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那個清晨,沈池帶著刀傷脅迫她替自己包紮之前,他們就已經見過一麵了。


    那時候,她剛到台北還沒多久,最先認識的倒是沈池身邊的一個弟兄,名叫宋鈞。


    宋鈞是當地出了名的小混混,當時也不過才十七八歲,明明是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性格頑劣反叛,打架鬧事總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學校大門外頭亂溜達,冷不防撞見剛剛放學的承影,之後便發動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勢,連著好幾次約她吃飯看電影,卻都被她巧妙地避開了。


    誰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覺得有意思,最後竟發展到蹲在校門口特意堵她,一天兩次,並樂此不疲。


    要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樣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她似乎總是缺少安全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學,聽說了她的情況,便自告奮勇每天陪她上下學。


    可總難免有落單的時候。


    那天死黨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課,遠遠就看見那個已經很熟悉了的身影,穿著白t恤和淺藍色的破洞牛仔褲,染著一頭黃毛,正靠在大門口的牆壁邊抽著煙。昏黃的燈光下,又隔著一些距離,其實他的麵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釘閃閃發亮。


    連續一個禮拜都被這樣精神折磨,承影幾乎有種瀕臨崩潰的感覺。她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招惹上了這種人,像個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簡直如影隨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別黑,月亮被雲翳遮得嚴嚴實實,沿途的路燈光線幽暗,她抱著書包越走越急。可是,無論她走得多快,身後始終有人跟著自己,不遠也不近,就那麽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爾還會吊而啷當地吹聲響亮的口哨,輕浮地喊她的名字,明顯就是以捉弄她為樂。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受夠了!既不想回頭答理,又實在煩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種明天就去辦理休學手續的打算。


    所以,當她拐進回家必經的那條小路,卻險些不小心撞進一個陌生懷抱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想都沒想就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語氣懇切地求救:“請你幫幫我……後麵有壞人跟著我,我很害怕!……”


    事後想起來,這樣的求救,本身就是一種極為危險的行為。


    夜那樣黑,路又偏僻,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就已經將那個人當成了救星。


    其實是她低頭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她甚至能夠聞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煙草味,混在另一種冰涼的、仿佛薄菏一般的氣息裏。


    碎冰一般,凜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陣夜風沿著牆角悄然拂過。


    她走投無路般抓著他的手臂,觸到的是棉質的襯衣衣料,十分柔軟,還帶著陌生男性的體溫。而說話的同時,她也微微抬起頭,終於有時間看清楚那人的臉。


    此時,遮蔽滿月的雲層恰好被微微吹散開來。


    天際那一點隱約的銀白月光正好就掃落在他的側臉上,年輕而又英俊的線條被勾勒得無比清晰。她看見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樣地看著自己,眼底是一片異乎尋常的深亮。


    她慌不迭路,而他卻無比鎮定,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伸手推開她,而是不緊不慢地轉移了視線,朝著她身後看過去。


    仿佛有人壯膽,她也跟著回過頭。


    宋鈞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隔著十餘米的距離,臉上還是一貫散漫不羈的表情,隻不過語調忽然變得正經了,耳垂上的耳釘閃了閃,很快便開口喊了聲:“老大!”


    她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就聽見身旁的年輕男人說:“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個人有一副極其好聽的聲音,在深夜的空氣中慢悠悠地劃過,帶著近乎慵懶的磁性。而她卻隻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開水燙了一下,十分迅速地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


    她往旁邊退了兩步,不禁一臉戒備地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穿著黑色長褲和黑色的棉質襯衣,袖口隨意地半卷著,一隻手還插在褲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間受驚的表情,他似乎覺得好玩,薄唇邊露出一點十分輕微的笑意。


    “這麽說來,是英雄救美了?”方晨聽得有趣,忍不住笑著打斷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願當時沒被他救。”


    因為想到後來的種種,承影說這句話的時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裏聽得懂,隻當她是開玩笑,不禁感歎:“這樣的相遇方式稱得上浪漫了,倒像書裏的情節。”


    承影端起酒杯,冰啤順著喉嚨一路滑下,但那一點苦澀卻始終纏繞在舌根久久不退。


    她換了個話題,問方晨:“一會兒還想去哪兒逛逛?有什麽東西想買的嗎?”


