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不是從體育場內,而是從體育場外的一條路走過來的。這條路與住宅區毗連,比體育場的地麵約莫低二尺。


    這女子是從一幢宏偉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門走出來的。這幢宅邸有兩個煙囪,有斜格子玻璃窗,還有寬闊的溫室玻璃屋頂,的確給人一種容易破損的印象。隔著馬路的體育場一側,聳立著一麵鐵絲網,當然這無疑是由於宅邸的主人的抗議而架設起來的。


    柏木和我坐在鐵絲網邊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這女子的容顏,不禁大吃一驚。因為她那張高雅的臉,與柏木向我說明的“喜歡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樣的。可是後來,我覺得自己的這份驚愕未免太愚蠢了,因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這張臉,也許這是他的夢想。


    我們有目的地等候著這女子。春光灑滿了大地,對麵雄峙著深藍色的比睿山的山峰,這邊出現了漸漸走過來的女子。我還沒有從方才柏木講述的那番話所引起的感動中蘇醒過來。這是一番奇怪的話: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兩顆星星,彼此不相接觸,散在實像的世界裏,他本人則無限地埋沒在虛像的世界,以逐步實現他的欲望。這時,浮雲遮擋了太陽,我和柏木籠罩在淡薄的陰影之下,我覺得我們的世界仿佛頓時露出了虛像的姿影。一切都變成灰色,捉摸不定,連自我的存在也變成不可捉摸了,惟有遠方比睿山的紫藍色山峰和緩慢走過來的高雅女子在實像的世界裏閃爍,似乎誰有這兩樣東西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確是走過來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越來越靠近,似是越來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時,她那陌生的驗也就逐漸清晰起來了。


    柏木站起來,咬著我的耳朵,壓低嗓門深沉地說:


    “走!照我說的辦。”


    我隻好邁步走了。我與女子平行,沿著距女人所走的路約莫二尺的石牆,朝著同一個方向行走。


    “在那兒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後背。我便跨過低矮的石牆,縱身跳到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麽。但是,緊接著,生就一雙x型的腿的棺木發出了可怕的叫聲,摔倒在我的身旁。當然,他是沒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著黑色製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勢不像是個人,一瞬間倒像是一個無意義的黑色的大汙點,像是雨後路麵上的一汪混濁的積水。


    柏木頹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緊前方。女子頓時呆立不動。我想把柏木攙扶起來,好不容易蹲了下來,霎時間我從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帶有幾分輕優的嘴角、那水靈的眼睛等所有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為子的麵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用輕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後企圖擦身而過。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覺到她的這個意圖。他叫出聲來了。這可怕的叫聲,在白晝閱無人影的住宅區旋蕩。


    “薄情人!你忍心拋下我不管嗎?為了你,我才落得這樣狼狽的啊!”


    女子回過頭來,渾身顫抖。她用幹枯的纖細的手指摩挲著自己那張失去了血色的臉,勉勉強強地問了我一句:


    “我怎麽做才好呢?”


    已經仰起頭來的柏木正麵凝望著她,一字一字準確地說:


    “你家裏有藥嗎?”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背向我們前走來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攙扶了起來。扶起之前,他的身子顯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著粗氣。可是,扶著我的肩膀行走時,他的身體卻意外地輕盈了……


    ……我跑到烏丸車庫前的車站,跳上了電車。電車啟動駛往金閣寺時,我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掌心滲滿了汗珠子。


    我們讓那女子先行,我攙扶著柏木隨後,剛要鑽進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門,一陣恐怖感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扔下了柏木,連頭也不回就逃回來了。連順道回學校的時間也沒有,徑直在幽靜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經過藥鋪、點心鋪、電器行等店鋪。這時在我的眼前閃爍著紫色和紅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會的前麵跑過去時,看到了黑土牆掛著成排繪有梅花家微的燈笠門口目卜了緩步同樣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緣故吧。


    我急於奔向什麽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電車快將行至紫野時,我這才明白自己倉促趕路的心,是誌在奔何金閣啊!


