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事情追溯到八年前,彼時,景澄不過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那天,由於他心情格外沮喪,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家出走。


    曾經溫暖的家成了沒有溫度的冰冷房子,帶著糜爛的腐朽氣息,將他團團圈住。在那兒,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外麵迎接他的,卻是冰冷的雨水。那一刻,雨水就如同凝結的冰晶,一粒一粒地砸在他的身上。


    正逢隆冬,青城的冬天本來就比較寒冷,因下雨的緣故,滿空氣裏充斥著潮濕,天氣更為寒冷刺骨。落下的每一滴雨水,吹來的每一縷風,都像一把把尖銳的冰刀,對景澄進行猛烈的攻擊。而他,毫無氣力去阻擋它們的侵襲,如行屍走肉般頹喪地前行。


    景澄從來都沒發覺走路竟然是一件如此艱難的事,他邁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非常吃力,像年邁的老者,步履維艱。然而,他僅僅十八歲,正當風華正茂。


    從他降臨於世的那一天,就注定是個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而那時,他的蜜罐,他多麽想丟掉,不依賴父親給予他的高昂生活費,不依賴父親讓他上的貴族學校,不依賴父親給予他的豪華別墅。可是,這之前的他,未曾想過要自食其力,穩定而豐厚的金錢是他美好生活的必需品,這樣才可以讓他安心地做他想做的事。


    彼時,他身無分文,那個鼓鼓的錢包被他狠狠地扔在了家裏的沙發上。


    他感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他的世界就像彼時的天空,雨水綿延不斷,冰冷萬分。唯獨還能感知的便是,他那副被昂貴衣服包裹的皮囊。


    他一路狂奔著,不知不覺,奔跑到了青城的護城河邊。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充滿陽光的,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孤苦、落魄和淒楚。


    在護城河的一邊,有一排高大的建築物,外圍有一圈圍牆。雨霧中,景澄隱隱約約能看到或是倚靠在牆麵上,或是睡在地上的人,他們身上裹著厚厚的衣服,在路燈下,大致能看到被雨水淋濕的輪廓。


    景澄何嚐不是跟他們一樣,渾身早已被大雨淋濕,滿臉都布滿了雨水,漆黑而明亮的眼瞳變得濕漉漉。


    他看著從高大建築物裏投射出來的燈光,猜想著那一個個如小方箱的窗戶格子裏藏著快樂還是悲傷?曾經,他以為每一盞燈光都代表著一處溫暖,裏麵會有幸福的一家三口,恩愛的夫妻和可愛的小小孩子。可是,現在他感覺到,有燈光的地方並不代表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些亮著的燈光隻是燈光而已,用做照明罷了。


    由於下著大雨,護城河邊的行人稀少,周圍顯得格外安靜,能清晰地聽到雨水落地時劈裏啪啦的聲音。不一會兒,景澄的耳邊傳來幾聲淒涼的“喵喵”聲,他低下頭看到了一隻被雨淋濕了的流浪貓,它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景澄露出一絲苦笑,他沒有蹲下身細細地看這隻貓,而是把它驅趕走了。這個時候,他不想聽到任何的聲音,更何況是那般淒慘的,這樣隻會讓他更加心煩意亂。


    他看著流浪貓迅速離開的背影,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特像無家可歸的遊子,遊蕩在無人的街道上。


    雨水落在護城河裏,泛起陣陣漣漪。因著高大路燈的倒影,河麵上浮出點點金光,整條護城河化成了金光閃閃的銀河。


    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河麵壯闊的景象,景澄輕巧地跨上橋的護欄,坐到上麵。


    然而,他坐在護欄上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看這景象,而是看了看正對著自己的橋下方。他坐的地方距河麵大約有二十米的高度,且正好背光,一片黑漆漆,像一個巨大的駭人黑洞。


