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上了大街。


    梅紋說:“我們先去找一家旅館住下。”


    他們就一路找旅館,路過一家賣雕刻刀的小鋪時,他們將籮放在門口,由細米看著,梅紋就進了鋪子。細米用壞了兩把刻刀,得補上,另外還得再買幾把。梅紋挑了又挑,挑了幾把合手的,在一塊木料上試了試,覺得不錯,付了錢,走出鋪子,這時街兩邊的路燈亮了。


    梅紋說:“我已問了,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有一家旅館。”


    兩人扛了籮,接著往前走。


    走了一陣,細米看見了一個鋪子,說:“那家鋪子賣石料和木料。”


    “看看嗎?”


    “不看。”


    “看看吧。”


    細米站著不動。


    “走,去看看。我扛不動了,正好歇一會兒。”


    兩人走到鋪子門口,放下了肩上的籮。


    細米說:“我看著,你去看吧。”


    梅紋說:“我們一起去看吧。”


    細米說:“我不看了。”


    梅紋將兩隻籮都拉進門裏:“走,一起去看。”


    小鋪子裏很雜亂,東西到處堆放著。


    木料大大小小倒是有一些,但都不是好料,沒有一塊能讓梅紋和細米動心的。看了看,兩人就很失望地往門外走。


    店主叫住他們:“你們想買嗎?”


    梅紋說:“想買呀。”


    店主說:“這裏倒有一塊,不知你們能否相中。”說著,轉身走向閣樓。過了一會兒,捧出一個用麻布包著的東西下來了。他將它放在櫃台上,一層一層地打開後,露出的是舊了的白綢。白綢再打開,就露出一塊長一尺左右的木料來。他怕梅紋和細米看不清楚,就將吊著的電燈降下一截來,讓燈光明亮地照著那塊木料。


    那木料在燈光下泛著古樸的光澤,像是遙遠年代裏的一件器物。


    “是黃楊,這黃楊截成料,少說也得有三四十年了。這木料,收藏越久,顏色*越好,由淺入深,一天比一天耐看。”店主說。


    細米伸手去摸了摸,覺得那木料涼絲絲的。


    “是城南一個搞木雕的人托我賣的,他愛人生了大病,缺錢。我心疼這塊木料,就想自己留下了。可我留它又有什麽用?”


    梅紋問:“多少錢?”


    店主舉起了兩根指頭。


    細米不禁吐了一下舌頭。


    梅紋從口袋裏掏出全部的錢,數了數,問:“能便宜一些嗎?”


    店主說:“我沒有多要。是人家物主說的價。放在過去生意好,我就不賣了。這年頭,沒有多少人往我這店裏跑,你們能來,我高興,才賣的。”


    梅紋低聲對細米說:“買了木料,就沒有錢住旅館了。”


    細米牽了牽梅紋的衣角說:“我們走吧。”


    梅紋又看了一眼那塊木料,隻好與細米一道,扛起籮離開了這個小鋪子。


    路上,梅紋問:“我們就在街上,隨便找個地方呆一夜,行嗎?”


    細米當然行,細米無數次地在田野裏、蘆葦叢裏過過夜。但細米堅決地搖了搖頭,他記著媽媽的叮囑:“你是男孩,出門要照顧好你姐姐。”細米想:怎麽也不能讓梅紋露宿在大街上的。


    梅紋明白細米的心意,不吭聲,跟著他往前走。行人、自行車不停地從他們身邊閃過,總覺得會撞到他們身上,便小心翼翼地躲閃著。


    “那塊木料,難得。”梅紋心中依然在惦記那塊木料。


    “難得,也不要。”細米說。


    看見旅館了——“勝利旅館”的牌子被燈溫暖地照亮著。


    梅紋放下籮,對細米說:“我再去看一眼——我不買。”還不等細米表示同意,她就轉身朝那個小鋪子急匆匆地走去。


    細米看到她的身影一會兒出現了,一會兒又被行人擋住了。


    細米知道,梅紋身上的錢,除了幾塊是媽媽給的,剩下的就是她的工資——第一個月的工資,十八塊。


    細米坐在馬路牙上,在昏暗的路燈下守著兩隻籮。


    過了很久,梅紋興衝衝地跑了回來。她懷裏抱著那個麻布包包。走到細米跟前,她有點歉意地說:“我剛才看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夜裏,我們可以呆在那兒。”她的口氣好像是他們今晚將要在一個很舒適的飯店下榻一樣。


