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半小時之後,她並沒想到自己也會在皇城ktv裏見到程浩。


    其實應該想得到的。


    程浩與李明亮是大學時代的好哥們兒,那次黃山之行,他們連睡覺都在同一間房,平時更是投機得不得了。


    她早該想到李明亮的生日,他不可能不在場。唯一的原因,大概真是自己睡昏了頭了。


    包廂昏暗,但十分熱鬧,十來個老同學湊在一起,有人正激烈地拚著酒,有人則在興致勃勃地瘋搶話筒。


    也不知是誰先注意到她,拿起話筒喊了句:“某人終於姍姍來遲!”一時之間引得十數道目光齊刷刷朝門口望過來。


    立刻有人起哄:“罰酒罰酒……”


    “我們都喝過一輪了,你怎麽才來?”


    “……小聶,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笑鬧間,冰冷的罐裝青島啤酒已經被硬塞進手心裏,聶樂言接了之後往壽星旁邊一坐,“不好意思啊,來晚了。”


    她笑眯眯的樣子落在李明亮的眼裏,明明光線幽暗,可那整張臉卻仿佛在發光,美得如同這世上最奪目閃耀的鑽石。李明亮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不想就這樣移開目光。


    所以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光一句道歉就行了麽?”


    她聽他舌頭都有點大了,想來今天過得十分開心,於是也很豪爽地說:“那我先幹為敬,你隨意吧。”


    感冒就感冒,全當舍命陪君子了,說完真的仰起頭將一整罐啤酒都灌下去。


    誰知李明亮卻慢悠悠道:“我們之間,沒什麽隨意。”隨後也將空的易拉罐倒過來搖了搖,然後丟在茶幾上。


    聶樂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不隨意就不隨意吧,這麽嚴肅幹嘛?”


    喝完酒又開始唱歌。


    她今天好像也特別有興致,一下子就進入狀態,從劉若英唱到蕭亞軒然後再到梁靜茹,都是ktv必點曲目,抱著話筒幾乎不肯撒手。


    隻聽見有人說:“完了完了,麥霸來了。”


    “小聶她是女麥霸,李明亮是男麥霸,這在大學裏不就是公認的麽。”


    “……要不你們倆幹脆再合唱一首,然後就把表現的機會讓給其他同學吧。”


    她倒是沒什麽異議,可是轉頭再去看,李明亮顯然已經喝高了,正歪在沙發一角似睡非睡。可是電腦裏的歌已經跳出來,結果又有人建議:“那就你們倆唱吧。”將話筒往旁邊一遞。


    聶樂言的心不禁滯了滯,抬眼望過去,那人已經默然地接了話筒,包廂那麽大,而他恰好坐在距離屏幕最近的地方,幽白的光照映在他的側臉上,忽明忽暗虛虛實實,隻襯出一道冷峻沉默的輪廓。


    其實她早就看見了他,早在甫一進門的時候就一眼看到他,整個人陷在寬大柔軟的沙發裏,姿態隨意,卻又仿佛是靜止的,靜得如同一尊英俊完美的塑像。他或許是在想著心事,旁人那樣鬧,可他好像隻是置身其外,又似乎隻留了個空殼在這間熱鬧的包廂裏,魂魄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可他現在居然接過話筒打算唱歌。


    自她進門起,他幾乎就沒怎麽說過話,可他現在要唱歌。


    與她一起。


    其實受了感冒的影響,又連著唱了這麽久,她的聲音顯得有一點點沙啞,卻湊巧地與這首歌很相襯。


    而他的聲音也一向好聽,低沉舒緩。


    她握著話筒,看著那個黑白閃爍的畫麵,聽程浩開口唱道:你早就該拒絕我,不該放任我的追求,給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丟不掉的名字……


    莫名地,心裏一陣酸澀。


    或許唱反了,或許這話應該由她來說。


    如果他最早的時候並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如果那年在禮堂外,他沒有借傘給她,沒有誇她一句:你小提琴拉得很不錯。那麽他和她會不會就此擦肩而過,永遠成為這世上萬千陌生人中的一對?


    他給過她希望,或者是她自以為是的希望,然後留下一段難以抹平的記憶。


    不止是名字,他給她的,又何止是一個簡單的名字而已?


    可是好像所有人都聽得很陶醉,因為她與他的聲音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事先排演過很多次一樣,雖然各自分坐在包廂的一隅,雖然從頭到尾連哪怕一個眼神的交流都沒有,然而她和他依舊配合默契。


    直到最後一個旋律落下,甚至聽到了劈嚦啪啦的掌聲和喝彩聲。


    李明亮不知何時也醒了,手臂正搭在程浩的肩上,卻偏著腦袋望著她的方向。聶樂言呆了一會兒才晃過神來,隻覺得一陣口幹舌燥,放下話筒就去抓水杯,誰知忙亂之中拿錯了杯子,也不知道是誰,竟然將茶水與啤酒混在了一起,一口喝下去澀得要命,那味道怪得讓她幾乎當場吐出來。結果她真的站起來,跑進衛生間去了。


