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治的弟弟阿宏修學旅行出發的日子來臨了。周遊京飯地方五夜六天。迄今未離過島的少年們,可以親眼一睹廣闊的外部世界。從前,有的小學生到內地修學旅行,第一次看見老式馬車就瞪大眼睛喊道:


    “嘿,大狗拉茅廁跑哩!”


    海島的孩子是通過課本上的圖畫和解說替代實物而首先學習概念的。電車、高層建築物、電影院、地鐵等,都隻是從想像中創造出來的,這是多麽困難啊。但是,這回一接觸實物後,產生新鮮的驚奇之餘,原先的概念便明顯地變得無用了。在島上度過漫長的生涯,連想也沒有想過現在都市的馬路,會出現如此喧鬧的來來往往的電車之類的玩意兒。


    一到修學旅行,八代神社就可以售出許多護身符。母親們覺得孩子們去自己未曾到過的大都市,簡直像是要去做一次決死的大冒險。盡管在他們每天的謀生中,在他們身邊周圍的大海裏,時刻都潛伏著死亡和危險,可是……


    阿宏的母親豁出錢來買了兩隻雞蛋,把它燒得很鹹,做成一個盒飯。還將牛奶糖和水果深藏在書包裏,輕易找不到。


    誰有這天,神風號聯運船特別在下午一點從歌島出發。這艘輪船載重不足20噸,頑固而老練的船長本來對這種例外的做法大為不滿,可是這年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修學旅行,船過早抵達鳥羽就要候乘適當的火車,消磨時間需要花錢,於是才勉強接受了學校的這個建設。


    神風號的船艙和甲板上,都擠滿了把水壺和書包交叉在胸前的學生。帶隊老師對擠滿碼頭的母親們變得有點擔心了。在歌島村,母親們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師的地位。有個老師被母親們打上了共產黨的烙印,結果被攆走了。可是,有個很有人緣的男老師,即使同女教師生了私生子,也能晉升為代理教務長。


    大好春光的一個晌午,輪船開始徐徐啟動,母親們便各自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把帽帶係在顎下的學生們,估計輪船已經駛到碼頭上的人分辨不清他們的臉龐的時候,就衝著海港開玩笑地高喊:“傻瓜!”“嘿,笨蛋!”“糊塗蟲!”滿載著身穿黑色製服的學生的船隻,把徽章和金扣的閃光移向了遠方。阿宏的母親坐在連白天也很昏暗的靜悄悄的家中的榻榻米上,想起兩個兒子不久就要扔下自己出海,便潸然淚下。


    神風號泊在珍珠島旁的鳥羽港深水碼頭,讓學生下了船,又恢複了它原先那種悠閑的帶鄉土氣的風采,開始做返航歌島的準備。人們往古老的蒸氣煙囪澆水,水影在船首裏倒和吊在棧橋的大魚籠上搖曳。用白漆在灰色外壁上書寫著一個“冰”字的倉庫,瀕臨著大海。


    燈塔長的女兒千代子拎著手提包,站立在碼頭的盡頭。這個性情孤僻的姑娘,闊別許久才回到島上來,她討厭與島上的人們攀談。


    千代子沒有施脂粉,身穿樸素的深褐色西服裙,更加不顯眼了。她的這副容貌並不引人注目,但輪廓粗獷而明朗,也許對一些人會有魅力呢。雖然如此,千代子卻經常露出一副憂鬱的表情,固執地考慮自己不美的問題。眼下,她最明顯的成就,就是在東京接受大學教育,是個有“教養”的人。但是,人們常以貌相人,如此深思其貌不揚,也許同深思其貌標致是同樣過分的吧。


    父親是個老好人,不知不覺又袒護了千代子這種憂鬱的確信。因為女兒總是公開露出她對於過分繼承父親的遺傳、其貌不揚而感到傷心。所以有時候,誠實的燈塔長明知女兒在鄰室,他也對客人抱怨一番,說:


    “唉,真是的,年輕姑娘為其貌不暢而苦惱,也是因為我這個做父親的長相太醜的緣故,我感到有責任啊。不過,也許是一種命運吧!”


    有人拍了拍千代子的肩膀,千代子回過頭來。穿著鋥亮的皮工作服的川本安夫笑著站在她麵前。


    “歡迎你回來。放春假了嗎?”


    “嗯。昨天剛考完試。”


    “大概是回來吮媽媽的奶吧!”


