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林源要乘火車離開,許亦菡便去送他了。


    兩人坐在去往火車站的公車上,彼此沉默不語。


    這是一輛他們坐過很多次的公交,一次次載著他們,開往離別的方向。


    許亦菡每次都希望路途能長一點,再長一點,那樣,兩個人就能多待久一些。可是,每一段路程都是固定的,公交司機不會繞著一座小小的城轉上一圈,火車的發動更是不會等人。


    “上次信的事還介意嗎?”為自己未經許亦菡的同意就將她家裏的事告訴陳煥,林源感到抱歉。


    許亦菡搖了搖頭,其實,她對那件事早已釋懷。後來,她父親還特意向母親道了歉,也跟她道了歉,父親再次找到了工作,她的生活又恢複正常。


    一路上兩人細述著信中的話題,聊得甚歡時,有上車的人擁上來,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坐在外麵的林源,外力作用,林源向裏偏移了下,手不經意間觸到了許亦菡,他並沒有及時地拿開,有瞬間的停頓。他身旁的許亦菡顯然是愣住了,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下一動不動,她第一次跟他親密接觸,第一次體會到被他手掌覆蓋的感覺,她感受到自己那無法克製的劇烈的心跳。


    須臾,手背貼合處的掌心移開了,許亦菡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林源,林源正直視著前方,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但他純白的臉上卻有一點罕見的紅暈,許亦菡怕自己看他看久了會被他發覺,倉皇地轉過頭去,也不知跟他再說些什麽,場麵有些尷尬。


    慢慢地,她感覺有一股溫度逐漸靠近她,先是輕輕地碰觸她的手指,再一點一點地往下移。


    他想幹嗎?許亦菡的臉羞得通紅,心也止不住地加速跳動,她不敢看林源,卻也不想抽回自己的手。這樣的情景她不是想過很多回嗎?想著會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會輕輕地牽起她的左手。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幻想這樣的情景了?什麽時候希望他會牽起她的左手了?她自己說不明白,隻是在冥冥中希望這個在她心中完美無瑕的少年,某一日能牽起自己的左手,然後跟她一直走下去。那時,她看了些愛情小說,她篤信愛的天長地久,篤信隻要一方牽起了另一方的手,就不會放棄。


    彼時,他牽上了她的手,輕輕握著,轉而,十指相扣。


    一旦牽手了,就不會再放手了吧。許亦菡暗想,她的手回應著,將手指觸到他的手背。


    許多年後,許亦菡才明白,那時的想法不過是自己夢幻時期裏對愛最初最簡單的認知。


    他們靜靜地握著彼此的手,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似乎沉浸在各自的世界裏,又似乎沉浸在彼此溫暖的手心裏。


    也許,在此刻,誰都不需任何言語,彼此的心事已明了。


    當公車快到站台時,許亦菡下意識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林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過頭看她,微笑道:“不用擔心,如果有空我還會過來看你的。”


    “嗯。”許亦菡眼中有不舍。


    下了公車,他們沒有誰主動放開對方的手。


    穿過擁擠的人流,看到大大的“火車站”三個字,許亦菡知道離別在即,她突然很不舍,比以往任何一次來送他時都不舍。


    自己到底怎麽了,是內心悄悄滋生了一種情感嗎?


    這種情感叫愛情嗎?她沒法清楚地告訴自己。


    她隻知道,如果在一定時間裏收不到林源的來信,她會很著急,很擔憂,想迫不及待地知道他怎麽了,或者是因為什麽事而耽擱了。除了期盼他及時地給自己回信外,還期盼著他能來這個城市,是來陳煥家走親戚也好,找陳煥玩也好,隻要他來到她的學校,她就很開心很開心。