    盡管是平日,但時值觀光季節,當天金閣的遊客甚眾,簡直是人山人海。導遊老人驚異地望著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閣前的我。


    這樣,我就站在為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所包圍的春天的金閣前。在導遊大聲介紹的回響中,全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半隱藏著它的美,惟有在地麵上的投影是漢明的,但乍看,恍如《眾聖來迎圖》上被眾菩薩包圍的來迎阿陀,塵埃的雲卻活像環繞著眾菩薩的金色的雲,金閣在飛揚的塵土中呈現出朦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舊顏料和磨破了的圖案。這種混雜和喧囂,滲入仁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麵,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須及其項上的鳳凰漸漸變細聳立而連接著的發白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建築物隻在這裏存在,起著管製和限製內作用。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西邊麵臨漱清池,頭頂頂著二層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金閣,這座不勻整的纖細的建築物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似的作用。人們私語中的稽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不久就會被過德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金閣不覺間也在地麵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動搖的地麵上的投影一樣的東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來,恐怖感也漸漸地減退了。對於我來說的所謂美,必須就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這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


    我幾乎是在祈禱: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樣,我就委實難以忍受。請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麵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滅隻具有同樣的意義。在這種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閣那樣的結構美。可以說,它隻是一種痛苦的痙攣。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這裏認準了自己的方向,這也是事實。不過,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滿荊棘的生的碎片,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柏木以同樣的程度輕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猶如形狀怪異的球,到處碰撞,企圖衝破現實的牆。這算不上是一種行為。總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偽裝蒙騙著我們的現實,為清掃出一個不再蘊含絲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險的醜劇。


    為什麽呢?因為後來我在他的公寓裏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貼畫。


    這是日本旅行協會印刷的一幅美麗的石版畫,畫麵是日本阿爾卑斯山1,在蔚藍的天空下浮現的白色山頂上,印著橫寫的“召喚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幾個字。柏木在這排校寫的文字和山頂,用紅筆使勁打了個斜十字,試圖一筆塗抹掉,並且在旁邊潦草地寫上:“所謂未知的人生,委實令人難以忍受。”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馬上讓人聯想到他那雙x型的腿走路的模樣——


    1日本阿爾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飛(馬單)、木曾、赤石山脈的總稱。


    翌日,我到學校去了,但還惦掛著柏木的身體。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候把他扔下逃跑回來,也是以友情為重的一種行為,並不感到負有什麽責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裏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湧起一股不安的心緒。快上課的時間,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樣,不自然地聳起肩膀,走進教室裏來了。


    課間,我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對我來說,這種快活的動作已是屬於罕見的行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著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什麽傷勢?”……柏木望著我時帶著一種憐憫的笑,“我什麽時候受傷了?嗯?你說什麽,是夢見我受傷了嗎?”


    我續不上話茬。在我焦灼之餘,柏木這才揭開秘密說:


    “那是在演戲。我不知在那條路上練了多少回這樣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實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裝成摔得很厲害的樣子。那女子視而不見,企圖擦身而過。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著好了,她已經開始戀上我了。不,應該說她已經開始戀上我這雙x型的腿了。那家夥還親自給我的腿塗上碘酒呢。”


    說著他把褲管招了上去,讓我看了著塗上了淡黃色的小腿。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術。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樣子摔倒在路上,當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裝受傷可能是企圖掩飾他的x型的腿?但是,這一疑團並不構成我對他的輕蔑,毋寧說反而成為增加親切感的緣由。我隻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我覺得他的哲學越是充滿詐術,似乎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鶴川並沒有用高興的眼光來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滿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卻感到厭煩。不僅如此,還同他爭辯,我說:鶴川你有可能獲得好朋友,而對我來說,柏木與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稱的。當時鶴川眼裏浮現出無以名狀的悲傷的神色。很久以後,每次我回憶起他的這種悲傷的神色,心頭就湧上一股強烈的悔恨起。


