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華麗,日日高朋滿座的歡喜樓,此刻二樓空蕩蕩的,與樓下的喧嘩嘈雜聲明顯的天差地別。


    此刻,隻有臨窗處以長幔隔出的座位上坐了個男人,他是二樓唯一的人,也是酒樓的老板,宋遲冬。


    隔著竹枝編成的遮簾,宋遲冬由竹簾的空隙望著下方川流的人潮,一手舉杯湊到唇邊就飲。


    堡裏那些永遠理不完的帳冊,就由那兩個閑得能氣死忙人的弟弟接手,在年關到來前這幾個月,或許他可以做些跟平常不一樣的事,好好消遣一下。


    想想他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清閑了,爹去世後的這十年來,他忙著撐起整個人間堡,忙著照顧那些弟弟們,還要喂飽堡裏那麽多的長工、下人,和他們的子子孫孫,另外還有馬幫七十二舵的馬夫、護衛,上萬家商行的管事、長工等等的生計要他打理。


    到了今天,人間堡成了關外最大的育馬牧場,東方國的第一商賈,但他也真的累了。


    他有些茫然,自己這十年是怎麽走過來,又是為了什麽要將人間堡弄成今天這樣家大業大的模樣?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隻曉得肩上的重擔催促著他往前走,所以他就一直往前行,最後不知該在什麽地方停駐。


    麵無表情的望著窗外紛紛嚷嚷的市集,他極為平靜,接近沉寂的心湖再也沒有半點想要爭奪一切的想望。


    或許他可以放下很多事,可以過他想過的生活……


    宋遲冬正這麽想著時,靈敏的耳朵忽然聽見樓梯那頭傳來一陣細微的低語。抓起擱在桌旁的鬥笠戴上,覆麵的黑紗落了下來,遮住他的五官。


    兩名年約十歲,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白舊的小男孩,鬼鬼祟祟的從樓梯那兒探出腦袋。他們沒見到隱身在長幔後的宋遲冬,便以為整個二樓沒半個客人,於是高興興的互相拉著上樓來。


    “日麗,我猜得沒錯吧!我就說樓上沒人,歡喜樓二樓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來的,就算有錢也未必能包下。”說話的男孩臉上有條長長的疤痕,從右眼下方直到臉頰後頭,他得意的扶著孿生兄弟,緩緩走向窗邊。


    那個被兄弟攙扶著,名喚日麗的男孩,虛弱的邊走邊咳。


    “我……咳……我好高興,你總是說越高……高處風景越好,能……能看見天上的雲,還有外頭的大城門,我……我希望有一天……咳咳!我可以像大……大老鷹一樣飛過城門……咳咳……”日麗每說一句,就仿-要擠出胸中的空氣般劇烈的咳著。


    “噓!不能發出聲音。那個掌櫃人很凶,讓他發現咱們在這裏,一定會直接把我們扔出窗外的。”男孩捂住弟弟的嘴,讓他咳嗽的聲音盡量降低。


    他可是趁著掌櫃和夥計都忙著招呼客人時,拉著日麗偷溜上來,要是被發現可就糟了。


    “風和,我們來……來這裏……咳……沒跟姊姊說,她找不到我們,會……咳咳……擔心的……”麗不安的扯扯風和的衣袖,擔心的說。


    “沒關係,繡莊在那兒,姊姊一出來,我們就看得見她。”風和指向對街某間屋簷下掛著彩色布條的店鋪。


    聽著他們稚嫩的嗓音,宋遲冬隔著長幔,望著前方兩名皮膚過於黝黑,像臉抹滿黑炭的男孩們。


    這對雙生子有著同樣的身高,連鼻於、眼睛都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名叫日麗的那個邊說邊咳嗽,似乎身子非常差,另“個名喚風和的則是臉上有條猙獰的長疤。


    宋遲冬還來不及思索這個年紀的孩子臉上怎會有如此嚇人的疤痕,日麗忽然發出驚喜的低呼。


    “姊姊出來了,我看到她了……歡……歡喜樓真好……下……咳……下頭的人都看得“……咳……一清二楚……”日麗又開始咳了。


    他緊張的捂住自己的嘴,單純的喜悅綻放在病弱的小臉上。


    隨著男孩的聲音,宋遲冬不自覺的也跟著往窗外看。


    有個女子抱著一個小包袱從繡莊走出來。她正背對著歡喜樓,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尋找著。當她左顧右盼都沒找到想見的人後,立刻緊張的抬起臉在大街上四處張望。


