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一年多,我苦惱,一個被給予怪模怪樣的玩具的孩子所能有的苦惱。我13歲。


    那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體積,根據它的玩法來看,它是個極為有意思的玩具。但是沒有一個地方寫著使用方法。所以,當玩具想開始跟我玩的時候,我被搞得無可奈何不知所措。這屈辱和焦躁不時加重,有時使我甚至想去傷害玩具。但是,結果,我知道了縱容的秘密,對這不聽話的玩具,我隻好屈服,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它那吵鬧的樣子。


    於是,我變得更加虛心地想聆聽玩具所向往的地方。這樣一想,這玩具倒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確實的嗜好,即所謂秩序。嗜好的係列再加上幼年時期的記憶,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在夏日海上見到的****青年,在神宮外苑的遊泳池見到的遊泳選手,與表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很多冒險小說中勇敢的主人公。以前,我將這些係列與另外的詩一般的係列混淆了。


    玩具也朝著死亡、流血和僵硬的肉體冒頭。學仆有的,悄悄地從他那兒借來的故事雜誌卷首畫上所能見到的充滿血汙的決鬥場麵、剖腹的年輕武士的畫、中彈後咬著牙而鮮血從抓著軍服的手之間流淌出來的士兵的畫,小結[日本相撲中的等級之一]程度的不太胖的肌肉結實的相撲選手的照片……一看到這些,玩具馬上就抬起它好奇的頭。“好奇”這個形容詞要是欠妥的話,將其換成“愛的”或是“欲望的”都可以。


    我的快感,隨著懂得這些,漸漸有意識地、有計劃地動了起來。直至進行選擇、整理。如果認為故事雜誌的卷首畫的構圖有不足之處,就先用彩色鉛筆臨摹,以此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正,畫的都是些捂著胸上的槍傷,跪著的馬戲團的青年;跌落下來摔破了頭,半邊臉被血汙覆蓋的倒在地上的走鋼絲者等等。可在學校的時候,由於也擔心放在大櫃抽屜裏的這些殘虐的畫是否會被發現,所以連課也無法好好聽。我怎麽也做不到畫完後就匆匆撕毀扔掉,因為我喜愛玩具一類的東西。


    就這樣,我那不聽話的玩具,別說第一次目的,就連第二次目的——所謂為了“惡習”的目的也沒見完成,隻是空度時光。


    在我周圍,發生了各種環境的變化。全家離開了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分別搬進了一個鎮上相距不到60米的兩幢房子。一方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方是父母和弟弟妹妹,形成了各自的家庭。這期間,父親曾奉命出訪,在歐洲各國轉了一圈後歸來。不久,父母一家又搬了家。父親終於下了遲到的決心,想趁機將我領回自己家裏。所以,經過了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祖母與我別離那一幕,我也搬到了父親新搬的地方。與留在原處的祖父母家之間,已經隔著不少的國營線車站和市營電車站。祖母晝夜抱著我的照片哭泣。我如果破壞了每周一次住到她那兒的條約,她馬上就大發雷霆。13歲的我有個60歲的情深意篤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到大阪工作去了。


    一天,我因有點感冒沒讓去上學。這反到好了,我將父親的外國禮品畫集,搬了幾本到房間裏仔細地看了起來。特別是意大利各城市美術館的導遊冊中所能見到的希臘雕塑的照片版,使我著迷。眾多的名畫,隻要是****的,其中黑白的照片版與我的嗜好相吻合。這也許是出於它看起來更寫實這一簡單的理由。


    我今天是第一次看現在手上的這類畫集。因為吝嗇的父親怕孩子的手把它碰髒,就把它深藏在壁櫥裏,(一半是因為怕我被名畫上的裸女所迷惑。即便如此,他真是估計錯了!)我也沒對此抱著像我對故事雜誌卷首畫那樣的期待。——我向左翻著所剩不多的幾頁。忽然,從一角出現了一個我隻能認為是為我所畫,並在那裏等待著我的畫像。


    那是收藏於熱那亞羅索宮[意大利著名美術館之一]歌德·萊尼的《聖塞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風格的陰鬱森林和黃昏天空的昏暗遠景為背景,微微彎曲的黑色樹幹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綁在那樹幹上。雙手高高交叉。綁著兩個手腕的繩子係在樹上。其他地方看不見繩結。遮著青年裸露身軀的,隻有那鬆鬆地圍於腰間的白色粗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圖。但是,文藝複興後期的唯美折衷派畫家畫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倒是幅散發著濃重異教芬芳的作品。因為在他那可與安提諾烏斯[約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媲美的肉體上,毫無在其他聖者們身上所見到的那種傳教的艱辛和老朽的痕跡,隻有青春,隻有光彩、隻有美麗、隻有逸樂。


    那白皙無比的****,被至於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抬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種音樂般憂鬱的逸樂。要是沒有深深射入左腋窩和右側腹的箭,往往會看成是羅馬的競技者,在薄暮中倚著庭園的樹歇息的情景。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青春的肌體,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是,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像一樣畫上無數的箭。隻有兩支箭,將靜謐、端莊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體膚上,宛如投落在石階上的枝影。


    其他暫且勿論,上麵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後來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刹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異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並氣憤地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感受到來自我體內的昏暗、輝煌的物體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來。


    ——稍過了一會兒,我以淒慘的思緒環視著我自己所麵對的桌子周圍。窗邊的楓樹,將明亮的影子灑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集的照片版以及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掛在那教科書的燙金書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濁無力地滴落著,有的像死魚眼一樣,發出昏暗的光澤。……幸運的是,畫冊被我瞬間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汙。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性的“惡習”的開始。


    希爾休弗爾德[1868—1935,德國性科學家]所列舉的倒錯者特別喜好的繪畫雕塑類,第一位便是“聖塞巴斯蒂安的繪畫”,這對我來說是個很有趣的偶然。這便於使人推測,在變態者,特別是先天性變態者的身上,變態的衝動與淫虐狂性的衝動,絕大多數場合是錯綜複雜的、難以區別的。


    據說聖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成為羅馬軍隊的近衛隊長,以殉教結束了30歲多一點的短暫生涯。他死的那年,即公元288年,正是戴克裏先皇帝當政。這個出身貧苦,後來飛黃騰達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馬克西米努斯對基督教的厭惡,將效法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利亞努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爾凱斯的死刑也是出於同樣的宗教性的守戒問題。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發生的。


    近衛隊長聖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慰獄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長及同仁改宗行動暴露後,被戴克裏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誠的寡婦為他掩埋被射入無數支箭且暴屍荒野的屍體,趕到刑場來,可是她發現他的社體還有熱氣兒。在她的護理下,他醒了過來。但是,由於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說出褻瀆他們神靈的話,所以這次死於亂棍之下。


    這傳說中複蘇的主題,隻能是“奇跡”的請求。什麽樣的肉體能從那無數的箭傷中複活呢?


    我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性的劇烈歡樂是什麽性質的東西,將我很多年後所創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詩揭示於下。


    聖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從教室的窗口發現外麵一棵被風搖曳著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心潮翻湧起來。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樹。它在草地上構築起圓潤端莊的三角形,眾多枝條燭台般左右對稱地伸展,托著重重的綠葉;在那綠葉下麵,可見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堅穩的樹幹。創作極盡精巧,亦不失“自然”優雅超脫之氣。那樹木挺立著,守著它自己是自己的創造者一樣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確是件作品。而且也許是音樂,是為室內樂譜曲的德國音樂家的作品;是可謂聖樂的宗教靜謐的逸樂,像織錦壁掛的圖案,聽起來充滿富麗堂皇和依戀之情的音樂……


    所以,樹的形態與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味,當這二者結合而形成更深一層的東西襲擾我時,那難以表達的不同凡響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與音樂的關聯上所能見到的那種昏暗的酩酊之類,即便這樣看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突然,我問自己“是否就是這棵樹?”