    景澄有些微的恐高症,但是,那時的他,就那麽毫無畏懼地看著黑漆漆的河麵,竟沒有一絲眩暈之意。


    記憶中,他好像從沒有淋過雨,更別說,在這麽大的雨中淋了這麽久。以前他從不知道淋雨的滋味,沒想到淋雨竟可以如此大快人心,讓他逐漸變得麻木。隻可惜,大雨隻能麻木他的身體,不能麻木他的心。


    不知道被雨淋了多久,也不知道雨勢到底是大了還是小了。景澄的思想已經完全處於混沌狀態,他任由雨水將他吞噬。


    忽然,他感覺不到下雨了,他的頭頂沒了無休無止的冰冷液體了。雨終於停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但是,河麵上的漣漪仍舊在擴散。


    景澄抬起了頭,這才發現,不是雨停了,而是一把傘擋住了所有侵入他身體的雨水。這把微不足道的傘,須臾,讓他覺得自己仿若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裏,安詳而溫暖。


    他不由得轉過頭,看到了傘的主人。


    那是一個大概十來歲的女孩,紮著兩個馬尾,放在胸前,穿著小碎花的棉外套,衣領高高豎起,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純白的針織圍巾,看起來極為純潔樸素,宛如一朵純白的梔子花。


    他們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女孩彎起了嘴角,輕淺的笑容如同一縷陽光,照進了景澄的心房。女孩的出現,讓他有些措手不及,臉上流露出一絲錯愕,隨即,他下意識地跟她說了聲“謝謝”。


    女孩靠近了景澄,以便一把傘可以替兩個人遮風擋雨。她安安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許久都不說話。


    他們倆就這樣一直沉默著,世界就在這無言的沉默中漸漸失了聲。


    “幹嗎想不開?有什麽要比生命更加重要嗎?”許久許久,女孩終於先開口說話了。


    對於女孩的話,景澄甚是不了解,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出於心情不好,他不想說任何話,所以,繼續保持沉默。


    “喂,你幹嗎不說話?”女孩不滿地問。


    景澄依舊不答,怔怔地看著被燈光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河麵。


    “你怎麽一點都不像個男子漢,遇到什麽事情了,考得不好了?跟同學打群架把別人打傷了,別人要來找你算賬?還是,追求的女孩子選擇了別人沒有選擇你?”女孩發揮想象。


    景澄不可思議地轉過頭來,又重新看了下麵前的女孩,她的外表看起來格外文靜,但是,她話卻如此之多。麵對這樣的人,他更是不予理睬,繼續上演啞劇。


    “你說話啊,怎麽成啞巴啦。”女孩見他不說話,又兀自說,“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千萬別自暴自棄。如果你這樣做了,對得起你的父母嗎?他們養你這麽大,算是白養了。”


    “你在說什麽?”景澄終於忍不住她的嘮叨,開口說道。


    “呀呀,你終於說話啦,要是再不說話,我就會認為你是啞巴了。”女孩開著玩笑,“我說得這麽清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景澄輕輕地搖了下頭,此時,他已懶得去認真思考女孩剛才所說的話了。


    “你是吃什麽長大的,豬草嗎?”為了調動景澄說話的積極性,女孩不禁戲謔道,但是,景澄並沒有搭理她,她接著說,“你坐在這兒,幹嗎呀?是不是準備跳河自盡啊?”


    景澄詫異地看著這個如梔子花般的女孩,沒想到梔子花也有胡言亂語的時候,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難道他在旁人看來,已經是一個落魄到要跳河自盡的人嗎?要不就是這個女孩看八點檔的肥皂劇看多了,看到坐在護欄上的人就以為是要自殺的?而他,不過是想看看河麵的景象罷了。


