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星子在墨色的天幕上愈顯晶亮。疏淡的花影搖曳不定,柳枝隨風輕擺。空中無月,地上的一切卻是如此清晰可見。


    南書清從小門進府,經過西廂時腳步頓了一下。這會兒,明夜怕是已經睡了吧。


    這小鬼,像隻頑皮貓兒,將周遭攪得一團亂,轉身就蹺頭。


    他唇邊泛起溫柔的笑意,猶豫一下,走回自己的院落。


    剛進院門,就微微一怔。明夜,在這裏──踢球?


    他眯眼望去,那是在踢球吧!但那姿勢好像街上孩童們在踢花鍵。高高低低,前前後後,煞是靈巧花哨。


    明夜玩得渾然忘我,嘴裏還嘀嘀咕咕地唱:"寒蟬那個淒切,對那個長亭──晚,驟雨那個初歇,都門──悵飲那個無緒,留戀處那個蘭舟催發……啊,接住。"


    南書清直覺伸手,恰巧接到。


    "回來了?"明夜興衝衝地迎上前,"你喝酒了?"他的臉有些酡紅。


    "小酌兩杯而已。"南書清微微一笑,走到涼椅前坐下,將球放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明夜跟過來,臉上好似有那麽一點心虛。


    "我走後,他們有沒有責難你?"


    "沒有。"南書清仍是微笑,轉了話題,"你剛才在唱什麽?"


    "《雨霖鈴》啊,不過加了點方言小調罷了。"明夜也坐下來,興致勃勃地,"你們文人填詞不都是有曲調的嗎?來,唱一首我聽聽。"


    許是喝了兩杯酒的緣故,南書清意興頗高,點點頭笑道:"好,就來一首……醉翁的《采桑子》罷。"他側首微思一下,扇柄在桌上輕擊兩拍,曼聲而歌: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


    飛絮蒙蒙,垂柳闌幹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


    垂下廉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他的聲音清澈悠遠,在空中嫋嫋不散。


    "好!"明夜撫掌而笑,"大理各族人能歌善舞,姑娘家甚至以唱歌來挑選心上人,你若去了,保教她們搶破頭。"


    南書清輕笑:"哪有此事?"


    "那還有假!"


    南書清搖著扇子:"對了,昨晚上你哼的那個斑鳩叫來叫去的,是什麽?"


    "哦,那是我家鄉的小調。哎,我從晉陝一帶學來一首民歌,唱給你聽聽。"明夜清清嗓子,手掌攏在嘴邊,起了個頭:"喲呼嘿──"他歌聲高亢清亮,在靜夜裏顯得響徹雲霄,驚得南書清差點掉了手中折扇。


    我的那個妹子哎,哥心中想念哎,


    拿起筷子喲,端不起碗喲,


    被窩裏冰涼涼哎,沒人來暖暖哎,


    想你斷了腸喲,何時再相見喲;


    我的那個妹子哎,哥心中思戀哎,


    割下心頭肉喲,送到你麵前喲,


    一盼幾多年哎,冬夏寒暑天哎,


    你要肯相許喲,縱死也甘願喲。


    一曲唱完,南書清久久難以回神。他平日耳邊都是些詩詞歌賦,古曲清音,再多也不過在與同僚相聚時,酒樓裏賣唱女唱的那些絲竹小調。他從未聽過如此赤裸裸熾熱的情歌,就算是漢樂府或敦煌曲子辭裏有情詩,也都是含蓄而內斂的。這首民謠的直白大膽,讓他一時難以成言。


    這詞,這詞──要說它粗鄙陋俗,它卻又如此情真意摯,令人心蕩神馳,意動旌搖。


    "怎麽樣、怎麽樣?"明夜搖搖他。


    啊?他恍過心思。


    "很……很特別!"


    "晉陝民歌一向粗獷大膽,我初聽時也不習慣……咦,你們都起來做什麽?"


