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治的弟弟回到島上來了。母親們都站在碼頭上迎接自己的孩子。細雨靠手,望不見遠處的海麵。聯運船駛到距碼頭百米遠處,才從霧河中露出了身影。母親們不約而同地呼喚著自己兒子的名字。孩子們站在船甲板上,有的揮舞帽子,有的揮舞手絹,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清楚了。


    船兒一靠近碼頭,中學生們一個個就是同自己的母親照麵,也隻是笑笑,爾後繼續與同學們在海濱上戲耍了。這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讓同學們看到自己在母親麵前撒嬌的模樣。


    阿宏回到自己家裏,仍舊興奮不已,總是平靜不下來。讓他談旅途見聞,他隻字不談有關名勝古跡,卻淨談些學友在旅館裏半夜起來解手,因為害怕,就把他叫醒一道去,所以第二天早晨困倦得起不了床之類的事。


    這次旅行,的確給阿宏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出來,於是想起什麽就說什麽,諸如他在學校的走廊上塗了蠟,讓女教師滑倒等一年前的事;電車、汽車、高層建築、霓虹燈廣告光燦燦的,一瞬間迫近自己身邊,擦過複又消失等一些令人驚奇的東西,不知都到哪兒去了。這個家庭,與他出發前一樣,有食具櫥、掛鍾、佛壇、矮腳桌、梳妝台,還有母親;有爐灶,還有肮髒的榻榻米。這些東西不用說誰都知道。可是,就連這一些,母親也糾纏著要他談呢。


    直到哥哥打魚回來,阿宏才總算平靜下來。晚飯後,他在母親和哥哥的麵前,打開筆記本,泛泛地談了一通旅行的見聞。大家聽完,心滿意足,不讓他再談了。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這一切就是不談,也成為熟悉的存在。食具櫥、掛鍾、母親、哥哥、熏黑了的舊爐灶、海嘯……阿宏在這些東西的包圍中酣睡了。


    春假即將結束。阿宏早晨起床以後直到晚上睡覺以前,拚命地遊玩。島上可供遊樂的場所很多。自從在京都、大版頭一回觀看了早就聽說的美國西部電影以後,阿宏就在夥伴中間玩起模仿西部電影的新遊戲來。他們看見隔海相望的誌摩半島上的元浦一帶,山火的煙雲嫋嫋,就自然地聯想到印第安城堡點燃起的狼煙。


    歌島的魚鷹是候鳥,這季節魚鷹的蹤影漸漸消失了。全島的夜蹤不時調嫩鳴略。冬季裏,通向中學的陡坡頂端上,正麵迎風,人們立在其間,鼻子都被刮得通紅,所以人們把它稱之為紅鼻子嶺。不過,縱令是餘寒料峭的日子,風已經不足以刮得人們鼻子通紅了。


    島南端的辨天海岬是孩子們玩西部劇的舞台。海岬西側的岸上,石灰岩嶙嶙峋峋,順其而行,繞到了歌島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的岩洞入口處。從這寬一米半、高七八十公分的小人口進到裏首,迂回曲折的路漸漸變得寬闊了,三層的洞窟就展現在眼前。來路一片漆黑。走向洞窟,呈現不可思議的微亮。洞穴看不見的深處,貫通海岬,從東岸流進來的海潮,在深深的監坑底裏,時而漲潮,時而退潮。


    頑童們手持蠟燭,走進洞穴。


    “喂,留神!危險!”


    他們一邊互相提醒,一邊爬進黑暗的洞穴,彼此交換了眼色。在燭光的映照下,夥伴們微微繃著的臉浮現了出來。於是,他們對在燭光照耀下的不論誰的臉都沒有長出濃胡子而深感遺憾。


    小夥伴就是阿宏、阿宗和阿勝。他們一行正要深入洞窟裏首,做一次印第安式的探寶行動。


    來到洞窟,好容易站起身來,先行的阿宗的頭,碰巧纏上了厚厚的蜘蛛網。阿宏和阿勝起哄說:


    “什麽呀,頭戴這麽多頭飾,你成了個酋長了嘛!”