    “你陪我去買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訝異:“你有孩子了?”


    方晨彎著眼角笑起來,放下筷子:“怎麽,不像麽?”


    承影打量了她一下,搖了搖頭。


    其實是真的看不出來,大約是因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根本不像生過孩子的人。承影有點走神,耳邊就聽見方晨問:“你呢,有孩子沒?”


    她怔了怔才說:“……沒有。”回答這兩個字的時候,氣息不禁有些凝滯,仿佛一時間酒氣上湧,衝得她胸口犯堵,就連鼻腔都難受起來。


    第二天下午,沈池親自將韓方二人送去機場,看著他們過了安檢,他才摸出手機來,按下快捷撥號鍵。


    等待音響了很久,就在他準備掛斷的時候,聽筒那邊才傳來一聲平淡的應答。


    他說:“方晨讓我轉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謝謝她。”


    他聽見那邊聲音嘈雜,似乎正有人大聲爭執,便問:“出了什麽事?”


    “沒事……幾個病人在為插隊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說了,先這樣吧。”


    聽到沈池應了聲“好”,承影才掛掉電話,再度皺眉看著那幾個堵在門口爭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終於忍不住拿水筆在桌麵上敲了敲,示意他們安靜:“請你們到邊上解決完了再回來,別影響後麵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勸架的小護士:“把他們帶到外麵去。”


    吵架的人當中,有個中年男人的嗓門特別大,立刻不服氣地叫嚷起來:“剛才叫號的時候你們根本沒人應,現在明明已經輪到我們了,憑什麽要把我們趕到外麵去?”


    他一手攬著自己的妻子,大步流星地擠了過來,對承影說:“醫生,我老婆發燒頭痛,你快點給她檢查一下!”


    結果他話音未落,另一撥人也馬上衝了上來,堪堪擋在他與承影之間,堵得密密實實。


    他們人多,看樣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樣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說!我們在外麵排隊的時候,你和你老婆還沒來呢!”


    “……就是啊!我們剛才隻是帶老太太去了趟廁所,回來就發現你插隊!怎麽,你還有理了你?”


    “誰讓你們集體往廁所跑的?叫號叫過了能怪誰?我看你們這就叫做占著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罵得口無遮攔。


    “誒!怎麽說話的你!……”


    那一家人隻一個女的護著老太太,其餘幾個都已經沉了臉色,衝上前指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卻冷笑連連:“老子就罵你,怎麽了!”


    ……


    一**人擠在急診室裏吵得不可開交,脾氣竟一個比一個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承影被堵在座位上進退不得,本想開口勸阻,但聲音早已被淹沒在一片叫罵聲中。這時又有兩個護士從外麵匆匆跑了進來勸阻,可都是年輕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後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大約是氣得急了,竟隨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隻筆筒,朝對方扔了過去。


    這一下,徹底亂了套。


    隻聽嘩啦啦幾聲聲響,能被拿來當作攻擊武器的東西全都遭了殃。承影的手邊原本有隻喝水的玻璃杯,她這一整天因為忙,也沒顧得上喝幾口,此時卻被人狠狠舉起來。


    幾秒鍾之後,玻璃撞擊到牆麵的聲音伴隨著幾聲此起彼伏的低呼,終於讓菜市場般的診室短暫地安靜下來。


    玻璃碎片和著水花四濺紛飛,有個小護士驚叫道:“晏醫生!”