    南書清稍一轉頭,隻見拱門外已經擠了一群人:周伯、小英等幾個丫頭、廚娘、做粗活的阿強,守門的大石……還有幾個短工。有的披著外衣,甚至還有的打著赤膊。


    小英的眼睜得圓滾滾,語帶敬佩:"公子爺,陸少爺,你們唱歌真好聽,我們村裏就沒有唱歌這麽好聽的人!再唱一支行不行?我還沒聽夠。"


    阿強咧著嘴笑道:"我也會唱哦,來,我唱兩句給大夥聽。"


    小英立刻搖頭:"才不要,你的破鑼嗓子好難聽,比公子和陸少爺差好多。"


    阿強瞪她:"嘖,你敢瞧不起我?我這就讓你開開眼界!"他拉開架式要開唱。


    "停停停!要唱改天再唱,現在都給我回去睡覺!"幹嗎?對山歌啊!你也唱我也唱的。


    "可是,陸少爺,我真的會唱哦!"


    "快走快走!"明夜動手趕人。


    "哎──別推我嘛!"聲音漸漸遠去。


    明夜轉回身,南書清正坐在椅中望著他靜靜地笑。他的心怦地跳了好高一下,遲疑輕問:"你怎麽啦?"


    "沒什麽啊。"南書清要站起,手一撐,卻使不上力,又坐了回去。


    明夜皺眉:"我就說你喝多了!來,我扶你回去吧。"


    他一伸臂,從椅中攙起南書清,扶他慢慢走回內室。


    南書清坐在床邊,閉目長長籲了一口氣,將外衫脫下,隨手放在一邊。


    明夜輕道:"你歇著罷,我回去了。"


    他一睜眼,拉住明夜。


    "我不困,你,你……"他剛想說要明夜陪他說說話,又一轉念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他斜靠床柱,又閉上眼。


    過了一會兒,沒聽到腳步響,睜目一看,卻見明夜跪坐在床沿上,好奇地盯著帳頂懸掛的一條條精巧的繩結,東扯扯西拽拽的,真像……一隻遇到新奇事物的頑皮貓兒。


    "了不起、了不起,這是哪兒買的?"明夜有些敬畏地摸摸大紅的"福祿壽"結,對它繁複的圖案不禁有點頭暈。


    "是我編的,已經很多年了。"南書清側首看他。


    明夜立刻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膜拜。


    他忍不住笑,柔聲道:"你要喜歡,我就編一隻給你。"


    "好好好!呃,可是我想戴在身上,它會不會大了點?"


    "那是掛在屋裏的,你要戴,我就編隻小巧的複翼盤長結給你,係上玉佩,壓袍子正好。"


    "那你何時編?"他的語氣急切,像個要糖果的孩子。


    南書清脫了鞋子,坐到床裏道:"你去那邊櫃子下麵第三隻抽屜把線籃拿來。"


    "好。"一眨眼,明夜就回到床邊,手裏多了個小小的竹簸箕。簸箕裏是一卷卷鮮豔的絲繩,還有剪子、針、纓穗等。


    "你也坐上來吧。"南書清拍拍床板。


    明夜乖乖爬上床,盤膝坐到他對麵。


    南書清拿起一塊罩了層絨布的軟木板,將一隻裝了許多縫衣針的小盒打開,又挑了束月白色絲繩剪下一段。他抬眸看向明夜,抿唇一笑:"我已經好多年不編了,恐怕得想一想。"


    "沒關係,我可以等。"明夜的聲音輕柔。


    南書清在絲繩中央打個結,在絨布板上插了幾根針,用絲繩在針間繞了幾繞,思索一下,再繞幾繞,穿過這根再壓過那根。他幾次中途將它散開,重新再編。不知過了多久,絨布板上縫衣針漸多,繩結也逐漸成形。


    明夜忽然問:"你怎麽會這些女孩兒家的玩意兒?"