    “自作聰明。”景澄淡淡地說了句。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女孩堅持己見。


    “我現在還不想死。”景澄白了她一眼。


    “嗯,這才是比較明智的選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女孩認真地說。


    “你以為是你救了我?”景澄受不了她的自以為是,不過,現在他沒有多大的閑心跟她在這個問題上爭辯。


    接下來,兩人又陷入沉默。


    景澄的上方傳來雨水擊打傘時發出的啪啪聲,像富有節奏感的小樂曲。他安靜地聽著這歡快的節奏聲,竟然覺得有幾分悅耳。


    第二節


    在景澄以為時間靜默得快要發黴的時候,女孩先開口了:“既然你不想尋短見,那麽,你坐這兒幹嗎呢?還不打傘,這樣淋雨你會生病的。”


    “……”在景澄看來,女孩不過是個陌生人,他豈會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他選擇了沉默。


    “你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我會把你當成木頭人的,喂……”女孩輕輕地推了下景澄的胳膊,景澄稍稍轉過頭看她,淡淡地說:“如果我是木頭人就好了。”


    “啊?你為什麽要做一個木頭人?”女孩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它們沒有思想,所以也不會有悲傷。”景澄的聲音變得低沉。


    “也是啊,可是……”女孩定定地看著景澄的側臉,把傘從他的頭頂移開,一字一句地說,“那你以為這樣被雨淋,就可以把所有的傷心一起淋掉嗎?”


    頓時,雨水淅瀝嘩啦地澆灌到景澄的頭上,臉上……蔓延到他身體的每個角落。彼時,他渾身已濕透,冰冷萬分。但是,他還倔強地隱忍著。


    女孩的那句話,像萬條雨絲中乍現出的一道銀光,在他趨於麻木的心上狠狠地折射出一道光亮,讓他猛然醒悟。


    他淋雨淋了多久了?為何要像白癡一樣任由雨水的攻擊?為何要這樣虐待自己?一切都始於他的心情很糟糕?如果是這樣,正如女孩問他的,淋雨就能把所有的傷心一起淋掉嗎?


    景澄把這樣的問題,好好地想了一遍。雖然他不斷被雨淋,有自虐的傾向。但是,那些悲傷和氣惱就如同剪不斷理還亂的藤蔓,侵襲他全身,讓他不能像平日理智而冷靜地去思考問題。不管怎樣,最後他總結出,淋雨會助長他的壞情緒,讓他無法走出壞情緒的怪圈。


    女孩這麽一點,似乎把他給點醒了。


    方才從景澄頭頂不斷砸下來的雨水,此時又被雨傘擋出去了。而他的悲觀情緒暫且被擱置一旁,隨之,女孩吸引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女孩的臉上沒有化一絲一毫的妝,皮膚剔透如琉璃,在燈光下,泛著晶瑩的色澤,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輕輕地摸一下。她的眼睫毛格外的長而卷曲,上麵似乎沾染了一丁點的霧氣,像是貼上的假睫毛。她的嘴唇像一枚可愛的桃心,煞是美麗,唇色為絕美的粉紅櫻花色,這渾然天成的顏色要比旁人刻意粉飾雕琢的來得美。


    她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身旁,不說話時,靜如處子,婉約至極,如同從畫卷裏走出來的美人兒。


    然而,她微蹙眉頭,仿佛有什麽煩心事。


    “這麽晚了,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這次,換做景澄先問女孩。


    “又沒規定女生晚上不可以一個人出來。”女孩說。


    “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出來散心的?”


    “你說,鬼天氣是不是會造就鬼心情啊?”女孩答非所問道。


    “不一定,因人而異,難道你是?”


    “偶爾吧。”女孩勉強地笑了笑,接著,她將話題又轉回了他的身上,“那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啊?像個傻瓜。”


    傻瓜?景澄頭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不免微微揚起嘴角:“沒規定要兩個人才可以坐在這兒吧?”景澄開始套用女孩的話,接著又說,“我不介意,你也坐上來。”


    “啊?”女孩走近橋邊,俯身看了看正對橋底的河麵,不禁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什麽嘛,我才不願意坐上去,這麽高,這麽黑,嚇死人了。”


    景澄看了看女孩的表情,甚為可愛。


    “你家住在那兒嗎?”女孩指了指身後的建築物。


    景澄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孩仔細地看了看景澄的著裝,甚為妥帖,衣服的麵料看起來也格細致,不像是個流浪漢,便問:“你家不在這兒在哪兒呢?你不會是離家出走的吧?”