    承影用右手按住右邊額角,然後翻開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鮮紅的血漬。


    之前還在大打出手的肇事雙方此時都不禁呆住了,隻是微愣地看著幾個護士擠到承影跟前問詢察看。


    原本隻想攻擊對方,卻沒料到誤傷了醫生。


    承影吸了口氣,皺著眉頭擺了擺手,說:“沒事。”她一邊繞開那兩家人往外走,一邊冷靜地交待:“小李,你們幾個把這裏收拾一下,順便等保安過來。我去處理一下傷口。”


    她到了護士站,讓人替她衝洗傷處。沒想到傷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處理後又縫了兩針,壓上紗布才算了事。


    “這算不算工傷?”包好傷口後,她對著鏡子照了照,不免苦笑著自嘲。


    行政主任過來看了之後,特意批準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車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顧,堅持自己開車回家。


    其實額角還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血,車子開到半路上,竟覺得頭暈目眩。


    最後不得不靠在路邊停下來,她趴在方向盤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手機給沈池打了個電話。


    事實上她很少主動向他尋求幫助,即便真有困難,也隻是首先打給陳南。隻不過,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過多所以犯迷糊了,要麽就是因為通話記錄裏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麵,所以自己才會這樣順手地撥給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預料。


    車子臨時停靠的地方並不好找,而她又頭暈想吐,根本沒本事把周邊的環境描述得太詳細,可他居然這麽迅速就找到了她。


    從車裏被扶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著紗布的額角停留了一會,俊修的眉微微皺起來。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但他最後一個字也沒說,隻是將她送到他的車上。


    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習慣,為避免傷口沾水,隻得在浴缸裏預備好了熱水,又仿佛是擔心,於是特意叮囑:“您這傷口遇不得水的。”


    承影打起精神笑一笑:“我知道啊,別忘了我是醫生。”


    可是醫院裏病菌那麽多,不洗澡實在沒辦法上床休息。


    潮濕的蒸汽氤氳在浴室裏,梳妝鏡上模糊一片。她脫掉衣褲,又拿手在鏡麵上擦出一小塊來,正看著額頭上那惱人的白色紗布,玻璃門突然就被人打開了。


    沈池的出現令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擋,卻聽見他在身後說:“到底怎麽回事?”


    “病人之間有糾紛,不小心傷到我的。”她拿浴巾在胸前象征性攔了一下,才轉過身:“這種問題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後再問嗎?”


    沈池沒做聲。


    她就站在他麵前,咫尺之遙,全身上下近乎赤裸,瑩白的肌膚在熱氣包裹下泛著一種仿佛象牙般柔潤的光澤,也因此更顯得額角那一塊有些刺眼。


    他問:“流了很多血?”


    “嗯。”


    “痛不痛?”


    “……還好。”她突然沉默下來,隔著迷蒙的水汽,觸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塊地方竟似微微有些鬆動,隻因為他說這兩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低得近乎溫柔。


    可是,溫柔?


    這多麽不現實。


    他與她之間,仿佛早已沒了這兩個字存在的空間。


    所以,這一切都隻是幻覺吧。


    這浴室裏的霧氣太重太潮濕,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聲音,僅僅隻是這樣而已。


    誰知她心裏的念頭未歇,就隻見他走到浴缸邊微微彎下身體,拿手指試了下水溫,回頭說:“過來。洗完了早點上床休息。”


    她卻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頭暈嗎?我不想你待會兒暈倒在這裏。”


    見她仍舊站在原地沒反應,他索性走過去,直接伸手拉開她擋在胸前的浴巾,半攙扶半強迫地硬是將她塞進了盛滿溫水的浴缸裏。


    他的動作有點蠻橫粗暴,可是她也沒什麽力氣同他抗爭。


    其實她確實頭暈,而且浴室裏空氣不太流通,越發讓她感到精神不濟。


    但更多的,卻是吃驚。


    她整個人浸泡在水裏,他就站在浴缸邊,倒讓她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可他仿佛沒有察覺她的心思,隻是半蹲下來,撞上她更加訝異的眼神,他的語氣反倒是輕描淡寫:“我幫你洗,或者我看著你洗,你選哪個?”


    能不能兩個都不選?


