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在京中和蘭皋說起您的時候,他也一直感謝您呢。話說回來,學生們雖有治經有成,近年來漸有著述之人,可相比於老師督撫七省,惠及天下學人,卻是相形見絀了。學生們日後無論為官治學,都一定會實心任事,絕不會辜負老師栽培的。”王引之也向阮元感激道。


    “好啦,為官任事,最後還是要靠你們自己啊。隻是……”看著自己在意的學生都可以安心做官,盡心於學,阮元自也放下了心,便向王引之問起李賡芸的事情來:“伯申,我先前也收到過福建的快報,裏麵說生甫兄在任之時,竟有私納下屬朱履中賄賂之事。你去福州,調查的也是這件事,那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麽,生甫兄他……他果然變了嗎?”


    “老師,李藩台他……他沒有受賄啊?”王引之聽著阮元之語,卻也詫異,想著阮元或許不知其中內情,便對阮元解釋道:“這件事也正是由於李藩台自盡,福建有許多百姓感念李藩台為人清白,不相信他會受賄,便一路入京呈控到了皇上那裏。皇上聽聞一省布政使竟然無故自盡,也是大為震驚,才派了學生前往福建調查此事。原來,究其根本,就是那朱履中惡意傾陷李藩台,才……才有了後麵的事。”


    “學生到了福州才清楚,原來李藩台到任福建布政使的時候,正好漳州那邊多有械鬥之事,所以李藩台想著遣一勤於治事之人,去做漳州知府,正好當時有個同知朱履中找到李藩台,與李藩台說起治民止鬥之法,說得頭頭是道。李藩台以為他可用,便與督撫一起保薦了朱履中,去做漳州知府。卻不想兩年下來,漳州猶有械鬥之事,李藩台遣人詳查方才清楚,那朱履中不過仗著牙尖嘴利,以一番巧妙的說辭瞞過了李藩台,其實真的遇到械鬥之事,他半點辦法都沒有!李藩台無奈隻好親自率藩司之人前去止鬥,好容易平了械鬥,卻也多用了府庫一千四百兩銀子。李藩台眼看朱履中難堪大任,便即上疏請求將他改任教職,不再任事。至於府庫動用的銀子,李藩台也隻是上言說自己和朱履中平攤,一個人出七百兩,便也夠了。”


    “可誰能想到,那朱履中不僅毫無實幹之才,而且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就因為李藩台給他改了官職,又讓他承擔一半賠償,他竟然懷恨在心,正好之前李藩台監修的一艘兵船在海上觸了礁,需要賠補,李藩台那時尚對朱履中頗為信任,所以李藩台的兒子眼看家裏缺少賠補的現錢,就向那朱履中借了三百兩。這件事正好被那朱履中抓到把柄,結果他沒過兩個月,就向總督汪誌伊上言,說李藩台向他索賄!後來,汪誌伊和巡撫王紹蘭都相信了朱履中,便即上疏將李藩台解職,不僅如此,還讓福州府對他嚴加審問!福州那知府又想著邀功,竟反複鍛煉詞句,結果……最後他們逼著李藩台,竟要他認下一千二百兩的索賄之數!可李藩台兒子借錢的事,先前根本就沒有跟李藩台說過啊?隻因他當時相信朱履中是正人君子,治郡能臣,就隻說向外借了三百兩,並沒說起朱履中的名字。可……可就是著一念之差,最後害了李藩台啊。李藩台從來清廉,哪裏受得了這所謂一千二百兩的誣陷?可是汪誌伊和王紹蘭,他們明知李藩台清廉,卻寧願相信李藩台真的有索賄之舉,還放出風聲說,眼下府縣濫索陋規幾百上千兩之人比比皆是,怎麽李藩台就不能收受財貨了?一時間就連福州監牢之內也是人心惶惶,李藩台更是……更是再也難以忍受這般汙蔑,所以今年剛過了年的一天,李藩台就……就在牢房裏懸梁自盡了。”


    “生甫兄,你又何苦如此啊?”聽王引之講到這裏,阮元也已經潸然淚下。


    “老師,百姓是相信李藩台的。”王引之見阮元傷感,也對阮元繼續說道:“我到了福州之後,沒過兩日便有數百福州百姓前來,向我訴說李藩台清名,說其中必有冤情。我也詳細問過了李藩台家人,又將那朱履中、福州知府叫來一一問過,果然他們言語前後盡是破綻,他們既不能證明李藩台索賄一千二百兩,也不能證明最初那三百兩不是借款,而是賄銀。最後他們終於承認了這是誣陷,學生也已經將實情一一錄下,現在已經送到皇上那邊去了。”


    “伯申,生甫兄若是果然有冤情,你能為他平反昭雪,老師要謝謝你啊。”阮元也對王引之拜謝道,隻是說起福建,似乎還有一事頗為難解,又向王引之問道:“可是我方才聽你之言,若是這件事隻有朱履中和福州那知府合謀,生甫兄絕不至於停職入獄啊?按你的意思,這件事最後竟至不可收拾,關鍵在於汪總製竟然聽信了他們的謠言,認定生甫兄果然是索賄之人。可是……我從來聽聞汪總製督撫各省之事,汪總製是個能臣啊,他……他怎麽會做出這種事呢?”


