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樓江槐並不是鈍到想讓人狠狠踩他兩腳的地步,有些時候,他是要比樓三哥敏感細膩得多的。


    午後的天陰得像鍋底,比傍晚的光線還要暗,天邊隱隱傳來兒聲悶雷,雪亮的閃電不時劃過天幕,像撕開一道長長的裂口。


    小扇還在院裏的大樹下編筐;長長的藤條在她靈巧的手指下聽話地彎來扭去,樓江槐急匆匆地跑過去,「別編了,馬上就要下雨了。」


    小扇微微地一笑,「一會兒就好啦。」她指指上麵濃密的樹冠,「老樹可密實了,有時候雨下一兩個時辰樹下也不會濕。」


    「這場是雷雨,跟前幾場綿綿細雨怎麽能比。」見她仍是不動,樓江槐也隻好坐在樹下的小凳上,天邊的雷聲,響得越來越近,他不由得疑惑道:「-不怕打雷嗎?」


    小扇笑著搖頭,「不怕,打雷有什麽怕的。」


    他也笑,「小扇膽子不小啊,屋裏的小鬼有好幾個嚇得又哭又叫,裏麵幾個大人都哄不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白了他一眼,低聲道:「多謝你和三哥、林大哥一直在這幫忙,你們本不是這裏的人,卻一直留下吃苦受累,又常常找來兵大哥幫忙做這做那,我、我很感激你們。」


    樓江槐訕笑,「謝什麽,-這麽見外,我真是不習慣啊。」糟了,她那帶有深意的目光又飄過來了,讓他心慌慌意亂亂,不要啊,他絕對絕對沒有那種心思啊!


    「小、小扇,-覺得那幅畫像畫得怎麽樣?」


    她微微低頭,有些赧顏,「比我好看多了,那個畫師真會哄客人開心。」硬說所描繪的神韻還不及本人三成,結果被槐樹揪住逼他重畫,畫師一臉拍馬拍到馬腿上的神情讓她至今想起來仍忍俊不禁。


    「哦,呃……」快,快狠下心說!「那、那以後就用這個給小扇找婆家好了。」笑!快擠出一個笑!


    小扇的手頓住,咬著嘴唇,「我還沒想那麽多。」


    「你都十七了,是該想想了。」樓江槐僵著笑,感覺自己好象她老爹,「城裏的姑娘都是用畫像……」


    「我不是城裏的姑娘!」


    驟惱的聲音駭了大胡子一跳,他趕緊改口:「村裏的姑娘也都是這個年紀考慮的,-爹沒跟你提過嗎?沒關係,胡子大叔幫-想著……」


    「不用你想!」連她自己都被自己惱怒的語調給嚇了一跳,槐樹為什麽要跟她說這個?為什麽!一向溫婉的她第一次發脾氣,「你不要老說大叔大叔的,你根本不是,我……」


    「恭喜胡子大叔吧!」樓江槐覺得冷汗涔涔滲出,但還是硬著頭皮往下說:「家裏給我定親了,是跟我一起玩大的鄰居冰月……」


    「轟」的一聲,比當年炸開北坡的火藥還要響十倍的巨雷炸在頭頂,也許,並不是炸在頭頂,而是炸在她心裏,將她炸得粉碎,以至於後來,槐樹的聲音像是她的魂魄離了軀體後在冥冥中聽到的,那麽不真實,遙不可及,「冰月當然沒有小扇生得好看,但胡子大叔喜歡她很多年了,現在美夢成真,反倒覺得瞧有人唬弄我……」


    槐樹抓著頭,好象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的胡子大叔,偶爾會露出這般孩子氣的表情,讓她偷偷記在心裏,夢裏羞澀地描繪。


    「小扇-沒見過她,她人好得不得了……呸!我說這個幹什麽?我是說,到時候,胡子大叔帶-去喝喜酒……」


    「我不去。」她怔怔地道,「我不去……」


    樓江槐看著她蒼白的臉,再也掰不下去,從沒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殘忍,原隻想打消她初萌的傾慕之心,此刻卻驚覺這質樸的山村小姑娘,居然不知不覺間走到難以自拔的地步,是誰的錯?