    但話到嘴邊卻又被全數咽下。不得不承認,洗澡的時候還有人旁觀,確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隻溫熱的手掌隔著濕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輕不重地遊走。


    隨著水溫的下降,浴室裏熱氣也在逐漸減少。可承影坐在那裏,卻仿佛越發的頭重腳輕。


    近乎密閉的空間裏,沒有人講話,隻有偶爾的水花激蕩聲。額角隱隱作痛,痛得什麽都思考不了,卻又似乎在這瞬間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從前倒是經常一起洗澡。


    淋浴,或是浴缸,他們都試過。在水裏仍舊激情纏綿,仿佛難以分開的連體嬰一般。


    那個時候不管當著他的麵做什麽,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濃情蜜意,能將兩個人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她總喜歡隔著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眼睛被水衝得睜不開,於是隻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細細密密地感受對方。


    那是最真實的接觸,也是最直接的表達。


    那樣的吻和愛撫,讓她每每都不忍結束,總會生出地老天荒的夢想。


    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從腦海中掠過,仿佛發黃老舊的電影膠片,極緩慢地倒帶。最後,她竟似有點迷糊了,分不清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身體微微偏過去,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緩慢閉上眼睛,“很暈。”


    她的語氣低微模糊,其實更像是夢臆的呢喃,濕潤的眉睫都在極輕地顫動著。而他也隻“嗯”了一聲,很快便放掉浴缸裏的水,又扯過浴巾將她整個人包住,打橫抱了起來。


    她仍沒睜開眼睛,臉頰若有似無地貼在他頸邊,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腰傷……”


    他沒作聲,將她抱到臥室床上躺好,自己才在床邊坐下來,說:“你睡一會兒。”


    他的樣子似乎是想離開了,她“嗯”了聲,手指原本還拉扯著他腰側的衣料,這時不禁慢慢鬆開來,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誰知沒過片刻,指尖卻被他伸手進來握了握。


    她沒動,連呼吸都是輕微勻停的,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的聲音:“還痛嗎?”


    正值傍晚。


    落日的餘暉透過寬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傾斜著灑在床畔。


    她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動作極輕。


    仿佛此刻是一場夢境,而已是這樣的久違。所以她沒有睜眼,生怕夢會醒,更怕眼裏突然湧起的莫名疼痛會以另一種形式傾泄而出。


    傷口下的血脈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實是有一點痛的,但她一聲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麵微微動了動,仿佛猶豫和掙紮,但最終還是與他纏繞得更緊。


    ……


    日影偏移,光線一點一點從床沿溜走,悄無聲息。


    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承影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朝左邊側著睡的,枕著沈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身後,似乎也睡著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上床來的。


    他的一隻手臂被她枕著,另一隻則搭在她的腰上。


    這樣親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她居然已經想不起來了。


    她動作很輕地翻了個身,沒想到隻這樣一個微小的動靜,就把他給吵醒了。


    沈池一向淺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極好,看到她正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問:“睡醒了?”


    “嗯,……幾點了?”


    她想去找手機看時間,結果搭在腰間的那條手臂已經先一步探到她這側的床頭櫃上,拿過手表看了看,“八點多。”


    她“噢”了聲,心裏有些掙紮,但始終還是躺著沒動。


    臥室裏黑漆漆的,兩個人靜默了一會兒,才聽見沈池說:“起來吃點東西。”


    他的聲音仍舊很淡,卻適當地化解了她的尷尬。多麽可笑?曾經最親密的兩個人,如今這樣睡在一起,竟會讓她尷尬。


    到了樓下才發現客廳裏熱鬧得很,沈淩居然回來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讓傭人逐一拿到房裏去。


    承影有些意外,走上前問:“不是說要去半個月嗎?”


    “中途發生了點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沈淩眼尖,立刻說:“嫂子,你額頭怎麽了?”


    “哦,被碎玻璃劃破了,沒什麽事。”


    “怎麽這麽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承影拉著她的手往餐廳走,“你剛回來,晚飯吃了沒有?”


    “沒呢,餓壞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沈淩眨了眨眼睛,朝身後的沈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語氣也很奇怪:“你們這麽晚了也都還沒吃晚飯麽?”


