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廣州的天氣倒是涼爽了許多,這日夜中月色清涼如水,阮元和楊吉看了,心情也勉強平複了下來。楊吉看著阮元顏色少霽,卻猶有一絲不快,便即向阮元問道:“伯元,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這蔣二離開咱們七年,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啊?你對他的事,如今有何打算?”


    “祜兒現在回揚州了,說是想試一試今年鄉試,正好,我也讓祜兒帶話給蔣二,就說廣州這邊有急事,我隻能相信他,需要他過來打點半年家務,蔣二應該在幾個月後就能到廣州。到了那個時候,我……我會親手和他做個了結。”阮元平淡地說道。


    “你也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如今夫人……我也難過得很,你說夫人原本一生幸福順遂,怎麽這幾年來,所有的糟心事全都跟夫人有關啊?我……我真有些擔心夫人撐不下去。伯元,你們……你們再怎麽說,都還活在這個世上,蓮兒走了,我也很難受,可蓮兒心裏,應該會希望你們都好好活下去啊?”楊吉與蓮兒相識日久,說起蓮兒之事,自然也多了幾分傷感,但即便如此,楊吉卻還是勉勵起阮元來。


    “楊吉,你也快七十了啊?”阮元忽然歎道。


    “沒呢,你忘了我比你大六歲了?我明年才六十九。”楊吉卻是頗為樂觀。


    “你身體倒是很好,隻是……”阮元一邊看著天上月色,卻一邊也多了些愧疚之情,道:“當年清剿鴉片的事,我知道,對你身子也有影響,或許是我讓你少了幾年壽數,我不該如此啊。”


    “伯元,都好幾年過去了,你還在意這些幹什麽?再說我看我這個樣子,活到七十沒問題,那鴉片的事,就算有一點影響,又能如何?”楊吉倒是頗為樂觀,隻是說到這裏,楊吉卻也搖了搖頭,向阮元歎道:“可是你說當年,我為了臥底,這鴉片館我不能不去啊?我倒是也做足了準備,每次進去,都用濕棉封住鼻孔,聞到的鴉片味道肯定是小得多了。但即便如此,我回來以後,可也是難受了小半年呢。當然了,我得謝謝孔順,要不是他按照你的吩咐,真的做出來那種味道與鴉片近似七八成,尋常人根本不易發覺的藥丸,我還不知道怎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呢。”


    “哈哈,當時為了擔心你聯係不上葉恒澍他們,孔順那種丸子,可是給你提前備了一年的量啊。”阮元回想著當年舊事,也不禁笑道:“我還為你發明了一個改字法,讓你寫字之時,想到此字,卻隻寫彼字,如此咱們的文書隻有咱們兩個人能看懂,就算狸狸被發現,他們也奈何你不得。誰知道狸狸一直很安全,這招都沒用上呢。”


    “可是伯元,我能發現,鴉片的事,其實這幾年改變不多,甚至我感覺……那些更小的鴉片館子,是越來越多了。我知道你也盡力剿捕了不少,可是……”楊吉聽著阮元之語,想到的卻是更加嚴峻的現實。


    “是啊,誰能想到,葉恒澍這個老虎是被咱們抓住了,可如今,這蟻穴之聚,卻仍能使大堤一潰千裏啊。”阮元回顧著三年來打擊鴉片走私的情況,麵色也再一次黯淡了下來:“你也清楚,現在這些走私鴉片之人,大多都是十幾個人一夥的小販,說白了,他們就是亡命徒,和葉恒澍那種有家有業之人根本就沒法比。但也正是如此,我們捉拿起來,也比當年困難許多。鴉片都是暴利,而且隻要一個人吸食鴉片,很快就能上癮,之後,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出錢去買鴉片,所以那些人根本不愁沒有賣家,幾日工夫就能出手。咱們的人確實也抓了許多小販回來,可是那些人相較於走私之人的總數,能占到多少呢?”


    “而且我看,你動用綠營也比最初幾年謹慎了許多,咱們這一謹慎,那些人早就把大煙出手了。”楊吉也補充道。


    “是啊,可是韓慶的事,其實不瞞你說,讓我心思徹底變了。”阮元也向楊吉感歎道:“當時我明白了,就算讓綠營出去剿捕那些走私之人,如果綠營不是我心腹率隊前往,那韓慶的事,難免不會再出現啊?捕拿了幾個嘍囉,銷毀一點鴉片,又有何用?大部分還是都流出去了。我本來閱兵就要耗去不少時間,再加上剿捕鴉片販子,楊吉,這些年,我……我是第一次感覺到,真的是很累啊?可是,我……我還有什麽辦法呢?”


