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後來是被渴醒的。


    窗簾沒有拉上,外麵一片黑漆漆的,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即使有月光,也被這茂密森林中那些高大繁盛的枝葉給遮蔽掉了。


    她一向在某些方麵有輕微潔癖,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換掉外衣穿上睡裙,否則隻會覺得全身難受。


    一時之間找不到鞋子,又不熟悉電燈開關的位置,她隻記得礦泉水就放在廚房門邊,於是索性赤著腳摸黑走出去。


    可是就在眼睛能夠完全適應黑暗的時候,剛剛邁出幾步的雙腳便不得不硬生生地停頓在原地。


    已經這麽晚了,客廳的沙發上卻坐著一個人。


    那人姿態沉默,周圍一點光都沒有,因此他的身影仿佛徹底地融入到這漆黑的環境中去。也隻有定睛細看的時候,才能發現他手指邊的那一點星火,正在忽明忽滅地兀自微微閃動。


    她很快地穩住猝然淩亂了幾分的呼吸,清了清嗓子,發出一點聲音來。


    果然,那人在下一秒開口問:“怎麽了?”


    是韓睿,他仍舊深陷在沙發裏一動不動,隻是抬起眼睛看向她。


    “為什麽不開燈?”她問。


    其實在這麽黑的地方,照理說應該什麽都看不清才對,可是她隻覺得奇怪,似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越過小小的廳堂向她投射過來,深沉晦暗得猶如夜空下無邊無盡的海。


    一邊繼續向前慢慢走,她又一邊解釋說:“我來找水喝。”


    那個纖瘦漂亮的輪廓往廚房的方向移動,韓睿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香煙上早已積蓄了一長段白色的煙灰。


    他的表情不免有些愕然,似乎也沒意識到自己之前竟然一直在走神。


    他將剩下的香煙遞到唇邊猛吸了兩口,然後撚熄在手邊的煙灰缸裏,站起身,轉過去打開大門。獵獵的風一下子灌進來,帶著山林間特有的濕潤涼意,直接穿過身上單薄的衣料。


    方晨正好拿著礦泉水瓶走出來,毫無防備地被這樣一吹,不禁瑟縮了一下肩膀,好奇道:“你要出去?”


    “沒有。”韓睿應聲回頭的同時,順手闔上了門板。


    她卻不由得再多看了他兩眼,到了嘴邊的話欲言又止。


    太奇怪了。


    直覺告訴她,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才會令他在如此的三更半夜,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抽煙。


    是因為生意?抑或是因為感情?


    應該不可能是後者,她暗自猜想。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說了,他從沒愛過任何人。既然沒有愛,那又何來的煩惱?


    ……


    可是,這又與她有什麽相關?


    她定定地站了一會兒,仿佛才突然醒悟過來——無論他是為了什麽而不睡覺,應該都與她無關才對!


    盡管事實上已經被自己心裏湧起的念頭嚇到了,但表麵上她還是維持著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打算退回房間睡覺,卻隻聽見韓睿的聲音傳過來:“等等。”


    “嗯?”


    她就這樣略帶疑問地停在了原地,還光著腳,其實地板很涼,令她不得不下意識地微微踮著腳尖。


    睡衣大概是絲緞製的,所以柔軟垂順得如同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正若有若無地貼合住身體,勾勒出形狀優美的輪廓來。而且,在那一點微不可見的夜光中,緞麵卻皎潔如雪,不長不短地恰好覆到膝蓋的位置,露出一雙勻稱挺直的小腿,以及圓潤美好的腳踝。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駐在她的身上,未曾稍微移開一點。


    其實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專注地看過一個女人,隻因為從來不認為誰會是特別的,值得讓他多花時間去欣賞。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美。未施粉黛,卻偏偏美得這樣驚人,在幽暗之中恍若一副清冷的剪影。


    他沉默不語,因為忽然想起第一次開車載她時的情景,分明是遭遇到追蹤,可她卻興奮得連眼睛都在發光,或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覺得她同自己會是一類人。後來證明確實如此,因為絕大多數時候她與他對抗的模樣,亦是倨傲冷漠,仿佛渾身上下充滿了攻擊力,像一隻瞬間張開利爪的動物。


    然而居然這麽巧,相比其他女人的畏懼或嬌弱,他更喜歡看見這樣的她。


    他喜歡她頑固的樣子,習慣了她的不妥協,有時候或許連自己都沒意識會去故意逗她。可是直到今晚他才發現,原來她真心笑起來的樣子才是最美好誘人的。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說話,臉上由於酒精的緣故染上極淡的紅暈。其實在某個刹那,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撫摸那張鮮妍明媚的嘴唇。


    ……


    屋外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忽然加大的風聲,簌簌地略過草地。


    他似是陡然回過神來,沉聲叫她的名字:“方晨!”同一時間已經大步邁向她。


    他的語音裏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緊迫,那樣稀奇,她不由得一愣,結果下一秒便聽見一長串淩亂而急促的爆裂聲,仿佛在這個夜裏被無限放大,幾乎快要震穿耳膜。


    兩間臥室是並排相鄰的,聲音便是從那裏麵傳出來。就在方晨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拽住胳膊撲倒在地的同時,她也很快地分辯出來了——那是槍聲。


    數十發子彈從隱藏在黑夜深處的槍管裏彈射出來,瘋狂地撞擊在房子的外壁上,發出沉悶連續的聲響。


    被擊穿的窗戶玻璃碎片瞬間仿佛爆炸開來一般,四下紛飛。


    “……怎麽回事?”全然顧不上手肘火辣辣的疼痛,她蜷縮在暫時安全的牆角邊,下意識地抱住後腦,壓低聲音咬牙問。


    “待在這裏別動!”


