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分鍾之後重新走出來,隻見肖穎仍舊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半蹲在沙發邊一臉挫敗的僵硬,葉昊寧竟然心情大好。


    方才的試探,更像是吃醋。其實葉昊寧一向不喜歡女人有這種表現,但此刻換在肖穎身上,他發現自己倒是完全受用。


    “去換件衣服。”他在一旁停下,無視她探究的眼神,格外好脾氣地說:“出去吃飯。”


    肖穎卻想,這人難道不愧疚麽?或者不該惱羞成怒麽?怎麽如今反倒和顏悅色起來,簡直一掃之前整個下午的陰霾。


    “不去。”她說得斬釘截鐵,順便站起身來。


    誰知蹲得太久,左腳發麻,差點在下一刻軟倒。


    隻不過是差一點,因為被葉昊寧手急眼快地托住,才不至於重新跪下去。


    葉昊寧扶著她說:“家裏沒有那些垃圾食品。”


    “我知道……”她暗自抽了口氣,某種細密的酸麻感在小腿處迅速蔓延開來,針紮蟲咬一般,十分不舒服。


    她抬頭看他一眼,語氣略為生硬:“反正不餓。”心裏卻仍不免讚歎了一把。這人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無論正裝還是休閑打扮,總能穿出一派隨意倜儻來。


    葉昊寧穿著亞麻襯衫,最普通不過的淺灰色,卻將整個人襯得清俊挺拔,頸邊似乎還有沐浴露的味道,清涼的薄荷味劃過鼻端,她別過頭去活動了一下左腿,隻聽他又說:“是張斌和他未婚妻請客。”


    她一愣:“之前你也沒告訴過我。”又狐疑,“而且,不是說沒有飯局?”


    葉昊寧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板著麵孔鬆開手,“時間快來不及了,動作快點。”徑自背過身去換鞋,心裏想卻是,怎麽可能告訴她,原本自己是真沒打算出門的。但隻恐怕兩個人單獨出去吃飯,更是不可能的事。


    聚餐的地點是他們慣去的酒店,方一推門,屋裏的五六個人便同時望過來,齊刷刷的目光,其中一人說:“就差你們倆了。服務員,上菜吧。”


    在很久之後肖穎想了又想,才發現自己與葉昊寧其實還是有許多共同點的,比如許一心說的喜新厭舊,又比如,他們同樣顧及麵子。


    在關係徹底破裂之前,無論人後如何嘲弄冷戰甚至用某種特殊暴力解決問題,但至少在人前,總是維持一副平靜和睦的樣子,十分有默契。


    所以,她的朋友,和他的朋友,誰都沒有對他們的婚姻產生過猜疑。


    張斌就是葉昊寧的朋友,嚴格地說,還是發小。


    而肖穎在與葉昊寧認識的不久之後,便在一次聚會上見過他,那時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卻是,花天酒地無一不精的風流人士。


    誰知如今也訂了婚,未婚妻乖巧漂亮舉止文雅,完全大家閨秀模樣。


    可是肖穎卻總也忘不了當初張斌立下的豪言。


    那天恰好一群人喝高了,她趕去的時候,連葉昊寧似乎都有了醉意,靠在昏暗的沙發一角閉目休息。


    而張斌就拉了拉她的衣擺,示意她坐下,然後雙眼迷蒙地沉吟半晌,才說:“那小子真不仗義!……忘了我們以前說過什麽了,居然閃電結婚……”又罵了句髒話,口齒不清。


    他口中的那小子,自然是指葉昊寧,肖穎隻覺得好笑,隨口就說:“你早晚也有那麽一天。”


    “……別!”張斌大手胡亂一揮,幾乎扇到她的臉,半睜著眼輕蔑而又豪氣萬丈:“婚姻是墳墓……本人怎麽可能自尋死路!……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結果回家的路上,肖穎揚著唇角靠在車窗上,冷不防聽見身旁傳來聲音:“說我是傻子,你就這麽開心?”聲音慵懶緩慢,帶著微啞的磁性。


    她回過頭,很驚奇:“你居然聽到了?”


    葉昊寧看都不看她,兀自閉上眼睛,車外霓虹在他清俊的側臉上不斷劃過,形成交錯的光影。


    “我發現你怎麽那麽能裝啊?”她坐近了推推他,“明明清醒著,還偏要裝睡,知道自己有多沉麽?我都快被你壓死了。”


    他輕哼一聲,其實呼吸裏還有明顯的酒氣,胸口也沉悶,晚上是真的喝多了,但還不至於不省人事,所以聽完她與張斌毫無章法的對答,竟然覺得無奈又好笑。


    與一個明顯不清醒的人說話,居然還那樣有興致,這種事估計也隻有肖穎做得出來。


    那晚深夜,他將她壓在身下,她在意識全麵崩潰之前,努力捉住最後一線清醒的光明,含糊地問了句:“你呢?……為什麽願意進墳墓?”


