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真的怕水啊!”忍笑而驚奇的聲音嬌軟至極,好玩地看著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不安地抱住船柱不放,蘭曳伸手扯他,“聽說你是會遊泳的,怎麽怕成這樣?”


    “別別別,別拉我啊!”少年哀哀慘叫,稍稍探頭瞧了眼碧綠幽深的湖水,不覺一陣眩昏,忙不迭地縮回脖子,“我不會遊泳能行嗎?家裏一群混蛋當初把我丟進洞庭湖泡了六天六夜,我要是學不會遊泳就不許上岸,哼哼!我倒是學會了,可是卻從此怕起水來……哎哎,我要掉下去了!”


    “你離船邊還有好幾步呢,怎麽會掉下去?”蘭曳笑眯眯地用力扯開他抱住船柱的手臂,推他坐在緊挨船欄的座椅上。


    “現在已經到船邊了,你你你……別靠過來,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明夜背貼在船欄上,頭不得不向後靠,以躲避蘭曳逼過來的笑臉,衷怨道,“曳兒,你變了,原來你還乖乖叫我大哥的,現在不但直呼姓名,還企圖逼我跳湖!”


    “你也最多大我一兩歲,我幹嗎要叫你大哥。”蘭曳噓他,“小小年紀就四處充大認妹妹,不害羞!”


    “誰說我隻大你一兩歲?”明夜不服氣地比出兩根手指,船身忽然一晃,慌得他又趕忙攥住船欄杆,待船恢複平穩,他才繼續比著手指,聲音中帶著一點點驚嚇後的顫抖,“看見沒有?”


    “你二十了?不大像啊。”


    他再一比手指,“錯,是二十二,我從軍出征就有三年之久。”


    “真的?”蘭曳驚奇道,“那你可真是駐顏有術!”


    “什麽駐顏有術,書清老說我長不大,哦對對,我見過一個人倒真是駐顏有術,五十歲還像三十歲一樣……呸呸呸,我幹嗎提那個混賬!”


    跑題了!蘭曳忙將話題扯回自己想知道的事上:“聽說尚大哥原來也是從過軍的,之前呢?你可知他都在做什麽?”


    這回輪到明夜噓她:“哎呀呀,今早還叫他尚大夫哪,怎麽現在改叫大哥這麽親熱,曳兒妹妹,你偏心!”


    “你管!你管!”蘭曳微微有些臉紅,作勢要將他往期裏推,“你不說我就推你下水。”


    “慢慢慢……啊啊,救命!”明夜死命抱住欄杆不撒手,用力瞪她,“你不是說邀我們到飄渺峰遊山覽勝?為何我現在必須跟著船一起搖來晃去?”


    “飄渺峰在太湖中央啊,不乘船難道要飛過去?你不知道嗎……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快回答我的問題!”


    唉唉,幹嗎這麽機靈啊!明夜眨眨眼,“尚輕風讓我別多嘴,我怎麽好和你說,人要言而有信對不對?”


    “明夜大哥!”蘭曳軟著嗓音央求,“你偷偷告訴我一點點就好了!”


    明夜的心被她央得癢癢的,這麽可愛憐人的女兒家,尚輕風竟狠得下心不認!要是他,幹脆就搶走她一輩子,還好心送回去?咳了咳,他一本正經道:“當然,隻說一句話是不算多嘴的,你要不要聽啊?”


    蘭曳大喜過望,見明夜騰出一隻手勾勾指頭示意她靠過去,她猶豫一下,將耳朵貼近他,隻聽得他極小聲道:“幾年前,我跟書清見過你和尚輕風一麵,那時你還不滿十一歲……”再往後時,便聽不清了,她再靠近兩寸,忽覺耳畔一熱,卻是被這小色狼親了一下。


    “明夜!”蘭曳又羞又氣,一巴掌摑了過去。


    “沒打著!”明夜敏捷一閃,哈哈笑著跑上樓船頂艙。


    頂艙裏,尚輕風正心不在焉地與南書清對奕,昨夜他剛下決心不再見曳兒,今日一早小丫頭便跑到印園來擅自宣布私塾停課一天,硬拉著他與南書清、明夜遊湖登山,他還沒來得及拒絕,就已經被曳兒強行拖走,學堂裏那群貪玩的小孩子聽說今日停課,更是樂翻了天,連招呼都不打就一哄而散。唉唉唉,教不嚴,師之惰!