    南書清手下不停,輕輕言道:"我小時沒什麽玩伴,也是沒什麽其他喜好,整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奶娘見我眼力一日不如一日,怕我終有一天會看瞎了眼,就教我編這些個東西,減少讀書時間,以免眼睛過於疲累。"


    燭光搖搖曳曳,映得羅帳裏光影幢幢,忽明忽暗。


    明夜的目光柔和起來,彷佛看見一個俊秀的小小孩童,就這樣以厚如積山的書本和女孩兒家喜愛的小物件為伴,慢慢度過那單調而寂寞的年少時光。他忍不住伸手,拉拉南書清鬢邊垂下的長發,南書清不明所以地抬頭,望進他凝視的黑眸中,回以溫和的一笑。


    "好啦。"他將繩結從針間取下,一點點調整長度,抽拉整齊,接上穗子。


    明夜怔怔地盯著他滑開的領口,忽然想起那個在綺香居的夜裏,也是這麽一張床上,重重幔帳之間,自己一時興起,將他白皙秀致的鎖骨當成甜瓜來咬時,他又窘又呆的樣子,忙一低頭。


    南書清把繩結遞給他,微微奇怪:"你在笑什麽?"


    "啊?沒,我哪有在笑。"明夜抵賴,歡歡喜喜地接過來在腰上左比右比,"對啦,你會不會編同心結?"


    "會啊,你要它做什麽?"


    "不是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嗎?你編個同心結送給我,表示咱們兄弟同心同意,同聲同氣,你說好不好。"


    南書清忍俊不禁:"同心結不是指兄弟同心,那是夫妻或有情人之間互贈的,我送你,算怎麽一回事?"


    "這樣啊。"明夜轉轉眼珠,"你編一個給我,等我將來有了心上人,再送給她。"


    "好。"南書清又截下一段水青色的絲繩,將絨布板原來的針拔去,重新插上幾根,繞上絲繩。


    這次可快得多了,而且圖形也沒有上一個複雜,約兩三刻就完成了。


    南書清仔細端詳一下,將手邊扇柄上拴著的玉墜子解下,係在同心結上,然後遞給明夜。


    明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像是得了無價寶,他想了又想,最終寶貝地掛在脖子上。


    "書清?"他輕輕喚。


    "嗯?"南書清收起剪子和絲繩。


    "我,我……"他猶猶豫豫。


    "你說,我聽著。"


    "我想抱抱你。"


    啊?


    南書清愕然地抬頭,看見明夜渴望的神情。他心一軟,這小鬼,是自小缺少疼愛吧,可是……


    "明夜,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不過……我若想抱,你就跑不掉!"他微一起身,已經撲了過去。


    "小心針!"南書清慌叫。


    明夜手一撥,插著縫衣針的絨布板落進竹簸箕裏南書清悶哼一聲,被他撲倒。


    "嘿嘿、嘿嘿,給我抱到。我叔伯姨嬸都說我抱起來像暖爐,你說是不是?"


    很是,烘得他心跳漏好幾拍。


    南書清努力地喘口氣:"明夜,我快被你壓死了!"


    "哦。"明夜爬起來跳下床,將竹簸箕收回抽屜裏。南書清剛要起身,被他按住。


    "現在恐怕已過醜時了,你睡吧。"不待他說話,又拉過被子替他蓋上。


    南書清也覺困倦不堪,合目道:"你也回去睡一覺罷,別早起了,我叫人把飯菜送進你房裏。"聽見明夜應聲,他稍側身,沉沉睡去。


    ※※※


    天光大亮,鳥雀在窗外啁啾。


    南書清輕撫額,昨夜的一點一滴緩緩映上心頭,恍若南柯一夢。


    他一翻身,手掌壓到一樣東西,下意識握住,坐起身。凝目一看,是同心結,絲繩的一端係在他腰上。


    他心中詫異,昨夜編給明夜的同心結明明是水青色且上頭拴了個玉墜子,而手上這個鵝黃色的,是哪裏來的?


