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子的家在麻布區的高台,到達正門前停車坪的甬路很長。它是從前慶子的父親為紀念布雷頓建造的,正麵呈弧形。本多在六月末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應邀去她家喝茶,一走進這所宅第,好像又回到了戰前的日本。


    宅邸經受過台風,又經受過雷雨,突然迎來了梅雨季節中少有的陽光。前庭寂靜的小樹林中,縈繞著人們對一個時代的回憶。本多覺得自己就要進入使他懷念的音樂中去了。這種在廢墟中孤零零地殘存下來的宅邸,如今已成為更具特權的,含有罪過與憂愁的東西。如同被時代淘汰下來的思想,經過若幹時日後,又驟然增添了風趣。


    慶子在請柬中並未提及本多曾拜托她的和月光公主見麵一事,隻是公式化地寫著:“為慶祝敝宅解除征用舉行茶會。”本多帶著花束,溜溜達達出了門。宅第被征用期間,慶子和母親兩人一同住在原管家住的廂房裏。她還沒在東京的家裏招待過客人。


    戴著白手套的侍者出來迎接本多。圓形大廳裏有高高的球形天棚,大廳的一側是畫著仙鶴的杉板門,另一側是通向二樓的大理石旋梯。在樓梯半腰的昏暗轉彎處,有一座向下俯視的青銅維納斯塑像。


    狩野派風格的仙鶴畫杉木門,向左右半開著,這是通向客廳的入口。本多進去一看,還沒有來一個人。


    客廳有一排采光小窗。窗玻璃全打磨成古色古香的花紋,異彩紛呈。室內,壁龕式的牆壁上畫滿了金色的雲層,懸掛著細長的條幅;桃山式的方格頂棚上垂著枝形燈;茶幾和椅子都是路易十五樣式的華貴古董;各種圖案的刺繡椅罩,組成了華特歐宴樂圖的畫卷。


    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兒從正在欣賞室內擺設的本多身後飄來。回頭一看,是慶子站在那裏。她穿著一套時髦的雙件套茶綠色撚線綢長裙。


    “您看,全都是過時的寶貝吧。”


    “多麽典雅呀,是精美的日歐和璧啊。”


    “這都是我父親的嗜好。不過,您沒想到保存得這麽完好吧?被征用是沒辦法的事。可是為了不讓亂七八糟的人住進來,把房子糟蹋了,我東奔西走,費盡了心思。最後是做了軍方的高級賓館,這才保持了原樣退還給我們。這房子的每個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憶。沒被俄亥俄的鄉下佬們給糟蹋了,真是萬幸。今天就是想請您來看看。”


    “那麽,客人呢?”


    “都在院裏呢。天氣雖熱,風倒挺涼爽。您不出去嗎?”


    慶子隻字不提月光公主。


    打開屋門,走上了通往院子的石徑。在草坪的大樹萌下,放著藤椅和小桌。白雲美麗如畫,女人們五顏六色的衣衫,在碧綠的草坪上光彩照人,她們帽子上的花朵在抖動。


    走近一看,幾乎都是老太婆,男人隻有本多自己。慶子把他介紹給女人們時,他感到很別扭。每隻淺粉色的滿是皺紋,長著老年斑的手指一伸過來,本多就猶豫一次。自己的心被這麽些難看的手壓迫著,就像是滿載大堆幹果的船艙,不由得陰鬱下來。


    西洋老太婆們,背後的拉鎖開了也沒察覺,仍扭動著粗腰,尖著嗓子笑著;在她們窪陷的咄咄逼人的眼窩裏,裝著不知在望何處的藍色或褐色的眼珠;發音時,大嘴張得能看見扁桃體,起勁地談著一些無聊的事,不時用修剪過的指甲,猛地抓起兩三片小而薄的三明治。其中一人忽然對本多說她離過三次婚,還問本多,日本人也愛離婚嗎?


    有些客人為了乘涼而進了樹叢,在樹蔭下的小路上散步,隔著樹葉可以隱約看見她們華麗的衣裳。其中有兩、三個人來到了樹林的入口處。走在中間的正是月光公主,兩個西洋女人一左一右簇擁著她。


    本多的心像是跌了一跤似的狂跳不已。就要這樣,就要這樣,這心跳太寶貴了!由於這心跳,人生不再是固體,而變成了液體,甚至變成了氣體。光是發生了這種反應,本多已經覺得賺了。方糖在這心跳的瞬間溶入了紅茶,所有建築都變得希奇古怪,所有的橋梁都變得像軟糖,人生和閃電、麗春花的搖曳、窗簾的飄動成了同義語,……極端利己的滿足與宿醉般不快的羞恥相交織,使本多一下子神情恍惚起來。


    夾在兩個高大老婦人之間的月光公主,穿著粉紅色無袖連衣裙,姿態優雅地從林蔭中走出,沐浴在日光下的那頭黑曜岩般光亮的披肩發,使本多想起了在挽巴茵遊玩時的幼年公主,想起了她被老女官們伺候時的情景。這一切對本多來說,不啻是雙重的喜悅。