    「小扇……」


    「槐樹,你不知道,我、我……」有多喜歡你!她死死地咬住唇,急促地吸著氣,眸子大張,眼裏都是他,滿滿的,全都是她的槐樹……


    不是大叔,不是長輩,多年後再相見,是芳華正盛的小扇和正當年輕的槐樹,不是當年自稱大叔的不知年紀的大胡子和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沒有年紀差距,沒有輩分隔閡,可是,就連想說句喜歡,也太遲……


    「小扇,我剛才在騙-,我沒有定親,剛才說的全都是假的。」頭腦一熱,朗和盤托出,樓江槐咬牙,就算拒絕,也不該欺騙,好漢子言思一致,不做欺人之事,「但是,胡子大叔對小扇好,絕沒有別的意思,小扇的心,該放到同樣有意的人身上,而不是耗在無心的人那兒……」


    「別說了!」她叫了一聲,閉了閉眼,聲音越來越低,喃喃地像說給自己:「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說得那麽清楚,讓她的奢望碎得這樣徹底,無可修複。


    樓江槐懊惱至極,他真混!本來可以很婉轉很技巧地說出,可是他卻越弄越糟,怎樣說都傷她。


    那傻氣的憨憐的小扇,那長大了懂得愛慕的小扇,那咬住唇將話悶住不至脫口而出的小扇,那樸實的不會哀告強求的小扇,他看在眼裏,胸口陣陣緊縮,明明真的不曾有過任何歪想,但此情此景,卻覺得自己彷佛一-那間動了心,喜歡上他可憐的小姑娘,從沒有這樣疼惜地喜歡一個人,從來沒有……


    大雨傾盆而下,樓江槐低沉的聲音被雨打得幾乎聽不清,「我本來想裝不知道,但怕-越陷越深,最後不能收拾;又想幹脆離開村裏,卻怕-傻裏傻氣地空等耽擱自己,我是個粗人,有話直說,不會甜言蜜語哄人開心,但是……樓江槐是真心實意為小扇著想,絕沒有……」


    「我知道!」小扇打斷他的話,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現在知道了,你對我好,我一直都很感激,全都放在心裏,是我自己奢求了……」


    一道極亮極耀眼的閃電霎時間映亮了整個黑沉沉猶如夜幕的天空,小扇一向紅潤的臉蛋被閃電反射成雪白色,樓江槐愣愣地站著,看她被枝葉間隙傾入的雨淋得渾身濕透,卻第一次不敢碰觸她,不敢抹掉粘在她頰邊的濕發,不敢脫下外衣為她遮一遮風雨,不敢說一聲「小扇,我們回去避雨」


    又一聲巨雷炸響,比雨前那一道雷還要響、還要恐怖,大地也似乎微微震顫了一下,大屋裏傳出孩子們驚惶失措的哭叫聲。幾乎與此同時,樓江槐看見一隻橙黃色像太陽一般大小的火球輕飄飄地向樹冠裏鑽去,他臉色大變,電光火石間縱身撲向小扇,一股掌風將她遠遠地推離大樹,隻聽身後「轟」的一聲,像有什麽被猛地擊在背上,立覺雙眼一黑,身子驟輕,似乎被高高地-了起來。


    原來,真的是她奢求了,所以這雨,是為讓她將所有感情統統洗去,好重新來過嗎?


    那時,她不會再喜歡上槐樹,槐樹也不會明明白白地說不可以,她還是槐樹的小扇,槐樹還是她的胡子大叔,過著最快樂的日子。


    可是,過去的事不會重來,就像明天還會刮風下雨,但刮的絕不再是今天的風,下的絕不再是今天的雨,往後的每一天,也永遠都不可能再刮今天的風,下今天的雨一樣。


    茫茫中,她好象看見林大哥,當初和槐樹一同來到村裏,現在已是很多姑娘偷偷喜歡的青年,他從來都是對外人有點冷淡的,但對她和善堂的孩子們卻相當溫和,而對樓三哥及與槐樹,則始終每天連譏帶諷,挑刺拌嘴,一日不吵不鬧都像過不安生似的。