    “那棵反綁著年輕聖者的手,像雨後的水滴一樣,將神聖的大量的鮮血滴在樹幹上的樹?他因臨終痛苦而旺盛燃燒的青春肌體劇烈摩擦扭動著(那也許是世上所有快樂和煩惱的最後證跡)的那棵羅馬的樹?”


    據殉教史所傳,那個戴克裏先登基後的數年間,在夢想能有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無邊權力的時候,近衛軍的年輕首領——哪個兼備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寵愛的著名東方努力的柔軟身軀和大海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輕首領,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著鎮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經過他艱苦的練兵後,順著他雄渾的垂發,優雅地低垂著,那樣子宛如白天鵝的頸項。


    無人知曉他生於何地來自何方。但人們預感到:這個具有努力身軀和王子容貌的年輕人,是作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彌昂[希臘神話中年輕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隻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場都濃綠的牧場的牧人中選出的。


    而且,幾個姑娘確信他是來自大海。因為他的胸膛可聽見大海的轟鳴。因為他的眼裏浮現著生於海邊而又不得不離開那裏的人瞳孔裏所浮現著的大海所給予的紀念性的神秘而還沒有消失的水平線;因為他的歎息像是盛夏的潮風一樣熱,帶著被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首領——顯示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的美嗎?羅馬的那些被滴著鮮血的肉香和鬆筋徹骨美酒的香氣養育了五感[指視、聽、嗅、味、觸五感]的健壯女人們,很快感覺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詳命運,因此而愛他,難道不是嗎?雖察覺到不久就要從撕裂的肉體縫隙中噴射而出,可熱血卻比平時更加洶湧快速地在他白皙的肉體內流淌。女人們增們可能沒聽見那熱血強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詳,是可以稱為輝煌的東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熱烈的時候,雖然活著但死亡的痛苦也許多次在他的眉宇間掠過。


    他自己也朦朧地預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隻有殉教;將他與凡俗分隔開來的,隻有這悲慘命運的標誌。


    ——且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於軍務繁忙,黎明蹴鋪而起。他拂曉時分做了個夢——不吉祥的喜鵲聚在他的胸前,用撲打著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棲身的簡陋床鋪,每夜將他帶入大海的夢境,散發著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他立於窗邊,一邊穿著不斷嚓嚓作響的鎧甲,一邊看著馬紮羅斯星團沉於遠處環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遠眺那異常壯麗的神殿,他眉宇間泛起最符合他、幾乎近於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喚唯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聖句。這樣,的確從神殿方向,從分隔星空的圓柱行列附近,傳來劇烈的響徹四方的呻吟聲,像是將他那微弱的聲音放大了幾萬倍後又送回來的回聲。那是響徹星空的、像是某種異常堆積物崩塌的聲響。他微笑,然後垂下眼睛,看到穿過拂曉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樣,各個手捧還未開放的百合花,為晨禱而悄悄向他住所走來。……


    初中二年級的一個隆冬。我們已習慣了長褲;習慣了相互隻叫對方名字;(小學時代,老師要大家互相稱呼時要加“さん”,另外,即便在盛夏時節,也不能穿露膝的襪子,穿上長褲以後的最初的喜悅,就是再也不用讓緊繃繃的襪口勒著大腿。)習慣了輕視老師的不好風氣;習慣了在茶館相互請客;習慣了繞著學校的樹林亂轉的遊戲;習慣了住校生活。隻是,惟獨我不了解住校生活。因為謹慎從事的父母,以我體弱多病作擋箭牌,請求免除了我的幾乎是強製性的初中一、二年級的住校生活。另外一個最大的理由,說穿了就是不能讓我學壞。


    走讀的學生很少。從二年級的最後一學期,那很少的一夥人中新加入了一人。他叫近江。他是被用某種粗暴的手段從學生宿舍趕出來的。以前我沒怎麽注意他,到了所謂“不良”的清晰的烙印因驅除而打在他身上時,我忽然變得目光很難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總是麵帶微笑的熱心的胖朋友,帶著酒窩的笑臉來到我這裏。這種時候的他,肯定是掌握了某種秘密消息。


    “有好事要跟你講。”


    我從暖氣旁離開。


    我跟熱心的朋友來到走廊,靠在可以看見寒風亂舞的射箭練習場的窗子上。那裏基本上我們密談的場所。


    “近江啊……”——朋友像是很難啟齒,臉已經緋紅。這個少年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家一提那種事,他就馬上否定,很會辯解。“那種事絕對是瞎說,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聽到朋友的父親中風,他又忠告我說,中風是傳染病,最好少靠近那個朋友。


    “近江怎麽了,恩?”——在家仍然使用女性用語,可是我一到學校就說起相當粗俗的語言。


    “這是真的,近江這家夥,聽說是個‘有過那種經驗的人’。”


    很可能有這事。他已經兩三次不及格,他骨骼清秀,臉的輪廓放射出超越我們的某種特有的青春光彩。他生性清高,蔑視一切,對他來說,不值得輕蔑的東西根本沒有。優等生正因為是優等生、教師正因為是教師、交警正因為是交警、大學生正因為是大學生、公司職員正因為是公司職員,都一一被他蔑視,被他嘲笑,真是毫無辦法。


    “哦?”


    我雖不知道什麽,瞬間聯想到近江修理軍事訓練用手槍時靈巧出色的表現。不由想起隻是被軍訓老師和體操老師破例喜愛和優待的他那俊俏的小隊長形象。


    “所以啊……所以嘛!”——朋友露出隻有中學生才明白的淫蕩的竊笑。“聽說那家夥的那玩意特別大。下次玩‘下司遊戲’是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下司遊戲”是這個學校在中學一二年級間長期蔓延的傳統遊戲,似乎真正的遊戲就像是這樣,與其說遊戲不如說更像是疾病。大中午,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另外一個人從旁邊悄悄地接近,然後伺機下手。如果順利地抓到,勝利者就跑到遠處,然後歡呼雀躍。


    “好大喲,a這家夥,好大喲!”


    無論這遊戲怎麽來的衝動,它隻是為著被害者的可笑的樣子而存在的。隻見小胳膊下夾著的教科書和所有的一切都被扔掉,用兩手捂住被攻擊的地方。當然,嚴謹地說,他們在此發現自己被笑而解放了的羞恥,更加高聲笑被害者臉上所露出的共同的羞恥表情,以此達到嘲弄的目的,並因此而感到滿足。


    受害者像是約定好了地高叫道:


    “啊,b是下司哦!”


    於是,周圍的合唱般的叫喊與之相和:


    “啊,b是下司哦!”