    時值5月,柏木製定了一個遊嵐山的計劃,他怕假日人多,選定了平日曠課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說要是晴天就不去,陰天就去。他計劃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給我帶來一位他的房東的女兒。


    我們相約在稱做嵐電的京福電車北野站匯合。當天幸好是5月份罕見的陰鬱的天氣。


    鶴川家裏似乎發生了什麽事,他請一周的假回東京去了。使川決不是個好攤弄是非的人。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隱瞞我途中行蹤的尷尬。


    是啊。對我來說,這次遊山的回憶是苦楚的。不管怎樣,我們遊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輕人,可是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給遊山這一天無處不塗上了彩色。無疑,柏木是估計到這一切,才選擇那種陰鬱天氣的日子。


    這天刮西南風,風勢墓地猛烈起來,又冥然而止。飄來了陣陣不安的微風。天空雖然昏暗,還不至於完全不知道太陽的在處。一部分浮雲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著多層衣服的領口處隱約可見白色的胸脯。誠然,白光是朦朦朧朧,人們都知道太陽躲藏在其朦朧的深處,而它卻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樣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證是真實的。他真的在兩個年輕女子購保護下出現在檢票口。


    其中一人確實是那女子。她長著冷漠的高鼻子、輕佻的嘴角,身穿舶來布料西裝,肩掛一個水壺,是個美麗的女子。她前麵是那個略胖的公寓房東的姑娘,無論是穿戴還是容貌都相形見細,隻有那小小的下巴頦兒和緊閉的嘴唇顯示了少女的嬌媚。


    在遊覽車車廂內就失去了遊山所應有的快活氣氛。因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爭論--聽不清楚他們的爭論內容,隻見小姐有時像是要強忍住眼淚似地緊咬著嘴唇。公寓房東的姑娘對這一切漠不關心,隻顧低聲地哼著流行歌曲。她拍冷子衝著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家附近有位特別標致的插花師傅,前些日子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戰爭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將開拔,兩人便在南禪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別前的會麵。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別離前女方卻懷了孕,可憐的是胎兒死產。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歎之餘說:哪怕是一丁點兒,我也想喝喝作為母親的你的奶汁。據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裏讓他喝了。一個月後,她的情人戰死了。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著單身生活。盡管她還很年輕,長得又很豔美,可……”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戰爭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禪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人難以立信的情景又複蘇了。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剛才聽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種神秘的感動。正因為沒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秘的談,毋寧說還使神秘的結構變成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瀧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一片枯黃。風微微搖曳著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與民毫無關係,粗大的報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隻有靠近鐵路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著。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出,它殘留在我的眼裏。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嫋娜姿態,以嬌豔而奇異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裏,然後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我們一行抵達嵐山,來到波月橋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1之墓——


    1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納言藤原盛範之女,高倉天皇的愛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隱身於嵯峨野,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著隱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隱居住所。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2《小督》裏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謁****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鬆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聽聽是什麽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不勝欣喜。”後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2謠曲,即日本能樂的詞曲。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隻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朽的梅樹之間。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柏木那非常認真的、冒瀆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裏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這小小的瀆聖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所謂優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磣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財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啟才來建造的。而優雅的人則隻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們的墓也隻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我覺得這種墓很是淒涼。因為死後仍然要繼續乞討他人的想像力啊。”


    “優雅隻能在想像力裏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優雅的實像,指的是什麽呢?”


    “就是這個嘛。”柏木說著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幾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骨,都是人死後囹下的無機的部分。”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與佛教有什麽相幹呢。優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都是無結果的無機的東西。不是龍安寺,隻是石頭而且。哲學,這也是石頭。藝術,這也是石頭。至於談到人的有機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隻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我冒瀆的生物啊!”


    “性欲是屬哪方麵的呢?”


