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的後半期,雨水少了起來。接連好幾日,天空一直陰沉沉的,終於漸漸放晴了,大學也開始放假了。


    阿勳接到堀中尉用又粗又黑的鉛筆草草寫來的明信片,大意是說,我已很有興致地讀完了《神風連史話》,並介紹給一位朋友閱讀,現正放在聯隊裏。前來取書之際,與君再做小會。


    一天下午,阿勳來到駐麻布的三聯隊拜訪中尉。


    聯隊被夏日的陽光照射著。


    從營門遠遠望去,右邊那幢有名的現代化兵營大樓引人注目。營房大院樹叢的盡頭處,遠遠揚起了塵土,不知從何處飄采一股馬廄的氣味,好像這座寬大的營院本身,整個兒飛上了神聖的名譽和砂塵的高高天際,充分顯示出陸軍的這種特色。


    還在營門處,就遠遠看到部隊在西斜的陽光下拖曳著身影,如同一團直立著的草黃色蠟筆一般操練著。前來領路的衛兵是個一等兵,他向阿勳問道:


    “堀中尉正在那裏訓練頭年新兵,還有20分鍾才能結束,您不去參觀一下嗎?”


    在盛夏午後的驕陽下,阿勳隨著一等兵走去。


    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之下。不大工夫,由於在陽光下閃爍放光的紐扣、黃銅的3字符號和紅色的步兵領章所起的作用,那團草黃色顯得耀眼奪目。這時正進行小隊行進的訓練,就像咬牙切齒地咀嚼時那樣,軍靴在響亮地咀嚼著大地。堀中尉把拔出的軍刀豎立在右胸前,如同一掠而過的猛禽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那個沉默的集團,同時用激越的聲音高喊著教練口令:


    “向右——轉!”


    聲音拉長了調子,像是在孕育著預感。


    “起步——走!”


    這時,作為縱隊回旋軸的那名士兵,把被汗水濡濕的臉猛地轉向右邊,最初幾步是原地踏步走,等待著外側隊列大幅度轉過來。從這個轉彎的軸點看去,縱隊的四行隊列漸漸變成了透亮的籬笆,轉彎結束時,又像扇子那樣順序折疊了起來。


    “向左變換隊——形!起步——走!”


    中尉剛一喊出口令,恍若數學公式被徹底解開似的,隊伍一下子散了開來,迅疾跑步與軸翼分隊長的那條線連接起來,合成為新的橫隊。就這樣,側麵的縱隊變換成同方向的橫隊繼續前進。


    “向右變換隊——形!起步——走!”


    中尉雄壯、威嚴的口令和軍刀閃爍著的光芒,一起進向夏日的天際。橫隊又變換了方向,這時阿勳所看到的,是一排排逐漸遠去的脊背。從這些被汗水濡濕得黝黑的脊背上可以看出,土兵們極力克製著正在跑步變換方向而引起的喘息。


    “解散!”


    喊完口令後,中尉立即向這邊跑來,卻又急忙停下腳步,喊了聲“集合!”當他跑過來時,阿勳看到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亮的黑色帽簷下,汗珠正從曬黑了的鼻梁和緊緊抿合著的嘴唇處四下飛濺。


    中尉是麵向這邊停下的,從遠處爭先恐後跑過來的士兵們還要繞個大圈。他們就在阿勳的眼前,擁擠著排成了二列橫隊。嚴厲地指出了整隊中的問題後,中尉忽然又喊道:


    “解散!”


    “集合!”


    士兵們提著槍支,在灼熱的土地上一溜煙地散了開來。反複“解散!”“集合!”了不知多少次,有時,塵土、汗水、皮革的氣味以及沉重的喘息,像一團團旋風似的從阿勳和一等兵身旁呼嘯而過,在這陣旋風刮過的幹燥土地上,留下了點點黑色的汗滴。阿勳還看到,中尉的後背上也泛起了大塊的黑色汗斑。


    營院周圍的樹叢濃密、靜謐,樹蔭下顯得分外幽閑。無垠的天際幻影一般布滿了夏日的雲彩。地麵上,那群士兵或被集中,或被解散,或變換方向,或重新組合隊形,準確而又出色地操練著。在他們的上方,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正指揮著操練。阿勳在想,那一定是太陽的巨手。也隻有這手,才能如此得心應手地指揮著士兵們操練,而中尉隻是一個孤獨的代理人而已。這樣想著的時候,那雄壯、威嚴的號令竟顯得那樣空虛無力。那擺布將棋1棋盤上棋子的巨大而又難以仰視的手指,其力量來源於頭上的太陽,那充分蘊含著死亡的、光芒四射的太陽。這樣的太陽,就是天皇。