    這二人幾乎是一起從樓上下來的,又都穿著睡袍,很難不讓人有別的聯想。


    果然,承影怔了怔,低咳一聲說:“我剛才在睡覺。”


    沈淩卻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樣,但礙於沈池在旁,她不敢太過放肆,於是嘻嘻一笑,說:“開飯開飯。”


    似乎是默認了沈晏二人關係終於破冰,沈淩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飯,又直誇飯菜味道香,讓廚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飯後她聲稱要去鍛煉跳操,把多餘攝入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識趣地躲回房間去了。


    承影回過身,隔著客廳的整麵落地窗,可以看見沈池正在外麵院子裏抽煙。院中燈火通明,照著圍牆邊的花圃,一片鮮妍燦爛,好似天邊雲霞。


    他正背對著這邊打電話,從她的角度,隻能勉強看到小半個側臉。可也不知怎麽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時候,他卻似乎有所察覺似的,突然轉過身來,目光堪堪與她對上。


    她像是嚇了一跳,竟然有種秘密被人發現的感覺,眼神下意識地飄忽開來。片刻之後,便聽見門口傳來響動,沈池走進來,身上還帶著淡薄的煙草味。


    他停在她麵前說:“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轉身上樓,結果又被他叫住,說:“一位朋友今晚擺生日宴,我給忘記了。剛才來電話說他們剛換了場,讓我無論如何都要露個麵。”


    他的語氣很平淡,仿佛隻是隨口解釋,她卻頓住腳步,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才點點頭,再度應了聲:“好。”


    此刻的氣氛有點不同往常,因為沈池似乎並沒有打算立刻離開,隻是接著問:“那你呢?晚上要做什麽?”


    她仍舊看著他,猶豫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不習慣:“不知道,看會兒書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議。


    她聽得心中微微一動,但到底還是搖搖頭,指著自己的額頭,難得地半開玩笑說:“我這樣子太難看,不方便出門。”


    結果沈池卻隻是挑起眉毛輕笑了笑:“有我在,誰敢評論你?”


    確實,在雲海絕對沒有人敢隨便評論她,就因為她是沈池的太太。


    她在嫁給他之前,對他平時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並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襲受了嚴重的腰傷,她大概還會被瞞得更久一點。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過來,他們其實根本就是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的人。


    她出身清白,父親從事警察工作,雖然需要常年深入犯罪集團打探消息,但始終幹幹淨淨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職。而她自己一路走來,念名校、學醫術治病救人,深受導師喜愛,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著雲海乃至整個東南地區的地下交易命脈,出行必定有大隊人馬相隨,甚至,應該還有一些她到目前為止仍不清楚的灰色地帶,是任由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


    可是她偏偏還是嫁給了他。


    大學畢業那年的雲南之旅,幾乎改變了她人生的整個軌跡。


    那一趟旅程,讓闊別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雙強有力的命運之手,從海峽對岸的台灣島,跨越遙遙幾千公裏的距離,一路牽引推動著,終於還是讓他們在西南邊陲的某個小城裏再度見麵了。


    那天他陪她從芒市到瑞麗,浩浩蕩蕩的車隊行駛在路上,她笑嘻嘻的提醒他:你好像還欠我一次兜風和一頓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記得。


    結果到了瑞麗,他第二天就請她吃當地的甜品。


    她覺得這人真是無賴,心中略有不滿,隻能一邊吃著不怎麽正宗的紅豆沙一邊抱怨:“……你可真會打發人。”


    “怎麽了?”他似乎有點好笑地看著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色一般濃鬱,可她還是看清楚了他眼睛裏的輕鬆愉悅。


    “欠你的,一樣一樣慢慢還。”他說:“我會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終於孩子氣地哼了聲:“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後來他回到雲海,而她則在北方繼續念書,雲南的短暫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場擦肩而過,緣份看似神奇美妙,卻戛然而止。因為在那之後,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點聯係都沒有。


    時間就像流水一樣劃過,匆忙而無聲。


    醫學院的研究生課程十分緊張,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距離他們分開已經過了整整兩年半,而距離她與林連城分手,則恰好是七個月。


    她發現,自己與沈池的每一次見麵,都像是毫無征兆的從天而降,讓人措手不及。


    她趕到校園外頭見他,由於是一路小跑,一顆心跳得有些急促淩亂。最後遠遠看見那個高大修長的身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色裏,那一瞬間仿佛被停了格,周圍人來人往,空氣中飄蕩著煙火氣息,而她要見的那個人,就安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幅畫、一幀照片,就這樣深深地刻在了往後多年的記憶裏。


    他也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部黑色重型哈雷機車,停在校門口,十分搶眼拉風。


    正好是晚餐時間,不少學生結伴去校外的餐館覓食,路過都要停下來多看兩眼,甚至還有男生吹起口哨,嘴裏大讚一聲“酷!”


