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照例和許一心吃飯,肖穎一時沒忍住,就把這事說了出來。


    結果引來意料之中的驚呼:“這麽說來,你們和好了?”


    “沒有。”她一心一意地切著黑椒牛排,誰知刀子正好卡在一大片筋上,怎麽拉都拉不動,她有些氣餒地停下手,抬眼便見到對麵那人一臉期待的樣子,不禁沒好氣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就住一晚,今早已經走了。”


    大概是天還沒亮就離開了,那時正是她最好睡的時候,所以一無所覺。隻是醒來之後看見空蕩蕩的枕畔,才不免覺得奇怪,因為葉昊寧向來不早起,今日算是破天荒,而且居然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也不知這麽匆忙是幹什麽去了。


    但許一心顯然不認同,隻說:“可是你們在分居啊,小姐!難道你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千裏迢迢來b市工作?不是打算彼此冷靜一段時間,然後就離了嗎?現在又讓他上了你的床,這算怎麽回事……”


    她的聲音一向大,無所顧忌的樣子,肖穎分明看見旁邊餐桌的客人正微微側目,連忙輕聲細語地打斷她:“公眾場合,注意點影響好不好?再說我的床那麽大,各睡各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可能吧。”許一心不相信,眼神斜斜睨過去:“你搬來這裏少說也有一個多月了,如今好不容易見了麵,竟然會相安無事……”停了停,又補充:“……一整夜?”


    “就是這樣。”肖穎點點頭,轉身一揚手叫來服務生,和氣地說:“能不能替我換把更鋒利的刀?要不然,就請重新做一份不怎麽強韌的牛排。”等那服務生端著盤子離開之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多匪夷所思,是吧?可我不覺得奇怪。”腦海裏突然就冒出昨天電梯門前的那個影子,其實她連對方麵容都沒怎麽看清,可還是相信葉昊寧與那女人關係不錯。


    可不是麽?一起用餐,又靠得那麽近,餐後還要充當司機,當然不錯。


    這樣想的時候,肖穎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是有一點嫉妒的,畢竟那個人曾經對自己那樣好,萬般寵愛。


    過去他對她微笑的時候,眼底墨色流動,眼角邊有極淺的笑紋,似乎是真的開心,而絕非如今這般,總是似笑非笑,帶著可疑的嘲諷和揶揄。


    人們常說的七年之癢,在她與葉昊寧的婚姻生活中,被足足提前了三分之二了的時間。


    來得實在太快。


    下午回到公司剛打開msn,便有郵件彈出來,肖穎呼吸未定,看著郵件上的標題,便突然呆了呆。


    明明剛從外麵回來,窗外豔陽似火,連空氣都仿佛快要燃燒起來,可此時背後的汗意卻迅速地盡數退去,反倒覆上一層緊縮的冰冷,牽動著心髒,就連握著鼠標的指尖都因為寒涼而微微發顫。


    旁邊恰好有同事察覺到異樣,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臉色這麽差……”


    她才恍然,強自笑笑:“沒事。”定了定神,這才食指微動點上鼠標。


    極輕微的“哢嚓”聲響過後,網頁跳轉,不過一兩秒的時間,卻恍若經年。


    其實偌大的屏幕,隻有一行字跡,其餘全是整片整片的空白,肖穎隻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得了閱讀障礙症,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才終於明白過來意思。


    陳耀回來了。


    她悄悄地伸手抵住桌沿,心髒輕輕抽痛。


    那個曾經,屬於她的陳耀,回來了。


    給何明亮打電話的時候,肖穎早已經平靜下來,可並不打算裝作若無其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當頭質問:“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何明亮沒心沒肺地笑:“都是同學,怎麽能說沒關係?其實,班裏每個人我都發了一封,是群發,懂不?”


    原來並不是單單通知她。肖穎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激了,於是平靜下來:“聚會我沒時間。”


    “小穎,不要這樣。”電話那頭的聲音終於正經起來,“何必搞得這麽僵?”