    “性欲嗎?大概是介於中間吧。是在人和石頭之間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對於他這種想像的美,我想當即加以反駁,然而女子對我們的議論都聽膩了,她們已從小徑折回去,我們隻好尾隨其後趕上去。從小徑上遙望保津川,那裏是波月橋北,宛如堤壩的一部分。河流對岸的嵐山,樹木栽獲,鬱鬱蔥蔥。隻有河流這部分,其生機勃發的水珠子飛濺成一道白線,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徹了這一帶。


    河麵上漂浮著不少的小船。我們一行人沿著浪河路而行。我們走進道路盡頭的龜山公園的門口,看見滿地都是紙屑,就知道今年公園的遊客稀少了。


    在公園門口,我們回頭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嵐山的嫩綠景色。對岸的小瀑布傾瀉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柏水又說了一句。


    我總覺得柏木的這種說法是亂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試圖把這美的景色當做地獄來觀賞。這種努力並非徒勞。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確是在搖曳著。地獄似乎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現的。好像我們隨意呼喚,它都會立刻出現在那裏似的。


    據說13世紀開始就將吉野山的櫻移植到嵐山。嵐山的櫻花現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葉來。花期一過,在這片土地上,花隻不過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樣被人叫喚罷了。


    龜山公園裏數鬆樹最多,所以看不見季節色彩的變化。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園,鬆樹樹幹停停而立,沒有樹葉,光禿禿的,無計其數不規則地交錯著。人們眺望公園的遠近,便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


    一條寬闊而迂回的路--剛覺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環繞著公園,到處都是樹墩子、灌木和小鬆,還有一塊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競相怒放著紫紅杜鵑花。這顏色在陰沉的天空映襯下,似是帶有幾分的惡意。


    一對年輕男女坐在架設在窪地裏的秋千上。我們從他們的旁邊攀上小丘,在小丘頂端的一爿傘形頂的亭村歇息。從這裏向東眺望,可以飽覽公園全貌;向西眺望,則可以鳥瞰林木蔥翠的保津川的流水。蕩秋千聲像不斷的咬牙聲咯吱咯吱地傳到了亭榭裏來。


    小姐把小包裹攤開了。柏木說過不用備盒飯,果然不假。攤開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難以弄到手的舶來點心,還有隻供占領軍用的。靠黑市才能買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據說,京都是京飯神地方的黑市買賣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會喝酒。但是,會掌之後,我還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遞過來的酒杯。兩女子則喝水壺裏的紅茶。


    我對小姐和柏木的關係如此的親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這個難以取悅的女子,為什麽對柏木這樣一個長著一雙x型的腿的窮書生這般殷勤。兩三杯酒下肚以後,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問似地說道:


    “剛才我們在電車上爭吵起來了。是這麽回事,她家逼她同一個她討厭的男人結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脅地說,我要堅決阻撓這樁婚事!”


    這種話本來不應在當事人麵前說出來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邊沒有小姐的存在,滿不在乎地說了出來。小姐聽了這番話後,表情毫無變化。她那柔嫩的脖頸上掛著由陶片串成的藍色項鏈,以陰沉的天空為背景,她的鬈曲秀發的輪廓使她那過分鮮明的容貌變得朦朧了。正因為眼睛過度濕潤,惟有她的眼睛才給人留下一種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帶輕化的嘴角像平時一樣微微地張開,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一挑細尖、晶亮而潔白的牙齒。它給人小動物牙齒一般的感覺。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彎腰按著小腿呻吟起來。我慌忙蹲下來照料他,他卻用手把我推開,給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來。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聲調呻吟起來。我不由得絕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臉。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明顯的變化,眼神失去了平靜,焦躁得嘴巴顫動不已,誰有冷漠的高鼻子無動於衷,形成了奇異的對照,打破了臉部的協調和平衡。


    “忍著點兒!忍著點兒!馬上給你治!馬上!”她揚聲說。我頭一回聽見她這種分若無人的高亢的聲音。地伸長脖子,仰起頭來環視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頭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臉頰摩挲,最後終於親吻起來。