    不知什麽時候,慶子來到了本多身邊。她附耳低聲道:“怎麽樣?我很守信吧。”


    本多內心產生了兒女之情,總是仰賴著慶子,如果不靠著她,就不能應付這眼前的局麵,這使本多一陣心寒。月光公主朝著這莫名其妙的恐懼,微笑著一步步地走過來。本多想在她走近之前鎮靜下來,可是隨著她的走近,自己的恐懼也越來越厲害,舌頭也不聽使喚了。


    “您裝得若無其事就行了。禦殿場的事還是不提的好噢。”慶子又作耳語。


    幸虧月光公主走到草坪中間時,有個女人和她說話,她停下了腳步。她好像還沒發現本多似的。從隻有幾步遠的地方看去,公主就像是一個熟透的香橙,掛在舉手可得的時間的枝頭,帶著撲鼻的芳香,水靈靈沉甸甸地搖晃著。本多對她的胸脯、大腿和微笑時的皓齒都仔細做了觀察。這一切都是那炎熱夏天的烈日培育成的。而她的內心,一定是透骨的冰涼。


    她逐漸加入到圍著幾張椅子的人叢中去,不知是真的沒看見本多,還是佯裝不知,這時慶子對她催促道:“本多先生來了。”


    “噯喲。”公主滿麵笑容地望著本多,沒有一點兒不愉快的神色。在夏日的陽光下,公主顯得神采奕奕,嘴唇也格外地放鬆,眉毛更加清秀修長。那褐色的膚色增添了琥珀光輝,一雙大而黑的明眸流盼生輝。她的臉迎接了這個季節。夏天使她像在寬大的浴缸裏自由舒展身體一樣的暢快。她的肢體是那麽自然,簡直自然到了放縱的程度。隻要想像那rx房與乳罩之間會像溫室般潮熱,就可知道寓於那奧蘊之中的夏天了。


    公主伸出手來,眼睛裏卻沒有任何表情。本多微微顫抖著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沒有綠寶石戒指。盡管是自己打的賭,但此時,他發覺自己真正希望的就是賭輸,就是遭到如此冰冷的拒絕吧。為什麽呢?本多自己都奇怪,連這拒絕也使他如此愉快,竟然沒有擾亂他厚顏無恥的夢一般的心境。


    見公主拿起了空茶杯,本多便把手伸向了桌子。他雖然摸著了那古董銀茶壺的把兒,但銀壺的熱度使他畏縮了。自己行動的前方,動輒被不安定的迷霧遮擋,現在不僅手在打顫,內心也恐懼萬分,就好像將要出什麽醜態似的。侍者戴著白手套的手立刻伸了過來,使本多的擔心成為多餘。


    “好像一到夏天,您就精神煥發了。”本多總算是說出話來了。不知不覺措詞也客氣了許多。


    “是的,因為我喜歡夏天。”月光公主溫柔地微笑著,背教科書似地回答。


    周圍的老婦人也圍攏來,請本多把剛才的談話譯給他們聽。本多在翻譯的時候,聞到桌子上的檸檬香味、老年人刺鼻的腋臭與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隻覺得他神經末梢都在發癢。老婦人們毫無意義地笑著,她們猜測說,日語中的“夏天”一詞,能使人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暑熱,因此這個詞大概是起源於熱帶。


    本多直覺到了公主的倦意。他環顧四周,慶子已經離去。公主的疲倦有增無減,就像是不會說話的動物在悶熱的草地裏悲哀地蹭著身子。這直覺是公主與本多相聯係的惟一紐帶。公主輕盈地轉著身子,微笑著用英語和洋女人們應酬,這使本多逐漸感到,公主不會是想把倦意傳給他吧。那倦意是從公主沉甸甸的胸部流到輕捷美麗的雙腿,整個肉體積累起來的夏日特有的憂鬱所放出來的一種音樂,那音色好比羽虱在夏日的空中輕輕扇動的羽翅。本多隻覺得,那時高時低的羽音嫋嫋不絕於耳。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公主對茶會特別厭倦。勿寧說公主的倦怠樣子,也許正是夏日使她複蘇了的本來麵貌。果然,公主在人們中間隨意走動起來。她退到樹蔭裏,手裏端著茶杯,老婦人們圍著她,敬稱她為“希林·海涅斯”。正跟老婦人們活潑交談時,她突然脫下一隻鞋,用穿著襪子的腳尖,若無其事地撓了撓另一條小腿,那是丹頂鶴般絕妙的平衡,手中的茶杯完全保持水平,一滴也沒灑到茶碟上。


    看到這光景,本多一瞬間產生了信心,不管她原諒不原諒,都要一直滑進她的心中去。


    “方才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雜技表演。”本多瞅準談話的空隙,插了一句日語。


    “什麽?”公主揚起全然不解的眼睛。麵對這個謎,她根本不想努力去解開它,宛如一下子冒出水麵的水泡,當即反問:“什麽?”,這時公主的嘴角真是可愛極了。她對不理解的事情全不在意,自己也應該有那種勇氣。本多方才就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用鉛筆寫好了一封短信:


    “白天也行,隻有你我二人見個麵。一個小時就夠。今天怎樣。到下麵這個地方來……”


    月光公主巧妙地避開別人的眼睛,迎光看了紙條。她那怕人看見的樣子,使本多感到了幸福。


    “有空嗎?”