    但是沒有聽到回答,便被帶入另一重美妙而熱烈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思考。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似乎很多人都這樣說,然而那時候的肖穎卻並不認同,甚至更早一點的時候,她還是十分向往著與愛人一道共赴禮堂的。


    隻不過,這個愛人,她始終以為會是陳耀。


    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她。


    分手的時候正是入秋時節,空氣裏還殘存著漫長夏日中僅剩的一絲奧熱,稍微動一動便仍舊可能流汗,可是那一刻她卻覺得格外寒冷,冷得需要抱緊雙臂才能勉強控製住身體的顫抖。


    當時她蹲在公園的長椅邊聲撕力竭地流淚,周圍的大人小孩們停下活動紛紛側目,卻沒有人敢上前來詢問一聲,隻因為她哭得太淒慘,似乎將他們都嚇到了。


    但是即使再悲再慘,也終究於事無補。那道白色修長的背影隻是微微頓了頓,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公園大門的轉角處,那樣狠心堅決。等她勉力睜開朦朧的淚眼,看到的不過是一輛接一輛穿行而過的汽車,在眼眶無止盡的水光之中帶著隱約的漫漫塵囂。


    其實旁邊還有各色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但就在那個瞬間,仿佛一切都是空的,沒有聲音,也沒有色彩,她的世界失去了陳耀,怎麽還能稱之為世界?


    那段情傷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恢複過來。又或許隻是表麵的愈合罷了,真正的痛楚被永遠深埋在體內和心底,不敢見到陽光,隻怕會原形畢露,然後重新現出猙獰的麵孔,將她再度打回到那段人生最為灰色的階段。


    於是她開始一切如常地吃喝玩樂,其實更多是為了消耗精力,隻要一有空就約上要好的死黨逛街,偶爾也會去k歌直到天亮,然後在路邊買一份早餐。


    那個時候天冷得要命,清晨的寒氣更是滲骨的逼人,整夜的玩下來一群人個個麵色灰敗,就隻有她出奇的精神,嗬著氣在早點攤前跺腳等待,然後捧著熱騰騰的肉包吃得心滿意足。


    有一次也是通宵之後出來吃東西,結果一位朋友說:“來,肖穎,我請你的。”


    對方已經遞了過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誰知那份剛出油鍋的早點太燙,她剛剛碰到便猛地鬆開手指,受驚一般,眼睜睜看著那塊包著油紙的金黃色糍粑落在地上,“啪”地一聲,發出輕微而又沉悶的聲響,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個男生也仿佛被嚇了一跳,看著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試探:“肖穎,你怎麽了?”


    她的目光卻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移回來,然後若無其事地笑笑,“沒想到這麽燙,一下子沒接住。”殊不知自己此刻的臉色怪異得令人無法不生疑。


    怎麽可能忘記呢?這是她最愛的小吃,而過去又有多少次,陳耀都會特意買來送到寢室樓下。通常都是冬天,她頭發糾結地衝下去,隻見他立在凜冽的空氣中,額前的黑發似乎還有被霧水打濕的印記,遠山般清朗的眉目永遠透著溫和的氣息。


    然後他總愛捏捏她的臉,狀似研究地皺眉:“總吃上火的東西,怎麽皮膚還這麽好呢?”其實他隻是單純地想要摸摸她,因為她剛睡醒的樣子實在太可愛,有一種嬌憨的溫暖,仿佛連寒冰都能被融化掉。


    那時候的肖穎,幸福得令所有人都羨慕甚至嫉妒,生活如同調了蜜,比糍粑上沾著的白糖還要甜。所以後來陳耀的離開,也理所當然地帶走了他曾給予她的所有美好和快樂。


    如今盯著那份小小的、已被塵土汙染了的甜食,她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識地回避著一切與他相關的東西,就連最最普通的愛好都在不知不覺間被摒棄。


    陳耀走了之後,她甚至就快要忘記它的味道。


    可是苦笑終究隻能留在心裏,表麵上仍是明媚開朗,因此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而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她偶遇了葉昊寧。


    第十章


    確實隻是偶遇,因為那天肖穎原本是為了去見另一個人的。


    當時她剛在c市找到工作,公司同事中有位極熱心的大姐,聽說她暫時還沒有男朋友,便立刻興了做媒牽紅線的念頭。


    在她麵前一個勁地誇讚對方,簡直將兩人說成是絕配,有生之年不能見上一麵實在是天大的惋惜。


    那樣熱情而又不屈不撓的態度令肖穎頭疼不比,偏偏又是剛開始工作不久,根本不懂得如何拒絕這番好意,婉言謝絕了幾次之後實在沒辦法了,隻得勉強同意見一麵。其實心裏想的是,見完了再說不滿意,這樣雙方也就自然不會再有牽扯,隻當作是一勞永逸吧。


    到了約定那天,肖穎先去拜訪了一位客戶,在人家公司裏坐了將近一整個下午,結果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交通的最高峰。


    坐在出租車裏,那位大姐打來電話,語氣不緊不慢的:“……小穎啊,我這裏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到。”又假裝沒聽見肖穎的抽氣聲,繼續說:“反正你也知道地點了,先直接過去吧,對方已經等在那邊,連包廂都訂好了。我這裏會盡快處理,要是餓了你們就先吃,我隨後就到……”信號似乎不太好,有沙沙的電流聲,然後又說了包廂號,可是肖穎哪裏還有心思去聽,隻覺得原本就不怎樣雀躍的心更是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相親已經夠尷尬了,如今卻連介紹人都落跑,難不成要她和一個陌生人大眼瞪小眼?