    我心頭再次襲上了一股當時的恐懼感。我望了望房東姑娘。她正在望著別的方向哼著歌曲。


    ……這時候,我覺得陽光仿佛從雲隙流瀉下來似的,也許這是我的錯覺。但是,寂靜的公園全景的構圖產生了不諧調,包圍著我們的汪明的畫麵,那些鬆林、河流的閃光、遠方的群山、潔白的岩石、星星點點的杜鵑花……這些充滿了畫麵的各個角落,令人感到細細的龜裂走遍了整個畫麵。


    實際上應該發生的奇跡發生了。柏木漸漸不呻吟了。他抬起臉,抬起的瞬間,又朝我投來了一個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開始痛的時候,你這麽一治,病就馬上止住了*


    於是,他用雙手提住女子的秀發舉起來。被攥住秀發的女子帶著一副忠實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著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線灰蒙蒙,這瞬間,美麗小姐的容顏在我的眼簾裏竟變成某因柏木所說的67歲老太婆的容顏了。


    ……完成了奇跡之後的柏木變得快活起來,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縱聲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親吻起來。他的笑聲在窪地裏的無計其數的鬆樹梢上旋蕩、久久地旋蕩。


    “怎麽不說話呀?”柏木衝著默不作聲的我說道,“特地為你帶來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擔心她會恥笑你的結巴嗎?結巴!給巴!說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結巴呢?”


    “他結巴?”公寓姑娘這才察覺似地說,“這麽說,‘三個殘疾人’1巴齊了兩個學——


    1《三個殘疾人》,是日本狂言劇目之一。描寫三個人化裝為瞎子、啞巴和癱子,趁財主不在家,打開酒倉縱值痛飲,待財主回來後,三個慌得亂作一團,竟弄錯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這句話猛烈地刺傷了我,我羞得無地自容。然而,我對姑娘感到的憎惡,卻伴隨著一陣頭暈目眩轉變為一種突然的欲望,這是非常奇異的。


    “咱們分兩組上哪兒藏藏身吧。兩小時後再回到這亭榭來。”柏木一邊俯視著一直在縱情地蕩秋千的情侶一邊說。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後,就與房東姑娘一起從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側,爾後又往東遷回,爬上了緩坡。


    “他把小姐捧為‘聖女’呢,總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說。


    我結結巴巴地反問了一句:


    “你、你怎麽知、知道的?”


    “當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過一段關係嘛。”


    “現在無所謂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氣啊。”


    “當然無所謂華。那種殘疾,又奈何呢?”


    她的這番話反而給了我勇氣,這回我的反間竟流暢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歡他的x型的腿嗎?”


    “別提了,那雙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


    這樣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樣的想法,女子愛上了柏木沒有察覺到的美,可我覺得女子對於我的傲慢勁兒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傲慢勁兒,隻有使我自己拒絕了那種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經爬到坡道的盡頭,來到了幽靜的小原野。透過鬆樹和杉樹可以隱約望見大文字山、如意嶽等遠方的山。竹林子覆蓋著從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鎮的斜坡地。竹林盡頭屹立著一株遲開花的櫻樹,花兒尚未凋謝。那確實是遲開的花兒,大概是結結巴巴地開,也就遲遲尚未凋謝吧。


    我心頭一陣鬱悶,胃部沉甸甸的。這不是由於喝酒的關係,而是因為一到緊急關頭,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種從我的肉體分離出來的抽象的結構就壓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簡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鐵製的機床。


    正如我多次敘述過的,我十分重視柏木促使我麵對人生的那份親切或惡意。中學時代,我曾把高班同學的短劍鞘弄壞了,那時我已經清楚看出自己沒有資格麵對人生的光明的表麵。可是,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麵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毀滅,實則意外地富於術數,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為缺德的東西再次還原為純粹的熱能,這也可以叫做一種煉金術吧。盡管如此,事實上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夠前進、獲得、推移和喪失。即使它稱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備生的所有機能。如果在我們的眼睛所看不見的地方造化賦予我們的所有生都是無目的的,並以此作為前提,那麽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發是同等價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會說他沒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陰鬱的認識裏,也會隱藏著足以使認識者陶醉的東西。而且,酒好歹還是使人陶醉的。