    “我是真的沒時間。”語氣卻軟弱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有信服力。


    果然,何明亮在那邊若有若無地歎氣:“說謊從來就不是你的專長。”


    她沉默,心口某一塊地方再度微微疼痛起來,明明塵封這麽許久,明明早該結痂痊愈,可如今悄悄揭開來,才發現原來仍舊是鮮血淋淋。


    從來不曾愈合過,就如同陳耀這個人,她自以為將關於他的記憶拋到九霄雲外,其實根本沒有忘卻。


    聚會訂在第二天晚上,巧的是,當年班上絕大多數同學都將工作簽在了b市,這裏人氣最旺,所以當初肖穎與葉昊寧協議分居的時候,才會首先想到這裏。


    算是為陳耀接風的酒席,可肖穎終究還是沒有去。


    其實她下班回家後也猶豫過,甚至找了許多套衣服出來,可就當她在鏡子前麵逐一比劃的時候,猛然看見額角那個細小傷疤,突然就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那是他留給她的。


    雖然如今早已不會再痛,雖然平日隱沒在劉海裏根本不易察覺,雖然大多數時候連自己都已經忘記了,但它始終真實存在著。


    那是在無數甜蜜綺麗的時光之後,他以決絕的方式,送給她的一道永久的紀念。從此便如一把利刃,劃破過往所有的美好。


    將衣服攤了一床,肖穎進到浴室裏足足泡了一個鍾頭的澡,又順帶做了個麵膜,結果差點在浴缸裏睡著,爬出來的時候好像全身皮膚都是皺的。


    她這才覺得餓,而且暈,扶住牆壁緩了好一會兒,才將眼前短暫的黑暗驅趕走。


    她突然想,幸好葉昊寧不在,否則恐怕又要挨罵。


    她一直有輕微的低血糖,經不起餓,更經不起在饑餓狀態下在熱水裏泡這麽久。可她偏偏喜歡胡來,隻要興致到了就完全不把這禁忌當一回事。


    有一回餓過了頭,還蹲在地上和小狗玩,誰知等到站起來時,直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次被摔得七昏八素,全身骨頭都是疼的,醒來之後看見一張充滿焦急的臉,好像被放大了一般,因為就近在眼前。


    她有些驚訝,隨即笑了笑,再三確定自己沒事。


    葉昊寧將信將疑地看了她半晌,才好像終於放下心,卻又在下一刻變了臉色,直起身子沉聲說:“你是多大的人了,怎麽這麽不注意!不知道自己低血糖嗎?一隻狗就這麽好玩,讓你連飯都忘了吃?”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幾乎大發雷霆,可是竟然不害怕,隻覺得好玩,因為平日裏的葉昊寧,總是鎮定自若,仿佛泰山崩於前都能麵不改色。


    她好像突然有了一點點成就感,於是安靜地等他發完脾氣,才彎起嘴角說:“原來你生氣時候的樣子,也很英俊。”


    他仍沉著臉,似乎很不屑:“這不用你說。”


    她當時笑得連床都在震動。


    可是過了不久,葉昊寧還是將那隻才買來沒幾天的純正博美犬給送走了,理由是要給她一個教訓。簡直當她是小孩子。


    這一回,葉昊寧不在,肖穎不知是否真該替自己感到慶幸,否則估計連浴缸都得拆了吧。


    換衣服下樓買晚餐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突然有點想念他,可是沒帶手機。其實就算帶了,也未必就會打,這個點,他多半是在飯局,說不定身邊還有佳人作陪。


    估計是天氣太熱,人們都不願意出門,小區樓下安靜得要命,隻有低低的蟲鳴聲。


    肖穎抓著零錢包隻走了兩步,便陡然停了下來,前麵那人立在不遠處,依舊身形修長,燈光底下麵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說:“小穎,好久不見。”


    第四章


    肖穎抓著零錢包隻走了兩步,便陡然停了下來,前麵那人立在不遠處,依舊身形修長,燈光底下麵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說:“小穎,好久不見。”


    可是肖穎卻笑不出來,隻是呆呆地望著前方,直到那人慢慢走近,才開口發出聲音:“你好。”有一點點晦澀。


    多傻!她暗暗將自己鄙視了一番,卻還是控製不住心頭的震顫,仿佛心跳得極快,一下一下,沒有規律地撞擊著胸腔,隱隱生疼。


    陳耀,分別了兩年又九個多月的陳耀,終於回到她的麵前,帶著熟悉的微笑和氣息。


    就好像一切都沒改變過,兩人隻是在昨天才剛剛分開。


    “不是去聚會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比方才好了一些,至少恢複了八九成的正常。


    “你呢?”陳耀反問,“為什麽沒去?”


