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無論平素多麽冷靜理智的女人,在聽到自己所愛之人如此堅定的保證時,恐怕也仍舊不禁眩暈迷亂。


    良辰想起大學時候朱寶琳常說:“淩亦風雖然很帥,但給人的安全感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事實的確如此。甚至,良辰早已發現,他從骨子裏便是個強勢的人,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賴,卻又不會大男子主義。


    也正因為這樣,當淩亦風說“我會爭取”時,她靠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隻要他這樣說了,就必然會做得到。


    或許仍有問題存在,可是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知曉。心裏不是沒有掙紮和懷疑,可是最終良辰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隻因為知曉彼此的性格,也因為淩亦風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


    她選擇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淩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頓,於是機靈的小鬼主動提出大放血,在員工餐廳裏接連負責良辰一周的夥食以作賠罪。唐蜜也順道敲詐他,平時關係良好的眾人在工作之餘嬉笑打鬧,日子如往常一般豐富多彩。


    兩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階段,良辰一行連著兩天開會,卻都不見淩亦風的身影。對此,她倒沒太放在心上,畢竟過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麵的情況也曾經出現過。在這裏,沒人知道她與淩亦風的關係,大家相處得也友善,散了會下了班,有在座的lc員工提議一起出去吃飯。


    良辰應承,收拾東西後想了想,還是給淩亦風掛了個電話。


    他說:“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麵談事情,忙完回家。”


    淩亦風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過去他從沒這樣說過,從來都隻是說“我今晚去你那裏”,可是也就這一兩天,好像突然順口起來,良辰聽在心裏,在自己察覺之前,暖意便在瞬間充滿了四肢百骸——看來,家庭,確實是歸屬感的一種象征。


    而且,這兩天淩亦風一反常態,無論多晚總是會去過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並沒打招呼,進了房,他摟著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著捶他:“快睡!你都不困麽?”


    淩亦風目光灼然湛亮,盯著她仿佛絲毫不願放鬆,淡淡地勾著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又說:“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有些無奈——在別人的注視下睡覺,實在不是她的習慣,更何況,他的手半點也不肯安份下來。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緒,反手攀上他,剛想靠近,卻見他停下來,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早點睡吧,晚安。”之後便收了手,平躺下來,開始睡覺。


    良辰當時愣了一下,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借著微光看見那張放鬆下來的臉孔,稍稍透著不常見的孩子氣,心頭卻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安穩滿足的感覺從心裏騰升。


    又聊了兩句,良辰收了線,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時間,淩亦風收起手機,倚在窗框邊,望著不遠處平靜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人,身上淡藍色條紋狀的病號服依稀可辨。


    辦公桌後的人拿著報告仔細翻看了一遍,這才抬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往椅後一靠,修長的手指扣擊桌麵。


    “你終於決定了?”他問。


    淩亦風回過神,看了看他,“是。”


    淺褐色的眼珠閃過懷疑的神色:“這一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臨到關頭才突然說要取消不做了吧?”


    淩亦風不答他,隻是坐下來,問:“機率還有多少?”


    “……你很好運。”james又確認了一次分析報告,也像是鬆了口氣:“還沒有明顯惡化,仍和原來一樣,40%,基本不變。”


    聽到“好運”這兩個字,淩亦風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諷。然後才又問:“你有把握嗎?”


    james卻突然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從檢查結果出來之後,這是淩亦風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擔心害怕!即使上次在美國,臨近手術之前,他也從沒問過他,究竟有沒有把握。


    淩亦風垂了垂眸,修長的雙腿交疊,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平靜無波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情緒。james想了想,鄭重地點頭:“我自然會盡最大努力。那麽,你呢?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映在即將落沒的夕陽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陰影。他沉默地舉步離開,仿佛來此隻是為了得到james的一個承諾和保證。


    “eric!”身後傳來聲音。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信心沒有?……要知道,這種手術,病人的意誌力是非常關鍵的。”


    淩亦風的眼神閃了閃,聲音在這不大的房間內緩緩暈散開去,微沉地劃過靜謐溫暖的空氣,“有。”語調很淡,卻似乎足夠堅實可靠,“這是我給別人的許諾。”


    良辰到家的時候有些意外,沒想到淩亦風竟會比她更早回來,而且,此刻不過八點多,他卻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開衣櫥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響動,床上人的微皺了皺眉,睜開眼看她。


    “今天很累麽?”良辰拿著睡衣問。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隻覺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時臉頰上也氣色欠佳。


    淩亦風按著額角,撐著坐起來,像是有點剛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點了個頭,不說話。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來,他仍舊維持著靠坐的姿勢,隻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說:“過來。”


    “……幹嘛?”