    細米看著她將木頭放進籮裏,一言不發。


    梅紋說:“飯錢、船票錢,都留夠了。”


    他們在街邊小攤上簡單地吃了一頓晚飯之後,沒有心思再去逛街了,一是因為折騰了一整天,現在困了,二是因為有兩隻籮,走動起來也不方便,就早早地來到了那個“很好的地方”——電影院的廊下。


    地方還真是個好地方,很寬敞。


    他們將包裹木雕的床單、被麵等先臨時撤了下來,鋪在地上。


    細米將剛剛買的那塊木料從籮中取出,又把一條包裹一件小木雕的毛巾取下,正好做成一個枕頭:“這是你的枕頭。”那樣子倒好像他大,梅紋小。


    “你呢?”梅紋問。


    “我不用枕頭。”


    兩人離著兩尺多遠躺著,都睡不著,梅紋就和細米說話。細米隻聽不說。梅紋說了許多關於雕塑的事之後,說到了蘇州城。她向細米描述著蘇州河、虎丘塔、無數條深深的小巷以及她家原先住的一幢青瓦小樓……


    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城外的大河上,有夜行的輪船行過,偶爾響起一陣汽笛聲。


    後來,他們就睡著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細米又醒來了。


    已是秋後,夜間很有一番涼意,細米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


    梅紋卻似乎睡得很香。


    細米想:她不會受涼吧?可是他不知道怎麽辦,隻好呆呆地看著睡在朦朧裏的梅紋。他輕輕坐了起來,抱著雙腿,無神地看著大街。


    街兩邊的梧桐樹,在風中飄著落葉。風漸漸大起來,吹得地上的落葉紛紛向前跑,像一群大老鼠,又像是一群低空飛翔的褐色*的鳥。


    涼意越來越深。


    細米看了看梅紋,在心裏擔憂著。可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後來,他起來,將兩隻籮輕輕挪到風口上。他想:這樣也許會為她擋住一些涼風。


    一個流浪的男孩,在深夜的大街上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吃的。


    大街空空的,隻有秋風與落葉。


    後來,這個男孩看到了電影院的廊下的兩隻籮。他看了好一陣,就借著梧桐樹的影子溜了過來。


    黑暗裏,細米看著他,但沒有驚動他,細米知道他在找吃的。


    男孩的眼睛在暗處發著黑漆漆的亮光。他趴下了,在台階上爬著,朝籮爬來。


    細米就用眼睛看著籮,過了一會兒,他看見有一隻手從籮的那邊爬了上來,又接著朝籮裏爬去。那隻手在籮裏像一隻小動物一樣在搜索著。再接下來,就露出他的腦袋,另一隻手也進入了籮裏。這隻籮讓這個男孩失望了,就轉向另一隻籮。


    細米終於憋不住地笑了:“咯咯咯……”


    那個男孩立即逃跑了。


    梅紋被細米笑醒了,問:“細米,你在笑什麽?”


    細米指著那個已逃向大街的男孩:“他……他以為這籮裏是梨呢……”他對他的笑又控製不住了。


    梅紋用兩隻胳膊撐起身體,看到一個男孩正逃往街那邊的黑暗裏。


    細米笑著笑著,卻哭了起來。


    梅紋連忙問:“細米,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細米將臉抵著膝蓋,哭得“嗚嗚”的。


    “告訴我,你怎麽啦?”


    細米躺下了,背朝梅紋。他竭力壓住自己的哭聲,但眼淚卻一滴搶一滴地流在了枕在頭底下的胳膊上……


    第二天中午,他們等到了劉館長。


    劉館長仔細看了看那些作品,說:“有點意思。參展吧。”


    他們要趕下午的輪船,將八件作品交給征集辦公室後,便拿了籮,匆匆往輪船碼頭趕去。


    一路上,梅紋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細米很有淘氣的欲望,將籮套在頭上,將自己的麵孔全都遮住了。透過竹篾的縫隙往外看,他覺得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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