    “……”景澄的喉結微微動了幾下,喉嚨間仿佛堵了什麽似的,一陣難受,他的身體也不由得微微瑟縮起來,像是一枚在風中蕭瑟的落葉。他看了看身後那些暖黃色的燈光,淒涼便住滿了他的胸腔,並在其中為非作歹,攻擊他脆弱的神經。良久,他低低地說:“那兒沒有一盞燈光,屬於我。”


    “那你從哪兒來的?如果你是離家出走的話,我勸你趕緊回去,不要讓你的爸媽擔心。”女孩誠懇地說。


    這個看起來要比景澄小幾歲的女孩,說話竟像個小大人,景澄苦笑道:“沒有人會擔心我。”


    “你怎麽這麽說呢,爸媽永遠是最在乎最疼我們的人,怎麽會不擔心你。”女孩走近景澄,牽住了他冰冷的手,“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就叫你哥哥吧,哥哥,跟我走,我帶你回家。”


    景澄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下,哥哥,如此親昵的稱呼,仿佛帶著某種無法散去的溫度,暖風般吹進了他的心窩。她的手那麽溫暖,讓他瞬間想起了春日溫煦的日光,一點一點地滲入他冰冷的手心。


    可是,那個家,他現在不想回去,那裏還有他腦中未曾抹去的殘骸,他不想在同樣的地方複製同樣的悲傷和氣惱,堅定地對女孩說:“我不回去。”


    如若他不回家,又能去哪裏?


    “那你想去哪兒?”女孩問中了景澄的擔憂。


    “就待在這兒。”幾乎沒有做任何思考,景澄說出了口,因為他身無分文,在大雨中,他去哪兒還不都是一樣。而且,這兒尤為靜謐,不失為他靜靜思考靜靜麻木的地方。


    “不行。”女孩立馬說,她握緊了景澄的手,“你在這兒待在一晚上,你的身體肯定會吃不消的,如果你實在是不想回去的話,那就去住旅館,總比在這兒淋雨強多了。”


    “可是……”景澄猶豫了一會兒,“我身上沒有一分錢。”


    “沒事,我有,我先借給你。”女孩爽快地說道,“你快從這上麵下來吧,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說完,女孩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更正道,“說錯了說錯了,是我怕你坐久了,就會變成一動也不能動的木頭人了。”


    景澄鬼使神差地聽了女孩的話,從滿是雨水的護欄上下來了。下來的時候,女孩用力地拽著他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好的是,景澄運動細胞甚好,輕輕巧巧地便跳了下去。


    去找旅館的路上,女孩把自己的圍巾取了下來,遞給景澄:“你一定很冷吧,戴上。”


    景澄著實愣住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竟然如此待他,出於替女孩著想,他拒絕了女孩的好意。


    “圍上吧,你先拿著傘。”女孩將傘順利地交到了景澄的手中,然後,笨手笨腳地替景澄圍上了她的圍巾。


    一股暖流頓時在景澄的心間緩緩流淌,圍巾上還殘留著女孩身上的溫度和清新的體香。縷縷香氣,在風的吹拂下,輕飄飄地吹到他的鼻間,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著,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此刻,他好似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忘記了被寒冷包裹的身體。他隻感覺到有陣陣暖意正把他包圍,而世界,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黑暗無際。這幾個小時以來,他所堅持的黑暗不過是他悲傷和氣惱的繁衍物。


    景澄偏過頭去,被雨水澆灌得無比清明的眼眸,彼時,變得濕漉漉,像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有雪白的小顆粒飄到了他的黑色外套上,轉瞬即化,景澄細細地看了幾遍,原來下起了雨夾雪。


