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分,本多在本鄉家裏做了個夢。


    由於旅途疲勞,他早早上床,很快睡了過去。或許白天看了羽衣鬆的緣故,夢是有關天人的。


    三保鬆林地帶上空的飛翔的天人並非一個,而是成群結隊的交相旋舞。既有男天人,又有女天人。本多關於佛教的知識一一付諸夢境。本多於是認為佛經果然並非虛言,一時大有醍醐灌頂之感。


    所謂天人,指的是住於欲界六天並色界諸天的有情,尤以欲界天廣為人知。眼前的天人男女互相打鬧嘻戲。由此看來,當是欲界六天的天人。


    其身上有火、金、青、赤、白、黃、黑七種身色光明,看上去宛如以彩虹的翼的巨大蜂雀往來翩舞。


    青發紛披,笑容可掬,皓齒瑩瑩,體態盈盈,纖塵不染,目光炯炯而一閃不閃。


    欲界的男女天人,隨時以身相親,夜摩諸天的僅僅以手相拉,兜率陀天的僅僅以心相思,化樂諸天的僅僅以目相對,他化自在天的僅僅以語相應——僅僅如此即可完成交合。


    本多所見三保鬆林地帶的天人出遊,大約是此類聚會。散花飄飄,仙曲嫋嫋,香風拂拂。本多初次目睹此番奇景,不由神思恍惚。不過本多心中清楚,既然雖為天人而有情,亦難免輪回之苦。


    以為夜色迷離,卻是光朗朗的午後;以為置身白晝,卻滿天星鬥熠熠,一輪明月高懸,天人了無蹤影。假如目睹此景的本多無非一個凡夫,自己便可能是所謂漁夫白龍,他想。


    據佛家說法,“男性天人生白天子膝側,女性天人出於天女腹內。自知過去生處,常食天人須陀味。”


    天人忽而向上飛升忽而往下盤旋。正欣賞之間,天人似有意戲弄本多,竟將腳趾翹起幾乎觸及本多的鼻端。順其白皙光潔的腳趾看去,原來搖晃脖頸朝這邊笑的,是頭上花蔭下的金讓的麵孔。


    天人們越來越無視本多的存在。她們下到幾近海岸、砂丘之處,在蒼鬆下端的枝虯間往來飛翔。本多於是被眼前的變幻多端弄得眼花繚亂,一時無法看清全貌。潔白的曼陀羅花連連飄落,簫聲笛聲箜篌聲並天鼓聲四下交響齊鳴。青發、長裙、寬袖、肩纏臂繞的絲巾隨風飄舞,勢若江河橫流。冰清玉潔的裸腹忽而蕩至眼前,忽而淩空而起,惟見光潔的腳心漸次遠逝。瑩白嬌美的雙臂撩帶璀璨的虹光從眼前一掠而過,仿佛追尋獵物。就在這一瞬之間,輕舒曼卷的手指和指間懸浮的月輪閃人眼簾。那天持香熏過的豐滿酥胸袒露無餘,俄而翻空飛去。那曆曆劃過碧空的流暢的腰部曲線宛如一抹橫雲。繼之,一對絕不眨閃的黑眸遠遠逼近,隨著不無淒然韻味的白皙額頭的反轉,向上映出星群,雙足倒立,上下回翔。


    從男性天人的臉上,本多真切地辨出清顯的麵影和阿勳俊秀的臉龐。隻是二者同虹光霓影兩相混淆,行蹤雖徐緩有致但分秒不駐,因此見而複失。


    隻是,既然金讓的麵孔都已出現,想必時間秩序在欲界天已經紊亂,變得自行其是,前世也同時出現於同一空間。場麵堪稱平和至極,以為可以如此生生不息綿綿無止,卻又頃刻間雲散煙消。


    惟獨一片鬆林分明屬於現實界的存在。針葉曆曆可見,本來撐手的樹幹也給人以粗糙的感觸。


    及至後來,本多再也無法忍耐如此絡繹不絕的出遊陳列,甚至已經失厭,但並未移開眼睛,就像從公園粗大的喜馬拉雅杉樹幹陰影裏觀看什麽一樣。受屈蒙辱的公園。夜半更深的警笛。自己無時不在麵對,無尚神聖的也罷汙穢不堪的也罷,全部一視同仁。所見之物統統合而為一,渾融一體,毫無二致。本多沉浸在莫可言喻的抑鬱之中。他抖落夢境,睜眼醒來,如渡海之人扯掉身上纏裹的海草而登上灘岸。


    枕旁雜物簍裏,手表悄然作響。


    打開枕邊坐燈,時間才一點半。


    本多擔心自己再不能入睡,而一直睜眼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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