    隻有在這裏,太陽的手指才能明快而又準確地如同數學公式般地運轉。也隻有在這裏,天皇陛下的命令才能像x光那樣,透過青年們的汗水和血肉而貫徹始終。高懸在主樓正門上的皇室菊花徽章,在烈日下閃爍著光亮,俯瞰著這美麗而又充滿汗臭氣味的死亡的精密程序。


    在其他地方又會怎樣呢?其他地方是不會這樣的,早已遮掩住了天日。


    訓練結束後,堀中尉那沾滿塵土的白色皮革綁腿吱吱作響,他看著阿勳說道:


    “讓你久等了。”


    然後他轉向一等兵說:


    “辛苦了,現在我來陪客人吧。”


    打發走一等兵後,中尉領著阿勳往巨大的淡黃色橢圓形大樓走去,同時自負地說道:


    1日本式象棋。


    “怎麽樣?這可是全日本最現代化的營房,還有電梯呐!”


    走上馬廄前入口處的石階時,中尉又說道:


    “今天讓他們狠狠地練了一通。不過,已經看不出是頭年的新兵了吧?”


    “我覺得非常整齊劃一。”


    “是嗎?夏天有午睡時間,睡完午覺後不那麽練上一通,他們是不會清醒的。”


    中尉是中隊的軍官,他所隸屬的第一大隊的軍官室在三樓。這是一間很樸素的房間,牆上掛著五六件練習刺殺用的防護用具。窗前擺著一張桌子,還有一把露出了稻秸的椅子。


    中尉脫去上衣擦拭汗水時,阿勳在窗邊俯瞰著橢圓形的巨大營院。值勤的土兵送來茶水,放在桌上就離去了。


    院子裏有一隊士兵正進行刺殺訓練,喊殺聲仿佛刺到窗邊一般升騰上來。有六個石階出口通往營院,這邊是半地下室加三樓的四層建築,而靠近營院那邊的則是包括半地下室在內一共三層的樓房。每個出口處都寫著碩大的十三、十四這些白色數字。三棵銀杏樹濃蔭蔽日,威風凜凜地伸展出繁茂的枝葉。四周沒有一絲微風,從幾株喜馬拉雅杉枝頭處垂掛下的白色嫩芽,甚至都紋絲不動。


    中尉回來時,換上了一件短袖白襯衣。他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茶水,命令值勤的士兵再續上一杯。


    “對啦,把書還給你。”


    說著,就從桌子抽屜裏順手取出《神風連史話》,把它放在阿勳麵前。


    “這本書怎麽樣?”


    “哎呀,大受感動呀。你的誌向,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了,就要以這種精神幹下去。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中尉的唇邊浮起一絲嘲諷的微笑。“你們是要像神風連那樣,打算以軍隊為對手進行戰鬥嗎?”


    “並不是那樣的。”


    “那麽,以誰為對手呢?”


    “我認為堀君是能夠理解的。神風連之所以戰鬥,並不隻是為了以軍隊為對手。那時,軍閥就在鎮台兵背後萌芽,而神風連正是要與這些軍閥為敵並進行戰鬥。我堅定地相信,軍閥不是神的軍隊,隻有神風連才是天皇陛下的軍隊。”


    中尉沒有回答,環視了房間一遍,沒發現其他人影。


    “喂,喂,說那種事,別這麽大聲。你這人真夠戧。”


    中尉這種含有親近感的忠告,使得阿勳感到非常愜意。


    “可這兒並沒有其他人呀。一見到中尉,就把平常存積在心裏的話,全都說出來了。神風連隻用日本刀戰鬥,我想,到了最後關頭,我們也應該用日本刀進行戰鬥。不過,要想把計劃再搞大一些也行,無論搞多大都可以……您可以給介紹一位空軍的軍官嗎?”


    “要幹什麽?”


    “為了從空中得到支援,投彈轟炸要害處所。”


    “嗯。”中尉沉吟著,並沒有生氣、動怒。


    “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不然,日本就完蛋了。為了讓天皇陛下放心,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事關重大,不可輕言!”


    中尉急忙怒喝道。可阿勳立即就明白了,這不是出自於感情的發怒,因而樸實地道歉說:


    “是,真對不起!”


    阿勳在想,難道中尉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確,中尉那犀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了這位大學預科生的靈魂。在人們的傳聞中,中尉決不是那種看重地位和年齡的人。


    阿勳非常清楚,自己所說的話遠未成熟。但他相信,自己的誌向彌補了語言的不成熟,正好像火焰那樣,在與對方的火焰相互感應。尤其現在正是盛夏酷暑,兩人麵對麵地坐在毛紡織品一般厚重、憋悶的熱氣之中,隻要碰上一點火星,就會燎原成一片火海。這時如果再不說點什麽,就會像將要熔融的金屬那樣,被徹底消融掉。最重要的就是時機!