    這樣的林大哥,竟也會用一雙哀傷的眼看著她,歎得苦澀而無奈。


    「這世上的事,原來真有些是不能強求的,能遇上就已算有緣,而要一輩子守在一起,是多麽奢侈的想望!」


    倘若這活在幾個月前對她說,她還是似懂非懂,可是現在她聽在耳裏,卻是心如刀絞,痛不可擋。


    遇上槐樹,已是緣分;可喜歡上他,卻是她奢求了。


    「小扇,-忘了他吧,他不要-,-也不要他就是了。」


    從沒有見過這樣溫柔的林彥,像是那一天在鎮上,有個人笑著送她一把極漂亮的團扇,溫溫柔柔地說:「我們小扇,沒有了扇子怎麽成。」


    我們小扇我們小扇我們小扇我們小扇……


    哭得整個肝肺都要挖出來了,心不斷地沉下去。


    槐樹不要她了!


    「小扇!小扇?-哭什麽?」林彥搖搖她的肩,「是嚇著了嗎?放心,樓老五命大得很,他死不了。」


    她慢慢睜眼,「林……」粗嘎難聽的聲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擦擦眼淚,別再哭了,樓老五還沒進棺材,等他一腳邁進去再哭也不遲。」


    她怔怔地,原來她在做夢,可是現在她也是恍恍惚惚,到底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咳掉嗓中的澀塊,她揉揉眼,掌背觸處,一片濕潤,用衣袖擦幹眼淚,她仍是有些遲疑,既然是做夢,那槐樹和她在大樹下說的話,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夢中?


    「你們兩個大雷雨天跑到樹底下幹什麽?沒見過雷劈樹啊?」林彥像是很惱怒,氣衝衝的,語氣裏卻掩不住一絲絲關切的味道,「那棵老樹被削去了一半,幸虧樓老五平時鈍得像頭豬,關鍵時刻反應還算快,把-及時推了出去,才沒有叫樹砸到。」


    她的臉一下子白了,「槐、槐樹他……」她記起來了,那一聲很響的雷炸開的瞬間,她被槐樹推了出去,摔倒後一回頭,正看見槐樹被-上半空,茂密的樹冠緩緩滑落,瓢潑大雨中,火星四濺,是夢裏也見不到的可怕情景。


    「他已經醒了,倒是-昏得比較久,他在隔壁,-去看看吧。」林彥徑自嘀咕,「連雷也劈不死他,真不知是什麽妖怪投的胎!」


    小扇迅速爬下炕,連鞋也顧不上就穿就往隔壁跑。


    隔壁,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其間響起大胡子氣急敗壞的吼聲。


    「看什麽?看什麽?都給我一邊待著去!」


    「三環套月,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小明夜不知在幹什麽,嘴裏念念有詞,「去去,我還天下三分明月夜咧!就你會查數啊!」大胡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咬牙切齒。