    她跑到車邊雙眼放光,想想覺得不對,忍不住回過頭問:“這車能上路麽?好像會被抓吧!”


    沈池將香煙掐滅了,無所謂地說:“試試就知道了。”


    這是他們這一天的第一句對話。


    明明這樣久沒見,可是如今碰麵,卻像是昨天才分開一般,對待彼此的態度竟然那樣自然熟稔,讓承影自己都暗暗驚訝。


    戴上頭盔,她從後麵緊緊抱住他的腰。機車速度狂飆起來,凜冽清新的風從耳畔兩側呼嘯而過。她湊在他肩頭,大聲地指著路。


    其實這樣的重型機車肯定是不被允許上路的,因此她引著他往偏僻處去。


    城市正在擴建,新城一帶尚是個大工地,人煙稀少。北方的馬路又直又寬,車子開在上麵幾乎一點阻礙都沒有。


    他們迎著西麵逐漸下沉的夕陽,倒有一種追趕著落日的感覺。


    最後,沈池將車停在江邊,兩人摘下頭盔和風鏡。


    這條江貫穿了整個城市,是這裏居民的水源。江麵上平靜地折射著最後一線餘暉,細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動。


    江邊風大,帶著一種幹燥刺骨的冷,從承影的臉頰邊掠過,早已將她的頭發拂得亂七八糟。


    方才車速太快,她雖戴著手套,可十根手指還是凍得冰涼,動作都變得不怎麽靈光。結果她正低著頭跟手套較勁,旁邊便伸過來一雙手,直接將她的雙手握住,輕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沈池的動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為太過自然,倒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密。並且這份親密很正經,就像他平靜自若的表情一樣,沒有絲毫狎褻的意思。


    她說了聲:“謝謝。”同樣淡定自若地調轉了視線,雙手從後麵攏住頭發,將它們隨意繞了兩圈,再用一根發圈紮住。


    沈池望著平靜無波的江水,突然說:“你今年22歲了吧?”


    她點點頭,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聲:“和16歲的時候沒什麽區別。”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為舉止,還是身材長相?


    “其實我已經很多年沒騎過車了。”他又說。


    “那你這麽多年都在幹什麽?”


    其實她隻是順口問的,沒想到他偏過頭來,視線落到她的眼睛裏,似笑非笑地說:“你應該不會想知道的。”


    他越是這樣講,反倒越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實她並不傻,雖然涉世未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來。那趟雲南之行,陣仗大得已經足夠讓她吃驚了,如今他在這裏弄來一台限量版的哈雷,又堂而皇之地開在大馬路上,一副有恃無恐樣子招搖過市,總要有點底氣,才能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沒興趣對她解釋自己的職業,隻是順手將頭盔遞還給她,“走吧,帶你去吃飯。”


    他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來這一趟仿佛隻是專程為了兌現承諾的。


    而她為了他,也翹掉了晚上的兩堂基因分子生物學。


    打電話給舍友幫忙應付點名時,他正好在旁邊,似乎聽得有趣,墨黑的眼眸微微閃了閃,待她掛掉電話才問:“下午我找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解剖實驗。”她一邊說一邊切了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裏。


    “不怕血腥?”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帶血絲的牛肉。


    “不怕。”


    “你確實具備做醫生的素質。”他朝旁邊比了個簡單的手勢,立在一旁的白衣服務生立刻上前給杯子裏添了些紅酒。


    她皺了皺眉,有些為難:“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


    其實是真的不勝酒力,僅僅小半杯的紅酒,已經讓她有了輕微的眩暈感。


    坐在對麵的英俊男人笑了笑,向她保證:“我會把你送回去的。”