    那一刹那,宋遲冬有些錯愕的愣了下。那姑娘的臉怎麽也和她兩個弟弟一樣黑?難怪有些路人就算走過她身邊,還頻頻回頭瞧著她。


    過去領著馬幫走遍大江南北,他還沒看過哪個姑娘家有張這麽怪異,黑得看不清長相美醜的臉蛋。不過,她擔憂的模樣倒是不假,肯定是急著找尋樓上這兩個亂跑的男孩。


    “二爺,大爺在樓上。”


    “路掌櫃,你去忙吧,我自己上樓便成。”


    這時,樓梯那頭忽然傳來兩個男人交談的聲音,讓站在窗邊的雙生子嚇得連忙轉身。


    “快……快走……有人來……來了……咳咳咳……”日麗緊張的大咳。


    “噓!現在不能下樓,會被發現的。快,我們躲到那裏去。”風和眼明手快的指著以長幔遮住的雅座,將弟弟連拖帶拉的扯了過去。


    掀開長長的布幔,一看見裏頭戴著黑紗鬥笠的青衣男人,兩個雙生子當場麵色大變,僵在原地。


    宋遲冬正以為會聽見男孩們驚嚇的尖叫聲,卻看見風和飛快的眼一溜,立刻防備的護著日麗往後退。


    “日麗快走,不然你會讓掌櫃丟下樓的。大爺,對不住,我弟弟病了很久,我想讓他看看風景,才帶他上來,請大爺別喊掌櫃來。“


    一手將日麗用力往後推,風和還來不及轉過身,就聽見宋遲冬低沉的嗓音飄了過來。


    “臨秋,那個孩於病得很重,別讓他跌傷了。”


    剛走上樓的白衣男子聽見他的話,順手扶住讓風和推得往前摔的日麗,然後將他帶進雅座,安坐在椅子上。


    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狀況,風和傻住了,僵在原地,任由宋臨秋伸手將他拉入雅座內,坐在日麗身旁。


    “大哥,哪來的孩子?”宋臨秋打量著他們,俊朗如星的眼裏有抹好奇。


    “兩個小兄弟,來看對街的風景。”宋遲冬淡然的應道。


    “小兄弟,你們從哪來的?臉怎麽那麽黑?”宋臨秋湊過去,臉上有著親切的燦爛笑容,和善的詢問這兩個臉黑得難以形容的雙生子。


    他伸手想摸摸日麗黑得詭異的臉蛋。他們該不會是中毒了吧?


    “你……你……不要過來,不許碰日麗!”風和臉色匆變,急急拍掉宋臨秋的手,警戒的將一臉僵硬的日麗護在身後。


    兩個男孩臉上都有種驚惶恐懼,怪異的神情讓宋臨秋不解的一愣。


    “臨秋,別碰他們,這兩個孩子恐怕不喜歡人靠近。你去教掌櫃弄點吃的來。”宋遲冬也覺得不對勁,但他沒有多問,隻是吩咐道。


    宋臨秋好脾氣的一笑,起身下樓,留下宋遲冬和兩個孩子對望。


    靜靜的看了男孩們一會兒後,宋遲冬轉過身去看窗外的街景。


    那個抱著包袱的黑臉姑娘,還在大街上像無頭蒼蠅似的來回尋找。


    沒有開口,宋遲冬繼續看著窗外,兩名雙生子則僵硬的坐在一旁,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宋臨秋回到樓上,身後跟著幾名端著歡喜樓名菜的店小二。


    食物的香味傳了過來,雙生子皺眉-著唇,緊張的望向擺了滿桌的精致菜肴。


    “大爺,我們要走了。”風和咬牙站了起來,將日麗一並拉起。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流口水,可是這樣實在太沒骨氣了,他寧願死,也不要當望人施舍的乞丐!


