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車回到家,感覺鬢角濕濕的,才發現下起了毛毛細雨。


    學仆出來迎接本多,說太太累了,已經睡了。還說有位客人硬要見老爺,隻好讓他到接待普通客人的小客廳裏等候,已經等了個把小時了。學仆問本多,是否認識飯沼這個人。本多一聽立刻想到準是為錢而來的。


    自從勳15年忌日以來,已經4年沒見到飯沼了。從那以後,飯沼的窮困是可想而知的,那次在神社舉行的祭奠雖簡樸,印象卻很深。


    本多之所以立刻想到他來是為了要錢,是因為最近一些久不交往的人來敘舊,其實都是為了要錢。有窮酸的律師,有潦倒的檢察官,有落魄的法庭記者,……大家都聽說本多僥幸發了大財,自己也想分一杯羹。本多隻把錢給謙虛的人。


    本多一進客廳,飯沼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鞠了一躬,他穿著廉價的西服,花白頭發下麵的脖頸都露了出來。裝窮比貧窮本身還顯得真實。本多讓他坐下,叫學仆拿威士忌來。


    他撒謊說正巧路過府上,怎麽也得進來看看您。喝下了第一杯酒,他似乎就醉了,再給他斟酒時,他左手托著威士忌酒杯底,雙手捧著,本多覺得有些厭惡。老鼠吃東西時也是這樣拿著的。然後飯沼開始侃侃而談。


    “您知道,時下流行的話是開倒車,政府呢,說是明年之前要修改憲法。現在到處都傳要恢複征兵,因為接受這一做法的國民基礎已經穩固啦。可是,讓人焦急的是,這個基礎還未表麵化,總是處於低迷狀態。結果,那些赤色分子囂張得不得了!就說前幾天吧,神戶發生了反對征兵的遊行,名為‘反對征兵大會’,參加的盡是朝鮮人,豈不奇怪?他們不光用小石頭、辣椒麵,甚至用燃燒瓶、竹槍和警察混戰在一起。聽說起碼有300多名學生、兒童和朝鮮人闖進了兵庫署,要求釋放被捕的人。”


    還不是為了要錢——本多尋思著,根本沒聽飯沼在說什麽。他心想,飯沼也應該明白,無論新政策怎樣用社會主義政策嚴格管理,無論赤色分子怎樣製造混亂,私有財產製度的基礎是堅如磐石的。……窗外雨霧迷蒙,越下越大。本多心裏惦念著月光公主,雖然那天把公主送回了會館,但淅淅瀝瀝的春雨會潛入她那簡陋的小房間,會給生長於熱帶的公主帶來什麽影響呢?月光公主的睡覺姿勢是什麽樣的呢?是仰麵朝天地呼呼大睡呢,還是微微含笑地蜷縮成一團呢?或者像涅佛殿裏的金色臥佛那樣,以肱為枕,露出金燦燦的腳掌,橫臥而眠呢?


    “京都的總評組織的‘粉碎鎮壓法誓師大會’的示威遊行也暴力化了。看樣子,今年的‘五一’節也不會消停的。誰知道他們要鬧到什麽程度。各地的大學都被赤色分子占領了,還和警察發生衝突。先生,這些都發生在日美和平條約剛剛簽訂之時,真是絕妙的諷刺。”


    反正你是為了要錢,本多想著。


    “吉田首相正在考慮共產黨的非合法化問題,我舉雙手讚成。日本又刮起了暴風雨,如果聽任其發展,和平條約一簽訂,馬上就會發生赤色革命。那時,美軍差不多已經撤離,怎麽鎮壓大罷工呢?一想到日本的將來,我就老睡不著覺,都到這歲數了,還是本性難移呀。”


    本多一門心思想著他是為錢來的,可是,酒已過數巡,還沒有漸入正題。


    飯沼簡單地說了說兩年前和妻子離婚的事,接著話題突然跳到了過去,他再三表示,非常感激對本多拋棄審判官一職,無償為勳做辯護,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從現在這樣的飯沼嘴裏聽到勳的往事,是本多無法忍受的。他立刻打斷了飯沼的話頭。


    飯沼突然脫去外衣。房間裏並沒有熱到這程度。本多估摸他大概是醉了。飯沼又摘掉領帶,解開襯衫扣,再解開內衣扣,露出醉酒而發紅的胸脯,本多見他的胸毛幾乎已全白了,在燈光下,像一堆七扭八歪的發光的針。


    “其實,我是想請您看看這個才來的,沒有比它更丟臉的了。本來,如果能掩藏一輩子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可是,我一直想請本多您一個人看看,嘲笑嘲笑我。我隻想要本多先生了解我,連我的失敗在內,能徹底了解‘飯沼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跟我那壯烈犧牲的兒子洵相比,我真是慚愧極了,這樣恬不知恥地苟活著,還不如……”


    飯沼掉下淚來,話也說不利索了。


    “這是戰敗後,我企圖自殺時留下的傷痕。錯就錯在我不該擔心切腹萬一會失敗,……結果,稍稍刺偏了一點兒,沒紮到心髒。血可流了不少。”


    飯沼炫耀似地撫弄著暗紫色的疤痕。其實,在本多的眼裏,那是個永不複原的終結。發紅的粗糙皮膚綜在一起,封住了難看的傷口,將其拽向一個晦澀的歸宿。


    飯沼那頑固的胸膛還是老樣子,隻是覆蓋著一層白色的胸毛而顯得高傲。本多這才意識到飯沼不是為了錢而來的,但也不覺得自己那麽想有什麽慚愧。飯沼現在和從前沒什麽變化。他想把被逼迫、被玷汙、被侮辱的東西結晶、凝固成一種稀有的玉髓,將它轉化為崇高,展示給最信賴的證人,他這種人產生這樣的心態也不足為奇。認真也好,胡說也罷,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畢竟是飯沼——生中留下的惟一一顆寶石。而本多,盡管不情願,卻榮幸的被飯沼選為見證人,乃是出於對本多過去的高尚行為的報答。


    一穿好了衣服,飯沼仿佛酒醒了似的,為呆得時間太長而道歉,並對本多的款待表示感謝。本多挽留他再呆一會兒,還包了5萬日元,塞進一再推讓的飯沼口袋裏。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多謝您的厚意。請允許我將它用於重建靖獻塾。”


    飯沼恭敬有加地道了謝。


    本多把他送到門口。雨還在下,飯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樹葉遮蓋的院門外。本多望著他的背影,不由覺得他就像黑夜裏遍布日本四周的無數島嶼之一,像一個瘋癲而荒蕪的,依靠雨水過活的饑餓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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