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月色失花。我像往常一樣在羲皇殿東南處的洛神花海中看了看千歲的情況後,登上北月樓台。


    千歲是一朵夕顏花,本是蜉蝣命短,朝開夕謝,卻陰差陽錯染了我的血,得千年壽命,化出人形來。三千多年前,為了鎮壓濁氣,困鎖不周山的凶獸怨靈,她化為原型,被禁錮在不周山頂立了千年之久,我有愧於她。


    太祖寂去後一千年,我日日以血哺育落日神弓,將它養出了靈性,取白虎之靈封入,請吉祥天母護法,才用落日神弓將千歲從不周山中換了出來,安置於羲皇殿的洛神花海中。那裏靈氣盛,適合千歲調養,雖然她現在還是一朵夕顏花的原形,但重化人形也指日可待,也不過是近幾百年的事。我每晚飯後必去洛神花海處看看,她的氣色是越來越好了。


    關心千歲的還有初登帝位的少昊,時不時差仙官來問候。我瞧著這是千歲與少昊的一段好姻緣,若千歲再化人形,嫁給少昊為帝後也挺不錯。


    好久沒見過這麽美的月色了。我攤開手,任月光映在手心中,銀輝透過指縫流瀉到地上。我收手,空空的,什麽也沒握住。


    淩霄殿離我這兒挺遠,我卻依然看得見那邊的光亮,遠遠望去,恢宏得很。


    是了,又是年底,這幾天九重天照例大辦年宴,各路神仙皆齊聚一堂,確實是一派熱鬧繁華,加之今年九重天太子少昊繼承帝位,是大喜事,於是今年年宴就更熱鬧繁華了。


    我看著遠方,心裏卻空得似乎什麽也沒剩下。淩霄殿那邊熱鬧非凡,而我這羲皇殿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少昊承帝位之時,我沒去,這次年宴少昊親自來羲皇殿請我,我也沒去。


    我已經在羲皇殿,待了三千年了。這三千年來,洪荒是前所未有的繁盛,而我,在這浮盛三千年間,除了去不周山帶回千歲,便再沒有踏出羲皇殿半步。


    以往逢年過節總會有神仙千裏迢迢而來,沐浴齋戒五日後來拜我,連吃幾次閉門羹後,那些神仙們也學聰明了,不再來羲皇殿擾我清淨,要拜的就直接去九重天神壇拜我的神像了。


    年歲大了,總是更喜歡清淨一些,而且,記性也不是很好了,過去發生的一些事,都記不大清了。


    可我還記得在這北月樓台上,我的兒子儀凰搖著我的手,第一次問我他的父君是誰時,我心底瞬間空成了無底洞般。確實,我記不得他父君是誰了。我隻模糊記得我與帝俊有過婚約,最後卻沒能成婚,儀凰,應該是我與帝俊的孩子吧…我確實記不大清了。當時他仰著一張小臉看著我,他的眉眼突然與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麵容重疊。儀凰充滿期待地希望我能說出一個名字,他父君的名字,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阿霫,娘親也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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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年前攻伐太祖的戰爭中,我身體受損,長歌天天熬藥,還每天盯著我喝下,從那時起,我以前的記憶就開始模糊,甚至消失。長歌說,是藥三分毒,這也許是藥的副作用。或許,儀凰就是我和帝俊的孩子。帝俊在水澤方境多年避世不出,或許我與他鬧了矛盾,感情破裂才吹了我與他的婚事,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大家都似心照不宣,從沒有人問過我關於帝俊的事,也從沒人在我麵前提過儀凰的父君。或許是這樣吧,畢竟誅殺太祖一戰之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啊。


    我看見了遠方神壇上聳入雲霄的神像。伏羲、女媧、軒轅黃帝…當然,還有太上父神胥華。我的神像與伏羲女媧一樣為站像,隻有胥華的是坐像。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到神壇那邊去了,就連我的神像雕完竣工時,我也沒有去看一眼,也不知道雕得怎麽樣,大概是像的吧,我一直覺得九重天的雕工還不錯。雖隔太遠看不清細節,但各神像的位置卻是看得到的。我看著胥華的神像,正處於眾神之首的位置,竟脫口呢喃道:“胥華…”


    我扶著雕欄的手不經意頓了一下,我竟沒有喚他義父,而是,胥華…


    金蟬子差來小仙童告訴我,今年佛桌上開花了,問我去不去梵鏡看一看那朵白蓮。


    仙童來時正是大清早。我正坐在大殿上批文書,聽仙童這麽一說,我握著筆的手抖了抖,當即撇下一堆奏折,直奔西方梵鏡。


    三千年前,我將一朵無上清蓮從我夢境中剝離出來,交給金蟬子,種在梵鏡,要他好生護養。而至於為什麽,我忘了,卻依稀記得,那朵白蓮很重要、很重要。


    當年金蟬子曾對我說:“你知道將它種在這裏,明明是無妄的。”


    “佛家有一典故,浪子即能回頭,佛桌亦能開花,沒有什麽是無妄的。”


    我說的這些金蟬子比我更清楚,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期待著什麽,正如明知道彼岸花花葉永不共生,我卻隱隱懷了些希望,正如期望這佛桌也能開花一般。


    我走得匆忙,雲何從殿裏追出來道:“君上,儀凰殿下昨夜才從幻境中渡劫出來,功德圓滿,要君上陪他用午膳呢。”


    “告訴阿霫,我有事去梵鏡一趟,讓他自己準備準備承位之事,等我回來。”


    八十一位仙者開路,這是至高的禮遇,金蟬子已經等我多時了。


    古木佛桌,青燈長明,大簇大簇的花朵在佛桌上競相盛放,難得的奇景。我見到這景象的瞬間,莫名有些激動,接著歸於平靜,像進入了大定的虛無境界。金蟬子口吐梵音,很是縹緲:“這些花開了九日了,整整九日。”


    腦子裏隱約有一道從遠古傳來的聲音“九九…九九…”


    我不禁呢喃:“九九…”


    金蟬子麵容平靜:“太上神請隨我來。”


    我跟在金蟬子身後,踏過長長地青石板。我知道他要帶我去看那朵白蓮。三千年未見嗬…整整三千年…每走一步,我心尖兒都莫名地顫一顫。


    叢叢白蓮中央,一朵蓮花開得極其顯眼,周圍磅礴的仙氣繚繞,綻放著盛世的光芒。勝雪的花瓣下紅色的經絡明晰,像一縷縷血絲,鮮活明媚…


    我伸出雙手,默誦召喚的密語,那朵白蓮帶著絕世彩光,悠悠升起,緩緩飄來,正落在我雙手手心。


    觸到白蓮的一刹那,冰涼卻熟悉的觸感鑽入心底,它的經脈似順著手臂生入了心髒,一陣巨大的痛感從胸膛處傳來,眼眶裏的一滴淚,醞釀了三千年,終於順著臉頰滑落。


    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瞬間化去了忘川水對記憶的封印,明台頓時清明,三千年前的樁樁暮暮,終於清晰起來,恍如昨日般鮮明…


    手捧的白蓮,比三千年前交給金蟬子時多了一絲活氣,我模糊了雙眼,靜靜地看著它。


    梵鏡的蓮池收斂著上古神祗的元靈,我知道將白蓮種在這裏是沒錯的,能斂聚四散破碎的元魂。


    我放軟了聲音,如戀人的耳語,百般眷戀:“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聽…”


    淚水落在花瓣上,濺出漣漪的光點。


    “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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