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上的夜空如同一張巨型的黑幕布籠罩下來,雲層在其中隱約翻滾。


    風更加劇烈了,吹得軟梯來回搖晃。


    方晨緊緊握住梯子的兩邊,一步步下下踏去,眼睛卻穿過護欄間隙,與傳船上的人久久對視。


    她被他說服了,不得不承認,這是當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


    她不知道船上將會發生什麽,不過在她答應走之前韓睿親口保證過,一定會等她帶著人回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境地,她也隻能選擇相信他。


    房車你並不知道,著將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韓睿。


    當他的麵孔隨著她的步伐下降麵一點一點逐漸消失在護欄之間時,他對著她微微揚了一下唇角。


    笑容是那樣的模糊,以至於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方晨都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抑或是太過想念而產生的幻覺……


    徐天明一接到電話便立即趕赴爆炸現場,指揮手下進行現場勘查和緊急搜索行動。


    事故發生的太過突然。又恰逢一場暴雨的來襲,碼頭上幾乎一片混亂。


    他迅速了解了一下情況之後,才有機會將注意力放在哪個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女人身上。


    在這裏遇見方晨,大大出乎徐天明的意料之外。麵對以前的鄰居兼同學,現在顯然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他走進她近前,斟酌了一下才開始確認情況,“你和遊艇上的人認識?”


    方晨一動不動,對他的問題恍若未聞。


    她保持著上岸之後的姿勢,呆呆地望著發生爆炸的地方。


    一切都發生得這樣快,讓人來不及反應。


    她記得自己才登陸不到兩分鍾,一聲巨響便從身後傳來,緊接著就是耀眼奪目的衝天火光,震懾得她下意識地舉手擋住眼睛。


    不消多時,四麵八方就似乎有人群湧來,有人驚呼,有人報警,亂成一團。


    隻有她什麽都沒有做……


    知道謝少偉等人趕到身邊,她仍舊不說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根本發不出聲音。


    她親眼看著奢華的伊麗莎白號在瞬間變成無數碎片散落在海麵上。


    當然,還有那個留在船上的人……


    仿佛用了很久的時間,她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連身旁的人還沒看清楚,就隻是喃喃地問:“為什麽會爆炸?”


    謝少偉抿了抿唇,沒回答,別的弟兄同樣沉默無聲。


    當晚的搜救行動並不行動,因為剛剛下過暴雨,海麵上許多痕跡都被衝刷掉了,在曆經數小時的搜索未果之後。


    救援小組收隊回家,徐天明一邊解釋著情況,一邊也在暗自吃驚。


    他當然已經知道在爆炸中遇難的究竟是什麽人了,韓睿在他這個行業內也算是如雷貫耳的人物,沒想到方晨竟會與韓睿牽扯上關係!


    出於舊日交情,他其實很想問一問她,可是很快方晨就被一群黑色男子簇擁著朝車邊走去。


    他在後麵叫了一聲,方晨這才回過頭。


    這麽多年沒見,她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美麗逼人,眼睛清泠如以一汪清泉。


    或許是還處在驚愕之中,有或許是整晚都沒有休息的緣故,她的臉色比在搜救船上的時候還要蒼白幾分。


    她看了看他,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輕笑了一下,語氣既不熟稔也不生疏,“今晚麻煩你了,多謝。”說完便轉身上了車。


    一個月後。


    忙碌的一天即將結束,雖然已經臨近下班,但報社裏依舊充斥著各式各樣來回穿梭的身影。


    有人終於將手上的活兒掉一段落,湊上來提議道:“晚上去吃火鍋,怎麽樣?”


    正對著電腦處理文檔的人溫言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加班。”


    “小方,你這樣可不行啊。”另一位同事接口道,“這都連續加了十來天的班了吧,身體能吃得消嗎?”


    “就是啊,你最近也太拚命了。”先前的同事還想說服她一起去聚餐。


    “沒事。”方晨終於回過頭,無所謂地笑了笑,“正好我前段時間請假次數太多,現在補補也是應該的。”