    ——近江是這遊戲的高手。他攻擊迅速,大都以成功告終。有時侯,往往使人感到是否所有人都默默不語地期待著他的攻擊。相反,實際上他屢屢遭到受害者的報複,隻是沒人能報複成功。他總是手插在口袋裏走動,在伏兵衝上來的同時,用口袋裏的一隻手和外麵的一隻手,瞬間構成雙重鎧甲。


    那朋友的話,在我心裏種下了某種惡毒的雜草般的思緒。以前,我也和其他朋友一樣,帶著極為天真無邪的心情,加入到“下司遊戲”之中。但是,那朋友的話,使我不由將我自己無意識地極力辯解的那個“惡習”——我獨自一人的生活,與這遊戲——我的共同生活,難以回避地聯係在一起。這是通過他那“你摸摸看”的語言,將其他天真無邪的朋友無法理解的特殊含義,突然地、不容分說地裝入了我的心中而被弄清的。


    從那以後,我就不參加“下司遊戲”了,我害怕我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會襲擊我的那一瞬間。一旦要出現爆發遊戲的跡象,(事實上,這遊戲的突發情形,同暴動和叛亂在若無其事中發生的情形很像。)我就避開人群,隻是從遠處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著近江的身影。


    ……可是,從我們都沒意識到它之前,近江就開始將他的影響強加於我們了。


    例如襪子。當時麵向軍人的教育已經侵蝕了我的學校,著名的江木將軍之“樸實剛健”遺訓被重新提出,鮮豔花哨的圍巾、襪子都被禁止穿戴。規定不許圍圍巾,襯衣要白色,襪子要黑色,至少是一色的。但是,隻有近江未間斷過圍白綢子圍巾,穿有鮮豔圖案的襪子。


    對於禁令的最初叛逆者,他是將不良改換成叛逆這一美名的難以想象的老滑頭。他親身認清了少年們對叛逆這一美名是何等的脆弱。在親密的軍訓老師——那個老農下士簡直就象近江的小兄弟——麵前,故意慢慢地圍上白綢子圍巾,將綴著金色紐扣的外套,領子像拿破侖式左右敞開穿著。


    但是,群愚的叛逆,在任何場合都不過是小裏小氣的模仿。如有可能,它避開結果的危險,隻想品味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隻抄襲到豔麗的襪子。我也沒有例外。


    早晨,一到學校,在上課前吵鬧的教室裏,我們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上課桌聊天。穿了新花樣的豔麗襪子來的早晨,美滋滋地捏提著褲子的精神線坐在課桌上。於是,眼睛尖的很快就報以感歎聲:


    “啊,好刺眼的襪子!”


    ——我們不知道勝過刺眼這句話的讚美之辭。但是,這樣一說,無論是說者還是被說者,都會想起隻要不到整隊間隙就不會露出的近江那傲慢的眼神。


    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我很早就趕往學校。因為朋友打來電話,說明天早晨打雪仗。我本來就有一想到事情要拖到第二天,頭天晚上就睡不著覺的毛病,所以第二天過早地醒來,然後也不管時間早晚就到學校去了。


    雪正好能淹沒鞋子。太陽還未升起的這段時間裏,景色由於雪的緣故顯得淒淒慘慘,一點都不美,看上去像是包紮著街景傷口的有點髒的繃帶。因為,街道的美,隻是傷口的美。


    隨著接近學校前麵的車站,我從空蕩蕩的國營電車的窗子,看見太陽升起在工廠街的對麵。風景充滿喜悅色彩。不吉利地聳立著的一排煙囪、昏暗起伏的單調的石棉瓦屋頂,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麵戲的笑的陰影裏顫抖。這雪景的假麵戲,往往容易演出革命哪、暴動哪之類的悲劇時間。由於雪的反光,行人蒼白的臉色,不知怎麽也使人感到帶有挑擔人的味道。


    我在學校前的車站下車時,聽到已經化雪的聲音;那是雪化成水後從車站旁運輸公司事務所的屋頂上流淌下來的聲音。那隻能認為是光線在落下。光線朝著被鞋上帶著的泥塗抹了一層的假泥濘,不斷叫喚著投身墜死。一道光線弄錯了地方投身於我的脖子上。……


    校門裏,尚沒有任何人走過的足跡。存放衣物的房間也上著鎖。


    我推開二年級一層教室的窗子,眺望森林中的雪。沿著森林的斜坡,有條從學校後門上到這校舍的小路。腳印在窗子這兒折回,消失在左邊可以斜視到的科教樓後。


    已經有人來了。他肯定是從後麵上來的,從教室的窗子望了望,發現沒人來,就一個人到科教樓的後麵去了。幾乎沒有學生從後門來上學。隻有哪個近江,人們風傳他從女人家來上學。但是,如果不是要整隊,就見不到他的人影。要不是他,就想不出是誰了,一見這大大的腳印,隻能認為是他。


    我從窗子探出身去,仔細一看,看到腳印裏有新的黑土的顏色。我不由覺得那腳印具有一種堅定性且充滿力量。難以形容的力量,將我吸引到那腳印上去。我想一個倒栽蔥把臉埋在那腳印裏。但是,我遲鈍的運動神經像前麵提到過的,隻利於我保身。所以,我把書包放到桌上,慢慢騰騰地爬上窗台。製服前胸的掛鉤,被壓在石頭窗台上,與我瘦弱的肋骨相摩擦,使那兒發出一種夾雜著悲哀的甜美的疼痛。翻過窗子跳到雪地上時,那輕微的疼痛,爽快地緊緊纏繞住我的新,使我充滿直打寒戰般的危險情緒。我將自己的水鞋,輕輕地貼在那腳印上。


    看起來很大的腳印,隻跟我的差不多。我忘了腳印的主人也穿著當時在我們中間流行的水鞋。一量,覺得那腳印不是近江的。——可是,順著腳印朝前找,我眼前的期待也許會被辜負。就連著不安的期待,不知為什麽也吸引我。近江在這種情況下隻不過是我期待的一部分,也許是出於對比我來得更早,在雪上留下腳印的人的好奇心,也許是對一種被侵犯後產生的未知的複仇憧憬,我氣喘噓噓地順著鞋印追尋過去。


    像在石子路上跳動一樣,跟著或是黑黑的有光澤的泥土上的,或枯草中的,或是髒張的硬雪上的,或是石子路上的腳印走去。於是,不知不覺地,我發現我自己的步伐變得跟近江的大步子一模一樣。


    過了科教樓背後的陰影,我站在寬闊的操場前的高台上,300米的橢圓形跑道以及被它圍起來的起伏很大的場地,難以區分地全被晶瑩的積雪所覆蓋。在運動場地的一角,兩棵巨大的山毛櫸緊緊挨靠在一起,那在旭日照耀下拖得長長的影子,給雪景增添了某種偉大氣氛,不得不侵犯的愉快舒暢的謬誤意味。巨大的樹木,在蔚藍的冬日天空和地麵白雪的映襯以及在朝陽從側麵的照耀下,帶著塑料製品般的精密聳立著,從幹枯的樹椏上時而將沙金般的雪滑落下來。排列在操場對麵的一棟棟少年宿舍,以及與它緊挨著的雜木林,看上去像是仍在睡夢中尚未翻身,以致連那很小的聲音也發出曠渺的回聲。


    我因這大片的耀眼光線,一時什麽也沒看。雪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新鮮的廢墟。那古代廢墟不可能有的無邊無際的光線和輝耀,落在這虛假的喪失上。在廢墟的一角,約5米寬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寫著巨大的文字,緊靠件我的那個大圓圈兒,是個o字,它對麵寫著個m,在遠一點的地方橫寫著個長長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尋而來的腳印,通向o,再從o到m,從m到達i。近江把頭埋在白圍巾之中,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用穿著水鞋的叫來回蹭著,地上的雪,正在加長那個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與場地上的山毛櫸的影子相平行,旁若無人地盡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雖覺得臉上一陣發熱,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沒夠到近江。但是,寫完i字的他,也許是無意地將視線投向了我這裏。


    “嗨!”