    “你已經連輸兩盤啦,怎麽,昨晚你去看曳兒,不順心麽?”南書清輕搖折扇,微笑問道。


    “要是看好你們家的小鬼頭,我的確能順心不少。”尚輕風苦惱地按住額角,他怎能說他的不順心是來自昨夜被小丫頭擺了一道?


    “明夜他……”話還未說完,就見明夜大呼小叫地衝上來,徑直奔過來牢牢抱住他的腰。再一轉瞬,蘭曳也氣急敗壞地追過來欲扯開明夜手臂。


    “別拉別拉,書清不會武功,你會扯倒他啊!”明夜像隻小狗似的黏住南書清死不放手。明明二十出頭的人了,即使看起來隻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卻如同幾歲的娃娃般賴皮,讓人好氣又好笑。


    見被抱得動彈不得南書清露出無奈而微赧的苦笑,蘭曳隻好悻悻停手,氣惱地瞪了偷偷向她做鬼臉的登徒子一眼。


    “怎麽了?看你好似要殺了明夜泄憤,他捉弄你不成?”尚輕風微笑著問道,眸子卻不敢對上蘭曳。他本來心頭惴惴的,生怕曳兒認出昨夜偷摸進她閨房的就是他,而一直到現在,她仍然對他笑得稚氣而真摯,想來是並未認出他,讓他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昨夜房內漆黑一團,他內功深湛,所以視物清晰,但她卻是三腳貓的功夫,無論從身形、呼吸深淺等方麵都絕無可能認得清楚。


    “他……”蘭曳欲言又止,明夜的輕薄是帶著些許淘氣的,她就算生惱,卻也沒有受辱之感,更不及尚輕風醉後那莫名的一吻能牽動她的情思,震懾她的心扉,況且他那極輕聲的短短一句話,已經讓她萬分感激。


    原以為明夜年紀略稚,應當不難套話,如今才發覺他心思機敏,絕非泛泛之輩,若不是他自己願意說,恐怕自己就算費盡心機也未必能如願探聽到她想知道的事。


    “沒什麽。”她抿抿菱唇,挨在尚輕風身邊坐下,發覺他立刻似乎有些不自在起來,不由心底偷偷地笑,隨手扯住他的衣襟,“尚大哥,過幾天我就要到藥鋪裏向你學藝去啦,以後請你多多照應啊。”


    尚輕風頭更痛了,“那個……王大夫醫術比我精湛得多,不如叫他教你好不好?”


    她彎如新月的眉頭輕蹙起來,嬌美的臉上寫滿控訴,綿軟的語氣卻足以將鐵石心腸的人融化成水:“你怎麽說話不算數?你說過你教的。”


    他……說過這句話嗎?剛一接觸到蘭曳懇求的翦水清眸,愧疚感立刻爬滿心頭,他暗恨自己偏是對小丫頭狠不了心腸,注定為她割舍不下,時時牽掛。


    “我教,我教。”隻要她別跟小時候一樣要求看他周身穴道就成。


    她立即露出歡欣而略帶天真的笑,心滿意足地望著他,就像當年他每每逗她開心後一樣。


    尚輕風不著痕跡地轉過頭,看向湖麵上的旖旎風光。


    “前麵就是飄渺峰了,傳說山巔上曾住過天女呢!”隨著尚輕風目光向外望,蘭曳笑盈盈地道。不經意地扭頭一瞥,正瞧見怕水的明夜有些虛弱地靠在南書清肩頭,想來自己逼他到船畔問話真的是嚇到他了,那麽生氣勃勃的人居然變成如此安靜模樣,倒真是難得。才想對他說句話,隻見南書清微微笑著,稍側臉掃了一眼賴在自己肩頭的頑皮少年。