    “等等。既然坐在這兒了,就吃完飯再走。”宋遲冬開口,即使隔著黑紗,沉凜的氣勢仍然讓兩個男孩緊張的一僵。


    “不、不了,謝謝大……大爺的好意,我……我們家也有煮好的飯菜,我們要……咳咳……回去了……”“直沒說話的日麗,尷尬的開口回拒。


    然而微弱的咕嚕聲響,同時從他空無一物的肚子傳來。


    兩個男孩狼狽的互相對望一眼,趕緊拉著彼此,轉身就要走。


    “站住。”宋遲冬沉聲製止,親自起身走出雅座,將男孩們拉回來。“不吃完這頓飯,誰都不許走。”


    他難得堅持的語氣讓宋臨秋好奇的揚起眉。


    “大爺,我們沒……沒有銀子……咳咳……吃不起這……這麽昂貴的菜,可是……我……咳咳……我們也不吃嗟來食,姊姊說人可以窮,但……但不能沒……咳咳……沒骨氣……”不住咳嗽的日麗吃力的開口。


    “對!而且我們也不是乞丐。不需要大爺施舍。”風和直腸子的接著道。


    “我有說你們是乞丐嗎?看你們機靈的模樣,我也知道不是,隻是,世上沒幾個像你們這種年紀的孩子,明知道會讓人從窗外丟出去,還敢冒著危險偷偷到樓上來,衝著這一點,這頓飯我是請定了。”將兩個男孩推回椅子上,宋遲冬伸手拍拍兩人的肩。


    這讚許的動作讓雙生子同時抬起頭來。


    “你幹嘛對我們這麽好?”風和防備的瞪視著他。


    “是啊,幹嘛對你們這兩個固執的小鬼這麽好,我也不知道,不過,你最好小心點,你知道我是誰嗎?”宋遲冬難得放緩口氣對他們說話。


    兩個男孩雖然衣衫襤褸,麵色黝黑,但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出眾氣息,有如鳳鳥即使想偽裝成野雁。也會襲人發現它斑斕四射的神采。


    或許現在困頓不得誌,但難保將來這兩個孩子不會一飛衝天,成為人中龍鳳。


    “大……大爺,你是誰?”日麗好奇的開口問。


    “聽過人間堡嗎?”宋遲冬眯眼,在瞧見兩人同時“愣,點點頭後,他歎息著再道:“堡裏有個會吃人的大堡主,你們也聽過吧?”問完,他等著聽見男孩們驚慌的尖叫聲。


    整個東方國,幾乎沒有哪個小孩、女人在聽見人間堡吃人堡主的名號後不尖叫,驚慌的逃竄。


    風和上下打量著宋遲冬,好半晌才道:“大爺就是那個會吃人的堡主?”


    “是。你不怕?”宋遲冬有些詫異的看著風和,仔細望著他臉上的表情。這男孩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大爺,真正的強盜會承認自己是強盜嗎?姊姊說,會這麽說的人反而不需要在意,該擔心的是那些表麵上看來無害,文質彬彬的正人君子。看起來越是不像壞人的,有時反而才是最壞的人。”風和瞥了眼宋臨秋,意有所指的道。


    宋臨秋尷尬的一笑,沒有接話。


    “是啊,大爺如果要……要吃我們,早……咳咳……就教人把我們……扔下鍋了,除非大爺……咳……是想將我們……咳咳……喂胖點,再丟進鍋裏煮……”日麗咳著道,並忍不住笑了出來。


    “日麗。”風和受不了的以手肘撞撞弟弟。


    死日麗每次都會在緊要關頭莫名其妙的說些好笑的話,害他想裝正經都沒辦法。


    “不了,我不吃滿身是骨頭的男孩。”宋遲冬低低的笑出聲。


    宋臨秋好久沒聽過他笑了,驚訝的轉頭看著他。


    “不知我宋某人有沒有榮幸,請兩位小爺賞光吃頓飯?”宋遲冬再問,開玩笑的口吻讓一直很緊張的雙生子終於笑出聲。


    宋遲冬以柔和的眼神看著他們。這兩個男孩真的很有趣,明明餓得要命,卻仍一身骨氣,寧願忍著也不讓人施舍,還滿口姊姊說這個、姊姊說那個,謹守家訓不敢或忘。


    他忽然間有種想見見他們姊姊的念頭。


    到底是什麽樣的姑娘,可以把兩個正值好動年紀的弟弟教得如此聽話,有為有守,而且聽到他是吃人堡主時還不會尖叫遁逃?