    他晚上住在喜來登,吃飯的餐廳就在酒店一樓,晚飯結束後她本想自己回去,可他已經安排好了車子,就等在酒店外頭。


    寬敞的車廂裏暖意熏人,她微微有些頭暈,但又並沒有醉。


    夜色被霓虹點亮,盛世繁華,仿佛一幀幀彩色照片,迅速地向身後掠去。


    她把外套脫了搭在手邊,在酒精在侵蝕下,撐住額角任由迷糊的思緒放空,呼吸漸漸有些發沉。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差一點睡著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反應還有些遲鈍,慢半拍似的側過臉去。


    車窗外交錯而過的光影落在男人英俊的臉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切。


    其實就連聲音也不大真切清楚,仿佛太低了,又太溫和,同傍晚江麵上那凜冽的寒風截然相反,不輕不重地,恍恍惚惚地從她的耳邊和心頭擦過,像是帶著催眠作用,醺得她愈加昏昏欲睡。


    於是她就這麽半眯著眼睛,像隻吃飽喝足的小動物,懶洋洋地靠在椅背裏,側過頭低低地問了聲:“……嗯?你說什麽?”


    暖氣將她的臉頰烘得白裏透紅,像是豐潤多汁的水蜜桃,在最成熟誘人的這一刻,就近在沈池觸手可及的範圍內。而她尤不自知,隻是目光迷蒙地望著他,那雙眼睛裏仿佛盛著一層水霧,倒映著身側倏忽閃退的霓虹夜景,盈盈悠悠,流光溢彩,竟似比滿天散落的繁星更加璀璨。


    她見他半天都沒說話,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卻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扣住了下巴。


    沈池在她有所反應之前就已經俯身過來,壓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上還帶著隱約的紅酒味道,混合著身上某種凜冽沁人的古龍水氣息,很快就以一種強勢而又不失溫柔的姿態,盡數向她侵略席卷而來。


    她隻略微向後退了退,立刻就發現避無可避,因為後腦正被他用另一隻手抵著,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如此輕易地,就已將她整個人都圈在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


    安靜昏暗的車廂裏,他沉默而又專注的吻著她,仿佛那一刻,天地之間隻唯有這麽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的技巧太好,很快就用舌尖靈巧地頂開了她的嘴唇,繼而是齒關,幾乎是以極其迅速的聲勢順利地攻城掠地。而她,似乎隻是下意識地反抗了一小會兒,便心甘情願地丟盔卸甲、束手就縛。


    也許是因為酒精,也許是因為聽從了身體本能的意願,她慢慢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腰側,在暖烘烘的氣氛裏,閉上眼睛用迎合的姿態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雖然,他在吻她的時候,好像並沒有征求她的意見。


    ……


    最後他終於肯放開她。


    兩人之間的距離稍稍拉遠了些,他的手卻仍舊扶在她腦後,看著她喘息未勻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忍不住就問:“再來一次如何?”淺淺的笑意映在深黑如墨般的眼底。


    她微微抿住嘴唇,在閃爍的霓虹光線中看著他,忽然說:“兩年半。”花,霏,雪,整,理


    這三個字很突兀,但他隻用了片刻就明白了,修長的手指從她唇邊擦過,難得地向人解釋:“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麽,現在終於都做完了?”


    “差不多吧,所以就立刻趕過來實現當初的承諾了。”


    他半開玩笑地捏捏她的臉頰,“時間是隔得久了點,說實話,也有些超出我的預期。”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聲。


    他很快就換回之前那個被中斷的話題:“我們休息一會兒再繼續?”


    車裏雖然有隔屏,再沒有第三個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她還是忍不住小聲罵了句:“流氓。”


    他不以為意,反倒哈哈大笑,半是寵愛半是調侃:“隻要你喜歡就好。”


    ……


    這就是她與沈池之間的開始,似乎很突然,又似乎是那樣的理所應當。


    他與她之間,隔了萬水千山的相遇,之後又隔了漫長無際的分離,就像兩條正反拋物線,如今再度重疊在同一個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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