    他穿了鞋,緩步走出房門。看見明夜站在院中,手裏舉了隻紙鳶正在試風。


    "哪來的紙鳶?"


    "你醒了?"明夜轉過頭,笑臉燦若朝陽,"這個啊,我從早市買的。"


    南書清走到他跟前,給他看手中的同心結,"這是……"


    "我編的,好不好看?你動作快,我隻記了七八成,花了兩個時辰才做好。"明夜笑咪咪地,"你給我一個,我給你一個,你日後有了心上人,就把這個送給她。"


    南書清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愣愣地,半天才開口:"你,一夜沒睡?"


    "我精神好得很,你別擔心。"明夜低頭整理線軸,"你會不會放紙鳶?"


    "……不會。"他隻在幼時見鄰家的孩子玩過,而他連摸過都不曾。他的少年時,是枯燥而單調的。所接觸的孩童玩意兒實在是寥寥可數,就連欒繡偶爾來,也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罷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來放,你隻要看就好了。"


    "又不是三月三,怎麽突然想起放紙鳶?"他不解。


    明夜將紙鳶塞進他手中,測了測方向道:"遠眺對眼睛有好處,尤其是遙望位置不定的東西,你用眼太多,歇得極少,放紙鳶可以助你提高眼力。"


    南書清輕撫手中紙鳶,沉默不語。他不過偶然提到此事,明夜卻放在了心上。他還以為,隻有自己照顧這小鬼的份兒,卻不料明夜心思如此細膩。


    "來來來,把紙鳶舉過頭頂……往左一點,再往右一點,稍稍向右……"明夜手執線軸,口中指揮,"好,一、二、三,放手!"


    南書清依言撒手,紙鳶搖搖晃晃地爬到半空。


    "起呀起呀!哎、哎……掉下來啦!啊……接到。"明夜被長線纏了個滿頭滿身,還差點被墜下的紙鳶砸到頭。


    南書清笑起來,幫他把線纏回線軸上。


    "風好像太小了,能飛起來嗎?"


    "不怕、不怕,有我在。"明夜頗是自信,"這回你來拿線軸,我來放。"


    他舉起紙鳶,找好位置站定,向南書清示意。


    "我喊你,你就向後跑。"


    等了片刻,他突然叫道,"好啦,快跑!"


    南書清向後疾退。明夜足一點地,淩空躍起,手腕使力一送,輕盈的紙鳶便在忽起的晨風中扶搖直上。


    "快,快放線!"明夜跑到南書清身邊,同他一起扯線,"別看我,看紙鳶。"


    南書清仰頭遙望,碧空中,一隻藍黑的紙鳶穩穩地懸在天際。


    刹那間,天高地闊,雲淡風輕。而他多年來平靜無波的心,也隨之飛揚起來。


    明夜側過頭,瞧見他鬢邊輕拂的發絲,唇邊悠悠的笑意,一時竟呆怔住。


    直到手中長線一緊又一鬆,他猛然回過神。


    "哎呀,該死的,居然給我溜了!"明夜有些氣急敗壞,"可惡,那小老頭還說這線結實的很,居然騙我!"


    "算了,重新再買過好了。"南書清溫言勸他。


    "哼!"他憤憤地將線軸丟到一邊,瞄見南書清,漆黑靈動的眸子裏閃過一抹流光,"嘿嘿,書清,你有沒有玩過摔角?"


    南書清警覺地退後一步:"你又要做什麽?"


    "過來、過來,你怕什麽!"明夜笑得好陰險。


    "呃……我回去換件衣裳。"他轉身要走。


    明夜伸腳一-,手在他肩上一扳,南書清隻覺天旋地轉,"撲通"一聲跌在草地上。


    他昏頭昏腦地要爬起,明夜卻一把拉他坐下:"先別起,我再教你個法子,等你看書看累了好用。"他在南書清眉間眼幾處按按揉揉,"這是陽白穴,這是睛明穴,這是四白穴,太陽穴你應該知道,你要是覺得眼睛酸澀,就在這幾個穴位上揉一會兒,可以減輕疲累,挺管用的……你別躲呀!"


