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顯保管著父親書庫的鑰匙。


    正房北向角落裏的這間書庫是鬆枝家裏的人最少光顧的地方。父親是侯爵,從不讀書,但祖父遺留下來的漢文書籍,父親出於虛榮心從丸善書店郵購的大量洋文書籍,還有許多別人贈送的圖書都收藏在裏麵。清顯上學習院高中部的時候,父親就如同把這座知識的寶庫移交給兒子似地,裝模作樣地把鑰匙鄭重其事交給清顯。於是,隻有清顯可以隨時出入這間屋子。書庫裏還收藏不少與父親的身份不相適合的古典文學叢書和兒童讀物全集。因為這些書籍出版的時候,出版社要求父親撰寫一篇簡短的推薦文字,並提供身穿大禮服的照片,這樣便在扉頁上用燙金文字印上“鬆枝侯爵鄭重推薦”幾個字。然後贈送一套叢書全集,表示感謝。


    清顯也不善於利用這個書庫,與其說在這裏讀書,不如說喜歡在這裏想入非非。


    飯沼每個月向清顯借一次鑰匙,打開書庫打掃衛生。在他眼裏,書庫收藏如此豐富的先祖遺留下來的漢文書籍,是這座宅第裏最神聖的地方。他把書庫稱為“禦文庫”,即使提到這個名字,都懷著誠惶誠恐肅然起敬的心情。


    清顯和本多言歸於好那天晚上,他把準備去夜校的飯沼叫到房間裏,默默地把鑰匙交給他。每個月打掃書庫的日子都是固定的,而且都是在白天。今天不是打掃的日子,又是在晚上,清顯怎麽把鑰匙交給自己呢?飯沼不解地看著清顯。鑰匙如同一隻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黑黢黢地躺在他樸實的厚厚手掌上。


    一直到很久以後,飯沼還多次回憶那個瞬間的情景。


    那把像被揪掉翅膀的蜻蜓一樣的鑰匙就這樣赤裸裸地、模樣淒慘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想了好長時間,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聽了清顯的解釋,他氣得渾身哆嗦。與其說是對清顯的憤怒,不如說更是對自己懦弱順從性格的氣憤。


    “昨天早晨你幫我逃學,今天輪到我幫你逃學。你裝作上夜校的樣子,走出家門,然後繞到後麵,從書庫旁邊的木門回到家裏,用這把鑰匙打開書庫,就在裏麵呆著。但是絕對不能開燈。從裏麵鎖上門,這樣更安全。


    “阿峰那邊,已經由蓼科教好暗號。蓼科給阿峰打電話,問她‘聰子小姐的香袋什麽時候能做好’,這就是暗號。你知道,阿峰心靈手巧,香袋什麽的小手工藝品做得很漂亮。大家都求她做,聰子也讓她做金絲線繡香袋,所以打電話催問是很正常的。


    “阿峰接到這個電話以後,算好你上夜校的時間,就去書庫和你約會。去的時候,會輕輕敲書庫的門。晚飯以後的時間,大家吵吵雜雜,阿峰三四十分鍾不在,誰也不會注意。


    “蓼科認為,你和阿峰在外麵約會反而危險,不好辦。女仆要是外出,必須找各種借口,反而會引人懷疑。


    “我覺得蓼科說得不無道理,也沒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張這麽安排。今天晚上,阿峰已經接到蓼科的電話,所以你無論如何必須去書庫。不然的話,阿峰就太傷心了。”


    飯沼聽到這裏,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雙手顫抖,鑰匙差一點掉到地上。


    ……書庫裏非常冷。窗戶掛著白布簾,後院的燈光能微弱透進來,但還是分辨不出書脊上的書名。黴味撲鼻,就像蹲在冬天淤積的臭水溝邊上一樣。


    不過,飯沼大體知道哪個書架上擺著什麽書。先祖們經常翻閱線裝本的《四書講義》,裝訂線幾乎快要磨斷,整個書套已經丟失,但《韓非子》、《靖獻遺言》、《十八史略》都完好地擺在書架上。他打掃房間的時候,偶爾翻開一本書,看到上麵有賀陽豐年的《高士吟》。他還知道鉛字版《和漢名詩選》放在什麽地方。他在打掃書庫時,這首《高士吟》的以下詩句對他的心靈是莫大的慰籍:


