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各帳軍士均下了校場,井然有序地入夥房用飯,高等將領有的願與士兵同樂,便一同進了夥房,有的喜清靜,就在專門的將領餐帳裏用飯。


    帥帳裏,隻有望月一人,他手中朱筆剛在地圖上圈了一個標記,衛廚子便端了熱騰騰的飯菜進來,將桌上移出一塊空地,擺好碗筷。


    “快吃吧,今天我盯著你,看你再能把午飯當成晚飯吃!”


    頗有火氣的怨言讓望月笑了一笑,他放下筆,坐下端起飯碗,“你好幾天沒同我一起吃飯了。”


    衛廚子也拎起筷子,挪了張椅子坐下,“還不是你那群老兄弟,我都說不盯著你吃飯不行,他們就起哄說我心疼你,我的名聲都被二哥你扔到臭水溝去了。”


    望月淡笑,他是故意讓人誤解,朝裏大臣拉幫結黨,他雖遠在邊關,但手握兵權,自然成了各派拉攏的對象,最好的結盟方式就是聯姻,他未娶妻,一直以來紛擾不斷,於是近幾年雲天在這,他就特意造了曖昧的氛圍閑話,讓有意嫁女的大臣遲疑不決,從而少了許多麻煩。


    “相居士呢?”


    “出去查測敵陣了。”衛廚子笑道,“她怕冷,就撿個陽光最足的時候出去。”


    望月沉吟著:“誰跟著去的?”


    “老馬和小吳,老馬是十幾年的探兵,經驗老到,小吳人很機靈,應該不會有問題。”


    望月應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均安靜地吃起飯來,時而談笑幾句,快吃完時,有人在帳外疾報——


    “稟侯爺,相居士出事了!”——


    ***——


    梁大人幸災樂禍地進入帳內,瞧見護國侯凝重的神色,心裏更是暗自樂翻天。


    “唉,女人嘛,果真是信不過的,才幾天哪,就叛營投敵去了,虧得侯爺……”


    “梁大人,相居士是被瓦刺前鋒營捉去的,不是叛營投敵。”張參軍沉著臉道。


    “啊,是嗎?唉,不過這也難說,這女人來路不明,誰知是不是深入我軍的奸細,在這兒打探了我們的裝備布局,再假意被捉,實際是回去領功。”


    “監軍大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吧?”


    梁大人摸摸胡子,“瓦刺一直居陣叫囂,偶爾才出來騷擾我軍,零星散打一氣,怎麽偏就這麽巧,那個女人出去測查敵陣時,便被忽然冒出的瓦刺人抓去?”他搖頭晃腦,“真是奇怪啊奇怪!”


    望月忽然開口:“監軍大人一向輕視相居士,不屑過問她的舉動,怎麽今日對其行蹤知曉得這麽清楚?”


    梁大人一驚,幹笑兩聲,“當、當然是聽下頭的人議論的,那女人行事,本官哪裏知曉。”


    衛廚子插話:“回來報告相居士被擄消息的老馬一直在帳裏,小吳陣亡,軍裏自有軍紀,不得私下亂傳消息,以免訛誤,監軍大人聽誰議論的?”他學著搖頭晃腦,“真是奇怪啊奇怪!”


    梁大人惱羞成怒,“你是什麽東西,本官與你主子說話,有你什麽事?沒規矩的混賬!”


    衛廚子冷笑一聲,轉向望月,“侯爺,事不宜遲,救人要緊。”


    望月沉默半晌,才喟然道:“不能救。”


    “什麽?”衛廚子幾乎要跳起來,“什麽叫不能救?為什麽不能救?”


    “雖然瓦刺前鋒營駐在陣前,可是我們一旦發起進攻,他們便即刻退回陣內,這個陣詭譎古怪,有進無出,我不能用大批兵士換取一人性命。”


    “這……”衛廚子急得直跺腳,“但若救不回相居士,誰來破陣?”