    南書清笑不可抑:"不成、不成,你別難為我,我可認不準。"他臉上被明夜搔得實在好癢,怎能不躲。


    明夜的視線忽然越過他肩頭,望向拱門方向,南書清有些疑惑地轉頭,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


    一道優雅頎長的身影佇立在不遠處,凝然不動地,像是千百年來就是如此地靜靜守候。


    南書清緩緩站起,拉整衣袍,隨手拍掉身上的草屑。


    明夜也一骨碌爬起來,眨眨眼,有些詫異地望過去。


    眼前這個臉上帶著淡淡笑意,眸子深如淵潭的俊美男子,居然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似是僅過而立之年,而那張昭示美貌的麵孔卻隱隱包含了飽經滄桑和曆經人世變換的寂然情緒。他望向南書清的那雙眼睛,綻著幽深而微微喜悅的光芒。


    明夜心中一動,暗暗警覺起來,腳步剛一邁出,卻被南書清手臂一伸,悄悄攏在身後。哎,這是什麽情形?明夜突然忍不住想笑,忙一低頭,前額抵在他肩上。


    南書清衣袖一擺,作了個揖:"見過朱公公。"


    啊?他居然是個太監!


    明夜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男子身著絳紅長袍,鳳眼上挑,雙唇潤紅,俊美得似有幾分像女子,但並不顯陰柔,他的笑溫和親切,看來頗是平易可親。


    明夜隻覺腕上一緊又一鬆,似是南書清暗暗握了一下。


    朱秋琢微笑著走近,看了一眼明夜,又將目光轉向南書清:"聽說你認了個義弟,我特來看看。"


    明夜立刻拱手,笑咧了嘴:"是我、是我。"


    朱秋琢忍俊不禁,仔細打量一下:"好眼光,是個不錯的孩子。"


    "那是、那是。"即使他的稱呼有點奇怪,明夜仍然眉開眼笑的,但斜眼瞧見南書清神色有些古怪,不由收了笑。


    "明夜,我和朱公公談公事,你先回房去。"南書清反手輕拍他,半側過頭望他一眼。


    "喔,那你們慢慢談。"明夜再拱拱手,乖乖離去。


    朱秋琢緩步上前,頎長的身子稍彎,拾起地上的紙鳶,手臂微舉過頭,絳紅的衣袖在腕間纏繞輕揚。他閉眼,似乎在感受紙鳶在空中輾轉翱翔的自由。半晌,唇角輕扯出笑意,緩緩開口:"難得見你這麽開懷的樣子。"


    南書清眼神微動,沒有做聲。


    朱秋琢睜眼,望了他好一會兒,放下手中紙鳶,溫和的聲音像在歎息:"你還在怪我?"


    南書清唇微張,卻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得默然。


    朱秋琢伸手拍拍他肩頭:"別老悶著,和我說句話成不成?"


    南書清略退一步,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碰觸,恭敬微笑:"不知朱公公過府,有何事吩咐?"


    朱秋琢斂起眉,靜靜看他,好半會兒才幾不可聞地長長歎了口氣,從袖中抽出一幅黃絹,直接塞到他懷裏,再看他一眼,方轉身慢慢離去。


    南書清低首看著手裏的黃絹,籲了口氣,突然開口:"明夜,你還要躲到什麽時候?"


    "咦,被發現了啊。"明夜小聲嘀咕,從濃密的樹冠中躍到地麵。


    "剛才那個美人哪裏來的?"他湊過來,一臉好奇。


    "朱秋琢是皇上和皇太後身邊最得寵的近侍。"聽到明夜的稱謂,南書清忍不住笑起來。


    "咦,姓朱哦,皇親嘛。"


    "皇親怎會做了宦臣,皇上寵信他,所以才賜他朱姓。"


    "喔,那他原姓什麽?"