    女孩也發現了,她甜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回響:“下雪了,下雪了!”看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女孩似乎很熟悉那一塊,兩人走了一段路,女孩便為景澄找到了一家比較便宜的旅館,並且替他付了押金。


    “今晚你就在這兒好好住下吧,我先走了,押金餘下來的錢給你留作車費,如果你覺得不夠的話……”女孩掏出了錢包,遞給他二十元錢,“再給你二十,可以先買杯奶茶,喝了會暖和一些。”


    “那你呢?”景澄沒有立即接過錢。


    “我啊,還有呢。”女孩笑靨如花,“你就拿著吧。”女孩把錢塞到了景澄的手裏。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姓名,還有你的聯係方式。”女孩臨走時,景澄問。


    “不用啦,你想還我的錢,是嗎?”女孩挑起了眉頭,“如果我們有緣還能相見的話,那麽,我一定會向你索要錢的。”說完,女孩大步離開了。


    景澄收下了女孩的的好意,心裏充滿了感激。目送著她離開,直到那抹穿著小碎花棉服的背影消失在他的眼中。


    這個女孩,從此被他深深地記在了心裏,這一記就是記了八年。


    第三節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景澄再次看到女孩,便是他跟高飛坐在車裏時,看到一女生奔跑又突然停止的畫麵。


    第一眼,景澄並不能辨別出他眼中的女生就是當年的女孩,不過,因著神情之間有著幾分相似,讓他瞬間有了幾分親切感,另外,還夾雜著一絲震驚。


    景澄原以為,他跟那個女孩還會相見,然而,在八年之間,他們卻再沒有遇到過。她的圍巾,她借給他的錢,還有她那份暖暖的心意,他都無法還。


    八年前,在景澄的心情好了不少的時候,他為了想再見到那個女孩,還特意去護城河附近逛了好幾圈。第一次沒有遇到,第兩次仍沒有遇到,第三次仍沒有遇到……一次次失望而歸,漸漸,景澄就淡滅了去那兒的念頭。隻是,女孩仍舊是他心底那一抹無法抹去的身影。他還是希望有一天,他們可以再次遇見。


    奈何緣分太淺,八年的時光裏,他們始終沒有任何交集。


    直到八年後,時光的河流沒過他們的腳踝,他們終究沒被無盡的洪荒所衝散。


    為了確定車子前麵的女生是不是就是當年那個女孩,景澄迅速地回想那個女孩的麵龐,再對照匆匆忙忙撿拾起簡曆表的女生,兩個人的麵龐一處一處有了重疊。彼時,景澄心中有了八九分的肯定,這個女生就是當年那個女孩。


    終於,八年的時間讓景澄等來了她。


    “我的故事講完了。”景澄將自己從回憶裏拉回來,臉上還掛著沒有散去的淺淺笑容。


    “我記起來了。”在景澄細致的講述中,唐婧終於憶起了當年的一切。那時候,她不過才上初中,由於時間比較久遠,所以,她早已忘記了她曾經給過一個男孩溫暖。


    唐婧終於知道為何自己沒有認出景澄來,那個時候,他落魄至極,渾身都濕透了,頭發濕濕地搭在額頭上,臉上布滿了雨水,他的外表變得很抽象。即便他很帥,也被雨水給糟蹋了。如今,她再次見到景澄,他已完全變了模樣,再不是當年那個憂傷落魄的少年,他渾身上下透出的自信和氣質,在一般人身上是找尋不到的,他的穿著也比當年成熟多了。


    在唐婧深深地想了好幾遍當年那個少年的容貌時,才敢相信,站在她麵前格外英俊並且有威嚴的男人竟然就是當年她遇到的少年。


    “因為我幫助過你,所以,領班那事你就幫我了?”唐婧赫然醒悟般地問。


    “是。”景澄不緊不慢地應。


    “原來如此。”唐婧心中的疑惑漸漸被解開,她頓時覺得舒暢了不少,但是,還有一個疑惑她得問,“後來,我來到了這兒,你不知情嗎?”