    這還用說麽,她心想。


    而他似乎能讀懂她的心思,很快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我想見的人不多。”語氣真誠,那雙眼睛清亮得讓肖穎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他忽然轉過頭看她,瞬間令周圍的一切光源都黯淡失色。


    真可悲!不是都已經忘記了嗎,怎麽又這樣不由自主地陷入往事的回憶裏?


    肖穎感到害怕,仿佛又回到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每天隻會回憶,隻懂得回憶,好像除了呼吸之外,這就是支撐自己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又覺得頭暈,雖然臨出門前衝了杯蜜水先喝了,可現在仍舊餓得發慌。


    快餐店就在小區的大門外麵,明明已經遙遙在望,她卻不敢再往前走。陳耀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就好像一道屏障,將前方的一切都隔絕開來,甚至連空氣都變得稀薄,因為似乎呼吸困難。


    她悄悄捏緊了拳頭想,幸好,還有退路。


    “小穎……”見她半天沒有反應,陳耀不禁又喚了聲她的小名,隻是後文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這個前一刻還十分安靜的女人卻在下一秒鍾扭頭就走。


    幾乎是倉惶而逃。


    “小穎!”他三兩步便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他分明感覺到她輕輕瑟縮了一下,手指不由得一鬆,其實並沒用多大的力氣,根本傷不到她,隻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罷了。


    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比此時的空氣更加沉悶:“我們真不能好好說話了麽?”


    肖穎垂著視線,起先不肯回頭,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轉過來看他,眼眸在夜色下濃黑異常,“你要說什麽呢?”


    這樣柔順的語氣,竟然讓陳耀陡然一怔,就好像回到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更早一些的時候,那時她總是喜歡問:“你要帶我去哪兒玩?”、“今天你陪我,好不好?”如同陽光下靜靜盛開的雛菊,那樣乖巧溫柔。


    陳耀仿佛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看著她說:“隨便什麽都行。先告訴我,你現在過得好嗎?”


    “好。”肖穎想都不想地回答。


    “真的?”他猶自不信,這跟自己之前聽說的似乎不太一樣。


    “當然是真的!”她像被踩痛了尾巴,猛地仰起臉,聲音在一瞬間變得太高太脆,其實更像是在強自賭氣,可自己並沒發覺,隻是接著說:“這也需要懷疑麽?還是說,在你看來,我就不該得到幸福?”


    陳耀突然無言以對,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放棄。


    此刻她在他麵前,像一隻充滿攻擊力的小動物,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裏仿佛盈滿著盛大的怒意,隻要一不小心便會被點燃,甚至爆炸。


    他太熟悉這樣的她,熟悉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情緒的變化,從小到大近乎二十幾年的時光,在記憶裏留下的痕跡太過深刻沉重,又怎會被輕易抹平?


    所以,他知道今天的談話是無法再繼續下去了,於是理智地選擇了暫時退避。


    他心平氣和地說:“我當然希望你幸福。這個周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吧。”又掏出手機來,遞過去,“你的號碼?”


