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十分安靜,清潔整齊,通室明亮,沒有半點詭異,更別提什麽鬼蹤鬼影,三魂七魄之類的。


    他苦笑,到底還是住了進來,隻為景千裏那一句話——“說不定會遇上認識的鬼”。


    他十數年征戰,劍下亡魂不知凡幾,但他想見的鬼,隻有一個。


    夏至啊夏至,為什麽不來見他一見?


    腹中已有饑意,但卻沒有胃口下樓吃些東西。他坐在床邊出神,整整一個時辰沒有動過。


    渡了黃河,自山東入江蘇,回鄉的路就在腳下。他離鄉二十餘載,如今已是滿心疲憊一身傷。但是他還有家可回,而夏至呢,她的魂魄要飄泊到什麽地方去?


    景千裏給他的短箋上的那句話:願馳千裏足,盼兒還故鄉。前半句他認得是雲天的字,後半句的筆跡有些陌生,但流暢俊逸,如流湍飛,是文人自幼苦練而成的精粹。


    一想便知,那是大哥的字,大哥讓他回家。


    回故鄉,下揚州,可是允諾的人呢?那個當初說要陪他去江南觀月的人呢,她在哪裏?


    他低低咳了一聲,凝眸看向窗外,窗外碧空如洗,美麗透澈,卻空蕩蕩一如他的心。


    門忽然“吱呀”響了一下,有人不請自入。望月抿唇,不悅地曲指一彈,一小塊木屑激射而出,正擊在門板上。


    “哎呀!”響起的女聲顯見是嚇了一跳,納悶地向裏瞧,“難道我走錯房間?”看見望月,她愉悅地一拍掌,“沒錯,景千裏自誇辦事牢靠,算他沒有吹牛。”


    望月震驚地看著進來的女子一步步走過來,站到他眼前,他卻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動也難動。


    “怎麽好像看到鬼一樣?”她好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晃,“難道景千裏還沒有告訴你?還是他幹脆說我做了鬼找你報仇?我都說是我自盡,不是你殺我,何況你當時又不是真殺。”


    他怔怔地看著她,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口吻,熟悉的笑,是多少次午夜夢回的深切渴望。


    “侯爺,詐死是很平常的吧,古往今來很多人都用過,雖然沒什麽新意,但的確實際又好用。”她纖秀的手拍在他臉上,異常溫暖。


    “你……”試探地伸手,撫她的發,她的頰,她的衣,她的手……


    是真的,全都是實實在在的,不是一抹幽魂。


    她回來了啊!


    腦裏恍了好半天才有些明白,也不知是歡喜、辛酸還是氣苦的什麽滋味,“難怪你不托夢,原來是要活著見我……”他凝著聲,眼睛眨也不眨地瞧她。


    “隻是我們稍稍欠缺了點默契,你假殺,我服假毒,結果起了點衝突,幸虧效果還算盡如人意……哎哎,侯爺,您年紀不小了,要哭可就太難看了。”


    “有什麽關係,你沒有死、沒有死……”他聲音嘶啞,伸臂擁住她纖瘦的腰身,臉龐深深埋進她柔軟的胸脯,她身上溫軟的氣息依舊,讓他情不自禁貪婪地攫取,懷抱裏的感覺豐盈而真實,他沒有做夢。


    相夏至拍拍他的頭,像在拍小孩子,一如既往地戲謔:“侯爺,我向來以為您很君子的。沒想到你也會占便宜,怎樣,我胖了還是瘦了?”


    這樣深情而激動的望月是她從不曾見過的,他堅毅而卓絕,傲氣而剛強,一直給人擊不倒摧不垮的感覺,第一次見他如此脆弱多情,讓她實在是不習慣,隻好說笑以解窘境。


    感覺他手往她衣內探,她呆了呆,“侯爺,您在幹什麽?”


    望月不答話,在她光潔的肌膚上摸索,從背後又轉到胸前,摸到兩處細微而不易發覺的疤痕。


    當日,他親自動手,長劍透身而入,是為救她。他的劍細,且出收極快,能將對內髒的震蕩控製在最小範圍,他再故意刺差分毫,足以掩人耳目。誰知她卻早已服了毒,給他無情一擊。


    “我還以為你終於忍不住要對我出手了呢。”相夏至細聲喃喃,聽不出是不是帶著一點緊張,一點遺憾,亦或一點不滿什麽的。


    望月徐緩地舒了口氣,不理會她慣常會有的自言自語,握了她的雙手,輕柔地將額靠在她細膩的掌背上。他靜靜感受她的真實,好一會兒才釋然道:“你服的什麽毒,居然可以假死的?”