    僅僅是那麽淺淺淡淡的一眼,卻讓她心中不由一動,似乎瞧出一點極細微的端倪。若不是恰巧在印園裏瞧見那一幕,她恐怕仍會以為這隻不過是兄長對幼弟的一份普通的疼愛與關切。


    “呃……說到天女呢,我從虹姐那聽來一件事,挺奇的,是劉大哥聽暫住在無錫的京城人說的。”見拉回三人的注意力,她續道:“京城有個很年輕的翰林學士被招為駙馬,可是他卻早已與一位天女相戀,因此不願娶公主,皇上一氣之下要殺他,結果斬首當天,天女從天而降,將他救走,從此再也沒有音訊……你們怎麽了?”


    “這……這是誰說的?”與南書清麵麵相覷片刻,明夜有些結巴地瞠目道。


    “那個京城人也是聽來的。”蘭曳悠然神往,“凡人與天女相戀,不惜與皇宦抗爭,真了不起!唉,我要是也能見到天女就好了,她一定美得不得了!”


    “尚輕風,你給我閉嘴不許笑!”明夜咬牙喝道,看向南書清時,憤憤的眼神轉成委屈,極小聲地嘀咕:“我穿女裝救你也是為掩人耳目啊,怎會被傳得這麽離譜?”見南書清笑而不語,他又哀怨咕噥:“當然被傳成天女是挺好聽的,可我也知道當時的模樣一定笑死人!”


    “你在念些什麽?”蘭曳好奇地問道,見明夜不理她,隻顧向南書清嘀嘀咕咕地悄聲說些什麽“你是看我怎樣都順眼,我卻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德性……”之類的,不由更是摸不著頭腦。她困惑地望向尚輕風,見他仍是笑不可抑,甚至邊笑邊歎。像被傳染了笑意一般,她最終也忍不住隨著笑起來。


    結果,在明夜氣急敗壞的惱聲抱怨及隨後幹脆跳起來追鬧中,樓船靠上了飄渺峰腳下的泊船碼頭。


    上岸後,四人避開眾多喧鬧的遊人,徑直進入深山。山間林木蓊鬱,濃綠遍野,樹叢間碧草青青,野花如繁星點點輾飾其間,耳釁不時傳來一兩聲啾啾鳥嗚,當真令人心情舒暢,滿懷欣悅。


    “百合!”蘭曳笑眯眯地摘下一朵色澤豔麗的半開百合,剛嗅了一下,就驚呼了聲,迅速將其扔到一旁。


    尚輕風失笑地抹抹她小巧的鼻尖,“花色鮮豔必招蟲蟻,你怎麽也不瞧清楚就往臉上湊?”


    “我忘了。”她揉揉鼻頭,動作稚氣而可愛,又隨手折下一根柳條,邊走邊哼唱小曲,精致的水紅羅裙隨著步調翩然起伏,仿佛林間幻出的美麗仙子。


    尚輕風怔怔地望著,那不再是他印象裏那個似乎永遠也不變模樣的小娃娃,眼前這個哼著綿軟吳歌,走幾步就回頭望一眼,向他柔柔款款微笑的嬌美少女,讓他感到有一點陌生,但也有一點親切和幾分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楚,卻讓他心頭熨熨貼貼地頗是舒服。


    “明夜和書清大哥哪裏去了,怎麽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拉回呆怔的心神,尚輕風一指右側斜削的坡邊,“他們方才下了坡地,應該就在下頭溪邊。”


    “哦。”蘭曳向右走了七八尺,來到坡沿向下望,果見南書清與明夜坐在山溪邊的大石上說說笑笑,她凝目細瞧,隻見南書清舒身躺倒,閑適地閉目養神,一旁的明夜毛手毛腳地扯他腰上的玉佩,被他習以為常地拍掉,然後明夜便慢慢地湊過去在他耳邊鬢畔摩挲輕吻,南書清先是笑躲,漸漸便有了回應,承接下略帶頑皮的親熱。