    “哎,我說你這人……”同事搖搖頭,見勸說不動,隻好招呼了其他人一道先行離開。


    大樓裏的燈漸次暗下去,隻有方晨獨自一人在辦公室一直待到深夜。


    值勤的保安看到她早已見慣不怪,隨口問候了一句便又低頭看報紙去了。


    等回到家後,方晨才發現自己幾乎連洗澡的精力都沒有,隨便洗漱了一下便倒在床上睡覺了。


    照例睡得並不好。明明一夜無夢,可是睡眠質量卻出奇得差,中途醒來好幾次。


    幸好還有工作。每次醒過來看見黑漆漆的四周時,她都會暗自慶幸一下。因為倘若不是托了白天辛苦工作的福,恐怕自己將會整夜整夜地失眠。


    如今方晨早已從別墅裏搬了出來,回到和周家榮合住的這套公寓,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偶爾想起最開始的那幾天。


    那段日子,當她嚴重失眠的時候,隻能爬起來看影碟,都是謝少偉親自買回來的,一摞一摞,開始還整齊規矩地堆在櫃子裏,道最後卻幹脆全部攤開散放在地板上。


    她像是早已失了耐性似的,一部片子看不到十分鍾便要忍不住退出再換碟。


    言情劇、喜劇、動作劇,甚至動畫片……謝少偉陸陸續續買回那麽多,卻始終無法為她大發掉漫漫無邊的長夜。


    睡在寬敞空蕩的房間裏,仿佛時刻都被某種壓力包裹著,連安睡一晚都不可能。


    她是多麽想睡覺,不是因為累或困,而是因為她想做夢。


    她想夢見他,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可是那個人,那個曾經在她生命裏刻下深刻烙印的人,似乎連同那陣衝天火光一起,在那一夜之後就消失了。


    包括在她的夢中。


    他不見了,任憑他們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而他的消息就如同沉沒在了茫茫的大海裏,杳無音訊。


    事故發生之後,每個人都在焦急,錢軍幾乎連在房子裏坐上片刻的耐心都沒有,就連一貫沉穩的謝少偉也頻頻在人麵前流露出憂慮之色。


    似乎隻有她,相較之下竟是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


    因為從出事後到現在,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不是沒有聽到某些弟兄在背後的議論,她想了兩天兩夜,最後決定搬走。


    謝少偉溫言勸她說:“那幾個小子平時很崇拜大哥,現在也是著急了才會亂說話,你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她隻是搖頭,“住在這裏隻會讓我更難受。”又跟謝少偉交代,“一有消息就立即通知我。”


    可是一直沒有等來任何消息,無論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的白天,還是每一個漫長難熬的夜晚。


    漸漸地,方晨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和那個世界徹底脫離了關係。


    沒有韓睿,她重新回到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生,那些槍林彈雨,鮮血性命,久遠飄忽得仿佛從沒有在她的身邊出現過。


    一直到某一天。


    她照常深夜下班,走出單位門口的時候向馬路對麵瞥了一眼。


    本事無意之中的一個動作,卻令她硬生生地愣在原地,呆了好幾秒。


    那是個夜宵店鋪外頭的昏黃燈光,在夜風裏搖搖晃動,一如數月前的那一天晚上。


    那晚他駕車停在她的麵前。如從天降,卻渾身是血,讓人觸目驚心。


    那晚她經曆了一場視覺的震撼,第一次知道有人居然可以忍耐住那樣的疼痛還能一聲不吭。


    大概也就是那個晚上,她無意中遺失了自己的心。


    韓睿是個強悍的男人,任何問題在他的麵前都似乎不是問題,他手中掌控著別人的命運,在好幾次伸出手牽住她的手,動作嗬護得如同對待某件珍貴的東西。


    甚至在那場爆炸之前的幾分鍾,也是他親手將她送上了安全的逃生之路。


    可是現在呢?


    這個城市熱鬧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路上不時有車燈閃過,然後方晨茫然地環顧四周,忽然覺得空曠。


    隻因為那個人不在了。


    不管這一個多月來她如何安慰自己,事實卻是,那個人是真的早已不在了。


    仿佛頓悟,她突然捏緊了雙手,渾身顫抖,開始快速地向前跑去。


    目的地離得並不遠,她在門前停住,喘著力握住拳頭用力地砸門。


    她有點歇斯底裏,直到門被敲開,仍停不下來,不停地大口呼吸,神色倉皇絕望得駭人。


    “出什麽事了?”開門的女人問。


    “他死了。”她突然安靜下來,動了動嘴唇,這幾個字一路上都在她的心裏翻滾,猶如一把尖刀,每滾過一下便將心口的肉剜下一塊來,那樣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知道血肉模糊,知道疼痛異常。


