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阮大人之言確實不錯啊?”方升看著阮元回答他的問題,眼中神色微變,又對阮元問道:“隻是阮大人,後學的問題您似乎並沒有給咱們一個答案啊?大人隻是說這校記如何重要,可大人應該清楚,隻要這校記與十三經一並傳世,大人的名字,也就會同先賢一般,千古不朽了啊?”


    “是啊,或許我校勘經籍之時,就應該想到這一節了啊。”阮元聽著方升之語,竟也不覺感歎了半晌,但歎息過後,阮元便又堅定起來,對方升道:“可若是我不這樣做,那我應該如何刊刻這部經籍呢?直接把宋本十三經重新翻刻一遍,其中訛誤之處,一概不管不顧了?還是我索性棄了這修書之念,日後你等學人傳閱十三經,便不用新刻版,隻用舊版翻刻啊?這書版從來脆弱易損,若是一部書版,時隔數百年未經補修,便不能再翻刻新書。若是我不刻校記,使你等隻看宋本,那錯誤的地方也會流傳下去。所以我加刻校記,也算是最不差的辦法了。”


    “但我相信,後世學人讀書,所見之大端,仍在聖賢之語,而非我阮某校刻文字。至於聲名,方生員,聲名之事,從來難以推測,誰又能在今日便即預言,我阮某百年千年之後聲名如何呢?這部書若是日後有個萬一,以至我等聲名絕滅,這種事,漢人唐人之間卻也不少了啊?當然了,我也清楚,這修書絕非我一人之功,我此次修書,也自當將昔年與我一並校勘之人,今日翻刻此書之人,一一列於書末,也是為了告訴後世,此書修成,非我一人之事,而是我等齊心協力之故!如此,你可還能滿意啊?”


    “這樣看來,阮大人日後就算想要不留名利,似乎也不可能了啊?”聽著方升語氣,竟似乎較於之前又有變化,而不知不覺間,阮元竟隱隱發覺,方升言語竟是漸漸激動了起來,隻聽他竟又說道:“不過啊,這樣後學看來卻也不錯,阮大人本就是這海內的泰山北鬥,又何必隱藏聲名呢?阮大人,這十三經古籍,您能為之刊刻校訂,使聖賢本意重現於世,後學又聽聞大人本就與衍聖公府聯姻,這樣說來大人的血脈,便也是聖人之血脈了。阮大人,如此說來,這海內聖道之承繼,大人自是第一人了吧?阮大人,後學願意與在座各位同道一起,就此迎奉大人為一代文宗!”


    “一代文宗?方生員,你這樣的言語,我卻是當不起啊。”阮元聽著方升忽然語調大變,竟然開始鼓吹自己文人地位,卻也笑了出來,但阮元言語卻依然真誠,對台下諸生道:“我為官為學幾三十年,如今回想自己所行之事,無非四個字而已,便是‘實事求是’!可僅僅是這實事求是,彰聖人之意,解萬民之困,卻如何能做你所謂‘一代文宗’啊?這樣的言語,我自是當不得的。但若說起為官為學之法,我倒是可以與各位相談一二,何為實事求是?便是不唯人言是尊,不唯古書是尊。各位或許也知道,國朝以來,出土鍾鼎碑刻之物眾多,其中多有言語,不同於我等今日所見之經籍,那麽,是經籍說得對呢,還是鍾鼎碑刻說得對啊?這隻能由我等潛心治學,先博學,後而能算,如此方能抽絲剝繭,去千年之霧霾,使舊時真相,聖賢本意,一一彰於天下!這件事,先人不能替我們做,即便是我所學所知,也隻怕多有訛誤,你等若是能夠證明我所言不虛,自可前來與我辯駁一番,卻千萬不要以為我是什麽一代文宗,便不敢說話了啊?我看今日咱們這場論辯,你等所為就頗為合乎這‘實事求是’一句,隻可惜今日在場各位,或許還有許多學問未能精通,所以到了現在,還沒有一人可以難倒我啊?怎麽樣,你等如今可還有未解之事?”


    台下諸生一時不語,不僅如此,還有不少學生連連點頭,似乎阮元之言已經打動了這些學生。各人也自覺學問淺薄,見識不夠,竟是無一人再來回應阮元。


    而阮元這時目力所限,也未能看到對麵方升的臉上,已然盡是錯愕之情。似乎學問不及阮元,尚在他預料之中。可另一件更為重要之事,卻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這一日的府學論辯,就這樣以阮元的大獲全勝告終,阮元見諸生再無異議,便也在陳壽祺和王鼎的隨同下離了府學,自歸撫院而來。