    “天下之大,要何奇人沒有?難道就那個女人懂得破陣之術?真是笑話!”梁大人諷笑。


    衛廚子怒瞪他一眼,明知此事必定與他有關,卻苦於無憑無證,揪不出這隻老狐狸。


    眾將領也各自竊竊議論,卻也一時並無良策。


    望月眉頭緊鎖,揮了下手,“眾位先下去吧,這件事隻能從長計議,急不來。”


    梁大人噙著笑,第一個出帳,其餘各人也紛紛步出,最後隻有衛廚子留在帳內。


    眾人退盡,帥帳內一片寂靜,衛廚子這才微勾起一絲冷笑,“果然是那老狐狸搗鬼,他定是指使人跟蹤相居士,然後在關鍵時刻引瓦刺人發現他們的行蹤。”


    望月沉穩地應了一聲:“是我們疏忽了。”


    “那該怎麽辦?陣的確不能硬闖,但我們既請了相居士來,絕不能置之不理。”衛廚子無奈歎氣,“可是,出兵硬搶隻會白白傷亡……”


    望月略一抬手,止住他的話,垂眸思慮片刻,斷然道:“叫上梁宜,通知疾進隊,今夜子時待命。”


    衛廚子又驚又喜:“是!”——


    ***——


    現在不知是什麽時候,但肯定是深夜沒錯,蠟燭都剩一小截了。


    相夏至無力地看看帳頂,早知道是不該來的,吃苦受罪誰替她扛?


    護國侯那邊未必能涉險來救,他說得沒錯,天下不是惟有她懂得奇門遁甲,她死了,再找一個便是。護國侯鎮守邊疆多年,豈是那麽輕易就被扳倒的?怎會怕“貽誤戰機”之類的罪名。當初說什麽怕她泄他身世,本可以即時就殺她滅口,後來反受她所脅迫,必也是念流雲情麵,暫不計較罷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還好,此刻她的頭腦尚算清醒。


    是,護國侯是個很寬容的人,但在大局時,卻又果斷堅決,必要時也必有狠辣手腕,以眾多兵卒犧牲換她平安……他不會有這樣的莽撞舉動。


    “唉,早知道就拖著衛廚子多做些好菜,以後走了就沒機會了……說什麽以後,我能不能活著出去還是個問題。”


    想到衛廚子,肚子真的開始叫起來,她苦著臉,對著手腳上的鐵鏈想象它是幾根香噴噴的麻花。


    腦裏剛剛勾勒出麻花的油漬金黃色,就聽得有人進帳來。


    “小子,你餓了沒有?”


    這個彪形瓦刺大漢居然會講漢話?她有些詫異,露出討好的笑,“俘虜可以吃東西嗎?”


    “那要看……”瓦刺兵竟對她的笑臉呆了一下,手不自覺地探過去,“明軍裏的男人都這樣秀氣嗎?”


    咦?她警惕地向後縮了縮,“當然不是。”好……好古怪的笑。


    “哦。”瓦刺兵心不在焉地聽著,手指已經扣到她下巴上,“聽說你們主帥護國侯喜歡男人?”


    這他也知道?相夏至啼笑皆非,“你們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就算是打仗時期,明朝與瓦刺也有貿易往來,護國侯是我軍首要敵人,打聽他的消息很重要。”


    有道理。她不禁對這瓦刺兵有些刮目相看,看他衣飾談吐,應該是有地位的將領。


    隻是,他的笑……有點惡心。


    “漢人很奇怪,男人會對男人有興趣,我很好奇。”他撫了撫下巴,也捏了下她的下巴,捏得她有點疼痛。


    她擠出一絲笑,“那隻是少數男人,大多數漢人男子都很正常。”


    “不過,像你這樣細嫩嬌弱的男人,我有點相信了。”他又惡心地笑了笑,“看到你,連我也想試一試。”


    她瞠目,張了張口,“這樣不好,老兄你雄壯威武,不要學明人的壞習性。”