    “自從你離開如意酒店後,我就不知道你去哪兒上班了。”景澄如實說,“你在如意酒店時,我曾問過你們的培訓老師,他跟我說,你的表現很不錯,在各個方麵也很積極。那時我就想,你定能勝任客房部領班一職。當楊姍告訴我你已經被辭掉的時候,我替你感到惋惜。要知道剛畢業的大學生想找一份好工作並不容易。後來,我從楊姍口中得知,是她讓你丟了工作,聽她說,你在說話方麵有些欠缺惹怒了她,所以,她就拿出她楚楚動人的殺手鐧,讓孟慶炒了你。具體的我並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樣的糾葛,但是,你丟了工作是事實。萬事開頭難,你的開頭就那樣被毀了。”


    “謝謝你給了我那麽好的一個機會,卻被我弄丟了,我知道,我在說話方麵確實有待改進。”唐婧坦言道。


    “關於說話方麵,你可以慢慢改的。至於,你想不明白在我們酒店怎麽就是一個小小職員,你想想看,如果我知道你進了我的酒店,然後直接讓你進入管理層,那以後別人還會服從我的安排嗎?別人會怎麽看我?再說,我不是那樣的人……”


    唐婧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不明白前後我職位的落差怎麽會那麽大,以為是你在搗鬼,聽你這麽說,我明白了,是我誤會你了。”


    冰釋前嫌後,唐婧心裏舒服多了。原來,他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可惡。反而,他沒有做錯一點事,還幫了她。


    不管後來她怎麽在小飯館之間輾轉的,她都很感謝景澄給了一次讓她當領班的機會。這樣她才可以在一個管理層上更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能,同時,她也有了不少的收獲,關於怎麽管理自己的下屬,關於怎麽跟自己的上司打交道等等一係列的收獲。


    “陪我一起去吃飯。”景澄收拾了下桌上的東西,隨後抄起他的外套。


    “可是,我吃了啊。”唐婧說。


    “我想,你一定沒吃飽吧?也沒吃痛快,是吧?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景澄一把攬過唐婧的肩,挑起眉對她說。


    “什麽哥哥啊?”唐婧故意瞪了他一眼。


    “當年你不就是這樣叫我的嗎,現在想抵賴了嗎?”景澄笑著說,之前他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變得平易近人起來,“想抵賴也不行,我可是記住了。”


    “哎,叫你哥不是便宜你了?”唐婧拿開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


    “怎麽便宜我了?我本來就比你大,你叫我不吃虧的,你成了我妹妹後,哥哥我以後會給買你好吃的、好玩的,絕不會虧待你的,有誰欺負你,你也盡管跟我說。”景澄拍著胸脯說。


    “你把我當小孩子?我現在都二十多了,不會上你的當受你的騙的。”唐婧莞爾。


    “那你當時怎麽就敢把你的圍巾和你的錢給一個陌生人?你不知道大街上乞討的十有八九都是騙子,你就不怕你是把錢給了一個騙子嗎?”


    “不會,我從你眼中看不出來你是個騙子。”唐婧肯定地說。


    “誰是騙子會寫到他的眼裏嗎?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幸好你的錢不多。”景澄禁不住笑了起來。


    “你還說呢,當時我好像是……”唐婧想了下說,“付了押金一百,又給了你二十還是三十的,你知道我錢包裏還有多少錢嗎?”


    “你肯定不會把所有的錢都給我,你的錢包裏,最起碼還有五六百吧。”


    “我不過就是名初中生,哪裏來得那麽多錢。我記得很清楚的是,當時我錢包裏就剩下三十塊錢,而那三十塊錢就成了我兩個周的生活費,你說三十塊錢可以撐兩個周嗎?”


