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c市的氣溫又有所下降,陳澤如將車開進地庫裏,車載廣播裏正播放著天氣預報,據說新一股強冷空氣正在南移,四十八小時內c市最低溫度將會逼近零度。


    她拉攏圍巾進了電梯,直接通向自己的辦公場所。


    甫一進門就看見奶白色的沙發椅上半躺著一個人,她有些意外,腳步微停了停,才叫:“方晨?”


    方晨睜開眼睛,笑說:“好久不見。”


    “怎麽?最近又睡不好了?”陳澤如幹脆在另一張沙發裏坐下來,隨性的口吻就如同在對待一個十分熟稔的老朋友一般。


    而事實上,也確實是認識許多年了,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與方晨見麵時的場景。


    那時候站在自己麵前的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稚嫩的女孩子,穿一身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漂亮的臉孔清澈無瑕,卻偏偏有著一雙與年齡極不相襯的眼睛,深深的漆黑瞳眸裏仿佛有什麽異樣的情緒波動得厲害,卻又似乎被強行壓抑克製住,於是一切的焦慮和不安便全都反映在日常的睡眠和某些看似怪異的舉動中。


    當時國內的心理谘詢行業遠比不上國外成熟,大多數人諱疾忌醫,所以陳澤如才會暗暗心驚,究竟有多大的動力才能驅使一位正在讀大學的女學生主動來看病?


    然而,雖然是方晨主動尋來的,可是療程最初開始的時候到底還是會有些抵觸,對於陳澤如的問題,她大多選擇不予回應,更多時間卻隻是闔眼躺在椅子上,雙手交握在身前,聽一段舒緩催眠的曲子,似乎隻是為了放鬆自己的神經。


    她看似並不需要治療,隻需要找一個在她認為恰當的地方,讓自己更好的睡上一覺。


    直到後來陳澤如說:“方晨,你這樣子不但我沒法幫你,而且會讓我覺得自己失職,昂貴的谘詢費拿在手裏也不安穩。”


    她當時看看她,才終於有些許鬆動,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我經常夢見我的姐姐。”


    “我以前很討厭她,可是直到某天半夜聽到電話裏一個陌生人說,讓陸夕的家人前去認屍。幾乎從那時候起,我就天天夢見她,然後沒辦法睡覺。”


    “多麽奇怪,過去我從來不和她談心,等她不在了,現在我卻又忍不住想要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拿來和她分享。”


    她慢慢閉上眼睛,聲音漸漸沉下去:“……我想念她,後悔以前自己的任性,甚至隻要一想到曾經那樣暗暗嫉妒過她,就會覺得不安心,十分不安心。”


    “陳醫生,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樣子的,其實就連我自己都快要記不清了,就好像我從一生下來就是現在這樣,認真讀書,努力和老師同學搞好關係,什麽都不用父母操心,是他們眼中的驕傲。”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被陸夕附體了?陳醫生,你相不相信有鬼神?因為現在這樣子,分明就不是我自己……”


    她敘述得很混亂,或許是完全陷入了一種迷茫又困惑的狀態,又或許是從來找不到釋放的缺口,如今終於一下子說出來,以至於連條理都沒來得及理清。


    陳澤如記得自己當時遞給方晨一杯水,可是方晨沒有接,隻是將十指緊緊絞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纖細指蓋圓潤,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貝色光澤,就如同她的容貌一樣,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一個外表如此出眾的女學生,歲數還這麽年輕,按理說應當生活得幸福美滿才對,可是又有誰會知道在她光鮮的外表下麵,其實包含著那樣複雜矛盾的心思。


    這時候方晨在對麵出聲,恰到好處地打斷了陳澤如的回憶。


    “其實我這次不是來做心理谘詢的。聽說你們醫院每年都會捐一筆款項給慈恩孤兒院,對嗎?”


    “是有這麽一回事。”


    “慈恩的院長和我也算認識,前陣子去看望她的時候,她希望我能幫忙找個熟悉的心理醫生,給那裏的小朋友們做些簡單的心理指導。”


    陳澤如隻考慮了一下便說:“所以你就想到我了?這差事我倒是很願意做,那麽就挑個空閑的日子,我們一起先去見見院長再說。”


    慈恩孤兒院座落在市北郊,是由一棟荒廢掉的民國初期的府祗改建的,經過修葺翻新之後,這棟四層高的小樓便成了那些被遺棄的小孩子的家。


    張院長見她們到來很是高興,熱情地拉了陳澤如坐下說話,順便介紹情況。方晨則隻陪著坐了一會兒,然後便走到外麵的院子裏。


    這個時間小朋友們都在上課,她熟門熟路地逛了一圈,結果毫無意外地在小樓後麵的空地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裏原本是平時孩子們玩耍的地方,方晨走過去,輕輕一拍那人的肩膀,對方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待到看清是她,他不由直起腰笑道:“方晨姐,你怎麽也來了?”


    “靳偉,今天是周六,學校不用補課?”