    南書清想了一下:"許是姓慕吧,我記不太清。"


    "嗯,姓慕好,姓慕好,比姓豬強太多!"明夜嘀嘀咕咕,"啊,對了,他到底有多大歲數,四十有沒有?"


    "他,已經年近半百。"


    "啊──啊,五十了?我不信!"明夜大叫。


    南書清一手捂了下耳朵:"我起初也不信,但朝中老臣可證明,他十五歲淨身人宮,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那可真是,駐顏有術哦!"明夜喃喃地,驀地想起來,"你方才見到他時表情好奇怪,還故意擋住我,做什麽?"


    南書清遲疑一下:"朱秋琢他……喜歡豢養年輕貌美的男孩。"


    啥?明夜又吃一驚。


    "都說宮裏太監怪癖多,看來果真如此。"他頓了一下,"就算我年輕,可卻算不上貌美,你不用這麽擔心。"


    南書清斂了笑,垂下眸子。若論相貌俊美,誰能比得上朱秋琢自己。隻是明夜他,如此神采飛揚,燦如瓊石的少年,又有誰會不愛?所以他才擔心啊,據說朱秋琢對於看中的人總是要千方百計弄到手,萬一……自己區區一介翰林學士,怎能保得住明夜?


    他抬眼,明夜正對他賊兮兮地笑。


    "說實話呐,要論俊我和你差得可遠啦,你說你說,他有沒有試圖染指過你?"說得輕鬆,是因為知道南書清在朝為官,朱秋琢再色膽包天也不可能太明目張膽。


    "呃,那個……"南書清有些尷尬起來。


    什麽?


    明夜立時沉下臉,抓住南書清。


    "不說就是有嘍,你、你……何時的事?我要去宰了他!"他咬牙切齒地。


    "別、別。"南書清忙拉住他,"幾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罷。"


    "啊,幾年前?那你豈不是才十幾歲,這個混賬王八蛋,老不修!"他額上迸起青筋。


    南書清趕緊按住他握起的拳:"你別衝動,他還沒對我怎樣,我,我就嚇得落荒而逃。"他的臉微微有點紅。


    "那事後呢,他還有沒有對你意圖不軌?"明夜的怒火降了些,聲音也放低。


    "沒,之後他一直對我很客氣。"南書清悄悄舒了口氣。


    "那是因為他心虛!"明夜哼了聲,忽然定定望著他,然後輕輕抱住他修長的身子。


    啊?南書清呆了呆,都說沒怎麽樣了,明夜想安慰他嗎?


    "有沒有感覺挺惡心的?"明夜附在他耳邊問。


    沒有,的確沒有,除了身子有點僵,臉有點燙,心有點跳之外,真的沒什麽不舒服的。明夜的擁抱是溫暖甚至是淘氣的,並不帶一絲非份的欲望,就連……那個在綺香居的夜裏也是一樣……


    他趕緊搖搖頭,將神誌拉回。


    "還,還好。"


    "那這樣呢?"明夜拉低他衣領,在他頸間吹了一口氣。


    "啊!"南書清一掙,推開他,一手捂住頸背,愕然地瞪他。


    "好,好……"


    "好什麽?"明夜比他還橫眉豎眼。


    "好……好癢!"他撇過臉去。


    "嗯。"明夜頷首,"還好沒留下什麽嚴重的反應,不然,我就讓他徹底幹淨,哼!"他恨恨地用手比劃一下,不經意打落南書清手中的黃絹。


    "咦,什麽東西?"明夜湊上前,挨在南書清身側看他拾起展讀,"噢,聖旨哦。哎,那個太監是來宣旨的?怎麽可以不設香案不用跪的……什麽,要增補你去做國史編修?溫大個兒不是說不會點到你頭上!"