    “當然不能。”景澄不可思議地看著唐婧,那時上學,他所結識的一些人都是家裏有錢的,孩子的生活費自然不少,他沒想到唐婧兩周的生活費就那麽點,並且還把其中的大部分都用到他身上了。他寵溺般地望著她,覺得她真是傻,傻得讓人想去疼惜。


    “你知道後來怎麽著的吧,我偷了別人的錢充當我的生活費了。”唐婧洋洋得意地說,笑得比較誇張。


    “你當了回小偷?”景澄更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哈哈……”唐婧大笑起來,笑聲爽朗,等笑聲漸漸小了下來,她才一本正經地說,“你這麽容易上當受騙啊,騙你的,我怎麽會做那種事呢。”


    “那後來你向你同學借錢的,還是向你爸媽求助的?”


    “你猜。”唐婧笑容滿麵地說。


    “壞丫頭,快說。”


    不知不覺,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被拉近了。


    第四節


    心中沒了積壓的困擾後,唐婧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起來。她也總結了一條,有些事你悶著不說,不僅傷自己的身體,還會不斷地積累你心中的怨氣,一旦你一股腦兒地全都發泄出來,那種暢快就好比在你萬分口渴的時候,有人給你遞了一瓶礦泉水,暢快無比。


    唐婧工作時,偶爾會碰著景澄,兩人再不如從前,一個是餘光時時看向她所在的方位,一個是連餘光都懶得看他。現在的他們,看著彼此的目光□裸,毫不掩飾,仿佛互相看著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人。


    這天下班後,景澄出其不意地找了唐婧,並且主動提出來要送她回去。


    唐婧不禁故意諷刺:“喲,我們的大忙人也有閑的時候。”


    “那你這位小忙人能否跟我這個大忙人一道坐車走呢?”景澄戲謔道。


    “切,誰是小忙人,我是大大忙人。你來的真巧,我的活兒都做完了。”唐婧說完先去更衣室換好了衣服,然後跟景澄一道出去。


    坐到車上,景澄打開音樂播放器,低緩的曲調頓時在車內緩緩流淌,聽了讓人甚是舒心。唐婧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微微扭過頭,看向窗外,窗外的綠色填滿她的視線。


    車子行至一紅綠燈處,唐婧的眼中跳出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搖下車窗,看清了那個人,正是她的好友周蕾蕾,周蕾蕾旁邊的男人將頭探出窗外,正跟交警說著什麽。


    唐婧立馬給周蕾蕾撥電話,但是那邊沒有一點動靜,隻傳來“嘟嘟”的枯燥聲響。


    景澄循著唐婧的目光看向窗外,問道:“你的朋友?”


    “是啊,我的電話也不接,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難道是闖了紅燈。”唐婧皺眉說。


    “不會是闖紅燈這麽簡單。”景澄看到車內的男人跟交警還做著正麵的交鋒,嚴肅地吩咐高飛,“小高,過了綠燈你把車靠邊停下,下去看看怎麽回事,務必要擺平。”


    “好的,景總。”高飛順從地應。


    “蕾蕾,蕾蕾,周蕾蕾……”趁高飛還沒啟動車子,唐婧合起雙手放在嘴上,當成喇叭,朝著窗外大聲喊道。


    大約十秒鍾的樣子,周蕾蕾才回過神來,一臉的心不在焉,眼睛中透著茫然,目光逡巡了好幾圈旁邊的汽車,才發現了唐婧。


    “婧婧,是你!”周蕾蕾的眼中飛出幾縷神采。


    “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待會兒就過來找你。”車子發動了,唐婧探出頭去,急忙說道。


    高飛下車的時候,唐婧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車門,跟隨他一起下去。


    “唐婧!”景澄立刻下了車,在她身後喊道。


    “我還以為你會像化石一樣坐在車裏不下來了呢。”唐婧快步疾走著。


    “我有這麽死板嗎?”