    瓦刺人充耳不聞地手往下探,“你很有趣,我喜歡。”


    相夏至冷汗涔涔,下意識往後躲,瓦刺人笑得猙獰,已經扯住她領口,她一掙,“哧啦”一聲,襟口半開,她哼了一聲,蜷起膝蓋遮住胸口。


    瓦刺將領怔了下,“你是女人?”她裏層衣衫下,顯出傲凸的胸口。他哈哈大笑,大步向前,“是女人更好。”


    相夏至心念疾轉,瞥見他展畔的刀,離自己咫尺之距,她一咬牙,“且慢!”


    “怎麽?”瓦刺將領頓了一頓,手又向前仲,已觸到她肩上。


    “你想不想知道明軍的守備及護國侯的弱點?”


    他心一動,“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整個邊防駐軍,隻有我一名女子,若不是有特殊地位,怎能任我在軍中隨意出入。”


    毛茸茸的大手立即攫住她肩頭,“你知道什麽機密?要是說出來,就放你回去。”


    她麵露喜色,“當真?”老天,她的骨頭!


    “當然是真的,我說話一向算話,誰像你們漢人一樣詭計多端,出爾反爾。”他一副憤慨的表情,八成在明軍手下吃過虧。


    相夏至垂了下眸子,瓦刺一再侵犯大明疆土,訂了約又打來,就不算出爾反爾?


    “我說了,你就放我走?”


    “沒錯。”


    “那好,你取一張地形圖來,我把明軍的防守駐軍詳細位置畫給你。”


    她說這句話時,忽覺得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骨子裏微微一涼,像有誰在冷冷地盯著她,盯得她脊上竄過一股寒氣。但她沒有餘心理會,她隻注意著那瓦刺將領一轉身想要踏出一步的瞬間,腰側正對著她。


    佩刀!


    “鏗鏘”一聲,刀已架在瓦刺將領頸中。


    “你……”


    “別動,我的手不太穩,搞不好會一刀斬下去。”她勉強笑了笑,“你的刀好像剛剛磨過,很鋒利。”


    瓦刺漢子恨聲道:“明人果然……”


    “詭計多端,出爾反爾。”她接道,又微微一笑,“我是為保命,迫不得已,你別見怪。”


    “我都說了如果你說出明軍機密,就放你走。”


    她反問:“倘若你被俘,會為保命而叛軍叛國嗎?”


    瓦刺將領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相夏至反倒自言自語一句:“關鍵時刻,說不定我真的會說哦。”


    如芒在背的感覺又盛了些,她不適地皺皺眉,“鐵鏈鑰匙呢?”


    瓦刺將領瞥了她一眼,“你雙手被縛,握著刀很不方便吧?”


    她一笑,手上佩刀在他頸上壓出道紅印,“是不大方便,但要殺你還不算難。”


    “鑰匙不在我手裏。”


    刀又一壓,已見血痕,“我不是三歲小孩。”


    瓦刺將領猶豫一下,從懷裏慢慢摸出一串鑰匙,經過胸前褡袢時,匙柄勾在裝飾的毛邊上,扯了一下,“啪”地掉在地上。


    相夏至眼不敢眨,鑰匙落地的聲音令人心驚肉跳,她低喝一聲:“撿起來。”


    瓦刺將領小心翼翼地扛著頸上的刀,生怕她一個氣不順,自己就要腦袋搬家,徐徐蹲下身,手微靜著去拾鑰匙,拾起來後,他遞過來,見相夏至瞪著他,便識時務地替她開鎖鏈。


    鑰匙才插進鎖孔,她還未吐出一口氣,就見寒光一閃,瓦刺將領袖筒中一柄匕首疾刺而來,她來不及避,心中惱極,手中刀猛往下沉,拚著挨這一刺,也要製住他。


    刀鋒破衣的刹那,隻聽“叮”的輕微一響,匕首方向改變,倏地斜向飛了出去,而她手中佩刀已經落下,斬上血肉之軀,心猝然一縮,便再也使不上力,她刀一擲,腕上鐵鏈猛地揮下,砸倒瓦刺將領。


    魁梧身軀倒下的時候,她看見帳裏不知何時多出一個身影,挺拔堅毅,傲然卓絕。


    “做得好。”他微微一笑。


    她也回以一笑,是信笑,然後就軟了下去。


    望月及時扶住她,“怎麽,後怕?”