    “老師,您真的認為那汪誌伊是能臣嗎?”不想王引之卻反問阮元道。


    “怎麽不是呢?汪總製履曆我也清楚,他最初為官之時,便是山西有了冤案,他一力為之平反昭雪,後來在江蘇,多有裁抑漕幫陋規之事,就連我在浙江也學了不少辦法。那年揚州大水,他編定《荒政輯要》,以備揚州救荒。在湖廣,他興修水利,開墾荒田,著實做了不少惠及百姓之事。怎麽這閩浙總督一任,他竟然……”阮元所言也是他多年聽聞實情,是以對王引之並無任何隱諱。


    “老師,或許您聽聞之事也沒錯,畢竟老師也在湖廣做過總督,這些事學生應該相信老師的。”不想王引之認可了阮元之語後,竟繼續對他說道:“但這汪誌伊人品如何,學生自忖看得也不差啊。幾年前他來京城述職,正好我們幾個經術好友在萬柳堂講論學問,汪誌伊那日正好路過萬柳堂,便過來和我們相談。最初我們看他身為總督,言語行止都頗有風度,便也邀了他過來,可不想我們才聊了小半個時辰,便即發現,他所有經術之語,都不過是臨時隨口應對之語,全無學問根底可言!也正是他這樣的人,其實見到真正清廉正直,又不刻意矯飾之人,往往便心生嫉妒,他倒是也老實,對我交待了這件事。原來李藩台上任之時,他眼看李藩台車馬仆從多了些,便勸李藩台為官節儉,可李藩台卻回了他一句:‘下官身為布政使,用這些車馬仆從,完全是下官用度支持得起的,下官不需去學那公孫弘,作布衣脫粟之態,其行在下官看來,不過是虛偽之舉罷了。’就這一句,竟讓他懷恨在心,所以後來朱履中誣陷李藩台,汪誌伊竟然不僅不為李藩台開解,反而堅定不移的認為李藩台確有索賄之事!正是他一再追索,福州府那邊才會變本加厲,李藩台才會……老師,這也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原來是這樣啊……”阮元聽著王引之所言汪誌伊行事,卻也多了些慨歎,汪誌伊原本也是督撫中聲名不亞於自己之人,如今有此一案,多半以後也會身敗名裂,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了。可自己呢?自己一生為官三十年,雖說問心無愧,可在外人看來,自己人品心性又是什麽樣子呢?


    這日王引之又在督院盤桓了半日,方才離去。阮元也為郝懿行寫了信托王引之帶回京城,鼓勵郝懿行繼續治學。不過兩月,福建一案的裁決結果也送到了廣州,朱履中流放齊齊哈爾,汪誌伊和王紹蘭都被革職,尤其是汪誌伊,嘉慶嚴令對他永不啟用。到了次年,汪誌伊也在困頓中去世,嘉慶朝一位多有治績的督撫能臣,終因心術不正、氣量偏狹而身敗名裂,下場淒慘,實在令人唏噓。


    然而,由於李賡芸受到誣陷,沒有自辯而是選擇了自盡,嘉慶認為李賡芸僅因受辱而自盡,不僅不能自證清白,也掩蓋了案件實情,不足以為後世效仿。最後隻是向天下宣示李賡芸立身清白,卻並無祭葬賜恤這般恩賞。


    王引之北上之時,阮元有關海防的奏折也經過快馬兼程,送向京城。不過相比於海防之事,這一日嘉慶明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日是一個難得的禦門聽政之日,群臣在圓明園勤政殿朝會已畢(禦門聽政,在京城內則為乾清門,在圓明園則為勤政殿。),嘉慶卻忽然對群臣問道:“今日庶務之外,朕還有一事向聽聽你等意見。嘉慶十年朕曾經東巡盛京,以觀先祖遺俗,如今也有十三年未能再次前去了。正好,來年朕也要六十了,如今天下亦屬太平,正當東巡盛京,告慰祖宗才是。朕議定夏秋之際再次東巡,你等可有意見?”


    嘉慶原本以為,自己一生不過兩度東巡,如此巡幸之事,群臣自然不會反對。卻不料自己話音方落,不多時便有一位大臣站了出來,在嘉慶麵前拜倒,對嘉慶道:“皇上,臣以為如今直隸之處,水旱之禍不能盡除,直隸藩庫亦有虧空未補,如今皇上東巡,必有耗費,實無益於百姓生計,還請皇上三思,暫緩東巡之議!”仔細端詳之時,這人竟是大學士鬆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督撫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洛店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洛店長並收藏督撫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