    雖然當時傳旨太監要上前驗她是否已無生機,被他一記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但他自己確已試過她呼吸、心跳均都停止,才死心交給景千裏下葬。


    相夏至笑了笑,柔聲道:“還記不記得當初那條死而不僵的竹葉青?它在酒裏泡了整整一年都沒死,我很好奇,托人回相思穀讓二叔去請教流雲,讓流雲研製一種可以服用假死的藥,流雲用相思穀地泉水、還有竹葉青、茉莉根什麽的入藥,果然研究出來。本來我想將來有一天你會用得上,沒料到卻救了我一命,隻是它發作得太慢,讓我的計劃出了一點點誤差。”


    望月一怔,“我會用得上?”


    相夏至凝視著他,“你十來年不回京是對的,但老王爺過世,你卻不能不回。既已進京,就什麽都由不得自己。”他不夠狡,不夠滑,難以應付朝裏的傾軋爭鬥,“你也知道,那些人隻恨當時絞殺的不是你。”


    他默然,的確如此,王保振要的是自己的命,她隻是無辜受累。而她明知京中詭譎勢危,卻依然留在他身邊。其間他兩次回邊城,她隻隱約提過一次想走,待他入京回了震平王府,仍是看到了她。


    她一向最會明哲保身,而因為明了他的心意,便真正拋了自身安危守在他身側。而且她早為他想好了退路,雖是詐亡,卻也是用她的命為他換來幾乎旁落的兵權,讓他回到邊關,有機會再逐瓦刺,擔責了願,保住邊城千萬條性命。


    相夏至心有餘悸,“我等你回來,你卻要殺我,還好景千裏事後看出你那一劍端倪,解釋給我。我也想到,你若決意殺我,何必留我一口氣苦受折磨,想通了就釋然了,不然我說不定真的恨了你。”


    “你該恨我的,是我牽累了你。”他拉她在身邊坐下。她縱然不是他的妻,仍是被他牽連,倘若早早放她離去,便不會有一年多前那場讓他心喪欲死的驚變。


    “現在為這個愧疚已經晚了,”相夏至仍然笑吟吟,“侯爺,您準備下江南嗎?聽說江南的月亮特別好看,是不是真的?”


    他心一顫,她總算沒忘她的諾,不由長長一歎,“你若食言,就該我恨你了。”


    “誰該恨誰!”她不滿地抱怨,“侯爺,您的法子糟透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她憤憤地比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啊晃,“很痛的呀,我想去西湖都沒有去成。”


    望月忍不住失笑,仔細地端詳她,她沒瘦,還養胖了。他在邊關夜夜苦徹難眠,她卻怕是遊山玩水,優哉遊哉,也不知捎個口信給他,讓他日複一日陷在痛楚中難以自拔。


    她似是看出他心思,立即申辯:“是景千裏沒有告訴你,我托他葬我,是為伺機脫身,他弄來別的女屍冒充,事後卻沒跟你說,我被他送得遠遠地養傷,自然什麽也不曉得。”她很無辜地推得一幹二淨。


    望月隻有歎氣,“景千裏沒有和我說,一絲一毫也沒有透露,我一直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所以才有血濺金鑾殿,劍殺三佞臣的壯舉?”她來了興致,卻又十分遺憾,嗟歎不已,“可惜我不在場,錯過精彩場景。”


    望月忽然覺得十分無力,從頭到尾就隻有他一人在悲慟傷神,這女人居然、居然都不放在心上!


    罷了,到底是他欠她良多,吃點苦頭也不算什麽。


    “景千裏還要了我的笛子去,說是作個明證,他沒給你看嗎?”


    望月愕然,原來景千裏到底是給了他暗示,隻是他正黯然神傷,沒往深想……是了,說什麽從墓中掘出,景千裏明知那是他心底的痛,平白地怎會開這種不知分寸的玩笑?


    “看是看了,不過被我丟進黃河裏了。”


    “啊?”相夏至有點惱,“那已經是我的了,你怎麽亂丟我的東西!”那笛,她一向都很珍視,她是沒送過他什麽,但是他送她的東西也不多啊!眼波柔柔輕漾,她又微黠地笑,“侯爺,景千裏好像對我挺有意的呀。”


    望月疑惑地看她,她又想說什麽?