    倒不是吐,隻是將雙手撐在亮晶晶的洗手台上,兀自望著鏡中的自己。


    失常,一次又一次的失常,無非不過是因為那一個人。


    她是多麽的沒用,沒用到甚至隔了這麽久,卻依舊記得當年圖書館裏一道自習的情形。


    長長的棕色的楠木桌子,她與他麵對麵坐著,陽光溫暖地從窗口斜射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漂亮的影子。


    其實她那段時間學習熱情低靡,但仍喜歡和他一起去圖書館,多半時候都隻是拿本雜誌放在麵前,而他的桌上則永遠堆著又厚又重的工具書。


    偶爾抬起頭,就可以看見他寬闊明淨的前額,那時候他將頭發剪得很短,整個人越發顯得精神熠熠。


    他皺著眉改圖的樣子,他凝神思考的樣子,他放鬆下來小憩的樣子……仿佛那段時光,永遠伴隨著明媚動人的陽光,光束中甚至可以看見細小纖幼的塵埃在輕輕飛舞。


    而他們,她和他,就陷在那樣動人的光影交錯裏,任時間分秒沉默地流逝掉。


    曾經她天真地想,如果一輩子都這樣該有多好。


    什麽都不做,隻是靜靜地,抬起目光就能看見那個人,永遠都停留在自己的視線裏,便永遠都能覺得莫名安心和喜悅。


    可是一輩子那麽長。


    最終能夠留下的,也僅僅是回憶而已。


    從洗後間出來,聶樂言並沒有急著回到包廂裏去。那個迂回曲折的長廊,建得如同迷宮一般,她轉了兩個彎竟然找到一個十分空曠的大廳,中央的組合沙發上並沒有人,配著明淨剔透的玻璃方幾,空落落的顯得格外冷清。


    她坐過去,沒有吃晚飯,又喝了許多酒,其實胃裏早已有些難受,就那樣靜靜地靠在沙發裏,然後聽到旁邊某個包廂裏傳出來的聲音。


    或許是門沒關嚴,裏頭的歌聲從縫隙中飄出來,有別於慣常的熱烈喧鬧,竟是意外的輕忽婉轉。


    一個女人正模仿著王菲的聲音在唱:……也許喜歡懷念你多於看見你……也許喜歡想像你多於得到你……


    清細空靈的嗓音,其實於王菲真有七八分像,就在ktv包廂裏低吟淺唱,恍若安靜的囈語。


    直到歌聲停歇,聶樂言卻仍舊一動不動,背靠著柔軟溫暖的沙發,閉著眼睛仿佛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曾經有一段時間十分喜歡這位華語天後,幾乎她的歌她全都會唱,當然,也包括這一首。可是她一直不太喜歡這首歌,或許是調子原因,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不喜歡。所以竟然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這首歌的歌詞寫得這樣好……喜歡懷念,多於看見……如此微妙輾轉的心思,該有多麽複雜。


    心中還在喟歎,卻突然感覺到有人欺近,幸好她並沒有醉,隻在下一刻便倏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放大的臉。


    她幾乎嚇了一跳,酒氣已經濃重地噴了過來:“好巧……”


    “你也來這裏玩?”那個男人搖搖晃晃,不由分說便挨著她坐下來。


    聶樂言卻立刻站起身,表情嫌惡得如同在避瘟疫,她用力拂開那隻伸向自己的手,厲聲道:“洪先生請自重。”


    “……重什麽重?”對方顯得已經半醉不醉,歪著頭,連看人時的眼神都是渾濁不清的,可還神奇般地記得揩油吃豆腐,順勢就去拉她的手臂。


    這種情形下簡直多說無益,中午在餐廳裏吃飯時候的情景又浮上腦海,聶樂言隻覺得一陣厭惡,拍開他轉頭就走。


    可是他不依不饒,立刻追上來,明明腳步踉蹌,速度卻還頗快,三兩步就追到她身後,伸出手大力拽住她的衣服。


    “走……和我喝一杯!”他口齒不清地說。


    被一股蠻力強迫性地擠到牆邊,聶樂言還來不及拒絕,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喝斥:“放開她!”


    幾乎是同一時刻,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過來,聶樂言隻覺得眼前一花,甚至都沒看清楚,那個逼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已經一把拉開,力道很大,因為連她都受了池魚之殃,被順勢向旁邊帶了一個趔趄。


    等到站穩之後才看清,是程浩!居然是程浩!


    她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冒出來,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冒出來,唯一知道的是他正揪住那個姓洪的衣領,用膝蓋和手肘將這個半醉的男人牢牢摁在牆上,撞擊聲那麽大,甚至聽見“嘭”的一聲悶響。


    他們離開她有一點距離,但借著明亮的燈光,還是可以看見程浩臉上沉冷嚴肅的模樣。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神情冰冷,可是眼睛裏卻仿佛熊熊燃著火焰,十分可怕。


    聶樂言是真的有些害怕了,怕這兩個男人打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她呆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方才那一點酒氣早就散了,然後隻聽見程浩開口說:“給我把手放老實點!”


    想必是被這麽突然的變故一驚嚇,那姓洪的也清醒了過來,整個人愣了愣,才懂得要還手。


    他往旁邊側開,又用手去推搡程浩,臉上泛白地咬牙怒道:“怎麽?你小子想打架?”


    聶樂言不禁屏住呼吸,結果程浩已經一拳揮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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