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開寶三年冬。


    汴梁城外,一隊商隊朝著城門緩緩行著。


    因為臨近年關,城門口的守衛盤查得極為嚴格,行人,車輛,無一不仔細搜查盤問。


    那隊商隊轉眼已經來到了城門口,兩輛驢車,一行六人。


    “站住。”一位校尉打扮的人伸手攔下前進的眾人,“車上裝的是什麽東西?”


    一位樣貌平平的掌櫃模樣的中年人忙上前行禮,一口濃鬱的西北口音:“回軍爺,這車上是相府從並州訂購的年貨咧!”


    “哦?哪位相爺?可有官憑索引?”


    掌櫃的忙遞上官憑,“回官爺的話,王相爺府上要的咧。”


    王相爺隻有一位,便是王溥,祖籍並州祁縣。


    那校尉接過來仔細驗看了一下,掃了一眼眾人,看似隨意地隨口問道:“往年也不曾見王相爺府上買過並州的年貨啊?”


    “官爺有所不知呀。”掌櫃的像是念叨家常,又像是專門解釋給那校尉聽,“那王相爺本是我們並州人士,每每思念家鄉,都回派家人回鄉采購些特產回來。而今年尤為特殊,聽說是相爺母親的七十大壽咧。老誥命說,想吃老家的特產咧。這不,我也不敢怠慢,親自送來汴梁了呀。”


    校尉聽完這番話,交還了官憑,揮手讓守衛前去檢查驢車上的貨物。自己則仔細觀察起隨行之人。


    除了樣貌普通的掌櫃的,其餘五人就比較有特點了。


    兩個小廝打扮的少年男子,皆生的十分清秀。其中一人更是唇紅齒白,若不是那一臉生人莫近的冷峻表情,都要以為他是個女子了。


    還有兩個男子,臉上都有傷疤,一個是刀疤,一個明顯是箭傷。這讓校尉不由得心有疑慮。而最後一人,明顯也是一個練家子。


    “哦,官爺。”掌櫃的忙解釋著,“這兩人是我的長隨,而這三位,則是我請的鏢師咧。”


    “鏢師?”校尉臉上疑惑更重,“鏢師是什麽?”


    “回軍爺。”掌櫃的忙拱手道,“鏢師是個新興的玩意兒,郃陽那個地方開的呀,我也是最近也知道的咧。鏢師就像是護院,保鏢,是我請來保護人和貨物的。”


    校尉若有所思,正要發問,忽然被掌櫃的不著痕跡遞來的一枚金豆子吸引了眼球。


    “軍爺,我們當地父母官也惦記著咱們王相爺咧。所以這車上,除了土特產,還有幫知州大人帶的禮物。路途遙遠,山賊橫行,所以……所以我便請了鏢師……”


    “哼,我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哪裏來的山賊。”那校尉對著掌櫃的怒目而視,手卻不著痕跡地將那枚金豆子接過藏於袖中,“罷了罷了,既如此,便放行吧。”說完也不再讓守衛仔繼續細查驗貨物了,揮手放行。


    有宋一代,金銀基本不作為貨幣流通,但那枚金豆子換做銅錢,也夠那校尉瀟灑一陣子了。他一邊腹誹著號稱廉慎守法的王溥王宰相都開始收受賄賂了,自己拿這麽個小金豆子,才是小巫見大巫了吧。


    隻是那校尉沒有注意到,經過城門口時,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大漢,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接掉落在青石板地上,又被一個少年小廝不著痕跡地用腳擦去。


    這一行六人,正是寧良等人。


    扮作小廝的是寧良和男扮女裝的穆琳,扮作掌櫃的是丁隱,臉上有疤的是韓托和刀疤李,另外一名“護衛”,自然是史泰了。


    汴梁城作為大宋國都,又近年關,牆高溝深,將士如雲,守衛森嚴。


    城門處更是挨個盤查,除了官憑路引,如果是訪親,還要查驗親朋戶籍。他們哪有汴梁的親戚,如果都說是雷有鄰的親戚,又顯得太紮眼。


    如是普通商販,需要仔細查驗貨物,另附城內坊市攤位憑據等。他們自然是沒有這些的,而且很容易露餡,更別提想要攜帶一應武器進城,更是天方夜譚。


    於是寧良便想出了這個主意,扮作專為宰相府“送禮”的“商隊”,刀劍弓弩都藏於驢車夾層之內,車上貨物也確實是並州特產——但卻是從洛陽臨時購買而來,加上雷有鄰托人辦到的官憑路引,這才安全混入城內。


    眾人進了汴梁城也沒有改變路線,而是和在城門口時所說一致,直奔宰相王溥的宅邸。


    一個身影躲在胡同中悄悄探頭,見商隊果然直奔王相府邸而去,這才轉身離去。扮作掌櫃的丁隱瞥見那身影離去,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那城門校尉雖然收下了金豆子,但還是有些不放心,因此派出了心腹跟蹤而來,想要看看他們是否真的是奔相府而去。


    “公子,尾巴已經離開了。”丁隱道。


    “那好,你們到雷府集合。”寧良眼睛直盯著相府的大門,“我等下就過去找你們。”