    聽聞阮元回歸,孔璐華忙帶了家人,早早前往撫院門前相迎。隻見阮元走出坐轎,神色仍是如先前一般從容,孔璐華卻也是又驚又喜,竟三步並作兩步,輕趨到了阮元麵前,看著阮元毫發無損的模樣,不禁哭道:“夫子,夫子你回來了?你……你沒受傷嗎?也沒有人要對你有……有個不軌之事嗎?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夫人,你這又是怎麽了啊?”阮元看著妻子異常激動的神色,也不覺笑了出來,道:“不過是和學生們講學一日,他們也都是斯文之人,還能把我吃了不成?好啦,我都回來了,夫人也不用再哭了啊。”


    “哈哈,伯元,你卻是不知道啊,今日夫人從你出去之後,就一直擔心你,後來又聽聞你把府學的兵撤了出來,就更不放心了。當時就讓我備了轎子,一直就在府學北牆那裏等著你呢。”楊吉看著孔璐華激動之狀,也在一旁對阮元笑道:“那個時候啊,夫人可是……反正我看她的時候,她就一直看著手裏的懷表,等著你出來呢。還跟我說,說萬一裏麵有什麽人,要對你圖謀不軌,讓我趕快去對麵鎮府,讓他們出動綠營。這……這沒你的命令,我哪裏能夠調度綠營啊?後來我到一邊看了看,看到東牆那邊,有幾個人帶著包袱想要翻過去,結果一邊十多個人立刻站了出來,把他們全抓住了,我才明白,伯元你是把該做的準備都做了啊?既然如此,那咱們還擔心什麽?這才勸了夫人回來,哈哈,沒想到夫人從來端莊穩重,竟也有今日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候啊。”


    孔璐華聽著楊吉揶揄自己,當即將頭轉了過來,楊吉看見孔璐華眼神,心中一驚,方才緘口不言。阮元也向孔璐華笑道:“夫人,這江西提督啊,前幾日就奉了我的命令,將府學徹底搜查了一遍,所有出入門戶,甚至地窖咱們都臨時封死了。學生進門之前,又被官兵搜查了一遍,如此府學之中,不就再無不軌之人了嗎?之後,我們再派遣一百名綠營兵士,四麵做便衣打扮圍在府學四周,隻要有人想要潛入府學,無論何人,一律捕拿!怎麽樣?夫人,其實夫子我啊,對這生死之事也是有些害怕的嘛。”


    “夫子,這……這江西提督,究竟是哪位大人啊?怎麽……怎麽你這般用人辦事,他都能一應行事,這……這我們也要謝謝這位軍門啊?”孔璐華聽著阮元之語,這才明白,原來阮元對於可能的行刺一事,先前早就做了預案,南昌府學之內是他和學生辯論,外麵卻是重兵把守的天羅地網,也正因為阮元對綠營多番調度,才使得他從一開始便已處在了安全的位置。


    “哈哈,夫人,這位江西提督阮元阮軍門,夫人可還需要再去拜謝一下啊?”阮元忽然對孔璐華說道。


    “夫子是說……你就是江西提督?”聽到阮元忽然以“江西提督”之名自稱,孔璐華似乎更加不知所雲了。


    “夫人若是不知江西舊製,那看一看這個,也就明白了。”阮元一邊說著,一邊也從懷中取了兩份官牒出來,交在孔璐華手中。


    孔璐華看那兩份官牒時,隻見第一份上寫著“太子少保、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江西南昌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阮元”,此後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載明阮元履曆。這樣的官牒她自然清楚,阮元在浙江巡撫之任時便有一份,如此官稱亦是江西巡撫之全稱,並不稀奇。於是,孔璐華也打開了第二份官牒,隻見上麵又是一行官職文字,竟是“巡撫兼理提督統轄全省軍務,節製各鎮阮元”。此等職務,在浙江時卻是未見。


    看到這裏,孔璐華忽然想起,原來清代綠營兵製便是如此,中原內地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四省,由於平日不與邊境接壤,素來太平難有邊患之事,清廷便即刪繁就簡,在這四個直省不再專設提督,綠營提督之職由巡撫兼任(另安徽亦無本省提督,由江南提督統領蘇皖二省綠營)。換言之,阮元既是江西巡撫,也是江西提督,總製一省綠營。既然如此,調兵之事,自己又何須再去擔心呢?


    隻是自己先前擔憂阮元心切,加上阮元故意反用朝廷製度,將自己一向陌生的“江西提督”單獨說了出來,這才被阮元之言所惑,以為阮元之外還有一位真正主管武事的江西提督。這時見阮元亮出牒牌,先前對阮元的擔憂才終於煙消雲散。想到這裏,自也不禁抱怨道:“夫子,若是你以後再這樣與夫人打啞謎,夫人可就對你不客氣了!”


    “夫人,先前是我辦事過於小心了,竟連夫人也一並瞞住了。哈哈,這‘不客氣’的事,夫人就留到家裏吧。今日我卻還有不解之事要去問一問那幾個被抓回來的人,剩下的事,待我回來,自然會解釋給夫人聽的。”說著,阮元也暫時放下了孔璐華,勸她帶著阮家眾人回歸內室去了,自己則馬不停蹄回到撫院正堂,開始升堂審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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