    安夫受父命,前天來到津縣衙門辦理合作社的事,投宿在鳥羽的親戚經營的一家旅館裏,現在正想乘這艘船返回雙島。他最滿足的,就是能用標準語與東京的女大學生對話。


    從這個善於酬酢的同齡人的言談舉止,千代子感到他非常快活,他肯定是認定“這姑娘對我有意思哩”。有了這種感覺,她就愈發無精打采,心想:又來這一套!千代子在東京受到電影和小說的影響,很想看看--哪怕是一次--男人說“我愛你”時的眼睛的表情。然而,她開始斷定這種事是一生無法看到的。


    神風號輪那邊傳來了嘶啞的呼喊聲:


    “喂,坐墊還沒有拿來呢。瞧啊!”


    轉眼間,隻見一個漢子肩上扛著一個沐浴著大半個倉庫影子的蔓草花紋大坐墊包,從碼頭另一頭走了過來。


    “已經到開船的時間啦!”安夫說。


    從碼頭跳上船的時候,他握住千代子的手跳了過來。千代子感到這隻鐵一般的手掌與東京的小夥子的手拿不同。她從這隻手掌,想像著尚未與她握過一次手的新治的手掌。


    從小天窗式的人口往船艙窺視,隻見人們橫躺在昏暗的艙內的榻榻米上的身影。有的脖頸圍著白毛巾,隻有閃亮的眼鏡反射,映在習慣於室外光線的眼睛裏,更加顯出深沉的積澱。


    “還是呆在甲板上好啊。雖然有點寒意,也比船艙好啊。”


    安夫和千代子剛靠在船橋裏倒繞著的纜繩坐下來避風,那個魯莽的年輕的船長助手就說:


    “喂,請抬抬屁股!”


    說罷,年輕助手從兩人的屁股底下把木板換了出來。他們兩人是坐在用來遮擋船艙人口的蓋板上。


    船長在剝落了油漆而露出木紋的船橋上嗎鍾了。神風號輪啟航了。


    他們兩人眺望著遠方的鳥羽港,任憑陳舊的發動機在震顫。安夫本想向千代子透露一些自己昨晚偷偷嫖女人的事,可轉念一想又作罷了。要是在一般的農村漁村,安夫會嫖女人倒是可以成為自豪的本錢,然而在這清淨的歌島,他就噤若寒蟬。他年紀輕輕,卻擺出一副偽善的架勢。


    千代子看見海鷗飛向比鳥羽站前的纜車鐵塔更高的地方的一瞬間,心裏就暗暗下了賭注。她悄悄地盤算著,在東京沒有遇上任何冒險的行動,所以希望每次回到島上,自己身上會發生完全改變世界麵貌的事情。船越是遠離鳥羽,她就越覺得任何低徊飛翔的海鷗要超過遠方小小的鐵塔都是毫不費率的。然而,鐵塔依然高高地聳立著。千伏於把眼睛移近紅皮表帶的手表的秒針上。她心想:“再過對秒鍾,海鷗要是飛過鐵塔,那美好的事情就在等待著我。”……五秒過去了。一隻緊追著輪船飛過來的海鷗突然高飛,它的翅膀越過鐵塔,振翅飛遠了。


    千代子趁別人還沒有猜疑自己的微笑時,開口說道:


    “島上是不是發生什麽變化了?”


    輪船在前進,左側已經看見阪手島。安夫把快燒到嘴唇的短短的煙蒂按在甲板上掐滅後,答道:


    “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哦,對啦,十天前,發電機發生了故障,村裏隻好點煤油燈。現在已經修好了。”


    “我媽媽來信也談到了。”


    “是嗎?其他新聞嘛……”


    在洋溢著春光的大海的反射下,他眯起了眼睛。海上保安廳的純白色的鵯號艇,從距他們十米遠的地方,向鳥羽港駛去了。


    “對了。宮田照大爺把女兒叫回來了。她叫初江,長得特別標致呐。”


    “是嗎?”


    一聽到“特別標致”這幾個字,千代子頓時麵帶愁容。因為單憑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對自己的非難。


    “照大爺很喜歡我呐。因為我排行老二,村裏人又都說我最適合做初江家的人贅女婿哩。”


    神風號輪行駛不久,右側出現營島,左側出現巨大的答誌島的景觀。就是在平靜的日子裏,輪船一駛出雄峙著兩島的海域,就會遇上驚濤駭浪,把船板搖晃得吱吱作響。從這一帶始,魚鷹不停地在波濤中藝遊,還可以看到大洋中屹立著岩群的暗礁。安夫看見這些暗礁,就皺起眉頭,把視線從歌島這惟一使人感到屈辱的回憶中移開了。因為自古以來,每次爭奪,年輕人都要為之流血的暗礁的漁業權,如今已劃歸答誌島了。


    卡代子和安夫站起身來,越過低矮的船橋,等待著海麵出現的島影。歌島經常從水平線上露出朦朧的、神秘的頭盔似的形狀來。輪船隨海浪傾斜,頭盔也隨之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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