    我雖然擔心近江大概隻會表示出不開心的反應,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熱情所驅使,這樣叫著然後馬上衝過高台、急坡跑了下去。這時,意外地,他那充滿力量的親切叫喊聲向我傳來。


    “喂,別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確與平時的他不一樣。他回到家也絕不做作業,總是將教科書之類放到學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裏來上學,熟練地脫去外套,在最後一刻加入到隊列的尾部。惟獨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消磨時間,而且還以他獨特的親切、粗魯的笑臉迎接平時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這真是沒想到。我是多麽地期待著這笑臉和富有朝氣的雪白整齊的牙齒啊!


    但是,隨著這笑臉的接近並看青出後,我的心忘記了剛才喊“嗨!”時的熱情,被無以自容的畏縮所緊閉。理解阻礙了我。他的笑臉像是要掩飾那“被理解了”的弱點。這比起傷害我,更傷害了我所一直描繪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寫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間,也許在半無意識中了解了他孤獨的各個角落。包括他這麽一大早就來到學校,以及他自己卻不很了解的實質動機。——要是我的偶像現在將心靈之膝跪在我的麵前,辯解說是“為打雪仗才早早來的”,那麽比起他所喪失的自尊,我倒會覺得將有更重要的東西從我心中消失。我焦慮地感到,必須由我先開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嗎?”我終於開口說道,“本以為會下得更大些。”


    “恩!”


    他變得滿臉不悅。那結實的臉的輪廓又變得緊繃繃,恢複了對我的一種目不忍睹的輕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將我看作孩子,且閃動著憎惡之光。他的內心有些感謝我一句也沒問他雪地上寫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謝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媽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線手套嗎?”


    “真可憐!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覺——是不是?”


    他突然將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滾燙的臉頰。我躲開身子,臉頰上燃起新鮮的肉感,像烙印一樣留了下來。我感到自己正用極為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


    ——從這時起,我愛上了近江。


    要是允許那種粗俗的說法,這對我來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戀愛。而且,這明擺著是與肉欲栓在一起的愛。


    我焦急地等待著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節會帶來看他赤身****的機會。甚至我內心處還抱著更加見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個兒的東西”的欲望。


    兩副手套在記憶的電話上混了線。我不由感到,這皮手套和下麵說的參加儀式用的白手套,一個是記憶的真實,一個是記憶的虛假。對於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為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白手套更合適。


    粗野的容貌,——雖然這麽說,可它隻不過是在少年們中間,隻混雜著一個常見的青年的臉所產生的印象。他連骨骼都是清秀的,個子比我們中間最高的學生矮得不多。隻是像海軍軍官軍服一樣的我們學校的粗糙的製服,用少年那尚未長大的身體來穿就難以穿得合體,而隻有近江一個人穿起來,那製服才有充實重量感和一種肉感。用嫉妒和愛交織起來的目光,看那從藏青色嗶嘰製服可以窺見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應該不止我一個人。]


    他的臉上,始終浮現著某種可稱作陰沉的優越感,這是因多次被傷害而燃起的那類東西。降級、開除……這些悲慘的命運,似乎被他認為是因挫折而產生的一個“意欲”的象征。是什麽樣的“意欲”呢?我能朦朦朧朧地想象他那“罪惡”的靈魂肯定存在著龐大的陰謀,這陰謀肯定是連我自己都還未十分認清的東西。


    總之,在圓臉的淺黑色麵頰上,聳立著傲慢的顴骨,在造型漂亮、厚實、不太高的鼻子下,有著像是用線很舒服地繰起來的嘴唇和堅毅的下顎。在這張臉上,使人感到他整個身體充沛的血液的流動。那裏有的,是一個野蠻靈魂的外衣。誰能從他那兒期待“內心”呢?他能期待的,隻是我們遺忘在遙遠過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來潮地來看兩眼我讀的、與年齡並不相符的優秀書籍,我大都以曖昧的微笑將那書藏起來。這並非出自害羞。因為我不願意預測他對書籍這玩意感興趣,並由此讓我看出他此舉的笨拙以及他厭惡自己無意識的完美性。這一切都令我難過。因為我不忍這漁夫忘卻故鄉愛奧尼亞。


    無論是上課,還是在操場上,我都不斷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他的身影。這期間,我樹立起了他完美無缺的幻影。我從記憶裏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點,也是因為這。那種小說式的敘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種特征和某種可愛的習慣,通過對比提煉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點,在生活中沒有哪個能從記憶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從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無數的東西。那就是他那兒所有的無限的多樣性和微妙的神韻。總之,我全從近江身上抽出來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義,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臉頰,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顎,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氣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筆以及其他無數的東西。


    以此為基礎,進行淘汰篩選,完成了一個嗜好的體係。我不想愛有智慧的人是由於他的緣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於他的緣故;我開始愛充溢著血的印象、無知、粗野的手勢和粗鄙的語言,一切都不讓理智有絲毫侵蝕的肉體所具有的野蠻的憂愁,是由於他的緣故。


    ——但是,這毫無道理的嗜好,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從邏輯上說是不可能的,可也許再沒有比肉體的衝動更合乎邏輯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縮了。就連被對方發現的絲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價值判斷。在愛一樣的相互作用中,對對方的要求理應原原本本地成為對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對方無知的新要求我徹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暫時的。不管怎樣,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我總是雖然一邊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體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漁夫等交談,卻一邊以熱烈的冷淡,離得遠遠地凝視他們。也許隻有語言未通的熱帶蠻荒之國,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國家。對蠻荒之國那熱浪翻滾的酷夏的憧憬,說起來早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已植根於我的心中。……


    現在來談談白手套。


    我的學校,有舉行儀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學的習俗。貝殼紐扣在手腕上閃放著沉鬱的光澤,手背上縫著冥日遐想般的三條線,隻要戴上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舉行儀式時禮堂的昏暗,返回時拿到的紮著絲帶的點心盒,以及在半路上發出明快之聲去打破肅靜的晴空萬裏的儀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個節日,確切地說是紀元節[1872年明治政府規定的國家慶祝節日之一。每年2月11日舉行,以慶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廢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難得地早早來到學校。


    離排隊還有一段時間。將一年級學生從遊動圓木上趕走,是二年級學生殘酷的樂趣。因為,雖然看不起像遊動圓木這樣的小孩遊戲,但心中還留戀這種遊戲的二年級學生,認為通過蠻橫無禮地將一年級學生趕走,既可以使他們覺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譏諷地玩這遊戲,一舉兩得。一年級學生圍成一個圈,遠遠地注視著二年紀學生多少有點意識到有人在觀看著的粗暴的比賽。那是相互使對手從適度搖蕩的圓木上跌落下去的競賽。


    近江兩腳站在中間,不斷地注意著新的敵人,那架勢簡直就像被追殺的刺客。同學中沒有能與他匹敵的。已經有幾個人跳上圓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閃閃的草葉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擊選手一樣,將兩手的白手套在額頭附近攥緊,滿麵春風。一年級學生也忘記了曾被他趕走,一起歡呼喝彩起來。


    我的眼睛追尋著那戴著白手套的手。它強悍而又奇妙地舞動著,就像狼或其他什麽有效的野獸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劍鋒劃破冬日早晨的空氣,劈向敵人的側腹。被擊落的對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擊落他人的那一瞬,為調整傾斜的身體重心,近江在結著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圓木上,時而也顯露出痛苦掙紮的樣子。但是,他柔韌的腰力又將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勢。


    遊動圓木沒有表情地轉向平穩地左右搖動。


    ……看著看著,突然我被不安所襲擾。那是一種坐立不安的無法解釋的不安。像是來自遊動圓木搖蕩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許可以說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內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險的一舉一動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這目眩中,仍有兩個力量在爭霸。是自己的力量與另一個更為深刻、想更加嚴重地瓦解我內心平衡的力量,這後者常常是不為人們發現就委身於它——微妙且又隱蔽的自殺的衝動。


    “怎麽啦。都他媽的是膽小鬼,還是沒有要來的?”