    肖穎仍舊梗著脖子,卻不肯伸手去接,好半天才說:“我的號碼沒變。當然,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這樣說,似乎隻是為了為難他,又或許更多的是想要譏諷,她說完便轉身離開,鞋跟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震得一顆心都在隱隱發麻。


    她一路都沒有回頭,卻分明覺得那人還在目送她,目光灼灼,連後背都變得有些不自然,仿佛能被貫穿。


    其實過去不止一次地預想過,倘若有一天陳耀再出現在麵前,自己該會是怎樣一副樣子。應該更加氣定神閑一點,應該態度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然後泰然自若地聊著天氣的話題,再在不經意間透露一些自己的近況,當然,是無比幸福的近況。


    可是,到底是修為不夠,她終究還是沒能做到這樣完美成熟的狀態。


    而且,她的婚姻也並不幫忙,正處在岌岌可危的邊緣。


    可她不想讓陳耀知道,仿佛這樣才是真的丟臉,離開了他,她終究過得不算太好。


    肖穎走回公寓大樓的時候,仍舊有點神不守舍,隻顧盯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悶頭走,所以才會冷不丁一抬頭,被麵前的人給嚇到。


    葉昊寧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倒是一派風流倜儻,隻微微一揚眉,聲音飄出來,“怎麽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你怎麽在這兒?她吃驚,一邊伸手去按電梯的鈕。


    葉昊寧瞥她一眼,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眉梢眼角都仿佛帶著隱隱□,臉上神情愈發慵懶,目光卻深不可測。


    一直乘了電梯走到房門口,他才說:“我落了東西在你這兒。”


    “什麽東西?”


    他似乎不耐煩,“家裏的鑰匙。”


    開門進了屋,肖穎也不理他,徑自去翻冰箱。她可憐的胃,現在急需被填補,即使隻是草率的打發。


    最後拿出兩個雞蛋和一包榨菜,打算再去廚房找方便麵,才轉過身,便看見葉昊寧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斜後方不遠處。


    這一點她倒是習慣了,因為他的動作一向輕。以前在c市家裏,而那時兩人的感情還不錯,她總是在鑽研菜譜的間隙不經意地抬起頭,便會看見他不知何時已經下班回來,很安靜地倚在門框邊。


    他似乎喜歡看她做菜,有時還會走過來,突然從後麵輕輕環住她,將臉貼近她的頸邊。


    她覺得癢,因為他的呼吸灼熱,可又並不想躲。


    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他們最美好的一段婚後時光,無論肢體還是語言的交流,都遠比現在溫和太多。


    而現在,她隻是順腳踢上冰箱門,從葉昊寧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可是葉昊寧顯然並不打算也把她當作空氣,在背後閑閑地說:“又吃垃圾食品?”


    “嗯。”她隨口應道,“沒吃晚飯。”


    “那你剛才下樓去幹嘛了?”


    她一怔,回過頭看見那張英俊的臉,或許是燈光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表情曖昧不明。她心中微動,皺了皺眉:“你看到什麽了?”


    他仍是一副深沉難測的語氣,輕描淡寫地反問:“肖穎,怕什麽?”


    “我怕什麽?”


    她高著聲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讓他覺得好笑,嘴角極輕地挑了一下,隻是看她,不再說話,仿佛不屑計較。


    肖穎卻被惹毛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人便會偶爾擺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而她卻再也摸不清他的喜怒。所以每當有了爭執,他便好像總有資格蔑視她,用一種看小孩子在胡鬧的眼神來看她。


    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又突然意識到手心裏的是雞蛋,捏破了才麻煩,於是她重重地深呼吸一下,轉身就走,免得自己當場失態。


    爐灶下的管道煤氣不知是怎麽回事,點了半天都打不著火,肖穎耐住性子試了第四次,仍是失敗,就在打算繼續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了響動。


    來得太快,她根本沒時間反應,便已經被人扳住了肩膀。


    後腰抵在流理台上的時候,力量大得幾乎令她大聲呼痛。


    “有病啊!”肖穎緩了口氣,立刻咬著牙,伸手去推。


    葉昊寧的臉近在眼前,沉著麵孔一言不發,隻是很輕易地就將她的雙手固定在胸前,然後很快地傾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


    意料之中的,招來強烈的抵抗,可是她的唇那樣柔軟溫暖,還帶著蜂蜜的香甜,觸感美妙得不可思議,令他幾乎不忍放開。


    他隻短暫地停了停,便眼神微黯,無聲而不容抵抗地加深了這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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