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請到火爐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掃視著客人們。


    新河已經73歲了。每次臨出門時總要嘮叨一番,卻不忘被邀請的歡喜。雖說這麽大年紀了,仍然非常熱中出席宴會。由於被流放期間,備嚐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裏來邀請,他都愉快地接受,這個習慣在流放解除後仍保留了下來。


    但是,新河與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裏都被看作最無聊的客人。新河的譏諷口吻已減弱,鏗鏘有力的語調也變成冗長而軟綿綿的,還總是記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個……叫什麽名字……就是那個……經常出現在漫畫裏的政治家……對了……個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麽我忘了……挺常見的名字……”


    此時,對方得以細細觀察新河與“忘卻”這個無形的野獸搏鬥的樣子。這隻性情溫順而又執拗的野獸時而消失,時而現身糾纏著新河,還用它身上的長毛拂弄他的前額。


    新河終於死了心,繼續說道:


    “總之,那位政治家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連最關鍵的人名都給忘記了,這故事也就索然無味了。每當新河終於未能把自己品嚐過的風味傳達給別人而沮喪時,他內心便滋生出從未體驗過的企求別人的感情。風趣的俏皮話仿佛是為了讓別人體察他的苦衷,而這體察的手續又過於繁瑣,不知不覺地身為長輩的新河倒變得謙卑起來。


    他麵臨著親身撕碎多年來保持的瀟灑與矜持的可悲命運,往日那雪茄漠然熏著鼻尖般的輕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價值。同時,他對於自己內心隱藏的輕蔑被別人識破也日益擔心起來。因為他擔心別人不再邀請他。


    席上,他偶爾拽拽妻子的袖子,對她小聲嘀咕。


    “這些家夥多土氣,真受不了。他們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話換成文雅的詞語的訣竅。日本人墮落到如此醜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過我們這種想法,可不能讓別人察覺喲。”


    新河望著壁爐裏的火焰,眼前朦朧起來,浮現出40年前鬆枝侯爵宅邸的遊園會,在那裏,自己也是以高傲的心情出席的,這使他引以為榮。


    隻有一點不一樣,從前他輕蔑的對象是不能傷害他的,而現在被他輕蔑的對象的存在,便已經無情地傷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躍。


    越是上了年紀,她越體味到了講起自己時的無窮興致,企求別人聽她講話的心情與打破階級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把聽眾的素質當作是個問題。


    為了能和流行歌手交談,她像對皇族講話那樣,用詞相當的恭敬。她用最高級的詞匯恭維楨子的和歌,然後告訴楨子,曾經有位英國人誇讚她說“夫人簡直是位詩人哪!”。那位英國人是在她的輕井澤別墅做客時,聽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雲霞,感慨地說了句“這雲彩就像西斯萊的畫”而這樣讚美她的。


    當這位夫人來到她丈夫呆的火爐旁時,出於不可思議的直覺,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鬆枝家的遊園會。


    “要說那時候的宴會多奢侈啊,隻知道招藝妓,真是個野蠻的時代。那種野蠻的風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夫妻共同參加的社交已經普及,日本進步太大了。您看,這個宴會上的女賓都沒有沉默不語的,以前的遊園會上的談話別提多無聊了,但是現在大家都非常風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現在也好,隻顧講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傾—聽過哪怕是一句別人的談話,卻要打個問號了。


    說完新河夫人又匆忙離開丈夫,走過壁鏡前麵時,向暗淡的鏡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鏡子,因為所有的鏡子都隻是夫人丟棄皺紋的紙簍。


    陸軍中尉傑克很會幹活,大家都以欣賞目光瞧著這位溫柔的富有獻身精神的“進駐軍”。對他任意發號施令的慶子,可謂調教有方,無可比擬。


    傑克時不時從背後惡作劇似的,伸手去摸慶子的rx房,慶子略含苦澀地微笑著,默許了他,使他放肆地將毛茸茸的戴著戒指的手放在了慶子的rx房上。


    “淨胡鬧。真拿他沒辦法。”


    她環顧大家,用枯燥的教訓口氣說道。穿著軍褲的傑克屁股巨大,眾人比較起他和慶子碩大的臀部哪個更大來。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舊是滿臉悲戚和呆滯,她為第一次遇見這般蔑視自己的悲傷的人而驚訝不已。


    “您就是再悲傷,您兒子也不能複活了。而且您似乎是為了不讓雜物混入氣球般的內心,就一直用悲傷老充滿它,這樣才能安心,對嗎?說句失禮的話,您大概已經認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填充您那心靈的氣球了吧,所以總是用自製的悲傷氣體來給它充氣。這樣一來,您就不必擔心被其他感情困擾了,是這樣吧?”