    近江在遊動圓木上,一邊微微搖晃著身體,一邊將戴真白手套的雙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鍍金徽章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漂亮。


    “我來!”


    我因不斷湧上的激動而正確地預測到我將那樣說出的瞬間。我屈服於欲望時,總是如此。我覺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動,而是在進行預定的行動。所以多少年後,我錯認為自己是“有意誌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輸的。”


    我被嘲弄的歡呼聲推送著,從圓木的一頭上了遊動圓木。我一上圓木腳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陣喧嘩。


    近江做了個鬼臉兒,迎了上來,他極力做出怪相,裝作要滑下去的樣子給我看。而且,他抖動著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裏,它看上去,就像是馬上要刺穿我的危險武器的鋒刃。


    我的白手套與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體搖搖晃晃,他也許是想盡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會過快地敗北。


    “啊!好險。你真夠厲害的啊!我已經輸了,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頭,裝出要掉下去的樣子給我看。


    看著他那怪模怪樣的樣子,我覺得他在不知不覺地損壞自身的形象,這使我感到難以自容的痛苦。我一邊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邊低下了眼睛。趁這機會,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了他右手指頭。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緊箍著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麵麵相覷。簡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滿了直率的表情,說不上是敵意也說不上是憎恨的純潔的劇烈的東西迸發了出來!也許是我過慮了:也許是被拉住手指,身體失去平衡那一瞬間暴露出的毫無內容的表情。但是,在我們兩人的手指間交雜著的閃電般的力量的顫抖,以及從我凝視著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讀到了我愛他——隻愛他一個人。


    兩人幾乎同時從圓木上滾落下來。我被人扶起來。幫我起來的是近江。他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來,默默無語地撣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著可以看得見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責怪他一般抬頭看他,因為他拉著我的手走了。


    我的學校從小學時代開始,同學都是一樣,拉手抱肩的親切是十分自然的。當聽到整隊的哨音時,大家就這樣趕往整隊地點。近江跟我一起滾落下來,也不過是被視為看夠了的遊戲結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並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無比的喜悅。也許是由於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悅中都伴隨著不吉利的預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強勁,並通過我的臂膀感應到我的全身。我想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一來到整隊的地點,他就草草地推開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隊列位置,而後,再也沒看我一眼。在操練過程中,我多次將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汙,與隔著4個人站在那裏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汙進行比較。


    ——在這種不知緣故的對近江的傾慕之心中,我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批判,甚至連道德的批判也沒加入。要是企圖進行有意識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帶有持續和進行的戀愛,那隻有我這種情況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總是“最初的一瞥”,換句話說,是“劫初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幹預了它,不斷想從侵蝕作用來守護我15歲的純潔。


    這就是戀愛嗎?看起來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在後來多次被反複推敲的這種戀愛中,也具備著它獨特的墮落和頹廢。頹廢的純潔,在世上所有的頹廢中,也是性質最惡劣的頹廢。


    但是,在對近江的單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這戀愛中,我真像是將天真無邪的肉欲隱藏在翅膀下麵的小鳥。使我迷惑的,不是獲得的欲望,而隻是純粹的“誘惑”。


    起碼在學校期間,特別是在無聊的上課時,我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對於不知道所謂愛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來說,除此之外,我還能幹什麽呢?所謂愛,對哦來說,隻不過是小謎一樣的問答,總是以謎的形式來互問。我的這種傾慕之心,連以什麽樣的形式被回報都沒想過。


    所以,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感冒卻沒有上學。正好那天是三年級學生的春季體檢日,直到第二天上學都沒想起。在體檢當天休息的兩三個人,都去了醫務室,我也跟著去了。


    瓦斯燈在陽光射入的房間裏,似有似無地燃著蘭色的火苗。到處都是消毒藥的氣味,全然沒有以往少年的赤身****擁來擠去地去體檢特有的像是籠罩著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氣味。我們兩三個人冷颼颼地一聲不響地脫去襯衣。


    一個跟我一樣,總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稱體重的秤上。看著他那長滿汗毛的瘦弱蒼白的脊背,一個記憶突然蘇醒,即我總是想看近江的赤身****,那願望是那樣的強烈;我真是愚蠢,沒想到恰好可以利用體檢這一機會;這機會已經錯過,若要等來機會,隻有等待毫無指望的機會了。


    我臉色蒼白,我裸露著的身體,那白白的起滿雞皮疙瘩的皮膚,感受到一種類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滯的目光,來回揉蹭著自己那瘦弱的兩臂上淒慘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體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時刻的絞架。


    “39.5!”


    一個當過護士兵的助手這樣告訴校醫。


    “39.5。”校醫一邊往病曆上記,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起碼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這種屈辱,我每次體檢都要嚐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夠輕易地接受,是因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這屈辱。一瞬間,這放心成長為喜悅……


    “喂,下一個!”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將我扒拉到一邊,我也沒有用以往那樣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並非預見不到我這最初的戀愛將以怎樣的形式告終,雖然是朦朦朧朧的。也許這預見的不安,常常是我快樂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樣衣般的一天,或者說起來像是夏天舞台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驅總是要用一天前來查看人們的衣櫃,以使真正的夏天到來時,萬無一失。這檢查的標誌,就是人們隻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襯衣出門。


    雖是那般的炎熱,可我還是患了感冒,支氣管發炎。我跟鬧肚子的朋友一起,為在做操時能“參觀”(即不參加做操而站在旁邊觀看),便去醫務室要那張必需的診斷書。


    回來的時候,我們倆朝著操場的房子,盡可能地慢慢騰騰地走。隻要說是去醫務室了,就可成為最好的遲到借口,也巴不得那隻當觀眾的無聊體操時間越短越好。


    “真熱啊!”


    ——我脫掉了製服上衣。


    “行嗎?你不是感冒了嗎?這樣會讓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問題,沒關係。”


    相反,朋友買弄般地脫掉了上衣。


    過來一看,體操場地的牆壁釘子上,掛著脫下的襯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們班的30幾個人,都聚集在體操場地對麵的單杠周圍。一陰暗的雨天體操場地為前景,那戶外的沙坑和長著青草的單杠周圍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體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籠罩,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向單杠走去。


    瘦瘦的體操教師,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從我手中接過診斷書,說道:


    “好了,做引體向上。近江,請你來做個示範。”


    ——我聽見朋友們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體操時,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幹什麽。現在,他靜靜地從搖曳著的、樹葉閃閃發亮的綠樹的樹蔭下出現了。


    一看見他那樣子,我的心就激動起來。他將汗衫也脫掉了,隻穿件無袖的雪白運動背心,淺黑的皮膚,使背心的純白色看起來更加耀眼地清潔。那像是在很遠都能“嗅”到的白。輪廓分明的胸部和兩個乳頭,被浮雕在這石膏上。


    “是引體向上嗎?”


    他生硬但又充滿自信地問教師。


    “對。”


    於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軀者往往都能見到的那傲慢、懶散的勁頭,慢慢地將手伸到沙子上。將下麵濕潤的沙子塗滿手掌。然後站起來,一邊粗獷地搓著手掌,一邊抬眼望著頭上的單杠,那目光裏,閃動著褻瀆神靈者的決心,將隻要一閃就可以把影象攝入瞳仁中的五月的雲彩和藍天,藏在了輕蔑的蔭涼之中。一個跳躍貫穿了他的全身。於是,那適合文鐵錨花紋的雙臂,瞬間吊在了單杠上。


    “哦!”