    他真想知道。


    大街上,一個滿臉黝黑,隻有兩顆眼珠十分清亮的小姑娘,焦急的來回四處詢著“大叔,請問你有沒有看到兩個黑臉小男孩,一個臉上有疤,另一個還生著病,邊走邊咳?”她緊張的問著經過身邊的路人。


    “沒有、沒有。”那名大叔揮了揮手走了開去。


    黑臉姑娘不死心的再追著個大娘問:“大娘、大娘,我弟弟不見了……”


    “我不曉得,別問我。”大娘皺眉避開她,好似對她怪異的臉色非常恐懼。


    “這位姑娘……”她急得快哭了,轉頭又追上一位小姑娘。但她的黑臉把對方嚇得連連後退,當場轉身就咆。


    “融雪姑娘,你弟弟沒事啦!”後方豬肉攤的粗壯漢子看不下去,握著菜刀扯開嗓子叫喚。


    “張大哥,你有看見我弟弟他們?”融雪向他走過去,極度的巴掌臉上有感激的笑。


    賣豬肉的漢於愣愣的望著她嘴邊的淺笑,心神一閃,臉頰泛起一絲紅暈。


    “我剛剛好像看到他們往歡喜樓走去,不曉得是不是去那裏了。”他抬手猛搔頭,臉上有著尷尬。


    這個時常經過他的豬肉攤走進繡莊的小姑娘,為什麽總是笑得這麽好看?


    “他們去歡喜樓?他們兩個去那裏做什麽?”融雪愣了下,沒發現賣豬肉的漢子異樣的忸怩表情,轉身朝對街高朋滿座的歡喜樓看去。


    她仰著脖子極力瞪大眼,望進滿是食客的歡喜樓,想在喧鬧的人群中找到弟弟們。


    隻是左看右看,從角落到門口,都沒見到半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於是她抿唇跨步向歡喜樓走去。


    這時,幾名無賴忽然出現,堵在對街,朝一名擺攤賣菜的老婆婆咆哮。


    “老太婆,大爺們不是告訴過你,此地是我們幾位爺的轄地,要賣菜做生意,行。得先對咱們兄弟表示點心意?”


    “三位大爺,我前天已經給你們銀子了……”老婆婆嚇壞的摟著孫兒,緊緊縮在一旁。


    “那一點也叫銀子,連給大爺塞牙縫都不夠!老太婆,今天你要是再不表示點心意,你這個爛菜攤也別想繼續擺下去!”中間的胖男人一腳踢翻老婆婆的菜簍,一根根的白蘿卜瞬間滾滿地。


    “大爺,求求你手下留情,我真的沒銀子可以給你!我們已經好幾天沒賣出半點菜了,我孫子到現在都還餓著肚子。”老婆婆驚慌的抱著孫子,眼睜睜看著地痞流氓無法無天的將菜簍扔到一旁,整簍的菜幾乎被他們踩爛。


    整條街上,沒半個攤販或路人敢站出來為老婆婆說話,因為每個人都還想活著回家吃晚飯。


    地痞無賴伸手將老婆婆懷裏的小娃兒搶了過來。


    “老太婆,交不出銀子就把這個小鬼給我們,瞧他的模樣,拿去賣錢,說不定還可以換得幾兩銀子。”


    “住手!”融雪看不過去,生氣的喊了聲。


    她正要走上前,地痞之中的一人忽然倒在地上,抱著腿發出淒厲的哀號。


    他打著綁腿的幹瘦小腿上,一根竹筷穿過腿陘。


    當眾人驚懼的四處張望時,另一根竹筷忽然插進了胖地痞的手掌裏,痛得他當場蹲下,握著手腕放聲哀號。


    “是哪個無恥之徒敢暗算大爺們?”高瘦的無賴手裏抓著小娃兒,雖然沒像兩個同伴遭竹筷“招待”,但心中極為驚懼,於是硬著頭皮在圍觀的百姓麵前擺出凶狠的模樣,目光四處梭巡。


    “放下孩子!”半空中傳來一道男人沉冷的嗓音。


    眾人循著聲音來處,抬頭往歡喜樓二樓垂著竹簾的窗口望去。


    “有本事就別裝種弄鬼,快在本大爺麵前現身!”那無賴再次叫道,然而那道太過冰冷的聲音實在很嚇人,他嚇得兩腿發抖,身子搖晃,差點連孩子都抓不穩。


    “廢話不說第三遍,不放下孩於,就得接住自己的腦袋!”男人冷如深潭的低沉嗓音再次傳來。


    這會兒,不僅是那無賴嚇得趕緊放下孩於,圍觀的百姓們也緊張的直往後退。


    “筷子來了!”半空中,男孩洪亮的嗓音忽然響起。


    那三個地痞才剛驚訝的抬起頭,歡喜樓二樓的竹簾就讓人掀開,一大把筷子和精致的竹筒同時飛落,在空中像天女散花般四射開來。


    “啊——救命啊!”