    小沐三笑道:「五叔,你屁股上還有一個,恰恰左右各半,正是二分無賴是揚州啊。」


    大夥兒哄地笑起來。


    「五叔,是不是你幹了什麽虧心事,老天爺看不過眼才下令劈你?」


    「胡說八道!我幹什麽虧心事了我?!哼哼,我最虧心的就是好心撿了你們三個小混球!」


    「我好象是三叔撿的吧?」小沐三托眷哩沉思。


    「槐樹人好,福大命大,老天爺一定是故意讓雷公電母劈歪,就是不中!」


    春杏嫂「噗哧」一聲笑出來,「李大娘,-這還是說樓五爺做了壞事叫天公劈呀。」


    「哎喲,我不是這個意思,槐樹你別見慢,我人老糊塗沒說明白,我的意思是老天爺絕不可能劈你這樣的好人,一定是搞錯了。」


    這回忍不住笑出來的是都家小姐與百合。家丁阿富惶惶地說道:「小姐,不要盯著男人看呀,會長針眼的……」


    「你才讓人看了長針眼!」樓江槐大怒,剛想跳起來,卻慘叫一聲又趴下去,有氣無力地道:「你們都不去看看那些小鬼,不怕他們拆了房子啊!」


    眾人異口同聲:「現在看你重要!」


    「看看看,誰看誰長針眼!」大胡子惡毒地詛咒,「你們要看是吧,我就脫褲子啦,讓你們連屁股上那塊也看得清楚……」


    第一個尖叫著轉頭就跑的是都家的嬌嬌女,差點一頭撞倒身後的小扇,「小扇!」


    一群人立即轉移注意力,圍上來噓寒問暖。


    「小扇,-沒受傷就好,嚇死我了!」百合抱著她似快要哭出來了,「你們兩個有什麽話不在屋裏說,偏要去外頭?幸虧都沒事,不然怎麽是好!」


    「是不是有什麽凶兆,老天爺才劈倒老樹警示村裏人?」李婆婆憂心忡忡。


    「李奶奶,這事很平常,來,讓藍田給-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小沐三推著兩人往門外走,「順便支持一下三叔,我怕他一個人應付那麽多小鬼吃不消。」


    「喂喂,我哪兒知道,別推我……」


    「小姐,天要黑了,家裏的轎子應該到了,咱們回去吧。」


    正拉著小扇的都家小姐猶豫了一下,「等一會兒,我去東屋取樣東西再走。」


    小明夜拉著小扇來到炕邊,伸手去扯樓江槐身上的被子,「快看,五叔身上印了好幾個月亮。」


    樓江槐抵死掙紮,堅決捍衛他的遮羞被,「明夜,你今天的功練了沒有?在這兒瞎攪和什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明夜人雖不大,力氣卻不小,一蹦跳上炕,一腳踩住大胡子五叔的肩頭,將他踩得哇哇叫,趴在炕上動彈不得,雙手掀開被子,叫道:「快看快看!」


    小扇倒抽了一口氣,樓江槐背上,竟是三個碩大的圓圓的黑色印記,像是三個圓如中秋的月亮,看上去很是滑稽,但細細瞧來,卻有些恐怖,讓她身上不由得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慢慢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真的是非常的輕,可是,就是這輕若鴻羽的一觸,那黑月亮居然被碰破一小塊,露出下麵的白色,讓她險些昏過去。


    「沒事,別怕別怕。」明夜稚氣的小手臂抱住她,安撫地拍拍她的背,「燒焦了當然會這樣,晾幾個時辰就好了-看,這塊是三叔碰破的,這兒是我碰破的,那邊是小三子碰破的……」


    樓江槐的聲音從枕頭裏悶悶地傳出來:「你別再嚇唬她了,小扇哪有你膽子大!」


    小明夜笑——地,「還有一個最輕,不會碰掉皮,也不是黑色,是紫紅的,在屁股上,-要不要看?」


    腳板底下的大胡子哇啦哇啦地怪叫道:「死小子,你敢?我揭了你的皮!」


    小扇眼睛一眨,一串淚珠撲簌簌地掉下來,她拚命抑著聲,兩手使勁-住嘴,好半天,一聲長長的抽泣從指縫間鑽了出來,像是很久很久才有那麽一絲氣自肺裏尖銳地擠出,劃得喉嚨都痛起來。


    從沒見人哭得這般難以自抑,明夜嚇愣了,被腳下的大胡子五叔一挺身掀得差點跌倒都沒注意,傻看著五叔迅速爬起來,扯開小扇緊按在嘴上的手掌,狠狠地道:「吐氣!我還沒死,-敢哭昏就試試看!」


    小扇愣愣地瞪了他片刻,才輕輕地顫顫地吐了口氣,死命抱住他的頸子「哇」地哭出聲,肝腸寸斷。


    沒事!槐樹沒有事,就算他說一千個一萬個不行不能不可以又有什麽要緊!


    隻要他好好活著!


    「唉、唉,小扇-真是,-不哭我還忘了樓五爺是從鬼門關那兒轉了一圈回來的。」春杏嫂擦擦眼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樓江槐摟著他嚇壞了的小姑娘,柔聲哄著拍著,直到另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甘冷落地擠進來,他也一並攬進寬厚的懷裏「乖啊乖啊」地喃喃念著。


    其實並沒有體會到死亡的恐懼,背後劇痛、-那騰空都是瞬間的事,自己根本就糊裏胡塗,遠不及旁觀的人看得心驚膽戰。無知覺的死,沒有什麽痛苦,而目睹當時情形的人,卻有可能夢魘很久很久。