    兩隻手一觸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帶上前去,跌進淩亦風的懷裏。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當自己被那股溫熱的氣息包圍覆蓋住的時候,良辰有一瞬間連思考能力都想要放棄。


    愛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人說它是有保質期的,久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這種理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前前後後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傷害都存在過,然而在此刻看來,初戀時的美妙滋味卻不曾稍減,反而有愈久彌濃的趨勢。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過,或許淩亦風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遠互相牽絆的。


    可是,雖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調情技巧上幾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這一回,當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時,她喘了口氣,反手捉住那隻遊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張開漆黑明亮的眼睛,說:“你今天有點反常……”


    其實,何止是今天?女人在這方麵的直覺通常都是最靈敏的。接連幾日,淩亦風對她表現出來的纏綿和留戀,與以往大不相同。


    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地,這種感覺愈發清晰確定。


    聽到良辰這樣說,淩亦風稍稍一怔,慢慢從她身邊退開一些,一隻手支在枕際,側著身看她,以一慣沉默的姿態。


    良辰也半坐起來,剛剛扣好方才在混亂中被解開的衣扣,便突然聽見他說:“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側過頭。


    下一刻,臉頰便被輕輕拍了拍,淩亦風同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啊什麽?你犯迷糊的樣子真傻。”


    良辰翻了個白眼,不理他,隻是問:“你說要出差?去哪?什麽時候走?”


    “不一定。”淩亦風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可能要去很多個地方,還要飛一趟國外,所以時間會久一點。基本定在五天後動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唄。”


    淩亦風也緩緩地笑,仍舊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語在良辰看來,一向貴在精而不在多。恰恰淩亦風就是這種人,平時幾乎不說,偶爾卻又冒出那麽一兩句,多半是也用這種不太認真的語氣,卻格外誘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動,可畢竟不習慣回應什麽,於是仍是微笑:“但你要辦公事,也沒辦法。”


    淩亦風微微垂眸,麵上淡淡的笑容未減,勾起唇角,隻是聲音略低了些:“是啊……”在這稍長的尾音中,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在關了燈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緊緊攥在掌中。


    38


    剩下的幾日,生活照舊,以平靜如水的姿態迅速地滑了過去。


    淩亦風臨出發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趕上春雨綿綿的時節,天氣不是太好,卻十足是個睡懶覺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簾將屋外的灰暗陰澀隔絕起來,早晨八點多的光景,室內光線異常昏暗,看起來仍像天剛蒙蒙亮一般。然而,饒是如此,良辰還是習慣性地醒了過來,並且在睜開眼睛半分鍾之後,人便半點困意都沒了。轉過頭,發現身側的人似乎還是熟睡,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淩亦風再一次晚歸,卻不是因為公事。晚餐時候,良辰給他打電話,無意中聽見淩母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實自從複合以來,雖然她與他的感情愈加濃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間的矛盾卻未曾稍減。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程今,橫著兩位長輩莫名堅持的抗拒態度,使得想要融洽相處都十分困難,就更別提妄圖幻想自己一夕之間便被他們接受了。


    上次在餐廳,淩亦風接完電話後的臉色,良辰至今仍能記起,她是打從心底裏不希望他與他們有矛盾,或者起爭執。吵架是件多麽無趣而又傷人的事,更何況,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爭吵?於是,後來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麽,主要是不想讓淩亦風為難,總覺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為如此,當聽說淩亦風獨自回去時,她隻是說:“替我向他們問好。”心態倒是平靜得很,也做足了禮貌,至於對方接受與否,也不是她所能強求的。


    等到深夜淩亦風回來時,她因為太困,已經睡著了,隻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身邊躺下,她翻了個身,習慣性朝著他的方向,搜尋到舒適的位置,繼續入夢。