    三個地痞連滾帶爬的逃離此處,圍觀的百姓也嚇得四處抱頭逃竄。開什麽玩笑,一次丟這麽一大把筷子,想讓人腦袋、身子都變成竹筷窩嗎?


    “嗬嗬……好好玩……咳咳……姊姊……”男孩們清亮的笑聲從二樓傳來。


    融雪驚訝的抬頭,立刻看見兩張黑黑的小臉正趴在歡喜樓的窗台上,他們正笑嘻嘻的朝她招手。


    “風和,日麗?”他們兩個怎麽會在那上麵?而且身邊還坐了個戴著黑鬥笠的男人?


    融雪還來不及細想。身旁小娃兒嚎啕的哭聲已引走了她的注意。


    “婆婆,你孫兒還好嗎?”她一邊幫老婆婆撿起地上的蘿卜、青菜放回菜簍裏,一邊回頭看著哭泣的娃兒。


    “姑娘,謝謝你。這孩子嚇壞了。”老婆婆心疼的拍哄著孫於,但怎麽都止不了他的啼哭聲。


    “婆婆,怎麽不見你兒子、媳婦?這麽小的孩子,你一個人又要照顧他,又要賣菜,一定很吃力。”融雪走向她,同情的問。


    “姑娘,我兒子上山砍柴時失足跌下山坡,摔斷了腿,我媳婦在家裏照顧他。我怕媳婦挺著肚子忙進忙出,顧不了這娃兒,才把他帶出來,哪知道差點讓惡人搶走,幸好樓上的大爺幫忙……”老婆婆說著,心酸的哭了起來。


    小娃兒忽然抓過融雪的手指,放進嘴裏拚命吸吮。


    他那明顯餓到極點的摸樣,讓融雪不忍心的掏出腰間的錢袋。


    一、二、三,她雕剛拿去繡莊換錢的幾條繡品,也隻換得三兩碎銀。


    本來她想將這三兩銀子分成三份,一兩家用,一兩給日麗治病,另一兩替風和存著,讓喜歡武藝的他將來能有機會拜師學藝,但這對祖孫這麽可憐,讓她心中不忍,隻好對不起弟弟了。


    “婆婆,這給你。”她將二兩碎銀放在老婆婆手上。


    “不行、不行,姑娘看起來也是辛苦人家,我不能拿姑娘的銀子。”老婆婆望著融雪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裳,連忙推拒。


    “婆婆你快拿去,先買點東西給孫子吃,然後趕快回家去,別再讓那些無賴見著。”


    融雪堅持將銀子塞進老婆婆手中,讓老婆婆感激的哭了出來。


    “姑娘,你心地真好,好心有好報,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老婆婆邊說邊抹著眼淚。


    “姊姊!”後頭,風和不知何時從歡喜樓跑了出來。“你又把銀子給人家了?“風和一手拎著一包東西,一手叉腰,瞪著融雪道。


    “風和,我把要替你存的銀子和給日麗治病的銀兩都送給婆婆了。”融雪尷尬的笑著,滿臉歉意的望著弟弟。


    “我都看到了。”風和沒好氣的低聲咕噥。“真是的,咱們倆餓肚子就算了,日麗還需要銀子看大夫,你就這樣眼也不眨的把銀子送出去。”


    “我知道,對不起。”融雪歉然的合掌,用隻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解釋,“老婆婆的兒子跌斷了腿,媳婦又挺著肚子,孫子還那麽小,我不忍心,才……”


    “我知道啦!”風和臉色很臭的打斷她的話,然後走到老婆婆麵前。“婆婆,這是樓上的大爺要給你孫子的,記得回去後拿給你孫子吃。”


    沒等老婆婆回話,風和將手中的油紙包放進菜簍,轉身便拉著融雪往歡喜樓走去。


    “風和,你真是個好孩子!”融雪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很開心。


    “走了啦!日麗還在等我們。”風和皺眉,趕緊拉著她往前走。


    笨姊姊又笑了,他不是說過,敦她不要在外頭隨便亂笑嗎?


