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桑知年的呼吸在無限的繁雜聲音中被拉得很長很長,她的額頭緊緊貼著桑池的臉頰,被燙得厲害,但無論如何都不肯離去。


    “媽媽?”桑知年小聲喚她,要攙扶她起來,卻摸到了一手溫熱的濕滑,和凹凸不平的觸感。


    桑知年茫然地舉起手,湊到鼻尖,於是便嗅到了她熟悉的血腥味。


    她怔怔盯著自己的手,哪怕太過漆黑,哪怕她什麽都沒有看見。


    “年年。”桑池回光返照似的,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別怕。”


    她的聲音有些輕柔,和往常給桑知年講睡前童話一樣的聲調沒有太大的不同。荒郊野嶺,和桑知年那間漏風漏雨的小柴房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桑知年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桑池抱著她,陪她借著那柴房破陋的一腳天空看星星,問她知不知道死是什麽。


    死是房梁上棲息的鳥雀被打落,死是年關其樂融融中發出嘶鳴的動物,死是村中女人的慘叫聲,死是那被拋在亂葬崗上,被蚊蠅侵擾的破爛屍體。


    死是沉默。


    死是生命歸於寂靜。


    桑知年一知半解,記下了桑池的話,卻很少有時間去思考,對於她而言,疲憊早就已經奪走了大部分感知,她知道自己還活著,沒空去思考什麽是死。


    桑池的眼睛也許是亮的。


    她時常挨打,傷口結痂化膿,總是放著讓它自己好,於是新傷疊舊傷,疼得她近乎直不起腰。桑池望著一望無際的黑暗,用力抓著桑知年的手。


    她們隱沒在漆黑泥濘中,那些人還在漫山遍野地搜尋,隻要不往懸崖下跳,他們總能找到她們兩個人。


    所以,桑知年依舊得跑。


    不是桑池,是桑知年。


    這個在山中浸泡得近乎麻木的姑娘。


    哪怕希望極其渺茫。


    桑池記得,山村埋沒在深山中,但有一條彎曲綿長的山路通向外麵,隻要桑知年能在這漫長的黑暗裏找到正確的道路,不出一個小時,她就能走到山道,屆時便能看到燈火,循著燈火而去,她就能離開這裏。


    離開這個落後而愚昧,做人不如做畜生的地方。


    “年年,你聽好。”桑池掙紮著起來,背後被火把砸出來的傷口又開始汩汩流血,“繼續往前走,別怕走錯地方,這山裏能走的路少,你隻要順著山溝走,就絕對能出去。


    桑知年卻置若罔聞般把她托起來,讓她泥濘的身體倚靠在自己身上。


    “媽媽。”桑知年固執道,“可你從前說的是,你要帶我走。”


    桑池看不見她,隻能循著她的手向上,摸到她冰冷的臉,不知該作何反應,隻是慢慢道:“年年自己可以走嗎?”


    “……”


    黑暗裏隻有冗長的沉默。桑知年不答她,如同小孩子鬧了脾氣似的,桑池啞然失笑,她有些迷糊,分不清眼前是完全的漆黑,還是疲弱的身體蒙蔽了她的視線。


    “我以為他們不會那麽快發現。”桑池近乎喃喃自語道,“我把握了藥量,但這裏的條件實在是太差了,居然沒把他藥翻,還讓他那麽快就醒過來……都怪那條狗,平時給它喂那麽多吃的,全白瞎了。”


    “我熬了那麽多年,我彎著腰伺候那群傻逼東西是為了什麽……說人腰日行一善,行個什麽,被騙得人財兩空……”


    桑知年緊緊抱著桑池,四顧看了看,那些尋覓的火光越來越近,朦朧一團的光暈,那應該是暖的,但桑知年隻覺得汗毛倒立。


    她緊緊抱著懷裏那具高熱的軀體,大腦有些空白。


    回去嗎?就她們剛才對黃三的行為,就算回去了,黃三會願意給桑池治病嗎?


    桑知年緊緊盯著那些搖曳的朦朧光暈,一咬牙,身體深處爆發出殘餘的氣力。


    她深呼吸一口氣,像往日背起沉重的竹筐一般把桑池托起來,將其放到自己的後背上。


    不能回去。


    無論如何。


    桑知年從桑池的那些囈語中窺探到一個信息。


    桑池是想離開的,非常非常想。


    桑知年的鞋子掉了一隻,死死卡在淤泥之中。桑知年也沒空把鞋子拔出來了,她借著身後那燈光,用力邁開步伐,毫不猶豫地跑進黑暗裏。


    山林遍野,盡是雨後的濕冷氣息。


    叫喊聲和耳鳴混雜在一起,桑知年的呼吸完全亂了,她像一隻折翼的鳥在鋪天蓋地的網中亂撞,背後是一具滾燙到幾乎要把她燙死的身軀,身後是虎視眈眈的獵人。


    又有火把扔過來,雨已經飄渺到沒有辦法熄滅火把上的火焰,於是那火光擦著桑知年飛過去,女人嘶啞而驚喜的聲音遠遠響起:“在這裏!在這裏!”


    她的聲音像報警器,瞬間將所有人的視線吸引了過來。桑知年回頭一看,黃三依舊衝在最前麵,他已經一身狼藉,連那件防雨的衣服都不穿了,陰惻惻的像惡鬼,一雙眼睛隱沒在橘紅色的光芒中,像燃起了兩團鬼火。


    桑知年隻看了一眼,便提起沒有知覺的雙腿,再次邁步,再次在黑暗中奪命狂奔。


    那些女人舉著火把,追得隻比一些體力好的男人慢些。分明她們也活得畜生不如,煎熬得不像活人,可她們就是要拖著別人一起下地獄受折磨。仿佛那樣她們就會好受一些。


    後麵撥開草叢的窸窸窣窣聲響越來越近,桑知年提著一口氣,眼前發花。背上的軀體溫度漸漸降下來了,桑知年的嗓子幾乎是在冒煙,她沒辦法輕喚一聲媽媽,隻祈禱著溫度依舊,而不少越來越冷。


    桑池忽然發出咳嗽聲,那聲音太虛弱,仿佛會被風吹散,桑知年豎起耳朵細細聽著,希望她能說出些什麽。但桑池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涼的。但她說:“年年,放我下來吧。”


    桑知年的腳步一頓,隨後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往前跑去,她的眼淚終於是撲簌簌地落下來,砸在桑池冰冷的手背上。


    “桑池,桑池。”桑知年沒大沒小地喊她的名字,“你說你要帶我出去的。”


    她劇烈咳嗽著:“你說你要帶我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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