    她哼了一哼:“我腳軟。”


    望月眉頭舒展,似是又笑了笑,掂掂縛在她手腳上的鐵鏈,拾起地上鋼刀隨手一揮,鐵鏈應聲而落。


    相夏至訝然,“我不知道原來這鐵鏈是豆腐做的。”


    他剝掉瓦刺將領的軍服,披在她身上,遮住她衣衫不整的窘相,“嗯,是豆腐做的。”


    “望侯爺,您好像又在笑,今兒晚上,您似乎挺開心的。”


    “別說話。”望月攙著她就往外走。


    剛出帳門口,便有十來支長矛劈麵刺來,相夏至下意識縮頭,卻見望月一手攬著她,另一手拂過腰間,便聽得一長聲似是風掠過竹林的吟哦,十幾名瓦刺兵麵麵相覷,各自瞪向自己手中已少了半截的矛杆。


    她這才看清,望月右手中多了一柄細細的長劍。他手腕半垂,劍尖斜指大地,沉聲道:“讓路。”


    瓦刺兵你瞧我,我瞧你,誰也不清楚剛才手中的長矛是不是眼前的男子削斷的,怎麽就忽然眼一花,手中一輕,長柔隻剩了半截?


    相夏至忽然道:“你們還不逃命去,今晚遇了鬼啦。”


    瓦刺兵仍是互相瞅瞅,似是不懂漢活,之間打了個眼色,呼哨而上。她歎氣,歎氣的同時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一個站立的瓦刺兵也不見了——全部都躺在地上。


    “大開眼界。”她喃喃道。


    “走吧。”


    望月剛說了這句話,忽然聽得喧嘩聲起,頓時滿營燭亮人醒,人聲逐漸鼎沸,嘰裏咕嚕地互喊著瓦刺語,一片混亂。


    相夏至在他護持下穿行在四散逃竄的瓦刺兵中,眼角瞥見營中幾處火光衝天,不由低聲道:“你帶人來夜襲放火?”


    他隨口道:“是救你順便放火。”


    相夏至明了地哼了一聲,“方才在帳裏,若是我當真說出軍防機密,怕是第一個下手殺我的就是你。”


    “你知道我在帳外?”


    “你身上煞氣很重。”她又咕噥一句,“而且眼睛會刺人。”


    他頓了一下,“你沒讓我失望。”


    相夏至不再說話,跟著他往營外闖,穿過最後幾座帳篷時,他攬著她頓住步子,稍停片刻。隻這片刻間,有幾道迅急的身影在他麵前閃了一下,然後越過兩人直奔明軍營地。


    “我好像看見衛廚子。”她喃聲道。


    “你眼睛倒尖。”雲天武藝是他親授,雖然時間不長,但他在輕功方麵頗有天分。


    相夏至微扯了下唇角,“他剛才過去時,跟你做了個鬼臉。”


    望月微怔,“這小子。”他方才隻關注著帶來夜襲的人一個不少,讓他甚是寬心,沒注意衛廚子還有閑隙給他什麽表情。


    “你還撐得住嗎?”


    她有氣無力,“好像有點糟。”


    望月也發現似乎不太對,他攬著她肩背半天,此刻已感覺自己臂上微有濡濕,溫熱熱的。


    “你受了傷?”那潘濕不是汗,是血。


    “剛被捉時,挨了幾鞭……”她忽然向瓦刺營裏凝望,“不妙!”