    樓三哥進屋來,見此情景,臉上現出少有的厲色:「現在知道後怕了?豬也知道雷雨時不能到樹下避雨,你沒有腦子嗎?」


    樓江槐委屈地咕噥道:「我沒在樹下避雨,隻是來不及跑回來,哪有你這樣做哥哥的,不安慰兄弟還劈頭就罵?」還是小扇好,都知道抱他哭一哭,寬慰他嚴重受創受驚的身心,連小明夜也難得貼心地主動要求擁抱,真乖。


    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插進來:「安慰歸安慰,不要抱得太久啊,小扇大了,會有人說閑話的。」


    氣氛凝滯了那麽一下,小扇手忙腳亂地從大胡子懷裏掙出來,麵紅耳赤地跑回小屋「砰」地關上八百年不曾關過的門。屋裏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看向麵無表情的林彥,大胡子的目光尤為凶惡,可惜林木匠不為所動,冷冷地盯回去,反倒盯得他心虛起來,又「哎喲哎喲」地癱回炕,埋在枕褥裏膽弱地裝死。


    雷劈事件過後沒多久,小扇就開始晚上回家去睡,說是騰出地方給藍田這三個孩子,但樓江槐知道,小扇在躲他。


    其實好象也沒什麽啊,他被姑娘家拒絕過很多次,也從沒躲過誰,就算小扇臉皮薄,也用不著躲三四個月這麽久吧。


    雨季綿綿,潮得人心裏發黴,小木匠接連不停地出門幫人修屋頂,想找人吵個架也不行,大胡子鬱悶得心慌氣短手足無力。


    「嗚嗚嗚……五叔,阿敏又欺負我!」個頭小小的石蛋第四次跑過來哭訴。


    樓江槐精神一振。很好,娃兒們有得吵,他便也有事做,於是,擺出嚴肅的表情問:「這次又怎麽了?」


    「她在我頭上編辮子!」小石蛋低下腦袋,給他看頭上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她自己編不好,就生氣,還敲我的頭。」