    他們在昔日不知誰人在洞壁上刻下的長滿青苔的梵文下方,立了三支蠟燭。


    從東岸湧進深坑的海潮,拍打在岩石上發出了強烈的回響。這怒濤聲與戶外所聽見的濤聲,簡直無法比擬。沸騰的水聲在石灰岩洞窟的四壁上引起的回響,形成多重的轟鳴,使人感到仿佛整個洞窟都在鳴動,都在搖撼。他們想起人們的傳說,陰曆6月僑日至用日這期間,將有七尾純白的大鯊魚在堅坑的角落裏出現,就不寒而栗。


    少年們遊戲,角色是隨便對調,敵我也是可以輕易地輪換的。報舉頭纏蜘蛛網的阿宗當“酋長”之後,另外兩人便放棄了迄今充當邊境守備隊隊員的角色,這回成了印第安人的隨從,伴著濤聲的可怕的回響,伺候在“酋長”的身旁。


    阿宗也心領神會,威嚴地坐在蠟燭下的一塊岩石上。


    “酋長,那可怕的聲音是什麽聲音?”


    同宗用嚴肅的口吻答道:


    “那聲音嗎?那是神靈在發怒呐。”


    “要怎樣做才能讓神靈息怒呢?”阿宏問道。


    “是啊。除了祭上供品祈求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大家將從母親那裏要來的或偷來的薄餅和豆包,擺放在報紙上,供奉在對著堅壇的岩石上。


    “首長”阿宗從兩人之間通過,肅穆地走到祭壇前,跪在石灰石的地麵上叩拜,然後高舉雙臂,即席誦起奇妙的咒文,時而始起上半身,時而彎下腰身,虔誠地禱告。阿宏和阿勝尾隨其後,和“酋長”一樣進行禱告。冰涼的岩石地,透過褲子,觸及膝頭,此時阿宏感到自己仿佛成了電影中的一個人物。


    幸虧神靈息怒,濤聲稍稍平靜下來,三人便圍坐在一起,品嚐撤下來的薄餅和豆包。這樣吃,比平時的香十倍。


    這時發出了轟然巨響,從堅坑裏激起。高高的飛沫。瞬間飛濺起來的水花,在昏暗中恍如潔白的夢幻。海浪在震動,在搖撼著洞窟,仿佛要把圍坐在岩洞內部的三個“印第安”人也卷入海底似的。連阿宏。阿宗和阿勝也都害怕了。不知從哪兒刮來了一陣狂風,把岩壁上的梵文了方不停搖曳的三支蠟燭中的一支吹滅了。這時的可怖情景,簡直是無以名狀的。


    三人平時總愛競相亮架子,炫耀自己的勇敢,他們也就任由少年快活的本能所驅使,立即讓遊戲來掩飾自己的恐懼。阿宏和阿聯扮演了膽小的“印第安人”的隨從,兩人都嚇得渾身發抖。


    “曖喲,太可怕,太可怕!酋長,神靈大發雷霆啦。他為什麽這樣憤怒呢?”


    阿宗重新坐在岩石的寶座上,儼然是個“酋長”,哆哆嗦嗦地顫抖著。在追問之下,他心無邪念地回想起這兩三天在島上的閑話,心血來潮地想將它派上用場。阿宗清了清嗓門兒說:


    “因為私通,因為不正派唄。”


    “私通?什麽叫私通?”阿宏問道。


    “阿宏,你不知道嗎?你哥哥新治和宮田家的女兒初江交媾,神靈才大發雷霆的。”


    阿宏覺得哥哥被人奚落,肯定有損名譽,他憤怒地冒犯了“酋長”。


    “哥哥和初江姐怎麽啦?什麽叫交媾?”


    “你不知道?所謂交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覺唄。”


    阿宗這麽說,自己也不知所雲。阿宏懂得,這種說明是塗上了濃重的侮辱色彩,使火冒三文地衝著阿宗補了過去。他抓住阿宗的肩膀,打了一拳阿宗的顴骨,亂鬥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因為阿宗被按倒在岩壁上時,剩下的兩支沒有熄滅的蠟燭也落在地上完全熄滅了。


    洞窟裏僅有一絲微弱的亮光,彼此隻能看到對方朦朧的麵影。阿宏和阿宗氣喘籲籲,相互對峙著,但他們漸漸明白過來,如果在這裏撕打下去,搞不好會招來多麽大用危險啊!


    “別打啦!多危險啊!”