    ……我們坐在褪了色並被蠶食了的杜鵑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東姑娘為什麽會願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已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麽會被一股要“玷汙”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頦兒的觸感,喚醒了我的欲望。雖然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聲、花大姐吸著杜鵑花的葉子拚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著。


    毋寧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姑娘作為欲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機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麽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卻又得手給巴,話兒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種萬平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占為己有!帕木那種刻薄的催促,“結巴!給巴!”那種毫不客氣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終於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擺。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鬱而精致的建築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屍體似的建築物。這座永恒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距離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誌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畫,精致小巧,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裏,仿佛能看到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的音樂充滿世界,惟有用這種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構內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東姑娘走遠了,變小了,變成像灰塵一樣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閣拒絕,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絕。處處被美緊密地包圍,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從美的立場來看,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死了這條心吧。用一隻手去觸摸永遠,另一隻手去觸摸人生,這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對待人生的行為的意義,倘使在於對一瞬間發警忠實,並讓這一瞬間止步的話,或許金閣會知悉這種情況,短暫地取消對我的疏遠,而親自此做這一瞬間前來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間可以使我們陶醉,然而比起這時的金閣這種化做瞬間的永恒的姿態來,它是微不足道的。這一點,金閣是知悉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這種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們從夾縫中急機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麵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菜色的光輝下。


    ……我完全沉灑在幻影的金閣懷抱裏,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待我清醒過來時,金閣已經隱沒了。其實它隻不過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築物而且。它聳立在東北方向的遙遠的衣笠山麓,從這裏是不可能看見的。那樣接受我、擁抱我的金閣幻影的時間,已經消逝了。我躺在龜山公園的山岡頂上,四周隻有草花和慢慢飛翔的昆蟲,以及一個放肆地橫躺著的姑娘。


    對我突然的畏縮,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來了,然後她把腰身扭過去,背向著我,從手提包裏掏出一麵鏡子照了照。她不言語,可是她的輕蔑卻千遍萬遍地刺著我的肌膚,宛如秋天的牛藤果紮在衣裳上一樣。


    天空低垂。輕輕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叢和杜鵑花的葉子上。我們連忙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剛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這一天給我留下了極其暗淡的印象,我們的郊遊淒楚地結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僅僅緣於此。這天晚上就農前,東京方麵給老師發來了一封電報,老師旋即向全寺廟的人宣布了電報的內容。


    鶴川死了。電文非常簡單,隻寫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後來才了解到詳情是這樣的:鶴川去世的頭天晚上曾到淺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歸途在車站附近被一輛突然從小胡同裏駛出來的卡車撞倒在地,顱骨骨折,當場斃命。全家人頓時束手無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應該給鹿苑寺發封電報時,已是事發後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時都沒有流過的淚。因為比起父親的死來,鶴川的死對我的關係更為重要。自從認識柏木以後,我同鶴川的關係多少有點疏遠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值得,我同白晝的光明世界聯係的一縷細絲,由於他的死而完全斷掉了。我為失去的白晝,為失去的光明,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嚐不想飛往東京去吊唁呢。可是我沒有錢。老師每月充其量隻給我五百元零花錢。母親本來就很窮,一年預多給我寄一兩回錢,每回約獎二三百元。母親所以清理了家產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為父親死後她僅靠施主每月捐獻不足五百元的救濟米和政府發給的少得可憐的補助費難以為繼的緣故。