    盡管已經知道他們兩人的關係不同尋常,蘭曳仍然對這一幕有些目瞪口呆,不過兩個男子的耳鬃廝唐,頸項纏綿不但沒有傳聞中的不堪入目,反而還挺順眼,倒也算奇了。


    “非禮勿視。”含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一隻溫熱的手掌罩住她的眼睛。


    她心中怦動,趕忙轉過身,“他們……”


    “別管人家夫妻的事。”尚輕風拉她走離坡沿。


    “夫……夫妻?”她瞠目,兩個男子也可以結成夫妻?她知道平常人對斷袖之癖的嘲諷與輕視,因向來不曾接觸過此類情形,也就沒有特別感慨,但如今見到明夜與南書清之間這種違背世俗倫常的情意,明明不輸於普通男女之情,卻因雙方都是男子而無法光明正大地相互廝守,隻得對外宜稱是結義兄弟以掩入耳目。她的心隱隱難過起來,為著一雙不容於世俗眼光的有情人,也為著他們渴望如平常男女一般結成夫妻的心願。


    尚輕風唇角勾著笑意,見她臉上現出憤憤而又慨歎的神色,知她心裏想些什麽,也不多做解釋,隻由著她胡亂猜想,此外,也暗自慶幸她並未養成蘭瑤那般魯莽勢利的性情。


    蘭曳歎了一會兒,忽然抬眸迎向尚輕風含笑的眼,見他狀似不在意地別開目光,心裏不禁沉吟,思忖了片刻,她微笑著開口:“尚大哥,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好啊。”尚輕風隨口應答。


    稍稍平複了下暗湧的心潮,她娓娓道來:“從前,有個僅僅幾歲的小女娃,本來是同父母住在一起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出了一場變故,小女娃隨著一個熟識的大哥哥離了家,一跟他就是好多年。大哥哥本來很疼愛這個小女娃,但是小女娃一天天地長大了,於是他覺得不能再留她在身邊,便決定送她回家,可小女娃早就對他有了感情,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大哥哥一狠心,就對小女娃施了一種攝魂術,希望她把他忘掉……”見尚輕風驚愕地望著她,她努力咽下哽在喉頭的硬澀,續道:“小女娃終於忘了大哥哥回到家,回到父母膝下,可是她並不快活,因為她雖然表麵忘了一切,腦子裏卻仍然隱隱有個影像,她吃不下睡不香,總想知道腦裏那個影像是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白日絞盡腦汁地想,夜裏在夢中便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夜夜對著她笑,她拚命想靠近他,卻總是不能夠……”


    “你從哪裏聽來的故事啊……”尚輕風驚道,心裏越聽越驚。


    蘭曳不理會他,繼續講述:“等到小女娃十六歲,她終於找到了多年來她日裏夜裏一直尋找的人,她高興至極,可是那個人卻不肯認她,寧可夜裏偷偷摸進她房間瞧她,也不肯青天白日裏對她說一句:我就是當年帶你走的大哥哥,我很想念你,所以回來看望你。”她越說聲音越大,又哀又惱地瞪著尚輕風,“你就是不肯認我,不管是昨夜漆黑一團的房裏,還是現在空無他人的山中,就隻有你和我,你都不肯說你是誰!”


    “你……到底說些什麽?我不大明白……”他氣弱又心虛地裝蒜。


    蘭曳突然靠到他胸前,讓他防不勝防。


    “你你……你做什麽?”


    她小巧的鼻尖探進他襟口嗅了一下,抬眼笑得一臉無邪,“尚大哥,你身上的藥香味真好聞。”


    她怎地又提到什麽藥香味?他一怔,忽地恍悟,原有的僥幸碎成一片片。她早已認出他,是他長年混在草藥堆裏沾染的氣味暴露了他的身份,還想說些什麽推脫,她的下一句話立時嚇走他的三魂七魄——


    “尚大哥,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


    ***************


    “我……我一定是耳背聽錯了。”他疑惑地掏了掏耳朵。


    “不,你沒有聽錯,一個字都沒有錯。”她揚著略帶天真的笑臉,眸子裏閃著清亮的光芒。


    “那……就是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他滿懷期待地望著她。


    “沒有,我很認真,非常認真!”她慎重強調。


    “你你……你到底說了句什麽,我好像不太記得……”


    “我說的是:尚大哥,我很喜歡你,我要嫁給你!”