    看著麵前如陽春白雪般的男孩,許亦菡不想讓他走,甚至想跟他一起走,可是她不能。還有很多東西她不敢確定,亦是不敢亂做決定。


    許亦菡打算能跟林源多待一秒是一秒,她叫林源在火車站門口等她很快就來。她去買了站台票,跟林源一同進去了。


    站台上,薄薄的夕陽穿透雲層,將橘色的光線灑在他們倆的身上。他們的頭頂有撲打著翅膀飛過的鳥兒,不間斷地啁啾叫著,翱翔天際,飛往南方過冬。


    而林源,也該走了,不是過冬,是回家。


    深秋時節,傍晚的夕陽下沉得快,天邊最後一縷霞光逐漸消失,站在許亦菡麵前的人也快走了。


    兩個相對的人,對彼此好像都有很多說不完的話,在這離別的時刻,卻都梗在了喉中,不發一言,隻是久久地相望。


    天是轉涼了,但是,他牽著她的手,她的身邊就好似到處充滿了無邊無盡的溫暖,溫暖著的不僅僅是她的手,還有她的心。


    此時,許亦菡特別想讓時間停止,讓地球停止轉動,讓所有的一切一切都靜止,唯獨剩下靜寂和甜蜜。


    這算甜蜜嗎?最起碼在她看來,是比蜜糖還要甜的甜蜜。有時甜蜜很簡單,不需要任何修飾或點綴。


    終究要別離,這一刻,奈何誰都逃不過。


    方才許亦菡還想著讓所有都靜止,林源臨走時為她實現了這個奇跡。


    林源稍稍俯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個輕輕淺淺的吻,她還沒感覺到他留在上麵的溫度便已迅疾離開。


    一瞬間,短短幾秒,又或許是更短的時間,許亦菡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與自己隔絕了,而她跟他,就好像在另外一個空間裏,那個屬於她和他的兩人空間。四周的擾亂雜音都被過濾掉了,她的耳邊靜得隻聽到她那急速加快的心跳聲,那樣無節奏地跳動著。


    她似乎看到他臉上有光在閃爍,灼著她的眼。


    彼時,她的眼裏隻有他。


    真是一場夢一般的美好!然而,她知道,這不是夢,是真實存在的實際,是意外的驚喜,是她澎湃的心動。


    “我該走了。”林源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我在c大等你!”c大是林源當時所在的大學。


    再不舍,終要分別。林源坐在窗口的位置朝許亦菡揮手,許亦菡舉手回應,眼中充滿不舍。


    火車開始發動了,許亦菡走近林源坐著的窗口,凝望著他,保持著揮手的動作,這個動作做得有些僵硬了她也不知道把手放下來。


    火車漸漸往前駛,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許亦菡從平常走路到小跑再到奔跑,她好像聽到林源跟自己說什麽,卻聽得不太清楚,她的耳邊隻剩奔跑時呼嘯的風和火車的轟鳴聲。她揮手的幅度逐漸變大,揮到手臂發麻也未察覺到。


    她邊跑邊說了句:“你要等我!”


    這話林源也許聽到了,也許消散在風裏,許亦菡已顧不得這麽多了,她終於勇敢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火車漸行漸遠,那個熟悉的麵孔也在許亦菡的視線裏慢慢消失,消失在了遠方,最後,餘下一個長長延伸著的鐵軌,還有鐵軌旁氣喘籲籲的她。


    他聽見了嗎?他聽見自己的心聲了嗎?


    許亦菡彎下腰扶著膝蓋遙遙地望著那個她從未去過的遠方。


    有一次許亦菡從信中得知林源生病了,下課後急忙跑到電話亭給他打電話。


    “感冒怎麽樣了?”許亦菡關心地問。


    “好得差不多了。”林源說。


    即便林源這樣說,許亦菡還是聽到了他聲音中的沙啞,鼻音也比較重,都過去好幾天了,看來感冒還沒好。


    許亦菡跟他說了些要多注意身體按時吃藥的話,言語間滿是關切。


    掛完電話,許亦菡做了一個決定。


    “什麽?你說你要去找我哥。”晚自習後,空蕩的教室裏隻剩下許亦菡和陳煥。


    “是的,我決定了,我打算明天跟班主任請假。”許亦菡說。


    “班主任問你請假的理由,你怎麽說?”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


    “哼,應該是謊言吧!”


    “這個你就別問了,我想問你我該怎麽坐車去他那兒呢?”許亦菡決定是做好了,卻不知具體去往林源學校的路線。


    “喂,虎牙妹,我哥又不是得了什麽重病,不就是個小感冒,至於你去看他嗎?”陳煥不滿,“我上回扁桃體發炎也沒見得你有多關心我,人家秦曼君還給我買了一盒藥呢。”


    “哎,我‘慰問’過你,好吧。”許亦菡說,“我叫你多注意叫你趕快好起來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不記得了?我那叫給予你精神上強大的支持,而曼君呢,給予你物質上的支持,怎麽就說我不關心你了。”


    “你下午課間走那麽快是給我哥打電話了?”


    許亦菡不否認,點點頭。


    “就知道是那樣的,隻有我哥才會讓你那個樣子,急得跟兔子他爹似的。”陳煥倚在課桌上,用手輕輕撐著桌沿,掉轉頭看著許亦菡,遲疑半晌,認認真真地問,“你喜歡我哥是不是?”