    那個名叫靳偉的大男生抬起胳膊隨意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意,說:“特意請了半天假,上次來的時候聽張院長說好多東西壞了,都沒人修,所以我過來幫幫忙。”一隻手裏還拿著錘子,麵前則是幾張殘舊的課桌椅。


    方晨俯身順手撿了個釘子遞給他,又問:“快期末考了吧?明年就該高考了,準備考哪所大學,想好了沒有?”


    “北京吧,我喜歡那裏的氛圍。”


    “有具體目標了?”


    “我是學理科的,希望能進清華。”


    方晨似乎一點都不吃驚,隻是點點頭說:“想來當初剛在這裏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有理想和抱負。”


    “是嗎?”靳偉不由停了手上的動作,靦腆地笑笑,露出臉頰邊的一個酒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隻是想努力一下,以後能讓我姐生活得好一點。”


    方晨這才想起來:“你姐現在好嗎?”


    其實她並沒見過靳偉的姐姐,可是卻總會聽到靳偉提起。姐弟倆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幾乎是相依為命,因此感情格外親厚。


    靳偉說:“她在師範大學讀大三,兼職做家教。不過最近好像有點忙,昨天在電話裏說,下了課還要幫老師準備第二天的課件什麽的。”


    “這算不算能者多勞?”方晨朝他笑笑。


    靳偉又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我的抱怨有這麽明顯嗎?其實隻是擔心她太累,我知道她現在做這些都是為了什麽。”


    “所以你以後也少請假,有什麽難處可以來找我,我想辦法幫忙解決。你就好好的專心上課,考上清華了也算對得起你姐現在這麽辛苦了。”


    “方晨姐,哪天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吧,我覺得你和我姐挺像的。”


    方晨不由失笑,故意逗他:“哦?說說哪裏像?”


    結果他說:“一樣溫柔又善解人意。”


    這回倒輪到方晨尷尬了,半天才說:“我可沒有這麽好。”又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頭看見張院長陪著陳澤如一路走過來。


    “小方,謝謝你。”張院長笑眯眯地說:“陳醫生已經答應每個月抽兩天時間過來看望孩子們。”


    “不客氣。”


    回去的路上,陳澤如問:“你怎麽會和孤兒院的人這麽熟?”


    “因為在那附近有座教堂,最開始我隻是走錯路,才會誤打誤撞地到了孤兒院門口。”


    那天恰好是傍晚,一群小朋友被兩個阿姨領著,也不知剛從哪裏回來,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髒兮兮的,可是臉上的笑容卻分明那樣純真動人。


    “後來隻要去教堂,我就會順道經過去看看他們,一來二去自然就熟悉了。”方晨一手撐著額頭,說:“陸夕很喜歡小孩子,我想如果換作是她,一定會對他們更友善。”


    這是她時隔這麽久,再一次提起這個名字,陳澤如不禁側頭看她一眼,“我記得你說過陸夕信基督教?所以你才會時不時跑去教堂?”


    “嗯。”


    “你現在,還會經常想起她嗎?”


    方晨停了一下,仿佛猶豫,然後才說:“會。最近幾乎每隔一兩天半夜就會醒來一次,還是忍不住想給陸夕寫信。”她自嘲地扶住額頭,“可我真覺得自己的行為很變態,你說是不是?”


    陳澤如凝著眉頭,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說:“有快一年的時間你都沒來找過我了。是不是這段時間工作太忙,壓力大引起的反複?”


    “不知道。其實我前幾天見到一個女孩子,很輕易地就讓我想起陸夕。”


    “為什麽?”


    “那女孩在夜總會裏做事,而據說陸夕以前念書的時候,也在酒吧裏打過工。”


    “隻憑一件極細微的小事或者小細節,就能輕而易舉地聯想到另一個已經去世很久的人,那隻能說明那個人對你來說太過重要了。”


    “是。”方晨想了想,“以前我從不肯承認,其實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大家都讓我以她為榜樣,可我那時候偏偏就是要反著來,然後卻又忍不住時時刻刻觀察她的舉動和反應,或許在無意識之中就已經拿她當了榜樣,隻是可笑的後知後覺罷了。”


    車正開在回市區的路上,縱然是雙向六車道的高架環線,在這個時間點上依舊堵得一塌糊塗。


    陳澤如把車停下來,轉過頭說:“大概你不需要心理醫生了,因為你已經越來越擅長於自我剖析。”


    方晨歪著頭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用消極一點的話來說就是,想得越清楚,活得越痛苦。”


    “確實是。”方晨將頭向後靠去,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哀聲道:“其實我想放假。”


    可是當然沒假可放。工作這麽久以來,除了公休假期之外,她幾乎從沒有多請過一天的假。


    總編說:“我們人手不夠,尤其是跑社會新聞的,要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年輕人嘛更應該多鍛煉鍛煉。”


    每到這時候方晨就想:自己什麽時候才能變老呢?


    蘇冬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等哪天真的變老變醜,哭都來不及。尤其是像你這種,前後對比反差太大的,到時候肯定心理落差也巨大。”


    她見慣了手底下那些年輕女孩子,作息混亂日夜顛倒,再漂亮的一張臉孔也很快就被摧毀掉,不止一次見她們卸掉妝對著鏡子發愣。


    “晚上有個芝加哥歌舞秀,要不要過來看?”