    八點半,良辰已經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床上的人動了動,肌理均稱的修長手臂伸出來露在被外,是醒來之前的征兆。


    她走過去,突然好興致地蹲下來,仔細看他的睡顏。


    這種半清醒狀態下的淩亦風,減弱了平日裏犀利淡漠的感覺,神情柔軟得令人心動。


    她趴在床邊好一會兒,終於等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緩緩睜開,她一笑:“早安。”


    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洗了臉,脂粉未施,經過一夜,燙成大卷的頭發微微蓬鬆淩亂,發稍也有些濡濕,單手撐著下巴抵在床沿,麵帶微笑……如此姿態,自有一股清新純淨的氣質流露出來,仿佛單純的小女生,專心等待戀人醒來,然後互獻一個早安吻,開始全新燦爛的一天。


    淩亦風一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來,隨即伸手握住她另一隻置於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軟,溫暖,十指纖長。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卻在下一秒,唇角邊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隻不過是片刻的時間,隻在眨眼之間,這一下的停頓似乎並沒有影響什麽。緩了緩之後,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問:“幹嘛起得這麽早?上來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真像還沒睡夠一般,重新閉上眼睛,呼吸穩定均勻。


    良辰搖了搖頭,不肯。


    其實,她的習慣他怎麽會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從來不會賴床,隻要一旦起來穿衣洗漱過後,便絕對不會再爬回被窩裏,意誌力異常堅定。


    他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仿佛隻一會兒的功夫,就真的漸漸睡著了。


    良辰沒辦法,隻好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聲音從枕畔傳來,“我想吃餛飩。”


    她一怔,家裏可沒現成的速凍餛飩。


    他鬆開她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異於往常的執著,帶著小小的孩子氣,“突然很想吃。良辰,幫我去樓下買吧?”


    她看著他,修長的身體掩於被下,姿態慵懶,隻好認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好吧,等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臥室門哢地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門去了。


    直到室內恢複安寧靜切,隻聽見自己一人的呼吸聲時,淩亦風才動了動,找到枕邊的手機,按了快捷鍵撥出去。


    兩聲過後,那邊接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節分明,緩緩收緊,聲線清冽:“james,你來一趟。”睜開眼,墨色的瞳內,淡淡的光華凝固,他皺眉:“……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報了地址,合上手機,淩亦風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這一次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久,五六分鍾過去,竟然不見恢複。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擔憂。當著良辰的麵,遮掩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她回來,該怎麽辦?


    所以,他幾乎是有欠思考地撥通james的電話,其實再冷靜下來想想,找他又有什麽用?良辰不過下樓買個早點,再怎樣也不會比從家裏開車過來的james要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動靜全無。


    或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是無法隱瞞得住的。可是,在殘酷的真相麵前,再堅強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選擇回避和退縮,並非為著自己,並非對對方不信任,隻是不想多一個人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卻不是那個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應該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終,似乎仍舊無可避免,要去揭開那一層隱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於床頭的淩亦風,在等待良辰歸來的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他突然開始害怕。


    守了這麽久,堅持到現在,仿佛到頭來,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無謂的掙紮。


    ——她,還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濕的空氣,清新誘人,偶爾吹過乍暖還寒的微風,夾雜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了發稍。


    良辰穿著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裏,熱氣蒸騰,食香暗浮。


    其實從前他們也都隻是路過,從未光顧這裏,連小小的駐足都沒有過。良辰有些納悶,怎麽淩亦風突然就堅持想要吃餛飩了呢?等到下了樓一看,才發現這家店的生意極好,八九點鍾,仍舊座位滿滿,與周圍另兩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服務員招呼過來的時候,她想了想,舉了個手勢,“兩份,打包帶走。”


    因為生意太好,忙不過來,良辰等了很久,才終於排隊拿到兩盒熱氣騰騰的餛飩,用結實的塑料袋兜好,拎著離開。


    回到家,暖意撲麵而來,她放下早點,卻沒在臥室裏看到淩亦風的身影。


    浴室的門關著,有水聲傳出來,她便轉去廚房拿碗筷,過了一會兒,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裏,發上還帶著水珠。


    “吃東西。”她看他一眼,徑自走到桌邊,將餛飩倒在碗裏。


    淩亦風應了聲,邁開步子走過去,幾步之後,卻又突然停下。


    “愣著幹嘛?”她回過頭,就見他呆在桌子旁邊,順手一拉他,將椅子一推,“快坐吧,剛起床的大少爺,難道還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裏都跳躍著愉悅。


    淩亦風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合握住她微涼的手,問:“外麵很冷麽?”


