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倉伯爵對受傷、疾病、死亡這類事情極其害怕。


    早晨,蓼科沒有醒來,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在她枕邊發現的遺書立即送到伯爵夫人手裏,又馬上送交給伯爵。伯爵戰戰兢兢地用手指頭捏著打開來,好像是一件沾滿細菌的東西。遺書的內容是對自己的過失向伯爵夫婦和聰子表示道歉,感謝他們多年的恩惠。這是一封被什麽人看見都不要緊的內容非常簡單的遺書。


    夫人立刻叫來醫生,伯爵當然不會去看望她,隻是聽夫人的匯報。


    “好像吃了大約一百二十粒安眠藥,現在還在昏迷狀態。我這是聽醫生說的,手腳抽搐,渾身痙攣,折騰得很厲害,也不知道那個老太婆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又是打針,又是洗胃(洗胃太殘忍了,我沒敢看)。醫生說這條命倒是保住了。


    “到底是行家,不一樣,我什麽也沒說,醫生聞了聞蓼科的鼻息,馬上判斷說:


    “‘噢,大蒜味。是安眠藥。’”


    “要多長時間能治好?”


    “醫生說得靜養十天左右。”


    “要告訴家裏的那些女仆,這件事絕對不許泄露出去;同時也要請醫生保密。聰子怎麽樣?”


    “聰子一直關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去看望蓼科。看樣子,她的身體大概有什麽不合適,自從蓼科把那件事告訴我們以後,聰子就不理她,一直不和她說話,現在恐怕不好意思突然去看望她。聰子那邊,先就這樣子,別驚動她。”


    五天前,蓼科經過苦思冥想,終於把聰子懷孕的事向伯爵夫婦和盤托出。蓼科本以為不僅自己會受到狠狠責罵,而且也會使伯爵周章失措,沒想到伯爵的反應十分冷淡,這使得蓼科更加焦慮不安,於是給鬆枝侯爵寄去遺書後,自己吞服安眠藥自盡。


    首先是聰子絕不接受蓼科的建議,危險與日俱增,聰子卻嚴令蓼科不許告訴任何人,自己又拿不定主意,一直不能決斷。蓼科思來想去,最後決定背叛聰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伯爵夫婦。沒想到伯爵夫婦呆若木雞,那表情就像聽到後院的小雞被貓叼走一樣。


    聽到這麽嚴重事件的第二天、第三天,伯爵碰見蓼科的時候,隻字不提這件事。


    其實,伯爵非常為難,束手無策。自己單獨處理嘛,事情太大,沒有這個能力;和別人商量嘛,又有失體麵,所以想盡快忘掉。夫妻倆商定采取某種措施之前,對聰子閉口不談。然而,感覺敏銳的聰子把蓼科叫去,再三盤問,得知情況後便不再和蓼科說話,一個人終日關在屋子理。整個家庭籠罩著奇怪的沉默氣氛。蓼科對外麵打來的所有電話,都讓人回答說生病了,不去接電話。


    伯爵甚至和妻子也沒有深入談論這個問題。事情的確很可怕,又必須緊急處理,可是他一天天拖下去,拿不出辦法來,倒也不是相信會出現什麽奇跡。


    伯爵的怠惰裏存在著一種精妙的東西。什麽事都決定不下來,這的確由於對所有決斷的不信,但他甚至都不是一般語言意義上的懷疑家。綾倉伯爵即使害怕終日冥思苦想,也不喜歡把可以忍受的豐富感情帶進一個問題的解決裏。思慮猶如祖傳的蹴鞠,不論踢得多高,也會立刻回到地麵。即使像難波宗建那樣,抓著鹿皮白球的紫皮紐踢上去,球飛過二十多米高的紫宸殿屋頂,博得人們的一片喝彩,照樣立刻掉在內宮殿的庭院裏。


    由於所有的解決方式都缺少興頭,不如等待什麽人願意替自己承受敗興。正如必須用別人的鞋接住掉下來的球一樣。雖說球是自己踢上去的,但球在空中飄飛的瞬間,變化莫測的球說不定心血來潮,自己飄流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伯爵的腦子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毀滅的幻象。如果已經敕許的皇家未婚妻懷上別人的孩子不算大事,這世上就沒有什麽大事可言了。不過,不論什麽樣的球,總不能老是落在自己的手裏。總會有人出來為自己承擔的。伯爵絕不會自己焦急慌張,結果總有人替自己焦急慌張。