    “嗯。”


    “能來嗎?”


    “好的。”


    公主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答,立刻就溫柔地融人她那美麗的微笑中去了。顯然,當時她什麽也沒想。


    愛憎和怨恨向何處去?熱帶的烏雲和飛沙走石般的驟雨消失於何處?意識到自己的煩惱的徒勞,較之意識到偶然感到的幸福的徒勞更刺激本多的心。


    這時,與本多來時一樣,慶子陪著兩位客人穿過客廳到院子裏來。從遠處可以看見兩位女客的蔥綠和藏藍色的美麗和服。她們是楨子和陪伴她的椿原夫人。一個老婦人嚼著鸚鵡般幹硬的舌頭嘖嘖稱讚著,本多不由回過頭去。


    月光公主漆黑的頭發突然被風吹得飄起來,本多看得入了迷。她們二人偏在這個時候來,本多很不愉快。兩個人走到跟前,先向本多開了腔。楨子一邊環視周圍的老太婆,一邊冷淡地說:


    “本多先生今天好運氣,隻有你一個是男的。”


    當然,這兩人也被一一介紹給西洋人,不免客套了一番,但她倆老想回到本多那裏,用日語聊天。


    瑞雲靉靆,當她們頭上的白發陰翳深起來時,楨子說:“前幾天,6月25日的示威遊行,您看見了嗎?”


    “沒有,隻看過報紙。”


    “我也是隻看了報紙。聽說在新宿,燃燒瓶亂飛,連派出所也燒著了,不得了啊。看樣子,早晚是共產黨的天下吧。”


    “我不那樣想。”


    “可是連自製手槍都有了,好像一個月比一個月要嚴重呀。不久,說不定整個東京要被共產黨和朝鮮人弄成一片火海了吧。”


    “也隻好那樣了,有什麽辦法呢?”


    “您這麽看得開,難怪長壽啊。不過,看眼前的世道,我時常想,如果勳君活著會怎樣呢?所以我就開始作《六月二十一日的組詩》了。我想把不能人和歌的最低層次的東西,寫成和歌,於是開始尋找決不能成詩的東西,好不容易碰上了這個事件。”


    “說是碰上了,您也並沒有親自去看過呀。”


    “詩人比你們要看得遠呀。”


    楨子很少以這樣坦率的態度談自己的詩作。然而,這種坦率,可以說是一種伏筆。楨子看了看周圍,望著本多的眼睛,嫣然一笑。


    “聽說您有一次在禦殿場非常的驚慌失措,有這事嗎?”


    “聽誰說的?”本多從容地反問道。


    “聽慶子說的。”楨子也很坦然地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不過,想想看,情況再怎麽危急,深夜闖進別人家裏,敲人家夫妻臥室的門,月光公主的膽子也夠大的。趕上親切接待她的傑克也是個好人,真是個有教養的可愛的美國人。”


    本多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記錯了。那天早晨慶子確實是說過:“幸虧傑克不在,不然的話,可就熱鬧了。”而楨子似乎是說傑克住在那裏。那麽,是傳錯了呢?還是慶子說謊呢?二者必居其一。發現慶子也扯這種無聊的謊話,給了本多一個小小的優越感,他為這一發現而欣喜,同時,對於和楨子決裂感到猶豫,他努力避免愚蠢地卷入女人的閑話中去。更何況對方又是在審判官麵前也能公然說謊的楨子。本多決不說謊,但他有一種習性,就是根據情況,像對待眼前的水溝裏流過的泔水似的,任憑微不足道的事實流去。這可以說是他自審判官時代以來的小小的惡習。


    本多正想轉換話頭時,椿原夫人像尋找楨子的庇護似的湊過來了。


    幾天不見,椿原夫人的麵龐消瘦了,這出乎本多的意料。她的表情悲戚而頹唐,目光呆滯,神經質地用橙色的口紅把嘴唇塗得不成樣子,給人難以形容的奇怪感覺。


    楨子眼梢含著笑,突然用手指托起這弟子的白下頦給本多看,嘴裏說道:“對這個人真沒辦法。總說死,死的,嚇唬我。”


    椿原夫人似乎想要永遠這樣仰著下巴頦似的,但楨子又立刻放下了手指。夫人遙望風勢漸強的草坪,用嘶啞的聲音,囁嚅似地對本多說:“又沒有才能,活那麽長有什麽用呢。”


    “如果沒有才能的人都必須去死,日本人就死光了。”楨子風趣地答道。


    本多毛骨悚然地聽著她們的這番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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