    她說:“還好,就是等得久了點。”又奇道:“你是怎麽知道樓下餛飩做得好的?簡直人滿為患。”


    他轉過臉,不去看她,隻是湊到熱氣騰起的中央聞了聞,挑剔地說:“沒有辣椒油?快拿點過來,加進去。”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平時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難伺候?”


    廚房與飯廳間隔著半邊磨砂的玻璃牆,泛著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轉到牆後去找調料,淩亦風這才扶著碗邊,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過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內壁邊的調羹,輕輕捏住。


    碗內白色的霧氣升騰,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許,真該感謝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離開得足夠久。借著這段時間,眼睛已經恢複了少許光感,隻是視物仍舊模糊不清,就連看著良辰的臉,也如同隔著這樣的水霧,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終低著頭。


    雖然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爾兩人會說笑,但是他不抬頭,不看她,眼神不曾與她有半分交匯。


    視力在緩慢地複原,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黑暗隻是暫時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持續了太久,恢複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邊,汗濕重衫。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終究,還是讓他能夠再一次一點一點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門口按鈴時,淩亦風的視力已經完全複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訝異。隨後,便見淩亦風走過來,說:“我與james有些事要辦,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為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淩亦風說:“嗯,等我。”


    走之前,他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溫的額頭。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溫馨柔軟的情侶間的動作,james倚在大門邊遠遠看著,卻是眉頭微皺。等到兩人出了門,他才僵著聲音問:“你還要回來?”頗為不讚同的樣子。


    他實在不懂,既然瞞得這樣辛苦,為什麽還要待在蘇良辰身邊,冒那份隨時可能被她察覺的險?


    淩亦風卻一路微垂著頭,有些心不在焉,並不回答。直到坐上車,他望著窗外,才突然說:“告別總是需要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


    james一怔,硬著腔調:“你說過你有信心的,不是麽?”頓了頓,又看似有些惱怒地說:“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淩亦風回過頭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華,“如果有萬一呢?”他向後靠了靠,挑著唇角,“四成對六成,勝算不小,可是畢竟還沒過半。”


    車子本來已經發動起來,淩亦風這麽一說,正準備掛檔的james將原本踩在刹車上的腳猛地收了回來,兩隻手重新並排握住方向盤,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動了動,胸膛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向他,收緊了手指:“你想臨陣退縮?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四成的機率,雖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經應該慶幸在你耽擱了這麽多時間後,它還在那裏!況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你的表現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手術幾乎是刻不容緩。否則,放棄它的代價很可能遠非失去視力那樣簡單。可是,現在淩亦風似乎突然有了疑慮。


    看到這樣的他,james也不禁開始擔心。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給打斷。


    黑沉沉的眼眸閃了閃,那張微薄的唇邊逸出極低的一聲歎氣,淩亦風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轉頭,認真的看著身邊的至交好友,低聲說:“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頭一回,james見到了一個與自己認識多年的淩亦風所不同的淩亦風。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是韌性十足而又堅不可摧的一個人,人前人後,如此的成功風光,又是向來舉重若輕的,順遂與艱難,都能夠在談笑間鎮定自若,泰然處之。


    可是,今天麵對麵,他居然坦言說怕?!幾乎是毫無保留的,訴說出心中的恐懼。


    這樣的淩亦風,讓james一時無法適應,更加無法反應,於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問:“……怎麽會?”


