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終於放了幾天假,方晨立刻買了票回老家去。


    老家離c市並不遠,坐汽車從高速一路往南開,差不多兩個小時就能抵達。之前她也邀請過蘇冬,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過年,結果蘇冬說:“你見我一年到頭哪天可以休息的?”說話的時候,電話裏還不時傳來熱鬧的劃拳聲,隱約可以聽見旁邊有男人在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並且混和了嬌滴滴的捧場叫好聲。


    蘇冬懶洋洋地說:“等你回來陪我去靜靈寺燒香吧。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愛去。”


    通常隻有遇到不順心的事,她才會想到去廟裏燒香拜佛,所以方晨一邊答應下來一邊問:“最近又有什麽事情不順利了?”


    卻隻聽蘇冬在電話那頭笑:“這些人,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我去拜佛祖,希望能多活兩年,不要早早就被她們給氣死。”


    方晨回到家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家裏的小阿姨早就燒好了一桌子菜,隻等她來就可以開席。


    近幾年曾秀雲也幾乎不再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的跑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裏,與小阿姨一道做做家務,偶爾在畫室消磨一下時間,但也終於在向傳統的家庭主婦靠攏。


    見到女兒回來,曾秀雲脫下圍裙,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才微微皺眉道:“太瘦。”


    方晨不以為意,湊到陸國誠的旁邊,說:“爸,老媽為什麽還是這樣挑剔?”


    她的聲音柔和眉眼溫順,分明帶了點撒嬌的味道,親昵地摟住陸國誠的胳膊。因為似乎以前,陸夕就是這樣的。


    “你這丫頭,我還不是心疼你?”曾秀雲搖搖頭,又去拉她,“快去洗個手可以吃飯了。”


    方晨在浴室裏拿洗手液洗幹淨了手,又仔細擦幹了這才走出來。


    或許搞藝術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曾秀雲的潔癖就十分嚴重,也連帶遺傳影響了陸夕。


    方晨記得,小時候陸夕穿的幾乎都是白裙子,而且似乎總是不會弄髒。


    可是她就不一樣,成天與一幫男生爬上爬下打打鬧鬧,從小到大也不知勾壞了多少件衣服。


    她想,大概這也是自己從小就不得母親喜歡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她總是髒兮兮的,並且根本不聽話。有時候好像曾秀雲根本都不愛多看她一眼,都是保姆幫她洗澡換衣服。


    幫傭的小阿姨是四川人,已經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也不例外。方晨大年初一給了她一個紅包,又帶她上街買了件新大衣,其實那小姑娘比方晨還要小兩歲,收到紅包後再三道謝,第二天等郵局一開門便去把整年的薪水都匯回老家去了。


    方晨在家老老實實地待了幾天,平時沒什麽事可以做,便陪著父親陸國誠下棋喝茶,又或者同母親一起看電視聊天。


    這天下午,她正在客廳裏看央視的春晚重播,結果手機突然響起來。


    肖莫的名字在屏幕上閃動,她心情頗佳地給他拜年:“新年好。”


    “在做什麽?”肖莫問。


    “看電視。”她吃了顆草莓,隨口問:“你呢?”


    “你猜。”


    “我哪知道啊。”電視上趙本山的小品正好出來了,底下響起一片叫好聲,她有點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下,胡亂猜測:“在應酬?”


    大概隻過了一秒鍾,微微有些低沉的輕笑聲就傳過來,肖莫半真半假地表揚她:“你真聰明。”


    “多謝。肖總您真辛苦,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


    “是呀,而且我發現我喝醉了,沒辦法開車回去,怎麽辦?”


    “讓司機去接你,要不就叫計程車吧。”


    這一回,電話裏靜默了一下,然後才聽見他狀似無奈地說:“我讓司機放假了。而且,從這裏打車回c市,估計很貴。”


    日進鬥金的奸商也會考慮到車資的問題?


    她簡直覺得詫異,下意識便說:“難道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新洲西路上的翠微軒。”


    在翠微軒最大的vip包間裏找到肖莫的時候,方晨猶自覺得驚訝。


    “你怎麽來了?”


    “應酬啊。”懶洋洋地倚在沙發裏,年輕英俊的男人用手支著額頭,西裝外套脫在一邊,隻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將麵色襯得有點虛白,看來是真的喝多了。


    可是令方晨深感佩服的是,他講話的條理倒還是很清楚。一同坐進出租車裏之後,肖莫微微有些抱怨地看著她,問:“這裏的人都這樣能喝酒麽?早知道就應該先向你谘詢一下,好歹也多帶個司機來。”


    “還好吧。”方晨說,“至少我認識的人酒量都不錯。”又見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連眉心都不自覺地微微皺起來,便問:“是要休息一下,還是吃點東西墊墊胃?”


    “都行。”肖莫很大牌地閉起眼睛,含糊地應了句。


    最後她想了想,隻得給前麵的司機報了個地名,又拿出手機打電話。


    十來分鍾後,她領著肖莫進門,小阿姨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說:“米剛下鍋,還要再等一會兒啊。”


    “沒事。”她又給簡單介紹了一下,“爸媽,這是我朋友,肖莫,臨時過來辦事的。”


    “伯父伯母,新年好。”身側的男人露出一個微笑,謙和有禮地說:“時間有點匆忙,都沒來得及買東西帶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方晨不由側過頭看他一眼。


    這男人,在車裏的時候明明連聲音都懶得發出一點,這回倒似乎酒醒了,還能顧及到這些禮貌周全,表麵功夫做得十足。


    她跟客廳裏坐著的二老簡略說明了一下,便領著他進了客房。


    “躺著休息一下吧,等粥煮好了我叫你。”


    讓修長的身體隨意地靠在床頭,肖莫忽然笑了一下,問:“這時候帶個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們誤會?”