    一室何堪掃,


    九州豈足步。


    寄言燕雀徒,


    寧知鴻鵠路。


    他心裏明白,清顯知道他崇拜“禦文庫”,才故意選擇這裏作為幽會的地點……其實,清顯剛才敘述這個親切的安排時,那語氣就暗含著冷靜的陶醉。清顯希望出現飯沼親手褻瀆神聖的地方的結果。回想起來,從清顯英俊的少年時代開始,正是這種無言的力量經常威脅著飯沼。褻瀆的快樂。讓飯沼不得不親自褻瀆他認為最神聖的地方所產生的快樂,如同讓他用供神的潔白紙幣包裹一塊生肉……過去素盞鳴尊喜歡冒瀆的那種快樂……自從飯沼屈服以後,清顯的力量變得無比強大,然而使他依然不可理解的是,清顯的快樂在別人眼裏是那麽美麗純潔,而飯沼的快樂令人覺得越發肮髒的罪孽的沉重。這種感覺更使飯沼自卑自賤。


    老鼠在書庫的天花板上奔竄,發出壓抑的嗚咽般的嗚叫聲。上個月打掃衛生的時候,為了驅趕老鼠,把許多帶刺的栗子殼放在天花板上,看來毫無效果……這時,飯沼突然想起一件最不願意想的事,不禁惶恐不安。


    每次看見阿峰的臉,眼前便出現一個汙點般的幻影,怎麽也甩不掉。現在,就在阿峰熱乎乎的身體即將來到這黑暗裏的時刻,這個幻念肯定又會出來作祟。大概清顯也早已知道此事,隻是嘴上不說。飯沼也早已知道清顯的態度,所以絕不告訴他。在這座宅第裏,這算不上什麽絕密的事情,但對他來說,是一個日益難以忍受的秘密。他的腦子裏總有一群肮髒的老鼠四處亂竄,苦惱之極……侯爵早已染指阿峰。而且現在還時常……他想像著老鼠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它們巨大的淒慘。


    書庫裏冷得出奇。早晨去參拜神宮,在嚴寒中也能夠仰首挺胸,現在的寒氣卻從背後襲來,像膏藥一樣貼在皮膚上,凍得他渾身哆嗦。阿峰要不動聲色地尋找合適的機會溜出來並非易事。


    等待的時候,一股急不可耐的強烈欲望猛然湧上心頭,各種各樣不祥的念頭、寒冷、淒慘、黴味,都使他亢奮不已,像臭水溝裏的垃圾那樣衝擊著他的小倉裙褲後緩緩流去。他想:這就是我的快樂!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這個年齡的男人無論什麽榮譽什麽輝煌的行動都對他恰如其分……


    有人輕輕敲門,飯沼急忙站起來,身體猛撞在書架上。他打開門鎖。阿峰側著身子輕步進來。飯沼反手鎖上門,然後一把抓住阿峰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推到書庫裏麵的牆邊。


    這時,飯沼的腦子裏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剛才從書庫後麵繞過.來時看見的、掃到書庫牆下的一堆肮髒的殘雪。不知道出於什麽動機,他想在與那堆殘雪一牆之隔的書庫角落裏奸汙阿峰。


    飯沼由於幻想變得殘忍,同時又深深地可憐阿峰。他意識到自己如此殘酷地對待阿峰,似乎潛藏著對清顯報複的情緒,於是感到難以言狀的淒慘屈辱。又不能出聲,時間又短暫,阿峰任憑擺布,但飯沼從她順從的屈服中感覺到與自己同類者的溫柔周到的理解,心靈受到傷害。


    但是,阿峰的溫順未必出於理解。她是一個輕佻風流的姑娘,飯沼沉默不語中含帶的懼怕、慌慌張張的硬梆梆的手指隻能使阿峰感覺到笨拙的誠實,做夢也不會想到飯沼還可憐自己。


    下擺一掀上去,阿峰立刻感覺到仿佛躺在冰冷的鋼板上。她望著昏暗的空間,書脊上模模糊糊的燙金書名的書籍、密密麻麻排列著書套的一排排書架,仿佛從四麵八方壓在自己身上。必須抓緊時間。她必須迅速躲進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周全的時間縫隙裏。不論感覺多麽不舒服,阿峰知道自己的存在與這個時間的縫隙極其吻合,隻要順從敏捷地把身子埋進去就足夠了。她盼望的大概隻是一個與自己小巧玲瓏、豐滿成熟、皮膚細膩光滑的身體相合適的小小的墳墓吧。


    說阿峰喜愛飯沼,並非言過其實。她被飯沼追求,但她深知追求者的全部優點。而且她從來沒有和其他女仆一起對飯沼輕蔑地冷嘲熱諷。阿峰以自己的女性感覺坦率地理解飯沼長期被壓抑摧殘的男性氣質。


    一種過節般開朗熱鬧的感覺仿佛突然從眼前經過。乙炔燈的強烈光輝及其難聞的氣味、氣球、風車、五顏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泛動、消失。


    ……她在黑暗中醒來。


    “幹嘛眼睛瞪得這麽大?”飯沼的聲音顯得焦躁。


    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奔跑。腳步細碎而急促,接著亂哄哄地如同在無邊無際的曠野的黑暗中從這個角落奔竄到那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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