    “那包油紙裏包的是什麽?”她問道。


    “包子啦!”風和粗魯的丟下一句。


    其實不隻是包子,還有人間堡那兩位大爺特地放進去的錢袋。


    “你怎麽有包子?你是不是去當乞丐跟別人要?”融雪愣了下,緊張的追問。


    “我沒有!笨蛋姊姊,你當我風和是什麽人,我會這麽沒骨氣?”風和停了下來,惱怒的對她大吼。


    真是的,姊姊平常敦他們的話。他都記著,做人要有骨氣。人窮不能誌短,結果她現在竟然說他當乞丐跟人家討東西!


    “可是……”融雪愣愣的站在大街上,委屈的讓自己的弟弟指著鼻子罵。


    他們窮得連白饅頭都買不起,哪有錢買一大包包子接濟人?所以她才會那麽想嘛!


    “就說我沒有,你還說。”風和脾氣一來,怕是連死去的爹娘都敢罵,何況是呆呆的姊姊。


    “姑娘,東西是在下送給那位老婆婆的,這位小兄弟隻是好心幫忙送去。”宋遲冬跟在日麗後頭走出歡喜樓,緩緩來到融雪麵前,開口接話。


    他後頭穿著白衣,長相俊逸出眾的宋臨秋,有禮的對融雪點點頭。


    宋遲冬安靜的注視著身前的姑娘在見到宋臨秋後忽然倒退幾步的模樣。


    宋家男人的長相均十分出眾,總能讓許多姑娘傾心相待,或許這位姑娘也讓臨秋溫文的氣息迷去了心神,才會直往後退。


    不如讓他們兩人多說幾句話。


    沒有再開口,宋遲冬對身旁的日麗點點頭,正要轉身走開,卻聽見那姑娘驚慌的低嚷。


    “風和,他是誰?怎麽一直笑?日麗,你快點過來!”融雪躲到一旁去,黝黑的臉上有著令人訝異的恐懼神情。


    她到底在怕什麽?


    宋遲冬狐疑的轉過頭,不解的看著宋臨秋僵在臉上的笑。


    在確定宋臨秋俊逸的臉龐上沒有半條醜陋的疤痕,更沒有血流如注的傷口後,他低聲開口打圓場。


    “姑娘,舍弟是單純表現善意才對人微笑,並沒有別的意思。”宋遲冬解釋道。


    他沉穩的嗓音讓融雪微微鬆口氣,知道他就是先前在樓上出手救了老婆婆祖孫倆的人。


    融雪點頭表示自己懂了,沒有接話,反而傻傻的揚起淺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


    這個男人好高,而且聲音……莫名的就是會讓人很安心。


    雖然她一向不喜歡接近陌生男人,甚至連村裏那些大哥、大叔、老伯們,她都得花一陣時間適應,才敢開口跟他們說話,但眼前戴鬥笠的大爺卻讓她覺得不太一樣,她竟然不會害怕耶。好奇怪!或許是因為他好心的出手解救老婆婆,知道他是好人,所以她才不怕他吧。


    “姊姊,這兩位大爺是人間堡來的,你要小心點。”風和伸手拉拉她,慎重的低語,但黑眸裏有抹玩鬧的意味。


    “為什麽要小心?”融雪不解,好奇的看著戴著鬥笠,臉覆黑紗的宋遲冬。


    “你……你不知……知道人間堡嗎?咳咳……人……人間堡耶……”日麗笑著問道。


    “我知道啊。”融雪抬頭望向宋遲冬,再看看依然微笑著的宋臨秋,下意識的皺起眉,身子往宋遲冬那兒移過去些。


    “會吃人的人間堡,裏頭全部都是血,滿屋子屍體……”風和張開雙臂,彎曲著手指嚇唬融雪。


    人們一聽到“人間堡二二個字,驚慌的尖叫聲立刻從四麵八方傳來,沒一會兒,整條街上已不見半個人影。


    “啊?”融雪傻眼的望向四周,接著回頭問風和,“為什麽大家都跑了?”