    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冷肅的語氣說話,不禁呆了呆,卻隻見韓睿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支槍。


    通體烏黑的槍身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隱隱發出金屬的墨光。


    下一刻,窗外似乎有探照燈射進來,穿透了原先的黑暗,從他冷峻的麵孔上一晃而過。她看見他垂下視線迅速而熟練地上膛,似乎對這樣的突然襲擊早有準備。


    僅僅是一恍神的工夫,第二輪掃射已經被啟動。


    距離上一波的時間間隔不足三十秒。


    當淩亂的槍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韓睿突然伸出另一隻手護住她的肩,大力快速地將她扳向一旁。


    空氣仿佛被高速運動的物體撕裂劃破,伴隨著清晰沉重的擊打聲以及隱約灼熱的硝煙氣味,適才所處的位置邊上赫然掀起碎屑的塵埃。


    望著地上被燒焦的彈孔,方晨心下陡然一涼。


    隻差幾公分,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洞或許就會出現在她的身體上。


    “發什麽呆!”耳邊響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方晨回過神,直視那雙寒星般凜冽的雙眸。隔得這樣近,她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情緒,卻又消失得那樣快,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怎麽辦?”她問。敵暗己明,也不知道外頭到底有多少支槍在等著將他們射成血窟窿。單看對方這樣來勢洶洶,她甚至毫不懷疑隻要稍有疏忽今晚便會成為自己的死期。


    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過去二十幾年裏最大的放縱也不過是借酒吻了一個陌生人。即使天生膽子再大,在如此硝煙紛飛的夜晚,死亡的恐懼還是毫無例外地向她侵襲而來。


    兩隻手掌上都悄悄地覆著濕冷的汗水,她的臉色有些失血,卻愈發襯得一雙眼珠異常黑亮。


    她盯著他,黑暗之中像是眼神慌亂,卻又更像是全神貫注,似乎是想從他鎮定的表情裏尋找到一線可靠的支撐。


    她需要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獲得力量,即便此刻的危險恰恰正是他帶來的。


    重重地吸了口氣,努力令自己的聲音安定下來,她又問了一遍:“我們怎麽辦?”


    回答她的卻隻有一個簡單的字:“等。”


    等什麽?


    她不知道,根本不明所以,仿佛頭一回覺得不但手腳被恐懼感束縛得不大靈活,就連大腦都停止了運轉。


    可是韓睿的樣子看上去依舊是那樣的沉著冷靜,修長高大的身軀隱匿在暗處一動不動,卻散發出強烈的一觸及發的氣勢,如同一隻隨時進攻的獵豹,隻是在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他的表情專注而冷酷,身上那種詭秘的氣息強大到甚至令她感到害怕。


    有那樣短短的一刻,她似乎真的忘記了正在四周紛飛的子彈碎片,以及等在前方的未知的命運。


    兩間臥室的窗外陸續有人翻進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與地板上的狼藉磨擦出輕微的穸簌聲,時斷時續,顯然對方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尋著什麽。


    或許,是在找尋他們的屍體。


    腳步聲漸漸逼近,方晨不自覺地屏了氣,隻見韓睿在一旁對她做了個手勢。其實她還沒真正弄明白他的暗示,但是身體已經隨著他的動作而做出下意識的回應。


    她完全憑著自己的感覺,一邊緊盯他的表情一邊再度往旁邊縮了縮,就這樣恰好給他騰出了最合適的空間。還來不及接收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近乎讚賞的訊息,她隻是盡量地將頭向裏偏,感覺一側的耳廓已緊緊地貼住堅硬冰冷的牆麵。


    她在黑暗中半蜷著身體,而他持槍的手臂就從她的頸邊伸出去。


    兩人貼得那樣近,因為位置狹小,她幾乎被嵌在他的懷裏。而一切發生得又是如此之快,她甚至沒弄明白他是怎樣出手的,隻聽見一記悶響,一個黑影便倒在了他們的腳旁。


    下一秒,她就被他拉了起來。


    他的速度快,她一時跟不上,腳步略微踉蹌著隨他迅速移動,退到幾步之外的廚房門邊。衣料摩擦聲近在耳旁,她想轉過頭看一眼,卻被他緊緊地護在懷裏,後腦更是被一隻大手摁住,根本抬不起來,就連耳朵都仿佛被遮住了,但卻仍舊不妨礙她聽見那近在咫尺的緊促而連續的槍聲。


    ……


    這不是拍電影,又遠比電影情節驚險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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