    許亦菡沒有作答。


    “沉默是什麽意思?”陳煥想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許亦菡抿緊嘴唇,有好長的時間保持沉默,想啟唇,陳煥笑了起來:“不用回答了。”


    他突然改變主意了。如果結果是肯定的,他寧可她什麽都不說。


    陳煥告訴了許亦菡詳細的路線,還給她簡單畫了一幅去c大的交通圖。


    “謝了。”許亦菡拿著交通圖,臉上綻放笑容。


    “謝什麽,其實……我並不想告訴你。”陳煥不太高興,與許亦菡的表情形成反差。


    “已經告訴了,反悔也沒用。”許亦菡舉著交通圖得意地笑,而陳煥的真正心思她卻不明了。


    按照陳煥給她的提示以前那張地圖,許亦菡一路輾轉終於到達c大。


    對於許亦菡特意來找他,林源比上次許亦菡見到他時更為驚喜。


    “你怎麽來了?”這是林源見到許亦菡時說的第一句話。


    “來看你啊。”許亦菡簡短地回答。


    他整個人看不去並無大礙,隻是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來這兒怎麽不跟我說一聲,你還有課吧?”林源說,“就是有點小感冒,我在信中也跟你說了不嚴重,叫你別擔心,你怎麽就跑來了。”


    不管林源怎麽說自己如何好得差不多了,許亦菡就是擔心他,就是想來看看他,這樣的情緒很強烈。許是她好多天以來積攢的思念,讓她有了義無反顧的念頭。


    “你有沒有按時吃藥?”許亦菡並不接著林源的話往下說。


    “嗯。”


    許亦菡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伸出手探到林源的額頭上。林源本能地驚了下,卻沒有躲開。


    “呃,沒有發燒,體溫看來還是挺正常的。”許亦菡佯裝輕鬆地說,心卻跳得厲害。


    “還不相信我的話啊,當然沒有騙你,我是學醫的,自己的身體怎麽樣心裏清楚。”


    這麽重要的一點她怎麽忘了,自己竟然在他麵前這樣,真是班門弄斧了,她覺得有些羞愧,低下頭去。


    “正好下午沒課,我帶你在我們學校兜上一圈吧。”林源說。


    下午的時候,林源租了兩輛腳踏車,他和許亦菡一人一輛,開始在學校裏悠閑地騎行。


    他們邊騎邊聊天,細碎的光照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


    正值春季,過道兩旁的高大樹木抽出新綠,草坪上的植被也脫去舊衣換上新裝,到處彰顯出生命的勃發。


    許亦菡看著這些植物,心中充滿了綠色的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端,她堅信。


    她會努力,考取他所在的大學,然後,跟他一起悠閑地徜徉在校園裏,她構想著美好的未來。


    “林源,她是誰啊?”迎麵來了個女孩,攔在了林源腳踏車前,林源腳撐著地停了下來。


    “我朋友。”林源言簡意賅地回答。


    “什麽朋友?”那個女孩瞅著許亦菡。


    許亦菡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麵前的這個女孩跟林源是什麽關係呢?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亦菡,這個是我的同學。”林源並不回答那個女孩的話。


    “不會是你女朋友吧?”那個女孩拉下臉來,“我怎麽沒聽說你有女朋友。”


    “我們走吧。”林源對於那個女孩的態度視若無睹,招呼著許亦菡離開。


    “你別走。”那個女孩拽住林源的腳踏車。


    “喬璐,你幹嗎?”林源一向溫和的臉沉了下去。


    見林源好似生氣了,這個叫做喬璐的女孩鬆開了手,站到了許亦菡的麵前,毫不畏懼地說:“我不管你是林源什麽人,我告訴你,他是我喜歡的人,你別想跟我爭!”


    看著女孩離去的背影,許亦菡方才構想出的美好未來在一點一點地破滅。


    “你不用理她,她就這樣。”林源說。


    “……對於她剛才的話你怎麽想?”許亦菡問。


    “那隻是她的想法,你別放在心上。”


    話雖這麽說,但有些事不是說不放就不放的。


    她隻請了一天假,晚上就得走,匆匆來匆匆去不過為了見他一麵,看看他還好不好。然而自己又看到了什麽呢?


    他給過自己承諾嗎?沒有。什麽都沒有。


    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如同踏上了一個陌生的旅途,除了陌生與茫然,別無其他。


    往事悠悠地回轉,似是長長的暗色電影膠片,膠片上的那些人忽閃忽滅,既模糊又清晰。


    許亦菡將信封重新放好,收拾好衣物,關掉小台燈。


    她沉在黑暗中,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方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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