    她傻愣的模樣,讓宋遲冬險些克製不住的笑出聲。


    “笨姊姊,大家都怕被吃了,所以才要跑啊。你知不知道,人間堡的堡主現在就站在你眼前?會吃人的大堡主耶!”風和跳了起來,在融雪身邊繞圈,作勢要吃掉她。


    聽見風和的話,宋遲冬有趣的眯起眼,以為會聽見黑臉姑娘的尖叫聲,卻看見她先是驚異的瞪大眼,然後竟然笑出聲來。


    “真的嗎?哪一位是堡主?”融雪抬頭直盯著宋遲冬覆麵的黑紗,一點羞澀或是想要回避的表情都沒有。


    “你猜。”宋遲冬淡淡的開口,完全沒料到自己也有風趣說笑的一麵。


    這位姑娘為什麽沒有尖叫、昏倒?而他竟然會教她猜?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融雪來回看了下,最後把目光移到宋臨秋的笑臉上,然後遲疑的伸手指向他。


    “堡主?”她問得很小心,戒慎的看著宋臨秋,一臉排斥的神情。


    宋臨秋臉上燦爛的笑當場凍結,難以接受的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看起來像會吃人?那他呢?姑娘覺得他不會殺人?”宋臨秋幹脆指向宋遲冬,這麽問道。


    傳言中的殺人堡主是大哥,不是他好嗎?他可是人間堡中玉樹臨風,最為溫文有禮的一個少爺耶!


    “他?”融雪遲疑了下,側著臉打量著宋遲冬一“會兒後,慎重的搖了搖頭。“這位大爺是好人啊,他剛剛還幫助老婆婆,不會殺人的。”


    她笑了起來,再度露出一副傻愣愣的模樣,天真的笑容讓她黝黑得看不清長相的臉蛋突然間有如閃耀著燦爛的光芒,原本十分平凡的臉蛋像花朵般瞬間綻放,極為吸引人。


    宋遲冬愣了下,因為她的笑靨而失了魂。


    “姊姊,你又笑得像個呆子了。”風和連忙拉拉她,提醒她克製些。


    “喔。”融雪趕緊捂住嘴,但笑意還是從彎彎的雙眼裏泄漏。


    “你為什麽還笑得出來?”宋遲冬低沉的嗓音響起。她那句“他是好人,不會殺人”,讓他心頭掠過一股難以描述的感動。


    多少年了,從來沒有一個人間堡外的尋常百姓會這樣說他,這個黑臉姑娘是第一個。


    “為什麽我要笑不出來?”融雪一臉不解地問。


    她遲鈍的反應讓一旁的弟弟們看得直想搖頭。


    “因為大……大家都說……咳咳……堡主殺人還……咳咳……吃人,你該……咳咳……害怕的……”日麗邊咳邊道。


    “喔。那堡主你會吃我們嗎?”融雪回過頭,搞不清狀況的問宋臨秋。


    “咳咳!我不是堡主,他……他才是,你問他……”宋臨秋斯文的形象差點全毀,忍著爆笑的衝動指向宋遲冬。


    這姑娘真是奇怪,眼光與眾不同也就算了,竟然還直接問傳言中的食人魔會不會吃人?


    原來戴鬥笠的大爺才是堡主啊。融雪愣了下,轉頭問向宋遲冬。“堡主,你會吃我們嗎?”


    “會。”宋遲冬淡淡的開口。


    他帶著些微震動的輕揚嗓音,讓宋臨秋訝異的側過頭。


    大哥好久沒笑了,今天卻笑了好幾次,看來這三姊弟真的很特別。


    “姊姊,堡主他會先把你喂得胖胖的再丟下鍋裏煮,不然你一身骨頭卡住堡主的喉嚨,堡主根本吞不下去。”風和插嘴打趣道。


    融雪先是一呆,回過神後有些生氣的捏住風和的耳朵。


    “又淘氣了,說,今天給堡主大爺添了多少麻煩?是你拉著日麗偷溜進歡喜樓的吧?你沒被丟出來,還能安穩的坐在樓上丟筷子,一定是堡主大爺幫忙。”否則他們兩個錢袋空空的小孩自己上歡喜樓去,鐵定早就讓人扔了出來。


    “姊姊……咳咳……你怎麽知道?堡主還請我們吃……吃飯……”日麗笑嘻嘻的邊咳邊搶著說話。


    “喔!你們兩個竟然敢讓堡主大爺花錢請你們吃飯?還不快點道謝!”她押著風和,並拉過日麗,三人規規矩炬的朝宋遲冬鞠了個躬。“堡主大爺對風和、日麗的好,融雪會一輩子記著,謝謝堡主大爺盛情招待。”


    融雪抬頭對宋遲冬一笑,然後拉著孿生弟弟轉頭朝回家的路走去。


    她並沒有沒發現宋遲冬一直愣愣的望著她的身影,良久沒有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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