    他再次被嚇到,呆了半天才勉強捉回遊離體外的神魂,“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啊。”


    “那你知道我的年紀嗎?”


    她歪頭打量他,瞧得他心裏有點緊張,“不超過三十歲吧。”


    “是沒超過,但也是坐二望三了,我大你整整一輪,這麽老了,配不上你啊!”


    “古人雲: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之間就差了十歲,所以再多幾年又有什麽關係,就算你大我兩輪,我也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啊!”他低吼,見她被嚇了一跳,忙又放低聲音,好說好商量地道:“再長個幾歲,我都能當你爹爹了。”


    她嗤笑了聲,垂下眸子,“憑你的年紀,可生不出我這麽大的女兒。”


    咦,這句話……怎地似乎有些耳熟?他在哪裏聽過不曾?


    “成了親後,時間久了,變成老夫老妻,誰還記得相差多少歲,你說是不是?”


    有道理……不對,什麽老夫老妻,她想得倒久遠!也虧得她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


    “明晚子時一刻,你仍到我房裏去,我有話和你說。”


    “你乖乖睡覺罷,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去的。”還去?再去的話,恐怕他真要娶她以示負責了。開玩笑,就算她不小了,好歹也是他看著一點一滴長大的,他的腦子裏至今還有她幾歲時的可愛摸樣,即使他再戀童,也不至於到養大了再娶她的地步啊!


    “你不去?那好,我現在就回去告訴爹爹,說他的二女兒要嫁了,就嫁給印園裏的尚輕風尚大夫。”她轉身就走。


    “慢……慢著!”他慌忙攔住她,“令尊大人不會同意的。”


    “怎麽會呢,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不同意,今後若有個頭痛腦熱的,都不用花銀子請大夫,爹爹一定興奮得立刻將我打包奉送,並且謝絕遣還。”


    “小丫頭,你不要再鬧我了!”他忍不住無力呻吟。


    “那麽,你就將當年的事告訴我。”


    他一僵,心頭慢慢轉冷。如果告訴她當年的事,她會不會從此恨上他?就算是真心為她著想,畢竟害她吃了那麽多苦頭,她會不會心生怨懟?


    “我……不能說!”


    “不能說?我這就回家派人上印園提親。”她繞過他準備下山。


    “你再胡鬧,我今後不會再見你!”他一動不動地背對著她窈窕的身形,凝然咬牙道。


    她頓住腳步,緩緩地轉身,蹬著他決絕的背影,一字一頓回應:“城西有座孤月庵,我三年前就在那兒掛了名,你若一輩子躲我,我就讓你徹底清靜!”


    他驀地扭頭,看到她堅定的神情。那麽小小的年歲,就執意得讓人心酸。他有什麽好,讓她這樣執著追尋不願放手?


    心慢慢融化,他的目光漾起疼惜與憐愛,柔著聲道:“好吧,你夜裏不要等我,我去了會喚醒你。”


    “嗯。”她用力點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


    可是現在,他後悔了啊!


    唉!尚輕風沒精打采地歎了口氣。昨日在飄渺峰,他再次弄得灰頭灰臉,小丫頭逼得他無路可退,隻好答應夜裏去瞧她,可是今日思量了一整天,越想越不妥。這算什麽?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她當真以為她會情郎不成?


    他後悔了,不去行不行啊?何況,那邊還貓著一個賊頭賊腦的臭小子!


    見尚輕風瞥來一眼,明夜立刻縮回竊聽動靜的耳朵,口裏念著:“啊,真忙真忙,要幫書清抄書,好忙啊!”