    南書清有些怔然:"不曉得。你還說我很閑,這下可要忙了。"


    "什麽,什麽,有多忙?"明夜捉起他急急地問。


    "要住在翰林院,也許十天半月也難得回來。"


    "那怎麽行!"明夜垮下臉,"你不在府裏,我會無聊!"


    南書清失笑:"少個人受你捉弄,你當然會無聊。再者,就算我在家,你還不是常常溜得不見人影。"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明夜急得快要團團轉,一把扯住他,"我和你一同去住翰林院好不好?"


    "不成,你會悶。"南書清想也不想,立即打消他這個念頭,"而且,翰林院也不許外人去住,難不成你要去做童仆嗎?隻怕不到兩天,你就攪得翰林院天翻地覆了。"


    明夜撲過去,死抱著不放。


    "你不答應,我就賴著你,讓你一輩子也甩不脫!"他涎著臉笑,像個三歲的娃娃。明明是耍賴,卻賴得理所當然,"快說、快說,你應是不應?"


    ※※※


    明夜他,還是個孩子。不僅淘氣,而且難纏。


    南書清揉揉眉心,對於明夜的黏功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幾天前,朱秋琢帶來的聖旨上寫明增補他為國史編修官,一月後正式入住翰林院進行編修國史。這些天他忙於做一些準備,而明夜以他日後不能常回府,自己會悶為由,硬要拉他出門踏青郊遊。


    他深知明夜生性活潑,也的確想趁在沒有被繁忙的公務壓住之前陪他外出四處遊看一下,隻是還沒確定是哪一天,明夜的磨人神功就已施展出來。


    吃飯時搶他飯碗,寫字時搖他筆杆,睡覺時搶他床板……鬧得他哭笑不得。每天都黏著他不放,連府裏的丫頭一見到明夜巴著他就掩唇吃吃笑個不停。像現在──


    "書清,書清。"明夜繞著他轉了一圈,"書清!"


    邁左一步,"書清。"


    邁右一步,"書清。"


    轉到後麵:"書清書清書清!"


    清朗的聲音像在唱歌。但是,再形同天籟的聲音連續不停響了三天之後也隻能稱之為噪聲。


    南書清雙手忙著捆一疊書,歎口氣道:"明夜,你靜一會兒,我頭暈。"


    明夜笑嘻嘻地湊過來,伸出手指在他額下腦後幾處穴位輕輕按揉,倒是好心地不再出聲了。


    "你到京城也快半年了,還有哪裏是你沒去過的,怎麽還硬要拉我去踏青……清明早就過了,還踏什麽青?"


    "踏完清明可以踏端午,春夏草青青,什麽時候不可以踏?"他的手離了南書清的額角,拉了一摞書,利落地捆起來,"今年閏四月,端午都快趕到入伏了……啊,哪裏有艾蒿可以采?"他立時又想到另一項玩樂。


    "不曉得,往年都是下人到街上買回來,極少自己去采。"南書清翻翻身邊裏三層外三層的書堆,"我要忙起來可能沒法子陪你去……啊,你那疊先別捆,我還沒整理過。"


    "哦。"明夜把快紮好的書本又打開來,"先別提端午,這次呢,去京郊好不好?那有山有水有林子,咱們逛個三兩天再回來。"


    "三兩天?"南書清手停了下,詫異地抬頭,"那邊沒房沒舍的,要住哪裏?"


    "露宿呀!啊,一看你就知道沒露宿過。幕天席地的,是有點不舒服,忍忍就好,你身子差,我照顧你,不會有問題。"明夜拉他腰上的同心結,一扯一扯地。


    南書清低頭微笑,"照顧"?小鬼也會長大嗎?


    "書清!"一隻手"啪"地拍上他馬上就要紮好的書冊,一張討好的笑臉湊過來,擋住他的視線。


    "明夜,"南書清再歎了口氣,"如果你讓我把這些書在今天內整理完,那……明天就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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