    勾勾指頭叫來幾尺開外用不恥眼神唾棄石蛋告狀行為的小丫頭,「阿敏,-怎麽老是欺負石蛋!」


    小丫頭很不屑,「我為什麽不能欺負他?」


    大胡子抓抓頭,「為什麽不能?這個……你們要相親相愛,好好玩,嗯,那個那個,欺負人是不對的。」


    「誰叫他比我矮!」小丫頭凶悍地掐了石蛋一下,沒用的男娃委屈地抽抽噎噎,卻躲都不敢躲,看得大胡子有點冒火。


    「矮就要被-欺壓啊!住手,-還掐?」將來一定是個小潑妞。


    一隻幹淨漂亮、五指修長的手拍上阿敏的頭,樓家色胚沐三郎笑吟吟地道:「我來告訴-為什麽不可以欺負石蛋。」


    小女孩愣愣地道:「為什麽?」


    「因為十年後,他會比-高,不但高,而且會很英俊,他如果一直記得-曾欺負他,-就要後悔啦……」


    「五叔,有沒有看到我的繩子?」藍田急匆匆地跑來問。


    樓江槐張望一下,「沒看到。」,拍拍巴掌引起大夥注意,「誰看見小田的繩子啦?」


    娃兒們乖乖地答:「不知道!」


    李婆婆癲著小腳跑進屋,「快快,小陽被明夜用繩子吊在柴棚裏……」


    樓江槐一跳老高,趕緊跑去救人,一屋子小鬼呼啦啦地跟出來大半。


    未到柴棚,就聽見震天的哭聲,一向皮得無法無天的小陽這回吃了癟,樓江槐一進棚門就見這小皮蛋被五花大綁地吊得離地十尺高,正哭得涕淚齊下聲嘶力竭。


    「明夜!」大胡子五叔吼道,「還不把人放下來?」


    「不行,除非他先跟小扇認錯。」


    小扇?樓江槐一怔,才注意到柴堆上,孩童正扯著衣擺給小扇揉眼睛,她一手還捂著額角,有血跡沾在眉梢,讓他心裏驟然緊縮。


    「怎麽回事?我看看!」他大步向前,拉開小扇的手掌,見她額上有道血口,像被硬物擊中,而眼眶紅腫,也有一塊擦傷,她不適地頻頻眨眼,眼淚抑不住地源源而出。


    樓江槐皺起眉,粗聲留下句「小田,你先把那小鬼放下來」,立即拖著小扇往水井邊去。


    三兩下打了半桶水上來,撩了袍角沾水輕輕擦試她額角的血痕,見她蹙眉皺鼻,手更是放柔,一點一點蘸掉血漬,小心翼翼,「別躲,還有眼角。」


    小扇偷偷地抬眼瞧他,槐樹的臉離她很近。從沒有這樣近地看過他;讓她清楚地看到他粗濃的眉,有點塌的鼻子,嚇人的大胡子,還有一雙有神的……很溫柔的眼。


    這樣溫柔的眼神,在他剛硬的麵部輪廓上有點不太和諧,幸虧不常見,她隻在那日集市上見過一次……


    唉,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卻總是忍不住。槐樹的笑、槐樹的吼、槐樹的鬱卒、生氣、高興、滿足、哀怒、溫柔、短短幾個月,就在她心裏紮了根,後來又破土發芽,讓她有了不嗾有的奢望,早知道,就不該在槐樹回來那時時時都念他看他,在每日睡前細細回味牢記,結果記住了他每一個笑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到如今,刻在心底,不能移除。


    袍角按在眼眶,她紅通通的眼角腫得半高,連鼻尖都紅了,樓江槐對著越擦越多的淚水有點無措,「很疼嗎?那個、-再哭,明天大家都要喝鹽井水了。」


    又發現一點,槐樹的聲音低低的很好聽,他總是揚高了嗓門大聲吼,從沒注意他聲音壓下來是這樣有磁性,這樣悅耳。


    「我沒哭,我一眨眼,眼淚就自己跑出來,我也收不住啊。」她有些懊惱地小聲說道。


    「小扇,-很久沒和我說過話啦,-、-很討厭我吧,我那樣傷-的心。」樓江槐第一次將小扇當成年女子看,「-是個好姑娘,有很多小夥子喜歡,樓江槐算什麽東西,也敢回絕小扇?他……」


    「槐樹!」她喚他一聲,慢慢地搖了搖頭,「你不要這樣說,我、我不是……唉,那天的事我都忘啦,什麽也不記得了。」


    「呃?」


    「真的全忘了,以後都不會再記起。」她認認真真地說,「所以,你也都忘了吧,不要再提,或者那天根本什麽也沒發生過,小扇還是以前的小扇,從來沒有變過一點點。」


    樓江槐呆呆地看著她,不知是陰天要下雨還是坐在井沿上的緣故,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衣衫邊沿都像繞著濕濕的水氣,有點朦朧。她的眉睫沾了水,很小很細的水珠,看不出是淚滴還是未幹的井水,紅紅的眼微腫,眸子向下垂著,像在凝視轆轆上半懸的那截井繩,她一向是個文靜的女孩子,溫吞又有點迷糊,有時會犯些傻氣,讓人又愛又憐,他知道,墾田的兵士來善堂幫忙時常會借故和她搭訕,昔日瘦弱不起眼的小女孩,已經是個逐漸展露豐姿、會引起男子注目的大姑娘了。


    和小扇說明白,他應該鬆口氣的,可是不知怎的,心裏隱隱地有點別扭起來,盼著小扇別生他的氣,而方才小扇說的那兩句話,卻又讓他不是滋味,原來他在人家心目中根本就不算什麽重要的人,說忘就一下子忘得沒影了,怎麽能這樣?


    「天快黑了。」小扇仰頭看看天色,用手按了一下眼角,站起身低聲道:「我回家了,你別罵小陽,他已經哭得很可憐了。」


    「那我送-回去……」回去幹嗎!善堂才是她的家啊,她那個老爹每天除了睡覺吃飯日日同村裏的老人閑聊,管過閨女牲有?!


    「不用了,李婆婆會和我一起走。」


    「哦,那,那……」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笨拙過,大胡子好想捶胸頓足,真蠢真蠢,連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嗎?樓江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


    眼見著小扇的背影越來越遠,他悶悶不樂地抱著水桶萬分鬱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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