    蓼科自殺未遂引起一場驚亂的第二天,伯爵就接到鬆枝侯爵打來的電話。


    侯爵已經知道內情,這簡直令人不可想像。但是,即使家裏有內奸,現在的伯爵也不會大驚小怪。充當內奸的最大嫌疑者蓼科本人昨天一整天昏迷不醒,那麽所有能夠合乎邏輯的推測都變得毫無意義。


    這時,伯爵聽夫人說蓼科的症狀已大有好轉,能夠說話,而且也有食欲。於是,伯爵鼓起異乎尋常的勇氣,想一個人去探望蓼科。


    “你不要來。我一個人去看她,或許她能夠說真話。”


    “那個房間又亂又髒,你突然去看望,蓼科也會覺得很為難的。還是先打個招呼,讓她收拾一下屋子。”


    “也好。”


    綾倉伯爵等了兩個小時,說是病人正在化妝。


    蓼科住在正房的一間小屋裏,隻有四張榻榻米大,終日不見陽光,鋪上被窩,就沒有空餘的地方了。伯爵一次也沒去過她的房.間。好不容易等仆人前來接他,伯爵才走進她的房間。隻見榻榻米上放著一張為伯爵準備的椅子,被褥已經收拾起來,蓼科臂肘靠在幾個摞起來的坐墊上麵,披著薄棉睡衣,見伯爵進來,低頭施禮,腦袋瓜幾乎碰到坐墊上。然而,盡管身體十分虛弱,為了保護一直濃厚地塗抹到梳得整整齊齊的額頭發際的白水粉,她施禮時不讓額頭碰到坐墊上。這一切伯爵都看在眼裏。


    “真是了不得。不過幸虧救過來了,這就好。不用擔心。”


    伯爵坐在椅子上,正好俯視著病人。這沒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和心情離她很遠,無法溝通。


    “您親自來,實在不敢當,我不知道該怎麽賠禮道歉……”


    蓼科依然低著腦袋,從懷裏取出白紙,在眼角上輕輕按著。伯爵知道,這也是為了保護臉上的白粉。


    “醫生說休息十天就可以完全恢複過來。你就不必客氣,好好休息吧。”


    “謝謝……這個樣子,苟且偷生,實在萬分羞愧。”


    蓼科身披點綴著小菊花的黑紅色薄棉睡衣跪坐的姿勢,似乎散發出一種剛剛從黃泉路上歸來的陰間恐怖不祥的氣息。伯爵仿佛覺得連這小房間裏的茶具櫃、小抽屜都汙穢齷齪,不禁心慌意亂。甚至蓼科低著腦袋露出來的、精心塗抹的粉白色脖頸以及梳得紋絲不亂的頭發,都飄溢著一種難以言狀的晦氣。


    “是這麽回事,今天我接到鬆枝侯爵的電話,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這叫我大吃一驚。我想,你有沒有事先告訴他什麽的……”


    侯爵的口氣顯得輕描淡寫,但話一出口,見蓼科抬起頭來,立刻明白這個問題已不解自明,憑直覺預感到會是什麽樣的回答,不禁感到震驚。


    蓼科今天的化妝顯示著京都式濃妝豔抹的極致,京都口紅的鮮紅色從嘴唇內側閃閃發亮,抹平皺紋的白粉上又均勻地塗抹一層白粉,但是在被昨天剛剛吞食的安眠藥弄得憔悴粗糙的皮膚上沾不住,所以整個臉龐就像布滿剛長出來的黴菌一樣。伯爵不動聲色地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繼續說道:


    “是你事先把遺書寄給侯爵吧?”


    “是的。”蓼科依然抬著頭,毫不畏懼地回答:“我真的打算去死,自己死後,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給他,所以就寄去了。”


    “什麽都寫上了嗎?”伯爵問。


    “沒有。”


    “還有沒寫的事嗎?”


    “是的。有很多事沒有寫。”蓼科爽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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