看見了碟子裏的鹹鴨蛋,就都將目光轉來看。


    一個孩子提著一隻籃子,走在瓦藍的天空下,走在金黃的麥海裏,就成了這夏季田野裏的一道風景。


    後來,隻要是梅紋在地裏幹活,每天在這一時刻,細米都會準時準點地提著竹籃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


    平時細米走路總是又蹦又跳。媽媽說:“他長這麽大,我就沒有見過他走路的樣子。”但此時的細米,才真正叫走路,很穩當地走,很均勻地走,很安靜地走,走的是一個女孩兒家走的步。


    地裏幹活的人喜歡這個時刻的到來,他們要看看細米是怎麽提著竹籃走過田埂的,百看不厭。


    “細米,你給誰送飯呀?”有人故意問。


    細米不回答,依然走他的路。


    “細米,是給我送的嗎?”那個叫草凝的女知青問。


    細米不回答,依然走他的路。


    這個時候,地裏的人差不多都坐在地頭的陰*涼處休息,但梅紋還在割著。她已經又餓又渴,一斤重左右的一把鎌刀,抓在手中已覺得很沉了。才幹了幾個小時的活,她就覺得腿有點拉不動了。她的手上已經打起水泡,但她咬牙堅持著。她覺得自己太丟人了,怎麽這樣不中用!才剛剛開始幹活,她就對未來的勞動恐慌起來。細米一直走到了她跟前,她卻沒有發現。


    有人喊:“梅紋,看看是誰來了?”


    梅紋掉頭一看是細米,問:“你怎麽又來了?”


    “媽讓我給你送粥。”


    “我不餓。”


    細米就站在田埂上不動。


    有人喊:“你不吃,我們可吃了。”


    梅紋笑了笑,放下鎌刀,用手拄著酸痛得不能陡然直立的腰,走到田埂上。


    細米將竹籃子放在田埂上。


    粥涼絲絲的,稀溜溜的,很解渴。坐在田埂上,於光天化日之下喝粥,梅紋立即有了一種特別的好感覺,一時將勞累忘了,將遠遠落在人家後麵的尷尬忘了。


    細米坐在田埂上,盡管早已聽見上課鈴響了,卻顯得一點也不著急。他第一次聽見梅紋喝粥發出聲響來――原先,她在桌上吃飯時,是從來沒有聲響的,就好像沒有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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