    “想不到我一把年紀,竟然也有人青睞。”她著意咳了一咳,“我到現在還嫁不出,侯爺,您說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


    望月微怒,“相夏至,你果然是沒心沒肺的!”


    她哼了一哼,“我說侯爺,您是不娶妻的,我就算長了一百顆心肺又有什麽用。”


    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她是徹底賴定他了,隻是,他卻還欠她一份承諾,如今,她來討了。


    “護國侯不娶妻,但衛家之子卻是要成親的,相居士,你可願下嫁揚州衛家?”


    她眨了眨眼,“揚州衛家?是衛家長子蕭大公子還是三子衛雲天?”


    伸指在她額上彈了一記,他半笑半氣,“是衛家次子,衛持天。”——


    ***——


    今年的夏至之日,她兌現承諾,陪他下江南觀月。


    揚州瘦西湖上,煙雨迷蒙,到處是洇洇的水霧,沾了人一身的濕,微微地泛起涼氣。


    相夏至倚在廊上,看著烏蒙蒙的天,慨然道:“今晚的月亮真圓!”


    聽到裏麵一聲悶笑,她搓搓手臂,走回水榭簾內,見望月正設了案,擺上新煮的梅子酒,不禁扯扯他薄薄的夏衫,“你不冷嗎?”


    望月瞧她一眼,“現在早已入夏,又是南方,怎麽會冷。”她倒怪,下了場雨,也嫌冷,怕是體內陽氣不足所致,改天應該找個大夫給她看看,“你剛才在外頭歎什麽月亮真圓?”這下雨天,哪有月亮?


    她無謂地笑笑,“我同你約了賞月嘛,雖然看不見月,感歎一下表表心意也好。”他身上散著隱隱的熱力,讓怕冷的她不自覺地靠過去,“明天我們才進城嗎?”


    “嗯。”望月應了一聲,遞給她一杯酒,“今晚給你慶生辰,明日再到家。”已到了家門口,不免有點近鄉情怯的意味,反而特地拖了一天與她遊瘦西湖。


    相夏至抿唇莞爾,他一直都比她細心得多,“侯爺……”


    “別叫這個,世上已沒有護國侯這個人。”他淡淡地給自己也斟上一杯。


    “一時叫慣了。”她聳聳肩,“你走了,邊城的兵誰來帶?”他為她怒而誅殺朝臣,等於是棄了官爵與他一向堅持擔起的守疆之責,至情至性,是她始料未及的。他終是不適合做官,不夠隱忍。


    “由祈大將軍接手,我很放心。”咽下微甜的梅子酒,總是有點懷念邊關的烈酒,“對了,景千裏帶給我的短箋是你去找了雲天得來的?”當初還以為是雲天主動找上景千裏,看見她才想到應是她從中牽線。


    她笑吟吟地又向他靠了靠,“是啊,我不便露麵,由景千裏代為送到你手裏,別人勸你可以不聽,令兄長的話你卻定不會違背。”實際上,就算她不去找,衛廚子也正要上京,但這個功由她攬過好了。


    望月略帶責備地看她,“若是你親筆來寫,我便也出來了。”


    知他仍是有些惱她隻顧著四處遊玩,差不多都快忘了他還在為她的“死”牽腸掛肚耿耿於懷,相較他的深情,她實在漫不經心了些。


    “我怕你當鬼寫信。”她照舊調笑,見他睨她,便倚向他懷裏,討好地奉上一杯酒,“是是,我賠罪。”


    望月稍扶她肩一下,不動聲色地退開一點,“林林總總,到底是我虧負了你,該我賠罪的。”


    他這個小小的舉動卻沒能逃過她的眼,這一路走來,他始終相守以禮,雖然與她定了終身之約,卻從不妄動。倒是她常昵然地半戲半逗,以看他暗自克製為樂。


    “那好,你要怎樣賠罪?”她老實不客氣地自己一飲而盡,頰上頓時現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嬌豔非常。


    望月別開臉,“你說呢?”她怕是又玩起了興,恐怕自己要糟!


    相夏至笑意宛然,眼波流動,“要我說嘛……”


    她繞著他左瞧右瞧,瞧得他渾身都不自在,感覺自己好像砧板上一塊任人宰割的上好肥肉。


    “你在打什麽主意?”


    “哎?被看出來了呀。”她掩著口笑,亦嬌亦俏,看得望月心怦然而動,警惕心統統溜掉。她拉他在椅上坐下,一本正經,“要賠罪,拿出誠意來。”


    他不解看她,“什麽誠意?”