    然而,在之後幾十年的時間裏,麵對鴉片問題,阮元的後輩卻也沒有找到更加高明的應對之法。


    而阮元或許也不清楚,自己督廣最後幾年,查禁鴉片的形勢堪稱每況愈下,在此時東印度公司商人的統計中,道光元年,海外走私進入中國的鴉片約三千至四千箱,道光二年增至五千箱,三年為七千箱,四年接近九千箱,而阮元督廣的最後一個完整年份,最高預估值甚至超過了一萬箱。


    可是即便如此,僅就鴉片問題而言,若是從十年之後的廣州反觀阮元的禁煙之事,人們或許還能夠找到一絲慰藉。


    “廣州高級官員沒有參與鴉片走私。”阮元督廣之後十餘年,當東印度公司一次接受英國議會質詢之時,當年的東印度公司負責人馬奇班克斯如此言道。


    可是中下層軍官的問題,遠比“高級官員”嚴峻得多。


    甚至在這時廣州的大街小巷之間,許多對事實了解不多的文人,以及部分激進士人,都對阮元產生了不滿之情。


    “你看看,剛才那個人又在抽鴉片了,你說這幾年下來,咱們這廣州城的總督巡撫,都在做什麽啊?”


    “總督?讓洋人賣米進廣州,不就是這位阮元阮總督的主意嗎?洋人哪裏會真心過來賣什麽大米,我看啊,他們的船都是一半裝米,一半裝鴉片,到了伶仃洋就把鴉片出手,再大搖大擺的進來賣米,還能少收稅呢!這什麽賣米的事,分明就是縱容洋人!照我說,這英吉利人如此居心叵測,走私鴉片不可勝數,咱們就應該徹底和他們攤牌,以後不讓他們來我大清貿易才對!”到了道光初年,由於鴉片走私漸漸明顯化,甚至有許多文人開始反對隻在廣州進行的中英貿易,認為徹底斷絕中英商貿往來,方是禁斷鴉片之法。


    “說得對!總督他一味寬縱洋人,這一點我們都有證據!三年前伶仃島上,洋人開槍打死島上百姓,最後洋人怎麽樣了?凶手到現在還沒被繩之以法!他倒好,現在還在跟洋人貿易,說是什麽天朝羈縻勿絕,我看啊,就是他軟弱無能!”


    “聽說他就知道刻書,鴉片的事什麽都不管!”


    “這樣的無能鼠輩,皇上還不趕快換一個兩廣總督嗎?!”


    “老師……老師對洋人的辦法,真的是在寬縱洋人嗎……”阮元督廣之末,就連阮元親手拔擢的學生譚瑩,也不由得多了幾分疑慮。


    道光五年深秋,蔣二終於從揚州趕到了兩廣督院。眼看阮元端坐西齋之中,蔣二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向阮元行禮拜過。


    “蔣二,你來了?”隻是蔣二看得清楚,這時的阮元麵上,竟無一絲表情。


    “是,小人來了。”蔣二雖是疑惑,卻也向阮元笑道:“這不是……不是三公子給小人來信了嗎?說是老爺這邊有急事,需要小人過來一趟,既然如此,小人當然是星夜兼程,這不已經到了嗎?隻是小人卻不知,老爺所言急事,竟是何事呢?”


    “好啊,祜兒的話你還能聽進去。”不想阮元卻如此言道:“這件事對於我而言,卻也算不了什麽,但對你而言,確實是一件必須你盡快過來的急事。也不是我需要你過來,而是蓮兒,她有一件關要之事,需要和你說清楚。要麽,你就先隨我過來吧。”


    說著,阮元也站起身來,手持拐杖向東首房舍走去。蔣二聽著蓮兒之名,不覺額上多了幾滴冷汗,可是既然是阮元出言相告,自己不能不從,隻得跟著阮元向東首而來。


    可是一路之上,竟隻有寥寥數名家仆路過,這些人似乎也不認識蔣二,隻是見到阮元,方才將路讓開,阮元也自引著蔣二前行,到了東側幾間房屋之旁,身邊隻剩下阮元手杖輕叩地麵的聲音。蔣二心中的不安,也漸漸多了起來。可是阮元卻依然還是在前麵蹣跚而行,直到東麵院牆之下一處小舍之旁,阮元方才停下了腳步。


    “老爺,這……蓮兒她不會住在這裏吧?小人看著,這屋子也不能住人啊?”蔣二眼看小舍四周空曠無人,連忙向阮元問道。


    “你說的也對,但蓮兒確實是在裏麵等你,你要是想知道這一切,進去看看就知道了。”阮元的聲音似乎也沒什麽感情可言。


    “這……小人遵命。”蔣二疑惑之下,終於還是一點一點靠近了那處小舍之門,緩緩走了進去,可是蔣二方一入內,便即停住了腳步,額頭之上,汗水涔涔而下。


    “蓮兒?蓮兒!”


    這小舍之中物事不多,可最為顯眼之物,蔣二卻是一目了然。隻因這小舍正中,這時竟赫然立著一副棺槨!


    而那棺槨之下,尚有一塊靈牌。靈牌之上,淺淺地刻著五個小字,蔣二雖非博學,可這五個字他再清楚不過。看著那五個字,蔣二眼中,竟也漸漸落下了淚水,一點點從那五個字麵前落下,滴落在地麵之上。那五個字乃是:


    蓮兒之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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