    呸!他忙個鬼!那日在山間,曳兒說得極大聲,這臭小子武功不低,十成十是聽到了,知道他被迫得進退兩唯,恐怕還會偷笑到內傷。於是此刻又以幫書清抄書為借口,時刻守在藥鋪裏看他動靜,隻待他一動身,便會溜去瞧他熱鬧。


    “都快深夜了,你不去睡覺,還在這裝什麽用功?”尚輕風傷腦筋地瞪他。


    “我在幫書清抄書,你沒瞧見?唉,真是忙啊!”


    他瞄過去一眼,“換一本吧,這本書清已經抄過了。”


    “啊,是嗎?你不早說,害我費了這麽多紙墨。”明夜將筆扔到一邊,掰了掰手指,又伸個大大的懶腰。


    “書清呢?”怎麽還放任這小鬼為禍人間?


    “在沐浴……看,已經洗完了,現在正一腳跨進藥鋪門檻。”見南書清披著濕發進門,明夜立即跳起來衝向他,臉頰埋進他頸間,像隻小狗似的猛嗅,“嗯嗯嗯,真好聞!”


    尚輕風心頭怦地一跳,想起蘭曳嗅他衣襟的情形。難道真是倘若有了情,連對方的氣息也深深喜愛?


    “別鬧了,我換了水,你快去洗罷。”南書清笑推他賴皮又淘氣的臉頰,指節輕敲上他的額頭。


    “我去我去。”明夜急匆匆溜出門,似乎生怕涼了新換好的熱水。


    見南書清無奈卻溫柔地笑著,尚輕風深覺有趣,“我見過的人也算不少,但從未見過如你們這般相處之道。”他踱晃到書架前,慢慢搜尋著,“明明一對有情人,平常竟能如同兄弟般無二。”


    想起明夜淘氣的笑臉,南書清不由莞爾,“明夜就是那樣的性情,怕是一輩子也不會變,我也習慣了待他如親弟一般,若是像常人那樣相敬如賓或……”他向來甚薄的臉皮又瑰出緋色,“或濃情蜜意,恐怕不大可能。”


    “哦,我想也是如此。”尚輕風眼前一亮,立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轉身笑道:“就算你平日自覺如兄長一樣,但畢竟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有時候不必太自抑。”


    “什麽?”南書清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疑惑地看向他。


    “喏,我鄭重向你推薦本書,你不妨參考一下。”


    南書清不解地接過書冊,才翻了兩頁,就不禁麵紅耳赤,“你……你怎麽給我看這個!”


    尚輕風失笑,“夫妻行房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可害羞的?這本書是前人總結的經驗之談,是有醫理根據的,並非什麽淫邪之書,咳,隻要用得適當,既不傷身,又可增加夫妻情趣,有何不好。”


    “不不,我看還是免了。”南書清忙將書塞還給他。


    尚輕風知他一向靦腆,心念一轉,似笑非笑道:“你不要啊,那算了,我給明夜好了。”


    “呃?不成!”南書清立刻堅決反對,明夜向來對新鮮事物好奇,若被他看見了,少不了要試一試的,而他自然就跑不掉,必然要……呃,予以配合,那他還有安生日子過?“我看……還是我收著罷。”


    將書遞給他,尚輕風又“好心”道:“趁明夜不在,你不妨研究研究,說不定什麽時候就……”


    南書清皺眉瞥他一眼,止住他的遊說企圖,對這個擺明要看他笑話的好友著實有些無奈。


    “你回房吧,我要關藥鋪了,再遲,等明夜沐浴完過來尋你,就算想遮也遮不住。”


    “也好。”不自在地拿著如火炭般燙手的書冊,在尚輕風忍住笑意的目送下,他轉身走出藥鋪。


    而尚輕風特意在藥鋪裏等了一會兒,待明夜沐浴出來,告訴這原本想徹夜跟著他的小鬼其義兄有話交待,之後不動聲色地看他上樓。


    一刻鍾、兩刻鍾、三刻鍾……


    狡猾的大夫非常滿意地關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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