    “怎麽?”望月不解,隨她目光望去,卻見營裏火光人影紛擾,亂成一鍋粥,但是影像忽然有些扭曲起來,霎時有了仍在人群中奔走的錯覺。


    “別看,凝神靜氣。”


    冰冷的手掌遮上他的眼,他一驚,立即屏息靜氣。


    “瓦刺人正往陣裏退,陣象已擴到陣外來,以護他們安全撤回。”相夏至低聲道,“往西走。”


    他閉了眼,神誌反而一片清明,準確辨準西方,攬緊她的腰就往西奔去。


    相夏至沒示意停,他就帶著她一直往西去,不多時,便到了二十裏外的小涼山,這才發現她呼吸微弱,竟似半昏半眩之間。


    四野幽靜,一片清寂,小涼山巍然矗立,氣勢逼人。


    望月擔憂地搖搖她,“相居士?相居士?”


    相夏至虛弱地應了一聲:“我們回營了嗎?”


    “沒有,我們在小涼山山腳。”


    腦裏現出地形圖中周圍的山脈河穀位置,她放心地吐了口氣,“也好,這裏也算安全。”


    望月觀察了下天色,還有大約半個時辰天明,她受傷失血,實是不宜奔波,山上有獵戶因躲避戰火而棄置的棲身洞穴,不如帶她上去歇歇再回營。


    思及此,他俯下身,背起相夏至往山上走去——


    ***——


    柴火剛冒起一縷煙時,躺在幹草堆裏的相夏至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望月神色未動,輕輕撥動樹枝,讓火苗躥出縫隙,“那天夜裏,你已經聽到了。”


    她閉目道:“不止,你不光是普通富戶之子,你闖過江湖。”


    “哦?”


    “大約十年前,江湖上有位少年俠士聲譽鵲起,一柄快劍名動天下。”她緩緩道,“但未幾就消匿無蹤,無人知其下落。”


    洞裏異常靜默,春日新發的枝椏在火焰上吱吱作響,幾縷濃煙冒出,他用袍角扇了扇,將煙驅到洞外去。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相夏至微笑,“我有個親戚,本領不怎樣,卻總愛在外麵聽人講江湖秩事,然後很炫耀地講給我聽,以顯他又靈通又經驗老到。”她睜了眼,側首望向幾尺外挺拔的背影,慨然遭,“沒想到,一個本可以叱吒江湖縱橫綠林的傑出人物,如今卻默默無聞地守在邊關馳騁沙場保衛大明疆土,真是難得。”


    他沉聲道:“我大明九萬裏錦繡山河,豈容外族逞威侵占肆意踐踏,凡有血性之人,當挺身而出。”


    “好男兒!”她歎息,“如果天下人都如你一般,大明何至積弱至此。


    望月起身走到草堆旁,“你別費神說話,我看看你的傷。”他猶豫一下,“可能不大方便,你……”


    “麵子和命哪個重要?”相夏至嘀咕著翻過身,“我當然是選保命。”


    望月泛起一絲笑,看到她背上的衣衫破損程度,笑容立即消失,“你說你隻挨了幾鞭。”


    “後來我昏了,自然沒數下去。”


    他眉頭緊蹙,“是我的錯,沒有護住你。”


    “當然是你的錯,不過本、利可以秋後一起算。”相夏至苦笑,“麻煩侯爺,帶了傷藥沒有?”


    “有……”


    她開始費力地解衣裳。


    望月瞪著她,直到她剩最後一層薄衫,實在不好意思再脫時,他忽然道:“雖然……我看了你的身子,但事先說好,我……不能娶你。”


    聽了這句話,相夏至立即呻吟一聲,不是痛,是氣得呻吟。她一向漫不經心少動怒,望月這句話真是讓她惱極反生笑,“我雖然一把年紀還沒有人要,但也不至於賴上你,你……”


    望月有些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我隻是……”


    她忽道:“我明白。”轉過身褪下薄衫,“侯爺,麻煩您快些,我若凍死了就是您的錯。”


    她這句玩笑話頓時解了他的窘境,他心裏一鬆,摸出傷藥。她傷口不算重,但縱橫交錯,很有些驚心,又混了些汗水灰塵,此處無水清洗,也隻好草草上藥包紮,等回去再細細清理。


    要攙她躺下時,她卻說:“我想要烤火。”望月莞爾,邊關天寒,她一名嬌弱女子,自然捱得辛苦,每晚恨不得抱著炭盆入眠。


    “你這樣畏寒,是江南人嗎?”