    她屏住了呼吸,心口仍很疼,片刻後,眼淚終於簌簌落了下來。


    這一夜,方晨像是哭幹了這輩子所有的淚水。


    韓睿死了。她的心裏隻有這麽一個念頭,胸腔痛得讓她無法呼吸,隻能蜷著身體不可抑製地顫抖。


    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為隻要堅持找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回他。


    三十多天過去了,她不願意相信他或許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變成碎片,消失在大海裏。


    曾經的她是多麽痛恨他介入她的生活,恨他霸道地掌控她的行蹤,更恨他害死了陸夕。


    現在她才知曉,其實這些恨全是假的,與他的生命比起來,這些全都顯得那樣輕飄虛幻。


    知道失去了他,她才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真正接納他。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寧願什麽都不去想。”


    淩晨,燈火通明的客廳裏,方晨止了眼淚半蜷在沙發上,嘴角邊露出一絲殘忍的嘲諷,“我本來就是個自私的人,如果他還活著,陸夕的事我也可以忘記。”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蘇東在心裏歎了口氣,再次遞上幾張紙巾,沒有接話。


    有時候一個決定做出來,也許就是終生的遺憾。然而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尤其是感情一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沒人能說得清對與錯,就像蘇東對肖莫的愛一樣。


    終於得到韓瑞的消息是在事故發生的兩個多月之後。


    起初,錢軍他們並不敢貿然通知方晨,直到親自前去確認之後,才立刻派人將方晨接到目的地。


    深秋的午後,海風夾雜著鹹濕一陣陣地拂過來,讓方晨的呼吸有些不順暢。


    她穩了穩情緒,才兀自鎮定地問謝少偉:“他在哪兒?”


    “就在裏麵。”謝少偉指向一棟十分普通的三層小樓。


    這樣的住宅在海邊十分多見,通常都是漁民們自己搭蓋的。紅色的磚牆偶爾反射著陽光,清冷地一閃而逝。房前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原本是用來晾曬海產品的,結果現在足足擠了一二十人,全是韓睿的手下。


    這麽多的大男人聚在一起,換成平時製造的噪音肯定不會小,可是此時卻幾乎是鴉雀無聲,有人默默地抽著煙,有人則幹脆麵色嚴肅地站著不動。


    早在來的路上,謝少偉已經在電話裏把情況大致講了一遍。可當真正站在這裏,方晨才有點不敢相信了。


    她在努力說服自己接受失去韓睿的事實之後,希望又重新回來了。


    韓睿逃過了可怕的爆炸,被衝到海邊救上岸來。


    “我要進去看看。”方晨說。


    謝少偉遲疑了一下,似乎還有話要講,但最終點點頭,領著她走進去。


    這棟農家小樓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紅木地板已經褪了色,即使是在大白天,屋裏仍舊顯得陰暗冰涼。可是此刻方晨的手心裏卻仿佛沁出汗水,蜷曲的手指觸及之處竟是一片濕滑黏膩。


    從某一樓某個房間的窗戶向外看去,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走進屋來的一男一女。


    韓睿靠坐在床頭,短短幾秒之後便將目光從他們的身上移開,眼底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深沉。


    他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敲門進來,才冷淡地掃去一眼,問:“有事?”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失而複得的男人,午後清冷的陽光穿透玻璃,在他的周圍留下若隱若現的光束。


    微塵在飛舞,而她的思緒卻似乎凝固住,連話都忘記說了。


    方晨沒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會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知道謝少偉開口說話,她才回過神來。


    結果謝少偉說的卻是:“這是方晨。”


    她下意識地愣住,隻覺得這句話有些怪。不等她反應,尚在床上休養的那個男人就已經給了她當頭一棒。


    韓睿說:“抱歉,我對她沒有印象。”


    隔著幾步距離,他的眼神掃過她,陌生而冰冷,如同回到初次見麵的那一刻。


    他的做派和語氣仍和以前一樣,即使說著抱歉,也聽不出多少真實的歉意來,反而帶著那份熟悉的、高高在上的疏離冷漠。


    過了許久,方晨才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什麽意思?”


    她看向謝少偉,後者遲疑了一下,神色沮喪,“大哥他……失憶了。”


    猶如晴天霹靂,她半天都無法消化這一訊息。


    為什麽失憶、什麽時候能恢複……這些問題通通輪不到她去思考,韓睿便毅然下了逐客令。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他神色淡漠。


    說來也神奇,話音剛落,門口便冒出一位中年男士,彬彬有禮地將他們請了出去。


    知道退出門外,謝少偉才停下來,對著麵色蒼白的方晨說:“其實,這裏有一個人想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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