    我沒能看見鶴川的遺體,也沒能參加他的葬禮,我困惑於不知怎樣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確認錐川已經死亡了。昔日他裹著白襯衫在透過樹葉縫隙篩落下來的陽光下蕩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燒。誰能想像到像他那樣專為光明而製造的、最適合於接受光明的肉體和精神,會被埋葬在墓土裏安息呢?他身上毫無夭折的征兆,盡管他能逃脫地所生的不安和憂愁,但他卻毫不具備類似死的因素。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摔然故去的吧。也許就像純血種的動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樣,鶴川光是由生的純粹成分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防禦死。相反,應受詛咒的長壽卻仿佛得到了保證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個透明的結構體。對我來說,這個透明的結構體平時總是個高深莫測的謎。由於他的死,這個謎就變得更加可怕了。從旁邊駛出來的卡車,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塵不染的玻璃,把這個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這個比喻的。所謂事故死亡這種純粹的死,的確合乎他的無比純潔的生的結構。通過瞬間的衝突接觸之後,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這是迅速的化學作用……毫無疑問,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隻有通過這種過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聯結在一起。


    可以斷言,鶴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著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並不是仰仗誤解和樂觀的判斷而居住在那裏的。他那顆在這個世界難以實現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種力量,一種堅韌的柔軟性來保證的,這就成為他的運動的法則。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譯成明朗的感情,這種做法含有某種無比正確的東西。這種光明,同我的陰暗在每一角落裏都過分地照應,過分地顯示出詳細的對比,所以有時我不免懷疑起使川是否如實地產生過我這樣的心位來了。其實並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純粹的,也是偏頗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細致的體係,它的精密程度也許接近於醜惡的精密程度。倘使這個青年人不屈不撓的肉體力量不是在不斷地支撐著它而運動的話,也許這個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會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於是卡車輾軋了他的肉體。


    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的確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源泉,如今這些都已喪失,卻又把我引人有關人類可視部分的神秘的思考。我覺得隻要我們的目光所及處所存在的東西,都在那樣地行使著光明的力量,這是多麽不可思議阿!我覺得,精神為了擁有如此樸素的實在感,不知該向肉體學習多少的東西。常言道,禪以無相為體,知道自己的心是無形無根的東西,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見性1。不過,能夠如實地看到無相的能力,恐怕必須是對形態的較力極度敏銳的。不能以無私的敏銳性來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樣清楚地看到無形和無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無形和無相呢?於是,像鶴川這樣光憑在那裏存在就發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觸及的人,也就應該稱做是為生而生的人。此刻他已經逝去,這種明了的形態,就是不明了的無形形態的更為明確的比喻,其實在感就是無形的虛無的更為實在的模型,他這個人恐怕不過是這種比喻罷了。譬如,他同5月的花叢很相似,很相配,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正是因為他在5月突然逝去,所以他與投進他的靈樞裏的花兒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1見性:佛教用語,即大徹大悟的意思。


    不管怎麽說,我的生中缺乏像鶴川的生那樣堅定的象征性。就是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絲毫沒有一種像我這樣的意識,即肩負著獨特性或獨自使命的意識。而正是這種獨特性奪走了生的象征性,奪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別的什麽的象征性,從而也奪走了生的擴展和共同性,以致成為永遠擺脫不掉的孤獨的根源。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連與虛無的共同性都沒有了。


    我開始孤獨了。此後我再沒有見過房東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樣密切了。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盡管仍然深深地吸引著我,但我對此多少也有所抵觸,即使不是出自本願,也還是疏遠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是對鶴川的一種悼念。我曾給母親去信,信中斷然寫道:在我出人頭地之前,請不要來探望我。這些話先前也曾親口對母親說過,可是不再次用強硬的語調寫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親的回信,用訥訥的詞句羅列了一通諸如她勤奮地幫助伯父幹農活以及寫了簡單的訓導之類的話,最後還添了這樣一句:“要親眼一睹你當上鹿苑寺住持的風采,我死才瞑目。”我恨這行字。此後數日,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整個夏季我都沒有造訪母親的寄居地。由於夥食粗劣,夏天我的身體也夠受的。9月10日以後的一天,氣象預報說可能有強颶風襲來。需要有人去金閣值夜班。我提出願意去當班。