    阿勝充當了仲裁,三人便點燃火柴,借著火光在尋找蠟燭。然後,他們訥訥寡言,從洞穴裏爬了出來。


    ……他們沐浴著戶外璀璨的陽光,登上海岬,來到了海岬脊背處,這時平日相好的夥伴消除了隔閡,把方才打架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他們一邊唱著歌曲,一邊向海岬脊背處的小徑走去。


    ……古裏海濱沙礫一片


    辨天八大海麵平靜……


    古裏海濱在海岬西側,劃出了島上最美的海岸線。海濱中央獨立著一座像二層樓一般高的巨大岩石,人們稱之為人立島。這巨岩的頂端叢生著爬地鬆。四五個頑童在這爬地鬆村旁,一邊揮手一邊不知呼喚著什麽。


    三人也向對方招手致意。他們踏足的小徑四周,鬆樹之間綴滿細柔的草叢,處處都綻開著簇簇的紅色紫雲英。


    “啊,小船兒!”阿勝指著海岬東側的海麵說。


    在那裏,隻見平靜的海麵擁抱著美麗的小峽灣,靠近灣口泊著三隻小船兒在等待漲潮。這是隻拖網船。


    阿宏也“啊”地喊了一聲,和夥伴一起眯起眼睛,望著波光須教、令人目眩的海麵。可是,剛才阿宗的那番話還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感到它越發沉重地沉澱在他的心頭上了。


    晚餐時間,阿宏帶著空腹回到自己的家裏。哥哥還沒有回來。母親一人在往灶口裏添柴火。幹樹枝的劈啪聲和灶裏像風吹似的燃燒聲交織在一起,飄逸出香噴噴的氣味,隻有這個時刻,廁所的臭味才得以消去。


    “媽媽。”阿宏喊了一聲。他成大字形地仰躺在榻榻米上。


    “什麽事?”


    “有人說哥哥和初江姐交請了,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什麽時候,母親已離開了爐灶旁,正襟危坐在仰躺著的阿宏的身旁。她的眼睛發出了異樣的光芒。這光芒與兩鬢被散的短發在一起,顯得甚是可怖。


    “阿宏,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是誰這麽說的問?”


    “阿宗唄。”


    “這種事,不許再說啦。對哥哥也不許再說了。要是再說,我就幾天不給你吃飯,聽明白了嗎?”


    對年輕人的情事,母親一向是持寬容態度的。她討厭人們在海女的季節裏一邊圍坐在青火旁烤火,一邊議論人家的長短。如果是議論自己兒子的情事,她就不得不與流言為敵,這時候她就有必要履行一個母親的義務。


    這天晚上,阿宏入睡以後,母親咬著新治的耳朵,用低沉卻是有力的聲音問道:


    “你知道嗎,人家背後說你和初江的壞活了。”


    新治搖了搖頭,頓時滿臉緋紅。母親感到困惑,但紋絲不亂,當場斬釘截鐵地用非常坦率的口吻問道:


    “一起睡覺了嗎?”


    新治又搖了搖頭。


    “那樣的話,人們就不該說長道短啊!是真的嗎?”


    “真的。”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你要留意,人言可畏呀!”


    ……但是,事態並沒有向著令人滿意的方向發展。第二天晚上,新治的母親出席婦女惟一的聚會“庚申神之會”,剛一露麵,大家刹時麵露不悅的神色,把話頭止住了。原來她們正在背地議論呢。


    第二天晚上,出席青年會的新治,無意中開門走進去時,夥伴們在明亮的燈光下,圍桌而坐,正在熱心地談論著什麽。他們看見新治的臉,頓時沉默下來。誰有濤聲,在這間殺風景的房子裏旋蕩。房間裏簡直像是空無一人似的。新治和平時一樣,背靠牆邊,默默地雙手抱膝坐了下來。於是,大家又像平常那樣熱鬧地開始議論起別的話題。今天稀罕地先到達會場的安夫,隔桌向新治爽快地點了點頭。新治沒有生任何疑心,笑眯眯地回了禮。


    新治記得有一天,太平號出海打魚,午飯時刻,龍二曾不知所措似地說:


    “新治兄,我真生氣嗬。安夫在背地裏說你的壞活哩!”


    “是嗎?”