    她睇他一眼,“我是北方人,誰說北方人不可以怕冷的?”


    他聞言笑笑,“嗯,你住在相思穀,相思穀在北方,我一時忘了。”她身上卻有溫軟的江南氣息,一種讓人無限懷念的味道,讓他一時有了錯覺,像夢回水鄉家園的感慨與激動。


    衛廚子身上便是這種熟悉而又親切的氣息,有時候自己不顧雲天抱怨,拖著他同榻而眠,就是想離這種氣息更近些,那是長久以來對江南故土的思念,對家鄉親人的渴切想念。


    “說實話,我有點好奇,你與流雲定下夏至之約,那是什麽?啊,應該不是山盟海誓、終身之諾什麽的吧……”見他有些尷尬的表情,她立即安慰他,“沒關係沒關係,被拒絕也不算什麽難堪事,流雲絕世之姿,會動心很自然,你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


    “你……”望月苦笑,“我那時年紀不大,想得很單純,隻是希望、希望……”他一向傲然沉毅的臉上現出一絲少年才有的羞赧之色,讓相夏至瞧得卻有點渾身發冷。


    她馬上道:“你不好意思,就不要說了,我隻是有一點點好奇,一點點而已,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望月拉了拉她身上那件瓦刺人的外袍,像個和藹的兄長,“其實也沒什麽,隻不過我見了流雲,就更堅定我護衛邊關的信念,我有家有親人,有值得我保護的人,我保住疆土山河,就是保住了他們。”


    相夏至再一次慨歎:“你是個有擔當有責任感的熱血男兒!”她微笑著望向他,“謝謝你。”


    他也回以微笑,“謝我什麽?”


    “謝有你這樣的人,才能使像我一般好吃懶做、無所事事的廢物整天遊手好閑、輕鬆度日。”


    望月含著笑,“居士太謙了,你研習易理五行,正是行軍用兵的好幫手。”想到她的名字,難得好奇地問,“你為什麽叫做夏至?那不是二十四節氣之一嗎?”


    “我生在夏至日,所以便以此為名。”她很嚴肅地說,“其實我是司夏之神,特來助爾等破陣退敵。”


    望月又忍不住笑,他這許多年,從沒有像今日一樣笑得這麽多,“流雲不愛說話,怎麽教出來的弟子卻喜歡這樣胡吹一氣?”


    “唉,你不信就算了。”她不起勁兒地瞥他,“那你呢,為什麽叫望月?不會像衛廚子說的每日練犀牛望月這一招,實在太喜愛,幹脆以此為名吧?”


    “這小子又在胡說。”他無奈,望向石壁時,眼神變得幽遠而深邃,“我那年被師父帶走時,正是八月之望……”


    “停!”相夏至呻吟一聲,“你不會要追溯身世吧,我可不可以不要聽。”


    見他古怪地盯著她,她幹笑,“你不怕我為邀功領賞將你家世告訴你的政敵,然後害你一家受牽累?”


    他凝視她半響,目光轉成犀利而冰冷。


    “如果你真這樣做,我也隻有殺你一途了。”


    突如其來的寒意竄上脊背,相夏至難捺地縮了縮肩,打了個哈欠,“一夜沒睡,好困。”


    “你合眼歇一會兒,要下山時我叫你。”望月麵無表情地又撥了撥樹枝,讓火燃得更旺些。


    她聽話地閉上眼,想象自己在溫暖而舒適的床上安然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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