    同學們的感歎聲,低沉地飄動。誰的心中都明白這不是對他力量的感歎。那是年輕、新鮮、優越的歎聲。是他露出的腋窩可以看到的濃密的毛,使他們驚奇。那裏所生長的如此之多的,幾乎使人覺得不必要的,說起來像萋萋夏草一樣繁密茂盛的毛,也許少年們是第一次看見。它像是夏日的雜草,不滿足於覆蓋庭院,還要生長到石階上一樣,布滿了近江深深凹進去的腋窩,一直蔓延到胸部的兩側。這兩個黑色的草叢,沐浴著陽光,散發出光澤,透過它使人看見它周圍的皮膚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兩隻臂膀結實地脹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雲彩膨脹,他腋窩中的草叢被遮蓋在暗影中,看不見了。胸脯高高地與單杠摩擦,微妙地戰栗著。他就這樣反複地做引體向上。


    生命力,隻有那生命力的過剩,折服了少年們。是生命力中過度的感覺,暴力的、隻能解釋為完全是為了生命本身的無目的的感覺,這種不快的疏遠的充溢,壓倒了他們。一個生命在他尚未開始觀察時,悄悄地進入了他的肌體,占領了他,穿破了他,從他體內溢出,一有機會就想淩駕於他。生命這東西,在這點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蝕的他的肉體,隻是為了不懼傳染的瘋狂的獻身而被置於這個世界上的。在懼怕傳染的人的眼中,那肉體是作為一個責難的反映。——少年們搖搖晃晃地畏縮不前。


    我雖然也同樣,但又多少有點不同。(這事足以使我臉紅)由於穿著春秋西褲,不緊擔心是否會被人發現。即使沒有這種不安,此時占據我心靈的不全是純粹的歡喜。也許我後來想看的就是這樣,看到它所造成的衝擊,相反發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種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種崇高工作的人,我聽到近江身體咚的一聲落到沙地上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搖著頭。而且,我對自己說我已經不愛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強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斬斷了對近江的愛。


    也許從那時起,我萌發出的、自我的斯巴達式訓練法的要求,也幹預了這事情(寫這本書已是這要求的一個顯現)。我由於幼年時代的體弱多病和溺愛,長成個正麵看人家的臉都害怕的孩子。從那時起,我就信奉這樣一個準則,即“必須變得堅強”。為此,我開始在往返的電車裏訓練自己:盯著乘客的臉看而不管對方是誰。大部分乘客被這纖弱蒼白的孩子盯著看,並不怎麽害怕,隻是厭惡地轉過臉去。幾乎沒人回看我。我認為能使人轉過臉去就是勝利。而且,逐漸地我變得能從正麵看人家的臉了。……


    ——確信斬斷了愛的我,自己的愛大體已被忘卻。關於性,我已經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識,我還沒有為比不上他人而煩惱。


    因為我並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規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統的。也並非誤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樣的欲望。令人吃驚的是,我因沉溺於讀浪漫的故事,簡直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將所有的風雅的夢,都寄托於男女愛戀和結婚這些東西上,將對近江的愛投入了馬大哈的謎堆中,也沒深究其中意味。現在我寫“愛”,寫“戀”,並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夢也沒想到,這種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間有些重大的關聯。


    不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獨。它以莫名的異樣不安——幼年時期就嚴重存在著成為大人的不安,這已在前麵敘述過——表現出來。我的成長感總是伴隨著異樣的劇烈不安。個子一個勁兒地長,每年褲子都必須加長。所以在做褲子時要將褲腳縫進去長長一截。在這個時期,像所有人家一樣,我用鉛筆在家裏的柱子上標記上自己的身高。這事在飯廳裏,當這家裏人的麵進行。每當長高了,家裏人就嘲弄我,或僅僅是因長高了而歡喜。我強作笑臉。但是,長成大人身高的想象無法不使我預感到某種恐怖的危機,對於未來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麵提高我脫離現實的夢想能力,同時驅趕我,使我遁逃向那個夢想的“惡習”。不安就說明已承認了它。


    “20歲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們看到我柔弱的樣子,這樣嘲弄道。


    “也他媽的說得太嚴重了。”


    我雖然苦笑著,麵部抽動,卻奇妙地從這預言中理解了這一感傷。


    “要不要打賭?”


    “要是這樣,我隻好賭活,不是嗎?”我回答道,“如果你賭我死的話。”


    “是的,真夠可憐的啊,你要輸的啊!”


    朋友帶著少年人的殘酷,這樣重複著說道。


    不僅我一個人這樣,同年的同學都是這樣。我們的腋窩裏,還見不到像近江那樣茂盛的東西。隻不過顯現出一點點蘖一樣的征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個地方。將它成為我固定觀念的,顯然是近江的腋窩。


    洗澡時,我開始長時間地立於鏡子前。鏡子毫不留情地映著我的****。我就像是那確信自己長大了也可能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這與那誇張的童話主題正好相反。我那期待總有一天我的肩膀也會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總有一天會像近江的胸脯,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鏡子裏。雖然可以勉強地從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貧瘠的胸脯上發現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滿我的心中,那與其是不安,不如說是一種自虐性的確信,一種帶有神諭味道的確信——“我絕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祿時期[1688—1704年]的浮世繪[日本傳統風俗畫]裏,相愛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畫得驚人地相似。古希臘雕塑對於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將男女趨於相似。這裏難道不是少了愛的一個隱秘的意義嗎?難道不是流動著那想絲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達到的熱望嗎?這熱望驅使人,將他們從不可能的相反之極引向變成可能的那悲劇性的離反,難道不是嗎?也就是說,既然相愛的東西不能變成完全相似的東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使這樣的叛離原原本本地服務於媚態,難道沒有這樣的心理嗎?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間的歡迎中就結束的東西。因為盡管戀愛中的少女變得果敢,戀愛中的少男變得矜持,但他們想要相似,總會穿過相互的存在,向遠方——已經沒有對象的遠方,飛奔而去,也隻能是這樣。


    以致於我說給自己聽“我因此斬斷了自己的愛”之強烈的嫉妒,照上麵的隱秘意義來說,仍然是愛。到頭來,我還是愛我自己腋窩裏的、慢慢地、謙卑地、一點點地萌發、成長的逐漸變黑的“與近江相似的東西”……


    暑假來臨了。對我來說,這是焦急渴望卻收拾不完的幕間,雖憧憬已久卻令人不快的宴會。


    自從染上輕度的小兒結核後,醫生就禁止我照射強烈的紫外線。在海岸的直射陽光下照30分鍾以上是絕對不行的。這禁製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發燒來回報。連學校的遊泳訓練也不能參加的我,到現在也不會遊泳。將它與我晚年在我心中頑強生長的,以致於偶爾震撼我的“大海的蠱惑”聯係起來考慮的話,頓時感到我不會遊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盡管如此,那時的我尚未遇到難以抗拒的大海的誘惑。因為我不想無聊地送走全然不適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著我的夏季,就與母親、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過了夏日。