    幾乎就要打退堂鼓,可偏偏那位司機師傅極盡責,就因為她上車時催了一句,結果趁她打電話的工夫,也不知怎樣就拐進一條小路,彎道雖多但車非常少,因此一路順暢至極地從捷徑抵達了目的地,讓她連猶豫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很快迎上來問:“小姐,請問您訂了位嗎?”


    “包廂。”她猶自走神,這時才不得不努力回憶,究竟是七號還是一號?最終還是說:“1號包廂吧。”


    “這邊請。”服務員領著她轉向右邊的長廊。


    後來肖穎才得知,這裏一共十二個貴賓間,被分成左右兩邊,而她一念之差,便走向了那個與原訂計劃完全相反的方向。


    而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竟還有人有那樣的閑情逸致,連獨自吃餐飯也要包下最好的一個房間,十足的會享受。


    所以,也難怪門被推開的時候,桌前那個正在講電話的男人才會露出某種詫異的表情,似乎有輕微不悅的神色從英俊的眉眼間一閃而過,隨後放下手機,漆黑狹長的眼睛望向來人,安靜地等待著解釋。


    肖穎卻隻當他是相親對象,從心底裏覺得尷尬,可是既然都碰了麵,總不能此時才落荒而逃,於是不得不扯動嘴角,爭取能夠笑得親切自然一些,其實神色仍舊勉強:“李先生,你好,我是肖穎。”她隻知道他姓李,名字就算提過也早就忘記了。


    對方隻是極短暫地怔了一下,便極有風度地從椅子上起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肖小姐?你好。”聲音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十分好聽。


    肖穎有一瞬間的失神,並非因為那人麵孔英俊風度翩翩得出乎意料,而是她分明覺得從他的臉上看見了一絲興味的表情。


    那個男人在琉璃吊燈下微微揚著眉看她,似乎隻是覺得她有趣,連眼底都蘊藏著細碎璀璨的光芒,可又那樣深,若隱若現,讓她不禁以為那隻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罷了。


    很久之後,肖穎著實氣憤而無奈地質問:“你明明不是那個李某某,當初幹嘛裝得那麽像,居然還一本正經地與我打招呼?”


    葉昊寧卻半真半假地笑說:“因為你有趣啊。”


    她忍不住咬牙,簡直會被他氣死,又或者說羞死更合適。


    那天坐下來,因為實在是無話可說,可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同時拖延時間等待那位好事的中間人的到來,所以,她甚至硬著頭皮將自己的求學簡曆敘述了一遍。


    其實感覺更像是找工作麵試,因為對麵那個年輕男人始終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靜靜地聆聽,目光深沉鎮定,卻更加突顯出她的無措和緊張。


    肖穎當時是真的想到了剛畢業的那會兒,那時經驗尚淺,為著一份自己渴求的工作,捧著簡曆坐在各大公司企業的hr麵前,難免有點心慌意亂。有些招聘人士還算和藹,可有些卻麵色嚴肅,眼神犀利得仿佛能將鋼板洞穿。


    可是葉昊寧並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然而與他麵對麵坐著,她仍然覺得略微不安,總認為麵前這人心思太深。她為活躍氣氛口都說幹了,他卻至多隻是微微挑一挑眉,輕描淡寫地應那麽一兩句,也看不出是否真那樣感興趣,抑或隻是單純出於禮貌罷了。


    肖穎當時就不禁忿忿地想,搞什麽呀?!又不是她自願想來的。她還覺得勉強呢!可是如今和這人一比,倒顯得自己對相親興致勃勃一般。真是要命!


    那十來分鍾的相處,簡直就像肖穎一個人的獨角戲,自編自導外加賣力演出,而他不過是名看客,悠然自得的,絲毫沒有初次見麵的尷尬。不過,對她也倒還算是尊重,因為從頭到尾,他都認真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仿佛聽得十分仔細。


    最後終究難免冷場,電話卻恰到好處地打進來,肖穎如釋重負地接起來,隻聽見對方著急地問:“你到了沒有?我們等你很久了……”


    她這才一愣,“我在呀。”又狐疑地反問:“你們在哪兒?”


    同事大姐顯然也遲疑了,停了一下才說:“七號包廂。”如一道晴天霹靂,驚得肖穎大腦瞬間空白。


    擺了這樣一個大烏龍,不如找個地洞鑽下去得了!


    當時肖穎羞愧得要死,掛上電話一抬頭,便正好看見葉昊寧平靜自若的臉。


    那樣英俊的五官,可是她卻不想再看第二眼,恨不得對方立刻消失掉。或者,自己消失掉會更好?


    這時,那個看了她半天笑話的人終於站起來,將手伸到她的麵前,優雅的笑起來:“你好,我是葉昊寧。”那隻手手指幹淨修長,肖穎微微仰著頭,仿佛石化了一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卻突然覺得他的笑容可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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