    “您說得太可怕,太殘酷了。”


    椿原夫人從掩飾嗚咽的手帕間抬眼看著今西。今西卻覺得她的眼睛像個希望被人強xx的處女的眼睛。


    村田建築公司經理對新河表現出了對待財界老前輩的過分的恭敬,可是,被這樣一個泥瓦匠稱為前輩,實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築工地上,到處懸掛自己的名字,不遺餘力地宣揚自己。然而在他那張跟老泥瓦匠相差無幾的,蒼白扁平的臉上,仿佛殘留著戰前革新官僚的履曆。靠仰人鼻息度日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別人並取得了成功時,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現在了眼前。他娶了日本舞蹈家藤間鬱子為妾,鬱子穿一身華麗的和服,手上戴著5克拉的鑽戒,總是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的時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讓我們蓋的話,會便宜得多的,太遺憾了。”


    村田對本多說了三次這樣的話。


    外交官櫻井和名記者川口圍著京穀曉子,在討論國際問題。櫻井那魚一樣的皮膚與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皮膚,形成了職業的冷血與職業的熱血的鮮明對照。男人高談闊論深奧的問題,一半是說給女人聽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卻感覺遲鈍,沒有意識到他們倆的虛榮心的微妙競爭。她一邊不停地吃著三明治,一邊比較著兩個男人的頭發——淩亂的白發與梳得溜光的黑發。她先把嘴噘成發出o音時的形狀,再將三明治迅速送入金魚般的嘴唇裏去,她一直目光無神地重複著這一可愛的作業。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極了。”


    鬼頭楨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對他說道。


    “向您的弟子求愛,一定得經過您的同意嗎?我覺得就像是跟我母親求愛一樣,有種神聖的戰栗。不過,我決不會向您求愛的。至於您怎麽看我,您臉上已經清楚地寫明了。我對您來說,屬於最令人討厭的性的類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楨子放了心,聲音也嬌滴滴起來。然後宛如給榻榻米上加了一條黑邊似地停頓了片刻,說道:


    “即使您把她俘虜了,也無法扮演她兒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兒子才是神聖美麗的,她隻是侍奉神的巫婆。”


    “這很難說。我覺得這一切都值得懷疑。活著的人保持或代表純粹的感情是一種對神的褻瀆。”


    “所以說,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純粹的感情嗎?”


    “這都是出於生存的需要,不是嗎?若是這樣,就足以值得懷疑了。”


    楨子對他厭惡之極,眯起了眼睛,笑著說:


    “這個宴會上怎麽一個男人也沒有哇。”


    話音剛落,她就被本多叫了過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牆的長椅子一角,正在啜泣著。窗外夜色蕭索,玻璃窗上水蒸氣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請楨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於回憶引起,而是由於那一點點酒的作用的話,椿原夫人就是個一喝醉就愛哭的人了。


    梨枝臉色蒼白地走到本多麵前,在他耳邊說:


    “我聽見有種奇怪的聲音,就在院子那邊……也許是我聽錯了。”


    “檢查過院子了嗎?”


    “沒有,我沒敢去。”


    本多走進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霧。慘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邊的柏樹林上,一隻野狗在轉來轉去,長長的影子跟隨著它。它一站住,就夾起尾巴,迎著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來。


    “就是它吧?”


    本多問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沒有立即認輸,隻浮起一絲雞毛般的微笑。


    側耳細聽,柏樹林最那邊,響起了回應的犬吠聲,有二、三條狗在叫,有的遠,有的近一些。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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