    “夜總會裏?”方晨說,“不去了。上回從那裏出來,計程車司機盯著我看了半天,眼神別提多怪異。”


    “管他做什麽?!況且那個秀安排在地下一層的pub裏,你有時間倒真可以去看看,很火爆,全市僅此一家。”


    方晨本來是沒打算要去的,結果到了晚上居然被周家榮唆使了,而且肖莫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親自開了車停在樓下。


    他並沒有再提起那日邀約的事,而事實上方晨也幾乎將它忘記了,這段時間工作繁重,加上夜裏常常睡不好,腦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亂成一團漿糊,坐在車上都差點睡著了。


    不過好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行三人乘著電梯直達地下酒吧。


    推開大門,喧囂聲立刻撲麵而來,迷離的燈光和晃動的人影讓方晨不禁呆了呆。她想,一定是太久沒來這種地方了。


    這時肖莫轉過身來問她:“想喝點什麽?”


    她這才回神,說:“雪碧。”


    周家榮在一旁怪叫:“你有沒有搞錯?到pub裏來喝雪碧,真不嫌丟人。”今天他穿著印花襯衫和羊毛大衣,直筒褲配亮黑的矮靴,模樣風騷得要命,順手摸了兩張鈔票遞給服務生,“半打科羅拉。”


    秀還沒有正式開演,酒吧裏卻已經人聲鼎沸,熱鬧的舞曲聲不知是從哪裏傳出來的,震得人耳膜嗡嗡直響。


    過了一會兒,方晨起身去洗手間,周家榮才湊近到肖莫跟前說:“怎麽樣,我夠意思吧。”


    肖莫慢條斯禮地喝了口酒,英俊的臉孔陷在曖昧的燈光裏,周家榮又說:“要知道我費了多大口舌才終於將她請出來。”


    “哦?難道你是在給我製造機會?”肖莫怔了一下,唇角挑起來,似笑非笑地問。


    “上回你不是說對她有意思麽,怎麽卻遲遲不見你有所行動?”


    肖莫握著酒瓶子想,原來某些男人也是會像女人一樣八卦的。


    “多謝你的好意。”過了一會兒,他懶洋洋地淡笑著回應:“最近公司事情多,暫時沒空風花雪月。”


    兩人又閑扯了一番,周家榮才突然意識到:“方晨該不會迷路了吧,怎麽這麽久還沒回來。”


    四周光線幽暗,人群擁擠,肖莫挑了挑眉,從座位上起身說:“我出去看看。”


    男女盥洗室設在酒吧外頭,肖莫推開門,幾乎一眼就看見方晨,很顯眼奪目,她穿著珍珠白色的大衣站在那裏,身姿高挑纖細,有幾綹額發鬆散著落下來,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有種茸茸的質感。


    也不知怎麽的,他的心就那樣微微一動,似乎突然想起了中學時候開在教室後麵的那株亭亭而立的玉蘭,又覺得仿佛水晶,因為她的眼角都蘊著微光。


    他開口叫了她一聲,可是她卻恍若未聞,隻是兀自發怔,目光稍稍定格在前方不遠處。


    長長的走廊,幾個男人從那端的盡頭一路行來,無人交談,煙灰色的地毯也吸走了大半的腳步聲。


    仿佛眾星拱月一般,走在最前麵的男子修長挺拔,黑色的風衣衣袂微動,五官俊美眸如寒星。


    其實光線並不算太好,用的都是偏冷色調的壁燈,一盞一盞排列過去,走道被夾在中間更像是一條微暗的光河。


    可方晨還是覺得,那個男人的麵容竟是如此清晰。


    明明隔得那麽遠,卻還是清晰的。


    仿佛他的眉目和輪廓,甚至連微微抿著的唇部的線條,都是那樣的似曾相識。


    可是,她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著這樣長相和這般氣勢的男人近乎少有,相信隻要見過一次便斷然不會忘記。所以她很確定,這絕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肖莫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結果立刻笑了起來,將手一揚:“韓!”


    她這才像是被驚醒,稍稍斂了神。


    這時一眾人等已經走得近了,隻隔了十來步,皆是一襲全黑的打扮,氣勢竟隱隱有些迫人。


    韓睿循聲望了過來,視線從方晨的臉上劃過,有那麽一刹那,不著痕跡地微微一晃,眼底像是閃著細碎冰淩的光亮,卻又稍縱即逝,然後才開口說:“你來了。”是對著肖莫講的,聲音如同汩汩冰泉,清冽異常。


    看得出來這兩人的關係不錯,肖莫隨手掏了煙盒出來,抽出一支煙遞過去。


    韓睿伸手接過湊到唇邊,下一刻便聽見“叮”地一下,清脆的機械開合聲裂開在空氣中,身後已經有人立刻用手護著火送上前來,他隻是側過身微微低下頭,猩紅的火光便在修長的手指之間明滅忽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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