    “豈是死板啊,就是一個老古董。”


    “老古董好啊,價值連城!”景澄打趣道。


    “我就說著玩的,你當真自己是塊寶。”唐婧故意瞥了他一眼。


    “難道我不是塊寶嗎?”景澄索性厚著臉皮問。


    “臭美吧你。”


    唐婧邊說邊將視線落在前方,看到了站在車外的周蕾蕾,她大步走上前,一把握住了周蕾蕾的雙手:“蕾蕾,怎麽回事?”


    “車子沒牌照,要被扣押。”周蕾蕾苦著臉說。


    唐婧一眼就看到了跟交警說話的男人,問周蕾蕾:“你遇到的男人就是他?”


    “嗯,他叫盧旭。”周蕾蕾點了點頭。


    盧旭長著一副圓臉,看起來極為憨厚老實。唐婧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略為不解地問:“車子怎麽沒牌照呢?”


    “牌照正弄著,還沒拿到呢。”周蕾蕾一臉焦急地看著唐婧,“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現在警方要扣押他的車,你說怎麽辦?”


    “看你著急的,你們在一起了,是吧?”


    “嗯。”周蕾蕾的臉頓時紅了。


    “那個男人是誰?”周蕾蕾放開了唐婧的手,指著正在跟交警交談的景澄。


    “他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


    “你……他……”周蕾蕾臉上有了詭異的笑容。


    “你別瞎想啦,我跟他就是純粹的上下屬關係,另外,現在還是朋友了。”


    “純粹的上下屬關係,朋友關係,好你個丫頭,說得多冠冕堂皇。”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謊呀,就是那樣的。”唐婧正經地說。


    “瞧你認真的,跟你開玩笑呢。”


    說話間,景澄和高飛已經走到了她們倆身旁,他看向周蕾蕾:“你好,我叫景澄。這位是高飛。”


    “你好,我叫周蕾蕾,唐婧的大學同學兼好朋友。”周蕾蕾微笑著說,接著轉過頭,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盧旭,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對她說:“沒事了,車不需要被扣押了。”


    盧旭忙不迭地給景澄遞過去一支煙,順便也給高飛遞過去一支,客氣地跟景澄說:“多謝了。”


    “不客氣。”景澄禮貌地回答。


    “你認識那個交警?”盧旭問。


    “不是,是交警認識我們景總。”高飛掏出打火機,湊到了景澄麵前,景澄擺了擺手,他兀自點了支煙,悠然地抽起來。


    “噢。”盧旭尷尬地應。


    周蕾蕾看了眼盧旭,繼而附在唐婧的耳邊,告訴了她一個天大的消息,這消息在唐婧的心中激起千層浪花。


    跟周蕾蕾分開後,景澄順利地將唐婧送到了目的地。


    在唐婧下車的那一刻,景澄跟她說:“關於如何策劃有利於我們公司跟別的公司競爭的方案,你就別再做了。平時呢,你多看看相關的資料,並且要善於分析和總結。還有,你提出來的要進行人性化的管理,我會在方案中加上這一條提交董事會,如果通過的話,這一管理便可實行。”


    “好的,知道了。”末了,唐婧添了句,“你還不算太固執。”


    “我又不是金牛座的。”


    這天上班休息時,有幾個同事正圍在一起七嘴八舌。


    唐婧裝作若無其事地路過她們身旁,聽到了這樣的話:“聽說,我們公司要進行大整頓了。”


    唐婧本不想多嘴,但是忍不住問了句:“什麽大整頓啊?”


    “要知道直接去問景總不就得了。”她們一群人湊在一起的腦袋頓時分散開,同事甲斜看了唐婧一眼,說道。


    從前幾天景澄跟她說的會在方案中加上人性化的管理,再加上今天從別人口中說的,唐婧大抵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她的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她辛勞的方案總算沒有白費。


    唐婧看著他們紛紛離去的背影,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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