    新治隻是默默地笑了笑,他真不愧是個男子漢。船兒在春天平靜的海麵上搖蕩。少言寡語的十吉少有地就這個話題插進來說:


    “我知道。我明白。那是安夫吃醋。那小子仰仗他老子的權勢,驕傲自大,是個氣色不好的大混蛋。新治,你也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美男子啦。那小子太吃醋了。新治,你不要介意。一旦出什麽麻煩事,我就站在你一邊!”


    ……安夫散布的謠言就這樣傳遍了整個村莊,街頭巷尾都議論開了。可是,還沒有傳到初江父親的耳朵裏。一天晚上,村裏發生一件足夠全村議論一年也議論不完的事件。事件是在澡堂裏發生的。


    村子無論多富有的人家,自家都沒有溫泉浴室的設備,宮田照吉到澡堂洗澡去了。他非常傲慢,用腦門兒把布簾挑開,像茅草似地把襯衫脫下來,扔進籃子裏,可襯衫和褲帶散落在籃子的外麵。照吉一次次地大咋舌頭,用腳趾把這些衫褲夾起來,放進籃子裏。在四周觀看的人都有些害怕。然而,這正是留給照吉為數不多的一個機會,他可以在公眾麵前顯示一下自己人雖老矣,但力氣卻不減當年的威風。


    這老夫的****,的確是健美。四肢紫銅色的肌肉沒有明顯的鬆弛,目光銳利,在頑強的額上零亂地倒豎著猶如獅子鬃毛的白發。那呈酒紅的赤色胸脯和這白發形成了多麽鮮明的對照。發達的肌肉,由於久未運動已經發硬,經過與波濤搏鬥,給人留下更加像險峻的岩石一般的強烈印象。


    可以說,照吉是歌島這個島嶼的勞動、意誌、雄心和力量的化身。他是一代創業者,精力充沛,有點粗野,他那決不擔任鄉村公職的孤高性格,反而贏得村裏頭頭們的尊重。他的望天觀測氣象的準確性是驚人的。在打魚和航海方麵,有著無比的豐富經驗。對於村史和傳統非常自負,但卻又往往頑固得不能容人,自命不凡得可笑,上了年紀也動不動就跟別人吵架等等。這些都抵消了他的優點。不過,好歹這位老人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怕萬事銅像般地顯示自己,也並不太滑稽可笑。


    他打開了澡堂的玻璃門。


    澡堂裏相當擁擠,透過騰騰的熱氣,可以朦朧地看見人的動作的輪廓。水聲、水桶碰撞發出的響亮的木頭的聲音以及笑聲,在天花板引起回響,與豐足的溫泉水一起,充溢著勞動一天之後的解放感。


    照吉在人浴池之前,絕不先衝洗身子。他從澡堂入口堂堂地闊步走了過去,直接把腳伸進了浴池。不管水多熱,他都不介意。他對心髒和腦血管之類的事,猶如對香水和領帶之類的事一樣,毫不關心。


    浴池裏的浴客們臉上就是被濺了水沫,一旦知道對方是照吉,也得乖乖地點頭致歉。照吉一直傲然地泡在沒及下顎的水裏。


    兩個年輕的漁夫,在靠近浴池的地方衝洗身子,沒有留意泡在浴池裏的照吉。他們肆無忌憚地大聲議論著照吉。


    “宮田家的照大爺已經糊塗啦。連女兒被人糟蹋,他都沒有察覺呢。”


    “久保家的新治幹得很漂亮嘛,不是嗎?還覺得他是個孩子,可他不覺間竟吃上天鵝肉啦!”


    先泡在浴池裏的浴客覺得很尷尬,都把視線從照吉的臉上移開。照吉把身子都泡紅了,他帶著一副乍看平靜的表情,從浴池裏走了上來,然後雙手拎著兩個水桶,從水槽裏汲滿了水,走到這兩個年輕人的身邊,冷不防地把冷水衝他們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然後猛踢了幾下他們的脊背。


    半邊眼瞼滿是肥皂泡的年輕人欲突然反擊,當他們知道對方是照吉以後,就又畏縮了。老人一把抓住他們被肥皂泡弄得滑溜的脖頸,拽到了浴池前,使上了渾身的力氣將兩人的頭接在水裏,然後用粗大的手緊緊抓住他們的脖頸,像洗涮東西似的,將這兩人的腦袋搖來晃去,讓它們互相碰撞。最後,照吉斜視了一眼嚇得呆若木雞地站了起來的浴客們,也不衝衝身子,就大步地走出了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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