    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對金閣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不能說是憎恨,但我有一種預感,自己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與金閣決不相容的東西,無疑這種事態終究會發生的。自從我遊龜山公園之後,這種感情變得明顯了。不過,我害怕給它起個名字。然而,由於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廟將金閣全委托給我,我高興得喜形於色。


    我拿到了究竟頂的鑰匙。這是金閣的第三層樓閣,尤為珍貴,在離地麵42尺高的門楣上,高雅地懸掛著一幅後小鬆帝1的禦筆橫匾——


    1後小鬆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收音機廣播時時刻刻都傳來颶風快到的消息。但總是不見颶風到來的跡象。下午陣雨停息了。明月懸在夜空中,寺廟的人走到庭院裏觀察氣象情況,紛紛議論說,這是暴風雨前夕的沉靜。


    寺廟一片幽寂。金閣裏隻有我獨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時,就感到金閣沉重而奢華的黑暗包圍著我,我心曠神恰,漸漸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現實的感覺中。這種感覺又原封不動地變成了幻覺。我清醒過來時,才知道如今我如實地沉湎於在龜山公園時那種被人生隔絕的幻影裏。


    我孤身獨影,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是應該說我擁有金閣,或說金閣擁有我。抑或是那裏產生了罕見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閣、金閣就是我這種狀態成為可能呢?


    晚上11點光景,風越刮越猛。我憑著手電的光登上了究竟頂,用鑰匙打開了它的門鎖。


    我倚靠在究竟頂的欄杆上。風是東南風。上空還沒有出現什麽變化。鏡湖地的水草上閃爍著月光,蟲聲和蛙鳴此起彼伏,占據著四周。


    最初,勁風從正麵吹拂著我的臉頰,幾乎可以說一種官能性的戰栗流遍了我的肌膚。風就那樣像地獄之風無休止地越刮越凶猛,仿佛是一種征兆:風要將我連同金閣一起刮倒。我的心在金閣裏,同時也在風上。規定著我的世界結構的金閣,它的沒有被風掀起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風,我的凶惡的意誌,一定會奪走金閣傲慢的存在的意義。


    是啊。當時我被美所包圍,確實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懷疑:倘使不是在無休止地猛刮的凶暴的風的意誌支撐下,我能那樣萬全地被美所包圍嗎?正像柏木叱責我“結巴!結巴”那樣,我也嚐試著鞭答風,呼喚出鼓勵駿馬的話語:


    “使勁刮呀!使勁刮!風速再快些!再強勁些!”


    森林開始沙沙作響。池邊葳蕤的樹枝相互摩挲著。夜空失去了平靜的藍色,呈現一片深青灰色,混混濁濁的。蟲鳴未衰,風卻席卷著大地,越刮越厲害,風嘯猶如遠方神秘的笛聲越來越近了。


    我看見一塊塊的雲朵掠過月前,宛如千軍萬馬似地從群山那邊由南而北壓將過來。有厚厚的雲層,也有薄薄的雲彩。有長長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斷片。所有的一塊塊雲朵都是從天的南邊呈現,從月前掠過,籠罩著金閣的房頂,仿佛急於去辦什麽大事似的,朝北奔去。我仿佛聽見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聲。


    風突然平靜,複又強勁起來。森林敏感地豎起耳朵傾聽,忽而沉寂,忽而喧囂。地麵上的月影也隨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掃而過。


    層疊的山巒盤繞著厚厚的積雲,活像一隻大手在空中伸展,翻動,互相壓擠著飛將過來,一派磅礴的氣勢。從雲縫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部分天空,突然又被雲朵覆蓋住。然而,薄薄的雲層掠過時,透過薄雲還可以看到勾劃出朦朧光環的月亮。


    夜間天空自始至終就是這樣運動著。但是,民就這麽個程度,沒有更凶猛的跡象。我憑欄人睡了。翌日清晨是個大晴天,寺廟的老仆來把我喚醒,告訴我颶風幸好已過京都市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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