    “難得來一趟,消消暑氣,一會兒到練武房去比劃幾下。有時也和士官們對練,不過沒有什麽高手。”中尉打破沉默說道。


    “是,我也挺喜歡這樣的,那就拜托了!”


    阿勳隨即應聲答道。軍隊中很在意比賽的勝負,中尉在大庭廣眾之下或許很少參加比賽。阿勳高興地感到,中尉想用劍來與自己進行對話。


    被古樹環繞著的練武房內非常涼爽。場上已有三個小組在練習,他們性急、刀法不準,腳步也很淩亂,一眼看去,便知道都是一級或初段的新手。


    “你們先停一下,今天我要陪這位客人對練,你們好好學學。”中尉漫不經心地大聲說道。


    阿勳穿上借來的藍色劍道練習服,提著借來的木刀走上場子。在一旁觀看學習的六個人摘下防護麵罩,緊挨著端坐成一排。阿勳在神龕前行了禮,上前與中尉相對而立。中尉旋過刀身,擺出一個立刀姿式,阿勳也旋刀擺出一個姿勢。


    陽光從西邊牆上高高的窗子照射進來,剛擦過的一些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閃爍著亮光。練武房被毫不停歇的蟬鳴包圍著。在發熱的腳掌下,彈性極好的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軟地起伏著。


    兩人都半蹲著伸出木刀,站起後便擺出一個平舉的架勢。像是要縫補那些沉痛的蟬鳴聲,裙褲輕快滑落下去的微微聲響也極為清晰地傳了出來。


    一看中尉的架勢,阿勳就覺得對方非常偉岸、厚實,有一股非常大膽而且不顧一切的勁頭,不僅姿勢很規範,就連那洗褪了色的藍色劍道服下略微裸露著的胸部,也像夏日清晨的空氣一般,充滿了清新和涼爽。且不說他的力量超群,從他那副悠然的神態上,阿勳就知道對方是個技藝出眾的高手。


    兩人各自先把刀往右邊平伸,接著後退五小步收刀。做完這些禮節,第一回合的比賽就開始了。


    再次接近時,兩人都改變了剛才的平舉架勢。中尉從左側舉刀過頂,阿勳則從右邊把刀高舉過頭,相互及時地向前攻去。


    “呀——!”


    中尉踏上右腳,從正麵猛攻過來。


    這泰山壓頂般的第一次打擊,如同冰雹似的猛然落向阿勳的頭頂。木刀劈下時準確而又有力,木刀所經之處則像被劈開了的厚重的氣質毛織品。


    “殺——!”


    就在中尉的木刀眼看就要劈落在頭頂的瞬間,阿勳猛地向左後方撤出一步,收回舉刀過頂的右手,由後方大幅度地掄刀向對方麵部猛擊過去。


    中尉那犀利的目光睨視著,阿勳的木刀就要劈落在他那隻有發茬的頭頂。阿勳感到,在那一瞬間,對視著的目光比任何語言更為迅疾進行了對話。中尉的鼻梁和麵頰毫無保留地被日光灼得黝黑,可額頭卻因為軍帽帽簷遮住了的緣故而依然很白,因此濃密的眉毛也就越發引人注目。阿勳的木刀對準中尉那塊白色的額頭全力劈去,像是要把那裏劈成碎片。


    猛劈過去的木刀,卻在就要劈到頭頂之前停住了。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兩人又在空中進行了一次對話,這是比光還要迅疾、直觀的交流。


    阿勳把劈向中尉頭頂的木刀往下一沉,又指向了他的咽喉,然後從容不迫地擺出從左側舉刀過頂的架勢,並表示出自己的遺憾之意。


    第一個回合就這樣結束了。兩人又一次把刀向右邊平伸,開始了第二個回合的較量……


    衝洗去汗水後,在回營房的歸途中,年輕的中尉由於身心都很清爽,便以同輩人的語氣同阿勳聊了起來。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如實地了解了阿勳的劍道水平的緣故。


    “你聽說過有關洞院宮治典王殿下的傳聞嗎?”


    “沒有。”


    “現在他正在山口縣任聯隊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殿下出身於近衛騎兵,雖然兵種不同,但在我出任軍官時,一位土官學校的同學曾領我去拜謁過他,所以在那以後便總是堀、堀地惦記著我。殿下胸懷大誌,特別喜歡關照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部下關懷備至,一點兒也不高傲、自大,是一位剛毅、卓識的軍人親王。怎麽樣,我領你去拜謁一次?如果知道還有你這樣的青年,殿下不知會有多麽高興呢!”


    “那就麻煩您了。”


    阿勳並不那麽想結識身份高貴的人物,但想到這是中尉的特殊厚意,也就答應了。


    “殿下曾通知我,要在夏季裏來東京四五天,讓我也去玩,那時我帶你一起去吧。”堀中尉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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