    “不會,誰讓你條件太好了。”


    床上的男人微微愣了愣,笑容愈深,“可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諷刺我?”


    “當然沒有。很顯然,是你醉了。”方晨走到門邊,順手將門輕輕帶上,“所以你現在需要休息。”


    結果等粥熬好了,他反倒真的睡著了。


    她便讓小阿姨拿低火溫著,自己則跑到樓上去,在一堆舊物中翻翻撿撿。


    其實自從陸夕不在了以後,她過去住的臥室便一直被閑置著,曾秀雲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去親自打掃一次,除此之外,其餘時間門都是鎖上的。


    不過方晨偷偷藏了把鑰匙,偶爾回家來,都會進到裏麵去看一看。


    隨著時間的流逝,仿佛她與陸夕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時常會夢見她,雖然在每個突然驚醒過來的晚上都要給她寫郵件,可到底時間長了還是覺得模糊,有時候甚至都會想不起陸夕的臉來,隻記得她笑起來很溫柔,聲音也很溫柔,摟著爸媽說話的時候永遠都像在撒嬌,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窗簾四合,屋子裏顯得有些暗。


    方晨順手開了頂燈,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靜靜地流淌在天藍色的床罩上。


    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和她上次回來時也一模一樣。


    陸夕最後一次離開家飛回美國讀書的前一晚,她留在床頭的那本《梵高傳》還擺在枕頭邊上,上麵連一星塵芥都沒有。


    她沒有去翻動它,隻是手指在封麵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架旁邊。


    那上麵同樣一塵不染,她隨手抽了幾本畫冊出來,全是陸夕自己的作品,被精心地分類收藏著,有些還是當年出事後他們從美國帶回來的。


    從素描到水彩,從風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說,陸夕遺傳了母親所有的藝術天份,甚至在某些方麵表現得更加出色。


    而陸夕最擅長最喜愛的還是肖像畫,或許是那段求學的日子給她增添了許多經曆,那滿滿幾本畫冊裏頭全是各式各樣的人物。


    有街頭賣藝的黑人,有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還有校園裏看似很普通的學生……方晨一頁頁翻過去,偶爾會特別停下來多看兩眼,幾乎可以想像陸夕當年畫畫時候的樣子。


    “在看什麽?”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啪”地一下合上畫冊,方晨迅速轉過頭,臉色有點白,或許是光線原因,又仿佛是真被驚嚇到。


    肖莫正悠哉站在門口,嘴角邊帶著一抹輕淡的笑意。


    “這是你的房間?”他並沒跨進去,隻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將東西一一擺回原位之後才走到他麵前問:“吃了東西沒有?”


    “你不在,我怎麽好意思一個人坐到餐桌邊上去?”


    “我爸媽很隨和的。”雖是這樣說,她到底還是和他一起下了樓,又陪著他喝掉一碗紫米粥。


    傍晚時分,方晨臨時決定返回c市。


    陸國誠倒是沒什麽異議,這麽多年,對女兒的事情他向來管得很少。隻是曾秀雲說:“咦,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這麽急著回去做什麽?”


    “先回那邊休整一下,等過完年開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她連輕便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同肖莫說:“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肖莫在一旁笑了笑:“當然不介意。”


    他的酒醒得非常快,仿佛隻休息了那麽一下子,整個人便又重新恢複了精力。一路高速,將車開得極穩。


    走到中途的時候,他問她:“不睡一會兒?”


    方晨搖搖頭,繼續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兀自盯著窗外枯燥乏味的風景出神。其實外麵已經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區竟也不覺得餓,但還是被肖莫載到餐廳解決了一頓晚飯才回家。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臨分手時又開玩笑說:“下午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你媽的眼神?估計以為你會提早回來是被我慫恿的。”


    “亂講。我媽才沒這麽無聊。”她覺得有點懨,但還是強撐了精神和他說話。


    “這沒什麽,搞藝術的人想法浪漫一點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說:“況且我條件這麽好,你被引誘了也是常理。”


    方晨卻不由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奇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做這行的?”


    “怎麽?突然發現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其實也會關心藝術,這很令你吃驚?”


    外麵花壇四周的矮燈在深冷的夜裏蒙著霧氣,透過車前玻璃照進來,那一片虛白朦朧的光線恰好映在肖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目光卻顯得格外清亮灼然。


    她與他對視了兩秒,泰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她這幾年的曝光率已經很低了。你千萬別說家中還有她的作品,那樣我才會吃驚。”


    “那倒沒有。”肖莫說:“我有個朋友也是藝術家,他本人很喜歡你母親的畫。”


    她也分不清他講的是真是假,於是同樣半真半假地揶揄道:“哦?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是些背景複雜的人士。”


    肖莫是何等精明的人,隻是這樣一說便立刻聽出端倪,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沒有改變,“你指的是韓睿?”他仿佛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看進她的眼裏去,笑容和語氣卻盡是一派雲淡風輕:“這世上也就隻有這麽一個韓睿,想要再多遇見幾個恐怕也不容易。”


    聽他這樣說,她好像才真的來了興致,“真的麽?真有這樣誇張?”


    可是肖莫卻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親自動手替她開安全帶,說:“很晚了,上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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