    三月的風,夾雜著細針般的雨絲,從窗外飄灑而過。小區人工湖邊的柳樹剛剛發出新芽,嫩弱的枝條在輕風中來回擺動。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發顯得蔥綠柔軟,同時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擊。


    這個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與風雨摧殘並存。


    香檳色的轎車終於緩緩駛離環境幽雅的公寓區。


    james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早在問出口之前,他心裏已經是清楚非常的。


    隻不過,生與死,健康與疾病,這些看似避無可避的矛盾對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盡力,盡力將生活的軌跡扭轉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裏收拾完屋子後,看了看雨勢,發現沒有稍停的跡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著傘和錢包出門去。


    淩亦風即將出差,歸期暫時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原因,使得這幾日兩人的相處比往常更加貼近親密。其實想想,也不過是短暫的分離,實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格外纏綿緋惻起來,可也不知為什麽,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還沒想通,就已經成了事實。


    超市離得有些遠,加上周日,購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一樓菜市區多半是家庭主婦,良辰和她們混在一起,挑了幾樣平時淩亦風喜好的食物,又買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樣,最後拎著幾隻大袋子,打車回家。


    雨下得比出門時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傘,下了車,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樓。就在還差幾步便到遮雨的屋簷下之時,她驀地停了一下。


    因為天氣原因,四周圍都灰蒙蒙的,可也隻是如此,泊在停車位上眾多私家車中的一輛跑車便顯得尤為惹眼。


    火紅火紅的顏色,劃開灰暗與陰沉,囂張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腳步的,卻不是這輛車。


    程今靠在車門邊,也沒撐傘,披下的長發已然濕了,豔麗的眉目卻仍舊清晰。


    良辰看著她,心裏一動,想了想,還是問:“找我?還是找他?”


    “我們談談。”程今腳步先動,上前幾步立在良辰麵前,語調平淡,卻依舊驕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應該拒絕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褲,離得近了,雙眼間的神色才顯了出來,竟然有些頹然,與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襯。


    那日在淩亦風辦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躍入腦中,良辰不及細想,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頭。


    或許,一切隻源於直覺。


    兩個本應該無話可說的女人,時隔多年,終於平靜地坐在了一起。


    ……


    一聲悶雷,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在一時半刻之後,傾泄而落。


    遮天蓋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發上,聽見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上的聲響。


    良辰有些木然,環顧四周,程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走了,帶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麵孔,帶走了身上隱約的香水氣息,同時,連帶那把美妙動聽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過於柔軟的沙發裏,沒有動彈。早在程今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走了一切,聲、光、色、味、聲……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間就統統消失得無蹤無跡。


    她雙手撐在平滑綿厚的坐墊上,隻覺得腦袋轟轟作響,吵到她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可是,究竟還要思考什麽?


    程今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有那麽一段時間,突然什麽都不記得,她拚命想,可是想不起來,隻有模糊的隻言片語,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話都拚湊不成。


    又或許,之所以想不起,隻是因為她不願去想?她以為自己拚了命去回憶了,可其實並沒有。


    程今說的那些,就像一顆威力巨大到無法想像的炸彈,隻用了最短的時間便把原本平靜的一切炸得支離破碎。她說的,全都不像是真的,盡管說話的時候,她自己也在流淚。


    一向明豔囂張、盛氣淩人的程今,竟然也會有顫抖哭泣的時候,抱著自己的手臂,悲傷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樣的無助。


    盡管她最終擦幹眼淚走了,步態一如往常的從容優雅,可是,她落沒懇求的語氣,卻在這不大的空間內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雨點劈嚦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聲。


    鍾表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陰暗灰澀的天空。她雙手捏緊了拳,突然站起來。也許是起身的動作太猛,身體竟然微微晃了,腳下的地板看在眼裏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麽都不管不顧,伸手扶住牆,穿了鞋子,迅速地開門衝了出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雨點擊在上麵,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出去,這才發現沒帶傘,連鑰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機也落在家裏。


    她突然有些愣,幾乎想不起這麽急衝衝下了樓來究竟要幹嘛。


    天地間一片茫然,聚集著水霧,遮蔽了視線。


    就這樣在門廊前站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見一人走過來,撐著傘,身影陌生。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或許看她奇怪,微微側頭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張臉,也有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機,借我打,好不好?”


    或許,她的語氣是真的太倉惶,對方幾乎不及細想便掏出手機來。


    她機械地道了聲謝,按鍵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


    那十一個數字,深深地印在腦中,是再如何意識茫然,都不可能忘卻的。


    她聽見對方微低的聲音,清冽得仿佛飄打在身上的春雨,絲絲沁肌入骨。


    她問:“……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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