    ……突然發現就我一個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剛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著磯石為找一個有小魚的岩縫而來到這大岩邊的。因為沒有想象的獵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開始厭膩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去母親所在的有傘的海灘,她麵帶難色地留下拒絕同行的我,隻領著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陽,不斷拍打著海麵。海灣整個是一個巨大的眩暈,遠遠的海麵上那夏日的雲彩,以雄偉的、悲哀的、帶著預言家般的身資,半浸於海中,默默地佇立著。雲彩的肌肉蒼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從海灘出發的兩三隻遊艇、小舟以及數隻漁船在遠處的海麵上搖晃,要說人影,也隻能看見那上麵的乘員。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風帶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虛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蟲那看不見的振翅,傳到我的耳邊。這一帶的磯石,由傾心於大海平整柔順的岩石構成,像我坐著的這樣險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隻見二三座。


    波濤開始湧起,以不安的綠色形式,從遠處滑過海麵湧來。突進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來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樣高高掀起飛沫而抗爭著,又像是將身體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夢想掙脫緊縛的漂遊。但是,膨脹的海麵很快就將它遺棄,以相同的速度,朝岸邊滑來。不久,一種東西在這綠色的母衣裏蘇醒、站立起來。浪濤隨之掀起,將波濤翻湧之時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鋒利的刀口側麵,盡現在我們麵前。這濃重的藏青色斷頭台,飛濺起白色的血漿,被打落下來。頓時,追逐著破碎了的波頭、一瞬間翻滾而下的波背,襯映著臨終的眸子映射出的極純的藍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藍。——終於從海中露出的被浸蝕得平整的礁石群,隻有在被波濤浸襲擊的一瞬間,才隱身於白泡翻滾之中,可當餘波退盡,立馬就放射出燦爛奪目的光彩。我從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線中,寄居蟲步履蹣跚,螃蟹變得一動不動。


    孤獨感立即與會議近江摻雜起來。這樣,近江生命中充溢的孤獨、那來自生命束縛的他的孤獨,對於這些的憧憬,使我開始希求像他一樣的孤獨;使我希求模仿他的做法來享受現在表麵上稍微像近江的我的孤獨、放在大海橫溢前麵的這虛無的孤獨。我應該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因此,就必須找出與他的共同點,哪怕是一點點。如果這樣,我甚至本來該達到一種想象上的成功,即我變成他,可以有意識地操縱近江自己也許隻不過是無意識擁有的孤獨,宛如那孤獨洋溢著快樂似的;將我看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弄成近江自己感受的快感。


    自從被聖塞巴斯蒂安的畫像迷住以後,無意中染上了這麽個毛病,即每當我赤身****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雙手交叉在頭頂。自己的肉體柔弱,全無聖塞巴斯蒂安那豐盈秀麗的痕跡。我現在也無意中這樣看。於是,我的目光到了自己的腋窩,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欲。


    ——我的腋窩裏,在夏季到來的同時,雖原本不及近江的,卻也有了黑色的草叢萌芽。這就是與近江的共同點。這情欲之中,明顯有近江的存在。盡管如此,我的情欲依然沒有否定我自己走向它。那時,騷動我鼻孔的潮風和火辣辣地照射著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夏日強烈陽光,以及環顧四周沒有人影,這一切都驅使我開始了藍天之下的最初“惡習”。我將其對象選擇了腋窩。


    ……奇妙的悲哀使我渾身戰栗。孤獨像太陽一樣燒灼了我。藏青色的毛褲衩難過地粘在我的腹上。我趕緊下了巨岩,浸足於海濱。浪退後留在海濱的海水,使我的腳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的貝殼,海中嵌著貝殼的暗礁群,雖波紋搖曳,卻也清晰可見。我跪在了水中。這時破碎了的波浪咆哮著衝了過來,我任其撞擊我的胸膛,讓飛濺的水沫幾乎將我吞沒。


    ——波浪退回是,我的汙濁,被清洗。我褲子上的汙濁之物,與回退的波浪一起,與那波浪中許多的微生物、許多的海藻種子、許多的魚卵一起,被卷入泡沫翻湧的大海、被運走。


    秋天到來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近江不在了。公告欄上可見到他被開除出校的處分布告。


    於是,像是僭主死後的人民一樣,我的同學,無論是誰都喋喋不休地說起他的壞事。借給他10日元要不回來,被他笑著搶走了進口鋼筆,被他擰了脖子……好象一個個都遭受這些壞事。相反,惟獨我對他的壞事一無所知。這使我嫉妒得簡直發了瘋。但是,我的絕望因對開除他的理由沒有確切的定論而得到些許安慰。就連哪個學校裏都有的那種消息大王,也沒能探出那萬人無疑的開除理由。當然,老師就隻是嗤笑著說是“壞事”。


    緯度我對他的壞有一種神秘的確信。肯定是他參加策劃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某個龐大的陰謀。隻有他這“壞”的靈魂,所促使的熱情,才是他的生存意義、他的命運。起碼我可以這樣認為。


    ……於是,這“壞”的含義,在我的心中變了樣。它促使擴大了的龐大陰謀,以複雜組織的秘密結社,進行有條不紊的地下戰術活動。這些肯定都是為了某總不可知的神靈。他效忠於那神靈,試著想使人們改變信仰而被秘密告發、秘密殺害。他在一個薄暮冥冥的時候,被剝光衣服帶往山丘的雜木林。在那裏,他被雙手高高綁在樹上,第一箭射穿了他的側腹,第二箭射穿了他的腋窩。


    我陷入了沉思。這樣一想,他為做引體向上而抓住單杠的姿勢,最能也最適合於使我想起聖塞巴斯蒂安。


    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患了貧血症。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成了草綠色。爬完很高的台階,必須蹲一會兒。因為有一次白色霧一般的龍卷風朝後腦部盤旋而下,在那兒盤了個旋兒,險些使我昏倒。


    家裏人帶我去看醫生。診斷說是貧血症。因為是個熟悉的有意思的醫生,家裏人就問貧血症是種什麽病。對於家人的提問,他說:那麽邊看著參考書邊給您說明吧。我檢查完後就呆在醫生旁邊。家裏人與醫生相對。我可以窺視到醫生看著的那本書的那一頁,家裏人看不到。


    “……那麽,下麵是病因啊,病的原因嗎,這個,‘十二指腸蟲’太多啊,工資也許也是這個啊。需要檢查大便啊。還有,‘萎黃病’這很少見,而且又是女人的病。……”


    所以,當醫生順嘴讀出一個病因,後麵的話就一邊嘴裏頭嘟嘟囔囔,一邊把書合上。不過我還是看見了他順嘴讀出的病因,那就是“****”。我因羞恥而感到心跳加快。醫生看透了我的心思。


    廚房是讓我注射砒霜液。這毒藥的造血作用,一個多月就治好了我。


    但是,有誰知道呢?我缺乏血,不是其他的欲求,是血的欲求與異常的相關關係結合在一起。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夢想流血的衝動。但那衝動使血液更加從我體內喪失,這樣一來,就越來越使我渴望血液。這削弱身體的夢想生活,錘煉磨礪了我的想象力。那時,我還不知道德·薩德有什麽作品,可從我自己對《克奧·克瓦蒂斯》的古羅馬競技場的描寫的銘感中,建立了我的額殺人劇場構想。那時,隻是為了慰勞,年輕的羅馬角鬥士才提供生命的。死亡充滿著鮮血,而且必須講究形式。我對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都感興趣。拷問刑具和絞架,因卡不到血而被我敬而遠之。也不喜歡手槍、大炮那樣使用火藥的凶器,而是選擇一些盡可能原始、野蠻的東西,如箭、短刀、長標槍之類。為能使痛苦長久些,就看準了腹部。犧牲必須發生長久、悲哀、淒慘、使人感到無法形容的存在之孤獨的叫喊。這樣,我生命的歡喜從深處燃起,最終發生叫喊、體味這叫喊。這是不是就像是古代人們狩獵的歡喜?