    雷有鄰已經早早回到汴梁城接應,此前有約定,進城便到他家中集合。雖然他父親雷德驤已遭謫貶,但京中的府邸還在。


    “啊?公子,你不去啊?你還真要去這相府逛逛啊?”刀疤李總是這麽心直口快,口無遮攔。


    “不該問的別問。”韓托瞪了一眼刀疤李,又拱手對著寧良行了一禮,“公子,那我等就先行告退,公子小心。”


    韓托是知道寧良和王溥的師生關係的,雖然他也覺得寧良這樣做有些冒險,但出於對寧良無條件的信任,並沒有過多阻攔。


    眾人與寧良分手後,寧良繞著相府的圍牆轉悠起來。


    十年了,準確的說,將近十一年了。


    那年寧良五歲,而今,他已經馬上十六歲了。師父王溥也已經四十八歲,年近天命了。


    畢竟王溥曾是自己的老師,畢竟當年是王溥為自己提供的官憑,自己方才得以從汴梁逃離。


    其實此次前來汴梁,詐稱為師父王溥送特產,也是算準了王溥還會幫自己隱瞞。而韓托等人,能不暴露,還是不暴露的好。因此馬車到了相府門口便讓他們離開,而不是直接送進去,也是為其他人的安全考慮。待見過王溥,道明原有,再安排生麵孔將東西送來不遲。


    何況寧良還單獨帶了禮物,一瓶延年益壽的丹藥——這物什可是千金難求,據說多年前陽武縣一個叫郭沆的商人送了一瓶給當地的縣令,縣令又送給了衛州知州,知州又獻給了皇帝,於是乎知州、知縣紛紛升官,連那郭沆也一躍成為陽武縣乃至整個衛州地區第一首富。


    煉製那丹藥的主人更是厲害,乃是當世活神仙,華山白雲觀的觀主,陳摶。


    而今寧良帶了這麽一瓶丹藥前來,一來是為感謝師父王溥當年的救命之恩,二來,自然也是有事相求,雖然不知道,他是否會答應自己。


    陌生而又熟悉的後牆,寧良越牆而入。


    上次從這麵牆進入相府,還是由韓托拉自己上來的。而今寧良輕身功夫更甚,一躍而入,落地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悄悄來到書房,推門而入,空無一人。


    寧良想要出門尋一尋自己那位師父是否是府中,又怕驚動了府中下人,便在這書房踱起步來。


    書房不大,但收拾得極為整潔。書房中央的條案上,放著厚厚的一摞書稿。


    寧良將那書稿隨手拿起,翻看起來。


    “世宗顯德三年,親往淮南,幸水砦。行至淝橋,帝自取石一塊,於馬上持之,至砦以供飛炮,文武從臣過橋者,皆裔一石。”


    “十一月庚辰,江南生辰國信使曹翰辭,上令齎璽書以賜李景雲……乃賜景金銀器千兩、錦綺繒帛二千匹、禦衣三襲、玉帶二條、名馬二十匹、金玉鞍勒各一副。”


    書稿之上,記載的滿滿都是世宗皇帝郭榮的功績。看著看著,寧良的眼角不禁有些濕潤了。為自己這一世的父親世宗郭榮,也為自己這位師父王溥。君臣相知,惺惺相惜。奈何世宗皇帝英年早逝,奈何自己的哥哥宗訓年幼,無法主持國政。


    無數個夜晚裏,寧良不是沒有想過複仇,奪權,恢複大周的榮光。想必以他大周皇子的身份,或可以一呼百應。但自己也深知,這是在改變曆史。天命不可違,逆天改命恐怕難以成功不說,更會徒增死傷。


    自己倒還好,隻是那些追隨自己的親近之人,還有這天下的百姓,恐怕便要遭殃了。


    興亡交替,苦的皆是百姓。


    思緒萬千之際,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寧良忙放下手中的手稿,躲在了屏風之後。幾個瞬間後,便有一人推門而入,正是宰相王溥。寧良偷偷觀瞧,發現自己這位恩師,老了。璞頭下露著的鬢角已經花白,臉上已經爬滿了皺紋……


    王溥緩步走到條案前,隨手將手中一個暖爐放下,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手稿,猛然覺得不對勁——那手稿擺放的方向,和自己平日裏自己擺放的不一樣。


    平日裏,這個書房是嚴禁府上下人進入的,怎麽會?


    “師父!”


    王溥望向屏風後走出那人,隻見是一個翩翩少年郎,白衣白袍,對著自己拱手行禮。


    “你是……哪家的後生?管家老李頭家的?還是……竟然偷入我的書房,簡直是胡鬧!”


    “學生宗讓,見過師父。”寧良緩緩道,“十年未見,師父老了。”


    “宗讓?宗讓……你是宗讓?!”王溥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又兩個大跨步上前,上下打量起寧良。


    良久,這位寧良的老師終於是回過神來,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微臣,見過曹王殿下。”說著,一行老淚竟然是順著眼角的皺紋流了下來。


    寧良忙將師父王溥攙扶起來,“師父,我早已不是什麽曹王,我現在,名叫寧良。”


    “寧良,好啊,寧良,好名字啊。”


    “一眨眼,你已經長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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