    “從現在起,半炷香內,你不許動,一根手指也不可以,動了要罰。”她很久沒有這樣興高采烈了,他在千裏之外苦捱日夜,戰場拚殺,她何嚐不擔心,“哎,說了不許動,幹什麽往後靠。我身上挨不得嗎?”


    望月眼神深切,“夏至,你不要玩出火來。”


    “有什麽關係,你話真多。”她笑眯了眼,不僅挨過去,還得寸進尺地拿他當炭爐抱,坐在他懷裏,樂得周身輕飄飄。


    望月暗歎一聲,她真是拿他來玩了,從前沒有名分,她都不在意,如今誓約已訂,她更是毫無顧忌。感覺她玩笑地親親他額角,他心一跳,正要喝止,她卻已經湊在他唇上,輕輕貼住。


    他下意識往前迎,她卻低低警告:“不許動,我說過的。”


    他隻好不動,任憑她考驗他定力,還好她隻是吻了吻,沒有進一步撩撥,但他也已漸漸意亂情迷,目光凝在她逐漸失了笑容的臉上,深深看著她。


    “聽說你這一年來,打仗幾乎陣陣親臨,刀來劍往躲都不躲,隻差沒自己湊到敵人兵刃底下?”她慢慢地說著,輕柔地挽起他的衣袖,瞧見一道長長的疤,然後瞪他,語氣裏聽不出是怒是惱,是歎是氣,“幹什麽,你不曉得愛惜自己嗎?”


    望月怔了怔,從微微迷亂的情緒中回過神,莞爾一笑,“難得你忽然長了肝肺,知道問一句關切的話。”


    她不說話,拉開他衣衫,看他身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疤,幾乎全是一年來的新傷。他武功高強,若不是存心,怎會挨這許多刀槍之傷,他是一心想戰死在沙場上,被亂刃分屍,好補償她受那一劍嗎?


    “原來,你是這樣傻的。”她喃喃地俯下臉,溫柔地吻上他肩頭的一道傷痕,睫毛下垂,遮住眼底的痛惜。


    望月深深歎了口氣,從前既恨自己自私而執著,明知虧欠,卻還要一心拖著她相伴;但又恨她嬉鬧無狀,探不出真心深淺,原來他的情內斂,她的卻更隱晦。她的絲絲情意,全掩在謔笑後,看似漫不經心,但一言一笑之下,誰說不是眷戀深重情絲凝結。


    說什麽誰負誰,又是誰情濃情淡,為誰生為誰死,便糾纏一起,做夫妻緣結此世,不枉一趟人間。


    正沉溺在她難得的柔情蜜意下,忽然感覺她溫潤的唇有往四周延伸的趨勢,連手也漸漸不老實起來,他心跳漏了幾拍,忙抓住她的手,“夏至,你別鬧了。”


    “哎,你亂動,要罰!”她恢複常態,認真思考,“唔,罰什麽呢?讓我考慮一下……”


    望月忍不住笑,伸臂將快滑下去的她攏回來,“罰什麽,半炷香已經過了,該我罰你。”


    “那怎麽成,事先你又沒說……”


    她的話被堵住,堵在他溫柔的吻下。從前不敢碰觸的渴望、小心把持的界限,在她原先就撩起的幾分星火下被迅速擴展。夏季的薄衫隔不住滾燙的體熱,簾外濺進的幾絲沁涼更是形同無物。


    急促的呼吸間,她吃吃的笑聲忽然煞風景地響起:“等、等一下……”


    望月無奈地鬆開手臂,“怎麽?”隻準她放火,不許他點燈嗎?哪有這個道理!


    她眼裏盡是笑意,十分好奇地湊近他,“聽衛廚子說,你……呃,還是、是那個什麽……”她貼在他耳根嘰咕,“……是不是真的?”


    望月差點嗆了一下,她一把年紀,不若普通少女含羞帶怯,竟然這樣直白地問出來。


    瞪了她好半天,他實在不知該用什麽表情回複她,隻好再次欺上她的唇,“那又怎麽樣!”


    是沒怎麽樣,隻不過她一直笑,足足笑了半個時辰。


    煙雨紛飛的瘦西湖,繁華十裏的揚州路,二十餘載離別,依依思鄉情,切切戀親意,如今,遊子終於回歸。


    而,昔年定約,夏至江南,縱然此夜無月,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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