    古希臘的士兵、阿拉伯的白奴、蠻族的王子、酒後開電梯的男侍者、男仆、痞子、軍官、馬戲團的青年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殺戮。我由於不知道愛的方法,所以誤將所愛者殺死,就像那蠻族的強盜。我吻那倒於地上仍抽動著的他們的嘴唇。我在某種暗示下,發明了這樣一種刑具:將刑架固定在軌道的一頭,從另一頭將一塊有十幾把短刀裝在偶人上的厚板子,順軌道滑行擠壓過去。搞個死刑工廠,一個穿透人的轉盤始終運轉,血液的果汁被製甜裝罐,然後出售。多數的犧牲品被反綁著手,送入中學生頭腦中的古羅馬競技場。


    漸漸地,格鬥廝殺被加強,達到了一個可以認為是人類最為罪惡之境地的空想。這空想的犧牲者,仍舊是我的同學,善於遊泳的、體格特別好的少年。


    那裏是地下室。正開著秘密宴會,純白的桌布上,典雅的燭台閃閃發亮,銀製的刀叉擺放於盤子左右。照例,也擺放著盛開的石竹花。奇怪的隻是,餐桌中間的空白過大了。肯定是有個相當大的盤子過一會兒將被端上來放在那裏。


    “還沒好嗎?”


    一個聚餐者問我。臉因黑暗沒有看見,不過是個莊嚴的老人聲音。那樣說來,聚餐者的臉,無論是誰的都因黑暗而沒看見。隻有伸到光柱下的白色手臂,擺弄著銀光閃閃的刀叉。不斷飄蕩著像是小聲交談,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嘟囔聲。除了時而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輾紮聲外,是個大聲都不出的陰森宴會。


    “我想馬上就好了。”


    我這樣回答,對方卻報以沉默。我看得出大家因我的回答都變得不高興。


    “我是不是去看看。”


    我站起來,推開了廚房的門。在廚房的一角,有通往地上的石階。


    “還沒好嗎?”


    我問廚師。


    “什麽?馬上就好啦。”


    廚師也不高興地一邊切著菜葉一樣的東西,一邊衝著下麵答道。大約有兩張榻榻米大的很大的厚木案板上什麽都沒有。


    從石階的上邊傳來了笑聲。一看,是一個廚師拽著我的同學——一個強健的少年的手腕已經下來了。少年穿著普通的長褲和一件露胸的藏青色馬球襯衫。


    “啊,是b吧!”


    我無意中向他叫道。下完石階,他兩手插在口袋裏,朝我頑皮地笑了笑。這時,突然廚師從後麵撲了上去,勒住了少年的脖子。少年猛烈地掙紮。


    “……是不是柔道的招數?……是柔道的招數啊。……它叫什麽來著?……對了……絞首……實際上死不了,……隻是昏迷……”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著這淒慘的搏鬥。少年在廚師粗壯的手臂裏突然軟軟地垂下了頭。廚師若無其事地將他抱著放在案板上。這時又來了另外一個廚師,以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脫去那馬球襯衫,除去手表,脫掉褲子,眼看著就將少年扒得精光。赤身****的少年,微微張著嘴仰麵躺著。我久久地吻了那張嘴。


    “是仰著好呢,還是俯著好呢?”


    廚師問我。


    “仰著好吧。”


    因為那樣能看見琥珀色盾牌般的胸脯,所以我才這樣回答。另外一個廚師從架子上拿來個正好有人的身體那麽寬的大大的西洋盤子。那盤子是個奇怪的盤子,兩個邊上各5個共計10個小孔。


    兩個廚師將昏迷著的少年,仰麵躺在盤子裏。廚師愉快地吹起了口哨,將細繩從兩邊穿過盤子的小孔,結結實實地把少年的身體捆了起來。那敏捷的動作,顯示出其熟練程度。大大的色拉葉子被漂亮地排列在****的周圍。特大的鐵刀子和叉子被放在盤子上。


    兩個廚師扛起盤子。我打開了食堂的門。


    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盤子被放置在燈光照得雪白發亮的餐桌空白上。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從盤子邊拿起特大的刀叉。


    “從哪兒下手呢?”


    沒有回答,可以感到多數人的臉都伸向盤邊的跡象。


    “這兒好切吧。”


    我將叉子叉入心髒。血液的噴湧正麵噴到我的臉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將胸部的肉很快先薄薄地切了起來。……


    貧血雖然治好了,可我的惡習卻加重了。在上幾何課的時間裏,我看不夠教師中最年輕的集合教師a的那張臉。據說作過遊泳教師的他,具有被大海陽光灼曬的臉色和漁夫般粗厚的嗓音。由於是冬天,我一邊將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邊將黑板上的字抄寫在筆記本上。這期間,我的眼睛離開筆記本,無意識地追逐著a的身姿。a一邊用年輕而有朝氣的聲音反複地解釋集合難題,一邊在講台上走上走下。


    官能的苦惱已經浸入了我的行住坐臥,年輕的教師,不知何時以夢幻般的赫拉克勒斯[希臘羅馬傳說中最著名的英雄]的裸像展現在我的眼前。他一邊左手移動著黑板擦,一邊伸出右手用白粉筆書寫公式。我從貼著他後背的衣皺裏,看到了彎弓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雕塑作品]的肌肉的線條。我終於在上課時間裏犯了惡習。


    ——我垂著呆呆的頭,走向課間休息的操場。我的——這也是單相思的而且是留級生的——戀人湊了過來問道:


    “噯!你!昨天到片倉家去吊喪了吧?情況怎麽樣?”


    片倉是前天舉行過葬禮、因結核病死了的溫和典雅的少年。聽朋友說那死去的臉似像非響惡魔,我計算好在他火化時去吊喪。


    “噯,難過什麽,人都已經成骨灰了。”我隻能這樣冷淡地回答。可忽然我想起奉承他的傳話。“哦,還有,片倉的母親衷心地向你問好,她還讓我告訴你,以後變得冷清了,所以請你一定去玩。”


    “混蛋!”——我被急劇的、但帶著溫和的力量在胸部推了一把而吃了一驚。我的戀人臉頰上,還因少年的羞澀而通紅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因把我當作同類的陌生的親切而閃閃放光。“混蛋!”他又說道,“你這家夥變他媽的壞了啊!哭得他媽的弦外有音。”


    ——我一時沒明白。我隻是合乎情理地哭了啊,所以30秒左右沒明白過來。終於明白了,原來,片倉的母親還是個年輕漂亮且苗條的寡婦。


    還有比這更讓我心情悲慘的,那就是,這遲鈍的理解,不一定是出自我的無知,而是出自他和我所明確關心之所在的差別;我所感受到的距離感之雪白,是理應被預見的東西,卻因如此之晚的發現而使我吃了一驚的那懊喪。連片倉母親的口信兒會引起他怎樣的反應都沒考慮,隻無意識地考慮將它轉告給他以便奉承他。自己這幼稚的醜陋、像孩子哭泣後臉蛋上幹了的淚痕一樣醜陋,使我絕望了。我為什麽就不能保持現在這樣呢?對於這個已被反複問了一百萬遍的詢問,在這個問題上我也過於疲憊而不想問了。我厭膩透了,在純潔中墮落。心想事成(那是多麽的溫柔啊!)我也能夠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我想。我尚不知道我現在所厭倦的,很明顯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相信我厭膩的是夢想而不是人生一樣。


    我從人生那裏收到了出發的催促。是從我的人生?即使萬一不是我的,我也必須出發,將沉重的腳向前邁進的時期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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